这是几天以后的事。当时呆在城堡里的大卖国贼眼望着笼罩雪原的黑暗,耳听着狂风的怒号。
他的生命之光在慢慢熄灭,宛如油尽灯残。这天中午他还在城堡里到处转悠,还曾透过城墙雉堞的射击孔观看萨皮耶哈部队的帐篷和木板搭的窝棚;可是两个钟头后他便彻底病倒了,人们不得不把他抬回内室。
自从在凯代尼艾觊觎王冠以来,在这段时间里他已变得让人认不出来了。脑袋上的头发已变白,两眼周边发红,面颊浮肿,皮肉松弛,因此显得比先前更大,看起来吓人。但这已是一张半死不活的面孔,它布满青灰色的斑点,加上他那地狱般痛苦的表情,更显得有如凶神恶煞一般。
尽管如今他的生命只能以小时计,但他毕竟已度过漫长的岁月。他曾经是那么自信,那么相信自己会福星高照,可到头来却不过是一枕黄粱。他不仅有过自己的期望和宏图,而且也经历了如此惨烈的沉沦,以至他在环顾自己跌落的深渊的底部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切都使他失望:各种事态的演变、各种算计的破产和形形色色盟友的背弃。曾几何时,他对自己身为波兰最强大的权贵、罗马帝国王公、立陶宛大统帅、维尔诺总督仍感到不满足,即便把整个立陶宛都交给他也未能填满他的欲壑;如今他却被关在一座狭小的城堡之内,等待着他的也只有两条路:或是死亡,或是被俘。他每天总是望着那扇门,想知道两位可怕的命运女神中究竟是哪一位先踏进门槛,夺走他的灵魂和他那已经半腐烂了的躯体。
曾几何时,他拥有辽阔的领地,管辖的庄园、城镇不计其数,足以割据为分封的王国,称霸一方;可如今就连蒂科青的城垣他也主宰不得。
仅在几个月前,他跟各邻国的国王还平起平坐,谈判订约;而今天,就连一名瑞典尉官都对他抗令不遵,事事显得很不耐烦,而且公然蔑视他的权威,甚至敢于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他。
想当初,作为领主、显贵,他曾权倾朝野,动辄可使全国震栗;而今,就在他的部队都离弃了他,使他成了一个亟须援救和帮助的软弱无力的可怜虫的时候,查理·古斯塔夫却对他不屑一顾。瑞典国王对一位强大的助手会礼敬有加,捧得高入云天,而对一名求助者则傲然掉转了身子,嗤之以鼻。
如同当日在卓尔什汀围困匪徒科斯特卡·纳别尔斯基一样,他拉吉维尔如今被围困在蒂科青城堡。围困他的又是何人?是萨皮耶哈,他最大的私敌。
一旦他们擒获了他,定会把他送上法庭,那么他作为一名卖国贼,他的下场一定比匪徒的下场更惨。
他目前的处境真正是众叛亲离。部队洗劫了他的田庄,他那庞大的财富、丰满的金库和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顷刻间就化作云烟。昔日那位堆金积玉、富可敌国的显贵、王公,曾以自己令人目眩的奢靡使法兰西宫廷为之愕然,他设宴款待的贵族曾动辄数以千计,他自拥自养的私家兵马曾有数万之众;可如今却没有食物给身边这点儿饿得发晕的亲兵果腹。说起来真使人可怕!他,拉吉维尔,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几乎就在死期临近的时刻——竟是如此腹内空空,饥肠辘辘!
城堡里缺粮已久,剩余的少量储备已由瑞典的警备司令实行严格的口粮分配,而王公也不愿去向他乞求施食。
假若那消耗他体力的高烧同时也能夺走他的意识,那对他倒也是一件好事!可如今的情况并非如此!他的胸脯起伏得越来越艰难,呼吸越来越沉重,发出一种呼哧声,浮肿的双脚和双手冰凉,虽说他时而昏厥,时而有些可怕的梦魇和幻影从他眼前飘过,可大部分时间他的神志却是清醒的。这就使王公看到了自身的沉沦、自身的困窘、自身的屈辱。昔日那位叱咤风云的常胜猛士,看到了自己的全盘败局,他内心经受的痛苦是无法计量的,恐怕只有他的弥天大罪才能与之一较深浅。
此外,他又受到良心的折磨,犹如复仇女神追究俄瑞斯忒斯的罪责,可在人世间哪儿都找不到一座神庙能让他躲避良心的谴责。他无论是在白天还是夜晚,无论是在野外还是在室内始终都在忍受着折磨,他那素有的刚愎自用的禀性既不能承受,也不能驱退这种折磨。他沉沦愈深,这种良心的折磨也愈为酷烈,以至出现这样的时刻,他痛苦得拼命挠抓自己的胸脯。当敌寇从四面八方入侵他的祖国,当许多外邦人民都在同情他的国家的不幸命运,都在怜悯他的同胞经受的痛苦和抛洒的鲜血的时候,他,身为立陶宛大统帅,不是奔赴疆场,不是为祖国奉献出最后一滴血,不是像列奥尼达和特米斯托克勒斯那样以精忠报国震惊世界,不能像萨皮耶哈那样典当掉自己最后一件外衣毁家纾难,反而与一个敌国相互勾结,订立盟约,举起渎神之手反对慈母,反对自己的君王,浑身沾满了亲爱的骨肉同胞的鲜血……所有这一切都是他干的,如今他已走到了尽头,不仅是耻辱的尽头,而且也是生命的尽头。到那个世界他面对的将是清算自身的罪恶……在那里等待着他的又能是什么呢?
每想到这一点,他头上的头发便根根竖立。因为当他举手反对祖国时,他自以为跟祖国相比他是个巨人,可现在一切都发生了变化。现在他自己变得那么渺小,而从灰烬和血泊中崛起的共和国,在他看来又变得那么伟大,而且越来越伟大,它具有一种神秘的威力,充满了一种神圣的庄严,简直令人望而生畏。在他眼里,共和国时时刻刻都在壮大,越来越成为无敌的巨灵。他觉得自己与共和国相比,无论是作为王公还是作为统帅,抑或是作为不可一世的拉吉维尔,都不过是微乎其微的尘芥。他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有股莫名的巨浪在他身旁激荡翻滚,奔腾咆哮,越来越向他逼近,越来越让他心惊胆寒,他明白,自己定会在这狂涛巨浪中被淹死,在这狂涛巨浪中还会有上百的人跟他一样遭到灭顶之灾。可是为什么起先他竟看不见这种威胁和这股神秘的力量呢?他这个疯子为什么要逆潮流而动呢?为什么要螳臂当车,落得此生身名俱灭呢?当这些思绪奔涌而来,他脑袋里嗡嗡直响。面对这位慈母,面对这个共和国,他吓得丧魂落魄,因为他已认不出这位慈母的容颜,而在早先,她曾是那样慈祥、那样温柔。
他的精神已然崩溃,胸中长留的是恐怖。有时他心想,包围他的完全是另一个国家,另一些人。透过被围困的城墙传来被围困的共和国境内发生的一切,而发生的那些事又是奇而又奇,震天骇地。一场反对瑞典侵略者、反对卖国贼的生死之战已经打响,尤其可怕的是,这是一场谁也不曾预见到的战争。共和国已开始了惩罚之战,其中蕴涵有天谴的成分,蕴涵有上帝对亵渎权威的愤怒。
围困琴斯托霍瓦的消息传入蒂科青城堡之时,拉吉维尔,一个加尔文教信徒,竟然大为惊惶,从此这种恐怖感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他的心灵,因为正是在那时,他头一次发现了那神秘的狂涛巨浪,看到那洪流正雷渀电泄而来,要吞没瑞典兵马,也要吞没他自己。那时他就感觉到瑞典的入侵不是普通的入侵,而是亵渎神灵的罪恶行动,因此必遭天谴。也就在那时,他头一次感觉到眼前的帷幕已经降落,他看到祖国骤变的面容,那已不再是慈母的容颜,而是愤然惩罚罪孽的女王的威仪。
所有忠于她,全心全意为她效命的人都在步步登高,都在日益壮大,而那些对她犯了罪的人却都在沉沦、消亡。
“因此谁也不能光为自己出人头地,光为提高自己家族的地位着想,”王公思忖道,“只应把自己的生命、力量和爱全部奉献给她!”
事到如今拉吉维尔仿佛明白了这个道理,但这对于他为时已晚,因为他已无所奉献,因为他前面已没有未来,除非是在死后……一想到死后的情景,他便不寒而栗。
自从开始围困琴斯托霍瓦的那一刻起,当这个泱泱大国从心底发出了一声可怕的怒吼,当这个国家奇迹般地出现了一股神奇的、迄今尚未被认识到或尚未被理解的力量,当突然——你也许可以说——有一只神秘的、来自天国之手奋力保卫这个国家之时,便有一种新的绝望情绪在啃啮着王公的心,他无法驱散这一可怕的念头;上帝跟那些人的事业同在,跟那些人的信仰同在。
当这种念头在他的脑海里翻腾时,他对自己的信仰产生了怀疑,他的绝望在程度上甚至超过了他的叛国罪孽。
人世的沉沦,魂灵的沉沦,黑暗,虚无,瞧,这就是他等到的一切,这就是他一生只为自己着想,奔忙不休得到的报偿。
然而在他从凯代尼艾出发远征波德拉谢时,他还是满怀希望的。诚然,作为统帅远不如他的萨皮耶哈在战场上把他打败了,剩余的各路团队也都离弃了他,但他还是强打精神,自我安慰地想,博古斯瓦夫随时都会前来救援他,拉吉维尔家族这只年轻的雄鹰定将麾领各路普鲁士路德宗兵马飞驰而至;这些兵马不会学立陶宛各路团队的样倒戈转向罗马教皇的信徒们那边,那时他们兄弟两路夹击萨皮耶哈,定能铲除其兵马,铲除同盟分子;那时他俩将合力扑向立陶宛的残骸,犹如两头猛狮扑到一只死鹿的尸体上;他俩只要发出一声怒吼,就能震慑四方,就会吓退那些妄图夺走这只死鹿的人。
但时间在流逝,雅努什的部队如冰雪消融,甚至连各路外籍雇佣团队也都倒戈投奔了可怕的萨皮耶哈。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可是博古斯瓦夫始终没有到来!
终于开始了对蒂科青的围困。
留在雅努什身边的一小撮瑞典兵马在守卫战中表现出了决死的英勇。因为他们自知,残酷的暴行早已使他们的双手沾满了鲜血,他们预见,即便是缴械投降,他们也难逃立陶宛人复仇之手的惩罚。在围城的开头,王公还心存一丝希望,总觉得在最后关头瑞典国王会亲自领兵前来解围,兴许正麾领六千王军骑兵在查理身边伴驾的科涅茨波尔斯基也会来。但他的指望落空了。谁也没有想到他,谁也没有来驰援。
“博古斯瓦夫!博古斯瓦夫!”王公在蒂科青城堡的内室走来走去时反复念叨的就是这个名字,“即便你不想救你的兄长,至少也该来拯救拉吉维尔!……”
终于,在最后的绝望中,拉吉维尔王公决定采取步骤,尽管这样做是大大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可他还是违心地写信给涅希维耶日的米哈乌王公求救。
可他的书信在途中被萨皮耶哈的人截获,维捷布斯克总督把他自己在一周前收到的内廷御膳官王公给他的书信寄给了雅努什,作为对他的求救信的答复。
雅努什王公在这封信里读到了如下宣言式的片断:
假如有消息传到我大仁至圣的国王陛下耳中,说我有意领兵驰援族人维尔诺总督王公,恳请大仁至圣的我王陛下切勿轻信,因为我只跟那些精忠报国、矢志效命我王陛下、渴望恢复这个美好的共和国的传统自由的人站在一起,并肩御敌,凭我的为人处世之道可知,我绝不会袒护卖国贼,不会使其逃脱应有的正义的惩罚。博古斯瓦夫也不会前去救援,据我所闻,选帝侯为自身的利益计不愿分兵。quod attinet科涅茨波尔斯基,除非是去向王公总督的遗孀求婚——如果她会成为遗孀的话;基于此,自然是王公总督死得越早对他越有利!
这封写给萨皮耶哈的书信,剥夺了倒霉的雅努什残存的一丝希望,他再也没有任何别的指望了,只能是等待命运的终结而已。
围困已接近尾声。
萨皮耶哈离开军营的消息几乎就在他启程的那一分钟便传进了城堡。于是在雅努什心中又燃起了希望,心想由于总督离营,敌方可能会放弃强攻,可很快却又发现,情况正好相反,对方的各路步兵团队出现了异乎寻常的活动。但毕竟有几天时间过得相当平静。因为用炸药包爆破城门的计划没有实现。到十二月三十一日,对方显然又在进行夺取城堡的准备,即使不是发动强攻,至少也要对已受损的城墙来一场新的炮击。而逐渐降临的夜幕只能给围城者带来某些不便,却不能阻止其攻城的行动。
白昼正在消逝。王公躺在位于城堡西部的称为“角厅”的房间内,庞大的壁炉里烧着整段整段的油松,炉火熊熊,明亮的火光映照在空无一物的白色墙壁上。王公仰面躺在一张土耳其沙发床上,沙发床被特意移到了房间中央,以便火焰的热气能更好传到床上。靠近壁炉,在稍暗处,地毯上躺着个正在熟睡的少年侍从,王公身边,坐在几张靠背椅上打盹儿的有:雅基莫维卓娃夫人——在凯代尼艾时她是王府侍女监督,另一名少年侍从,一名医生兼王公的占星家,还有哈尔瓦姆普。
哈尔瓦姆普没有离开王公,在过去的军官中,他几乎是仍留在王公身边的唯一的一个。这是一件苦差事,因为这位老资格军官的心和灵魂都早已飞出了蒂科青的城墙,飞进了萨皮耶哈的连营,而肉体却又忠实地留在了昔日统帅的身边。由于饥饿和操劳,这可怜的大兵已瘦得像个骷髅架。他那张脸瘦得只剩下一个鼻子,现在看起来它似乎比先前更大,胡子像把乱草。他全身披挂,穿着铠甲,披着护肩甲,头戴尖顶盔,用金属丝编织的风帽搭到了肩上。两肘上的铁甲磨得铮光闪亮,因为他刚从城墙那边回来,片刻以前他出去查看过动静,他每天都到城墙上面去寻找死神。这会儿他正疲累得直打瞌睡,虽说王公老是发出可怕的喉鸣声,仿佛正在死去似的,虽说屋外狂风怒号,呼啸不止。
蓦地,拉吉维尔硕大的躯体颤抖了一下,喉鸣声中断了。围在他身边的人们全都立刻惊醒,先是向他投去匆匆的一瞥,然后相互对视。
可他却说道:
“就像有谁从我的胸腔里爬出来了,我觉得轻松多了……”
然后他微微转过头,朝门的方向审慎地望了望,终于喊了一声:
“哈尔瓦姆普!”
“殿下的忠仆谨听吩咐。”
“斯塔霍维奇在这儿想干什么?”
可怜的哈尔瓦姆普一听,禁不住两腿直打哆嗦,因为虽说他在打仗时英勇无畏,却也是迷信得要命,他朝四周飞快地环视了一番,压低了嗓门儿回答说:
“这儿没有斯塔霍维奇。殿下在凯代尼艾时就已下令把他枪毙了。”
王公眯缝起了眼睛,没再吭声。
良久屋内悄无声息,只听见窗外北风呼啸,悲戚而又悠长。
“这风里听得见人的哭声。”王公又说道,同时睁开了两只神志清醒的眼睛,“但引瑞典人进来的并非是我,而是拉杰约夫斯基。”
谁也没有搭腔,过了片刻他又说:
“他的罪孽最大,他的罪孽最大,他的罪孽最大。”
仿佛有某种慰藉注入了他的心田,仿佛回忆使他感到高兴,因为毕竟有人比他罪孽更大。
但转眼间想必又有另外的一些令他更痛苦的思绪浮上了他的脑际,因为他的面色变得阴沉了,嘴里一再反复说:
“耶稣!耶稣!耶稣!”
他重又窒息起来,喉咙里发出比先前更加可怕的喉鸣声。
这时从外面传来了火枪的射击声,开头是稀稀落落的,随后变得越来越密,但在雪暴和狂风的怒吼中,枪声听起来并不那么响,简直可以认为,那是有人在不断地擂大门。
“他们打起来了!”王公的医生说。
“跟往常一样,”哈尔瓦姆普回答,“在暴风雪里人们冻得受不了,宁可打仗暖和一下身子。”
“如此的狂风暴雪已经连续六天了。”医生说,“这个王国准要发生大变化,这么大的暴风雪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对此哈尔瓦姆普回答说:
“上帝保佑,但愿别发生什么更糟的事!”
王公感觉又好了点儿,于是打断了他俩的谈话,叫了声:
“哈尔瓦姆普!”
“殿下的忠仆谨听吩咐。”
“是不是我病中的错觉,似乎几天前奥斯凯尔科就打算用炸药包炸开城堡大门?”
“他是想这么干,殿下,可瑞典人把他的炸药包夺走了,他自己还受了点轻伤,萨皮耶哈的人又把他抢走了。”
“如果只是轻伤,他还会再干的……今天是什么日子?”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王公殿下!”
“上帝,怜悯我的灵魂吧!……我已活不到新年啦……早就有人给我预言过,说年份逢五便有死神来找我。”
“上帝是仁慈的,王公殿下。”
“上帝跟萨皮耶哈总在一起。”王公沉郁地回答。
猝然他睁眼四处张望,说道:
“她的寒气已经传到我的身上……我看不见她,但感觉到她在这儿。”
“那是谁,王公殿下?”
“死神!”
“以圣父、圣子和圣灵之名!”
接着是良久的静默,只听见雅基莫维卓娃夫人在悄声念着主祷文。
“请告诉我,”王公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道,“你们是否真正相信……除了你们的信仰,其他任何教派的人都不能得救?”
“在临死的时刻还能改正错误,皈依真正的信仰。”哈尔瓦姆普回答。
这时枪声更加稠密,火炮的轰隆声开始震动窗玻璃。每一阵炮吼窗玻璃就发出一连串悲戚的回响。
王公平静地谛听了片刻,然后略微欠起了身子靠在枕头上,他的眼睛慢慢睁大,瞳仁闪闪发亮。他坐了起来,有一阵子他双手抱头,冷不丁像神经错乱似地大叫起来:
“博古斯瓦夫!博古斯瓦夫!博古斯瓦夫!”
哈尔瓦姆普发疯似地冲出了房间。
整座城堡都在颤栗,在火炮的怒吼声中瑟瑟发抖。
突然听见数千条嗓门儿在呐喊,接着便有什么东西带着可怕的轰隆声撞击墙壁,震得未燃尽的木头及火炭纷纷从壁炉里散落到地板上。与此同时,哈尔瓦姆普冲进了“角厅”。
“萨皮耶哈的人炸开了大门!”他喊叫道,“瑞典兵都逃上了塔楼!……敌人来了!……王公殿下……”
下面的话却凝结在他的唇边。拉吉维尔坐在沙发床上,两眼暴突,嘴巴张得大大的,大口大口地吸气,牙齿龇裂着,双手拼命撕扯他坐着的沙发床,带着恐怖的神情凝望着房间的尽头,嚎叫着,但与其说是嚎叫,不如说是在两次喘息之间发出的呼哧声:
“是拉杰约夫斯基……不是我……救命啦!……你们想要什么?!你们把这王冠拿走好啦!……是拉杰约夫斯基……你们救救我,来人啦!耶稣!耶稣!马利亚!”
紧接着是一阵可怕的呃逆,眼睛从眼眶里突出得更加厉害,他挺直了身子,仰面倒下,便一动不动了。
“他死了!”医生说。
“他呼叫马利亚!你们听见了吧,虽说他是个加尔文宗教徒。”雅基莫维卓娃夫人说。
“把火烧旺点儿!”哈尔瓦姆普对两个吓坏了的少年侍从说。
他自己则走近尸体,给王公合上眼睑,再把拉吉维尔的双手合拢放在胸前,然后从铠甲上摘下用链子挂着的镀金圣母像,把它安放在死者的手指中间。
火光从那金黄的圣像上折射回来,反光投在总督的脸上,把那张面孔映照得喜气洋洋,这张脸在他生前从来不曾有过这等安详。
哈尔瓦姆普坐在遗体旁边,胳膊肘搁在膝盖上,脸埋进了手掌中。
只有射击的轰隆声打破这死的沉寂。
突然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先是眼前出现一道极其明亮的闪光,仿佛整个世界变成了一团烈火,而几乎与此同时传来一声巨响,城堡下面的土地似乎一下坍塌了。墙壁摇晃了起来,天花板随着尖锐刺耳的喀吧声出现了裂缝,所有的窗棂全都崩落在地板上,窗玻璃裂成了千百碎片。透过窗户的空洞顿时飞进如云似雾的大雪,狂风阴沉地呼啸着,肆虐于屋子的每个角落。
房间里所有的人全都扑倒在地板上,全都吓得目瞪口呆。
哈尔瓦姆普头一个爬了起来,立刻朝总督的尸体瞥了一眼:但那尸体依旧平静、安详地躺着,只是那搁在手上的金色圣像略微倾斜了一点儿。
哈尔瓦姆普舒了一口气。他原本以为会有成群的魔鬼闯进厅堂来抢王公的遗体。
“道成了肉身!”他说,“这些瑞典兵非得把塔楼连同他们自己炸上天不可!”
但从外面却没有传来任何反响。显然萨皮耶哈的部队也一下给惊呆了,都站着不动,或者是担心整座城堡全都安放了炸药,会接二连三地发生爆炸。
“给壁炉里添柴把火烧旺点儿!”哈尔瓦姆普吩咐两名少年侍从说。
室里重又辉耀起明亮的、闪烁不定的光。四周仍是一派死寂,只有壁炉的火烧得咝咝响,只有狂风在怒号,越来越多的雪花从窗洞卷了进来。
终于听到了混杂的人声,随之又传来踢马刺的铿锵声和许多人的脚步声;“角厅”的门一下敞开了,大群军人拥了进来。
出鞘的战刀使室内变得更亮堂了,出现越来越多的骑士身影,有戴头盔的,有戴四耳皮帽的,有戴尖顶皮帽的,都从门口拥入房间。许多人手里提着灯笼,就着灯笼的亮光小心地走近前来,尽管房间里给炉火照得通明。
终于从人群里挤出一位身着烧蓝钢甲胄的小个子骑士,喝问道:
“维尔诺总督在哪里?”
“在这儿!”哈尔瓦姆普指着沙发床上躺着的遗体说。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瞥了一眼说:
“他死了!”
“他死了!他死了!”人们相互传告,“这叛徒和卖国贼死了!”
“不错,”哈尔瓦姆普阴郁地说,“他死了,但如果你们凌辱他的遗体,动刀碎尸,你们便有过,因为他在临终前呼唤过最圣洁的圣女,双手上还捧着她的圣像。”
这番话给人们以深刻的印象。喝嚷声顿时停了下来。军人们开始走近前来,围着沙发床转圈,端详着这死去的人。提着灯笼的还用灯光照他的眼睛,而他却静静地躺着,魁伟、阴郁,面带统帅的威严和冷峻的死的庄重。
军人中挨个儿走近前来,他们中也有军官。斯坦凯维奇走过来了,接着是斯克热图斯基兄弟、霍罗特凯维奇、雅库布·克密奇茨、奥斯凯尔科和扎格沃巴爵爷。
“一点儿不错!”扎格沃巴爵爷悄声说,仿佛害怕惊醒了王公,“他手上捧着最圣洁的圣女圣像,圣像上的反光照在他的脸上……”
这么说着他脱下了头上的尖顶皮帽。就在这时其他所有的人也全都脱下帽子。室里笼罩着的是一派充满敬意的静默,最后伏沃迪约夫斯基开口说道:
“唉!既然他已面对上帝的审判,尘世间的人把他就无可奈何!”
说完他又转向哈尔瓦姆普:
“而你,不幸的人,你怎么为了他竟然背弃了祖国和君主呢?”
“把他抓起来!”立刻响起了几个声音。
一听此言哈尔瓦姆普霍地站起,拔出佩刀,哐啷一声掷在了地板上。
“你们逮捕我吧,把我碎尸万段吧!”他说,“当初他强大得像个国王,我不曾跟你们一道离开他,而后来他穷途潦倒,谁也不肯留在他身边,我再离开他总觉得不合适。唉!在他麾下当差我并没发福,这会儿倒有三天没有任何食物进嘴,饿得我两腿打颤……不过你们逮捕我也罢,把我碎尸万段也罢,我还是要坦白承认……”说到这里哈尔瓦姆普的声音发抖,“我爱他……”
他话刚出口,身子便打起了踉跄,眼看就要摔倒,但扎格沃巴向他张开了双臂,抱住了他,然后扶着他叫喊说:
“我的天哪!快给他弄点儿吃喝的东西!……”
这突然的变故打动了所有人的心,于是有人上前挽起了哈尔瓦姆普的胳膊,把他领出了房间。然后军人们挨个儿离去,同时在胸口虔诚地画着十字。
在返回住所的路上,扎格沃巴爵爷一声不吭地走着,像在思考着什么,在权衡着什么,不时地干咳一下,终于他拉了拉伏沃迪约夫斯基的制服下摆。
“米哈乌阁下!”他说。
“什么事?”
“我对拉吉维尔的仇恨已然消失了,人一死就万事皆休!……我从心底宽恕了他,虽说他曾要砍我的脑袋。”
“他会受到天国法庭的审判!”伏沃迪约夫斯基回答。
“可不是嘛!……嗯!若是能帮他点儿忙,我真愿意为他捐场弥撒,因为我觉得他在那儿的事情不好办。”
“上帝是慈悲的!”
“是慈悲的,当然是慈悲的,不过,上帝见到异教徒不会不感到厌恶。他还不仅是异教徒,而且是卖国贼。瞧,这才是要害!”
说到这里扎格沃巴昂起了头,开始仰望苍穹。
“我担心,”过了片刻他说,“那些用炸药炸死了自己的瑞典兵会从天上掉下来,恰巧落到我的头上,因为天国不会接纳他们,肯定不会!”
“他们都是好兵!”米哈乌骑士称赞道,“他们宁死也不肯投降。这样的军人世间是罕有的!”
后来他俩又默默无言地走了一段路,蓦地米哈乌骑士站住不动了。
“比莱维奇小姐不在城堡。”他说。
“你怎么知道?”
“我问过那些少年侍从。博古斯瓦夫把她带到陶拉盖去了。”
“哎呀!”扎格沃巴说,“这倒像把一只羔羊托付给狼去照料。不过这不关你的事,你命中注定的是那个漂亮妞儿!”
[618] 亚历山大·科斯特卡·纳别尔斯基(约1620-1651),1650年至1651年与赫麦尔尼茨基合谋叛乱,占领了卓尔什汀城堡,后被处以柱刑。
[619] 俄瑞斯忒斯是希腊神话阿尔戈斯传说里的英雄,阿伽门农和克吕泰涅斯特拉的儿子。阿伽门农远征特洛伊归来,被妻子及其情夫谋害。七年后俄瑞斯忒斯报了杀父之仇,但复仇女神追究他弑母罪,他逃到得多菲去找自己的庇护神阿波罗,阿波罗指引他前往雅典,使他受到女神雅典娜的庇护,在法庭上为他开脱罪责。
[620] 列奥尼达为古斯巴达国王(前488-前480在位),在希波战争中,公元前480年率希腊军队扼守温泉关,阻击波斯侵略军,被围,偕斯巴达300名战士奋勇抵抗,全部牺牲。
[621] 特米斯托克勒斯(约前524-前459),雅典政治家、战略家,在与波斯作战中多次取得海战胜利。
[622] 据历史记载,1656年12月萨皮耶哈的部队开始围困蒂科青城市和城堡。
[623] 拉丁语,意为:至于……
[624] 四耳皮帽是一种前后左右都有搭耳的皮帽,平常四耳都系在头顶,严寒时放下来遮挡后颈、两耳和面部,是龙骑兵的冬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