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沃夫自国王驾临的那一刻起就变成了共和国实际的京都。全国大部分主教和所有不曾投降事敌的世俗元老都随王伴驾来到此地。颁布了一系列lauda,号召罗斯省和邻近各省的贵族武装起来,勤王报国。瑞典人从未占领过这些省份,因此前来投效的武装贵族很多,也比较容易。看到这支贵族民团日益壮大,且完全不同于在乌伊希切的那支不堪一击的大波兰贵族民团,确实令人赏心悦目,欢欣鼓舞。与大波兰的贵族相反,这里前来投效的贵族个个威武善战,他们自孩提时代便在马背上习艺练武,在战场上长大成人,在抵抗野蛮的鞑靼人不间断的袭击中习惯了血与火,他们耍刀弄枪往往比操拉丁语来得还利索。新近他们更由于赫麦尔尼茨基叛乱而经受了特别的锤炼,七年来征战不断,他们中几乎无有一人不是在烈火硝烟中滚爬过,他们的年岁可以说是与参战的次数一起增长。正是这样一些贵族成群结队络绎来到利沃夫。他们中有的来自巉岩林立的贝斯基德山,有的来自普鲁特河滨,有的来自德涅斯特河及塞雷特河沿岸;那些生息于蜿蜒曲折的德涅斯特河流域的人们,那些长期定居在南布格河辽阔地带的人们,那些生活在辛纽哈河畔、农民暴动未能使之从大地的怀抱消失的人们,如今听到国王的诏令全都十万火急地赶到了狮城,以便从那里奔赴沙场跟尚未谋面的敌寇较量。还有大批的贵族从沃伦省和更边远的省份拥来,他们听到了敌寇在琴斯托霍瓦举渎神之手反对共和国的守护女神的可怕消息,心中无不燃起了仇恨之火。
至于哥萨克,他们也不敢设置障碍,甚至那些心硬如铁的人眼见当前的形势也不会无动于衷。何况,更有鞑靼人强制他们派出使者向国王叩头谢罪,第一百次盟誓效忠。一个鞑靼使团在苏巴哈吉–拜的麾领下已驻节于利沃夫,这对国王的一切敌人都是一种威慑力量。使团以鞑靼汗的名义宣布,将以十万兵马援助共和国,其中四万兵马即刻便能从卡缅涅茨开赴战场。
除鞑靼使团外,从谢德米奥格罗德也派来了使团,要进行早先已跟拉科奇开始的有关大公宝座继承权问题的谈判;帝国皇帝的使臣也到了利沃夫,至于罗马教皇的使节,则是跟国王一起来到利沃夫的。每天都有王军和立陶宛各部队的代表、各省和各地区的代表到来,向国王盟誓效忠,决心誓死保卫遭受侵略的祖国。
国王时来运转,力量日益壮大,前不久还是那样奄奄一息、处于绝境的共和国,如今在人们眼前傲然重新崛起,这是多少个世纪以来的一大奇迹,令各民族为之惊叹不已。人们心头燃起了渴望战斗和复仇的熊熊烈火,同时也变得坚强如铁。就像冬去春来,连绵的暖雨消融了遍地的积雪那样,强烈的希望也消解了种种疑虑。人们不仅渴望胜利,而且相信战必胜,攻必克,定能扫荡入侵之敌。人们口口相传的是越来越新奇的好消息,虽说每每是以讹传讹。人们一次又一次地谈论那些光复的城堡,谈论那些由不知名的团队在迄今尚不知名的统帅麾领下歼灭瑞典兵马的战役,谈论那些声势浩大的农民军蝗阵般地席卷敌寇。斯泰凡·查尔涅茨基的名字越来越经常地挂在人们的嘴边。
那些消息中的许多细节往往并不真实,然而所有的消息汇集起来,便宛如一面镜子,反映出整个国家活动的总体面貌。
在利沃夫仿佛每天都在过节。
国王驾临此地,全城隆重迎候圣驾:三个教派的神职人员、城市的市政委员、商人、行会及其他各类人等,真个是万人空巷。在那些广场和街道,纵目观瞧,到处旌旗招展,锦带飘扬,挂出的旗帜有白色的,有蓝宝石色的,有大红大紫的,有金灿灿的,绚丽夺目。利沃夫人自豪地抬着他们蓝底金狮的城徽,骄傲地回忆起他们不久前打退了哥萨克和鞑靼联军的袭击。
国王出现在哪里,哪里的民众就爆发出热烈的欢呼,而民众是从来不缺的。
在最近这几天,利沃夫的人口成倍地增长。除了新来的元老、主教和贵族,更有成群结队的农民潮水般地拥来,因为消息传遍各村各户,说国王决心改善农民的处境。于是农民的粗呢长袍和家织布大褂儿便和市民的黄色呢罩衫混杂在一起。面孔黝黑的机灵的亚美尼亚商人纷纷支起了摊位,出售各类商品和兵器。云集到利沃夫来的贵族也乐于向他们购买这类物品。
随鞑靼使团来了不少鞑靼人,还来了许多匈牙利人、瓦拉几亚人和奥地利人,总之,这儿聚集着大量民众,大量部队,人们肤色不同,衣着各异,服装式样千奇百怪,花花绿绿,色彩艳丽,更有大量宫廷仆役:五大三粗的扈从、侍卫、近卫兵、穿漂亮号衣的哥萨克和按外国式样打扮的信差。
街道上从早到晚人声嘈杂,热闹非凡。开过去的一会儿是正规团队,一会儿是贵族的骑兵队伍,口令声声,不绝于耳。他们甲胄鲜明,刀剑闪光,战马嘶鸣,炮车辚辚,歌声嘹亮,所唱歌词充满了对瑞典侵略者的恫吓和咒骂。
波兰教堂、罗斯教堂、亚美尼亚教堂钟声不断,这钟声昭告世人:国王驾临利沃夫,狮城比两京更早为国王接驾,圣主从此结束流亡的生活,而利沃夫也将由此而赢得永恒的光荣。
只要国王出现在哪里,哪里便有人五体投地,稽首礼拜,人们欢呼雀跃,把帽子都抛上了天,山呼“万岁”之声震荡云空;有人在主教们的四轮轿式马车前顶礼膜拜,主教们从车窗向聚集的人群画十字祝福;也有人向元老们躬身行礼,向他们欢呼喝彩,赞扬他们对君主和祖国的忠贞。
整座城市都在沸腾,甚至夜晚也有人在广场上燃起了篝火。那些由于住处过于拥挤,无法住下的人们,尽管天寒地冻,就在这些篝火旁边安营扎寨。
国王整天和元老们一起商讨军国大事,还要接见外国使团及各地区、各部队派来的代表,还得想方设法筹款,充实那空虚的国库,还得采取一切手段,在那些至今仍万马齐喑的地方点燃复仇的战火。
传诏的急使向共和国四面八方的通都大邑飞驰,远至普鲁士,远至神圣的日姆兹;这些急使去蒂朔夫采,去见各路统帅,去见萨皮耶哈总督,后者在攻克蒂科青之后正率自己的部队向南大举进军。急使们也同样去见了大掌旗官科涅茨波尔斯基,虽然他至今仍滞留在瑞典人身边。急使们还往那些缺军饷粮秣的地方,送去钱款;用各种诏令、宣言去唤醒各地那些尚在沉睡的人们。
蒂朔夫采同盟已为国王肯定、认可,并视为神圣的义举,国王本人也参加了同盟,把一切事务控制在自己那忙个不停的手中。他从早到晚劬劳国务,鞠躬尽瘁,视共和国的利益远远高于自身的休息和健康。
然而这还远非他为之努力奋斗的极点,因为他还有更宏伟的计划。他决定以自己的名义缔结各等级人士的同盟,人世间的任何力量都无法战胜这种同盟,将来也可靠这同盟的威力来振兴共和国。
这样的时机终于到来。
国王的秘密定是由元老们透露给了贵族,再由贵族传给了庶民,因为一大早人们就纷纷议论,说在祈祷仪式上要发生某件大事,说国王要作某种郑重的盟誓。有人说,国王圣意已决,要改善广大农民的处境,要与天结盟;另一些人则断言,这样的事简直匪夷所思,史无前例。但人们的好奇心毕竟给煽动起来了,普遍都在期待着这将要发生的大事。
这日天气酷寒,但清明,细小的雪花在空中飞舞,闪闪烁烁,有如点点星火。利沃夫和日达乔夫县的兰军步兵一律着蓝色镶金边的夹克式制服上衣,他们和半个团队的匈牙利士兵一起,在大教堂前面排成长长的队列,火枪都紧靠着脚边;在他们前面,军官们形如牧人,手执芦苇秆顺着队伍走过,并依次站定。在两路夹道的队列中间,五色斑斓的人群像浩荡的江流一般拥进教堂。走在最前面的是贵族和骑士,他们后面是市政委员,这些人脖子上都挂着金链,手执蜡烛,由市长——全省闻名的医生带领走进教堂。市长着黑丝绒长袍,戴一顶无檐小帽。跟着市政委员进入教堂的是城市商贾,许多亚美尼亚人也夹杂其间,他们头戴绿色镶金的小圆帽,身穿宽大的东方式长袍。这些人虽说属于另一种教派,却也随大流而来,以代表他们的等级。继商贾之后进入教堂的是打着各自旗号的行会,其中有:屠户行会、面包师行会、缝纫师行会、金匠行会、铜铁铸工行会、钳工行会、军械匠行会、制革匠行会、酿酒师行会,以及其他各种行会;每个行会的代表都打着各自行业的旗帜,旗手的容貌和穿着打扮都比别人漂亮。跟着进入教堂的是各类帮会人员和庶民群众,他们或穿小市民呢罩衫,或穿羊皮袄,或穿家织布大褂儿,或穿粗呢长袍,他们中有城郊的居民,也有农民。不阻止任何人进入,直到教堂给各等级的男女老少挤得水泄不通。
最后,豪华的轿式马车频频驶来,但这些车辆绕过了正门,因为国王、众主教和众显贵都走更靠近大祭坛的专门通道。部队都得不时向来者举枪致敬,然后士兵们又把火枪放下,靠在脚边;他们不停地往冻得发僵的手上呵气,从胸里呼出一团团的白雾。
国王和罗马教皇的使节维陀尼一起到来,随后抵达的是格涅兹诺大主教和查尔托雷斯基主教神甫,他们后面是克拉科夫主教神甫、利沃夫大主教神甫、王国大宰相、许多总督和许多总兵。所有这些人都从侧门进入教堂,而他们的四轮轿式马车、饲马员、侍从和各种各类仆役则像一支新组成的部队一样,站立在教堂旁边。
弥撒由罗马教皇的使节传教士维陀尼主持,他身着紫红色的僧袍,外罩白色的法衣,法衣上缀满了珍珠和黄金。
在大祭坛和荣誉席之间,为国王专设了礼拜台,礼拜台前方是一条铺开的土耳其地毯。大教堂神甫的高背椅则成了众主教和各位世俗元老的专座。
透过教堂窗口的彩绘玻璃射进五颜六色的光,它与祭坛上发出的烛光彼此融合,交相辉映,把整个祭坛照得灿烂辉煌。各种混杂的光线照亮了隐蔽在教堂神甫高背椅里的各位主教和元老们的面孔,照亮了他们的白髯,照亮了他们的堂堂仪容,照亮了他们的黄金饰链,照亮了他们紫罗兰色的丝绒华服。那些老人的仪态显得如此威严、庄重,你也许会说:“这是罗马元老院!”这里那里,在华巅皓首之间,可以见到老当益壮的威武军队,这里那里不时闪现出一颗年轻公子的脑袋,他们虽位至元老,却是红颜美少年;这时所有人的眼睛都凝视着祭坛,所有的人都在祈祷。烛光摇曳;炉香袅袅,嬉戏在绚丽的色彩斑驳的空间,打着卷儿,绕成团。在荣誉席的另一边,是密密匝匝的人头,而高踞于人头之上的是彩虹般的旌幡旗纛,这些旌旗宛如盛开的花朵,争妍斗艳。
国王陛下杨·卡齐米日按照惯例,以十字架形状匍匐在地毯上,在上帝的权威面前谦卑地敬拜。终于罗马教皇的使节维陀尼从圣餐盒里取出一只圣餐杯,捧着走近礼拜台。这时国王已从地毯上起来,容光焕发,人们听见罗马教皇的使节朗声礼拜:“Ecce Agnus Dei……”国王跪领了圣餐。
国王低着头,跪了良久;终于站立起来,抬眼仰望高空,举起了双手。
教堂里立刻变得鸦雀无声,静得连人们的呼吸都听不到。所有的人都猜想到,重要的时候已经来临,国王将作某种盟誓;大家都聚精会神,洗耳聆听,而他却始终高举双手,伫立不动。最后,国王才用那洪钟般的激动的声音开口说道:
“伟大人类的圣母,伟大的贞女!我,杨·卡齐米日,蒙你的圣子,万王之王,我的主人和你的垂爱,奉主承运为一国之君,现谨虔敬地拜倒在你最圣洁的脚前,祈求立此誓约:今天我虔诚拥戴圣母为我的守护女神,为我的国家的女王。乞求圣母以你浩荡的圣恩,给我,给我的波兰王国、立陶宛大公国、罗斯、普鲁士、马佐夫舍、日姆兹、因弗兰蒂及切尔尼戈夫诸地,给两民族的部队和所有庶民以特殊的关爱和庇护,在我的王国今天处于困境之时,乞求你大发慈悲,助我抗击敌寇,拯救我民于水火……”
说到此国王双膝跪地,沉默良久,教堂里始终笼罩着死一般的静寂,随后他站起身,继续说道:
“为报答你的天恩厚德,我和波兰人民向你作出新的保证,立志为你热诚效命。现谨以我的名义,以各部大臣、各位元老、全体贵族和庶民的名义向你承诺,誓在我波兰王国全境,发扬光大我们的救星,你的圣子耶稣基督的荣誉和名望;一旦在你的圣子慈悲护佑下,我取得了对瑞典人的胜利,我将竭力做到:在我国内隆重举行周年纪念,永志圣恩,颂扬你,最圣洁的圣女的洪恩大德,直到世界末日。”
说至此国王再次打住,重又跪倒在地。教堂里响起了一阵低语声,但国王的声音立刻使这低语声静了下来。虽说国王这时由于忏悔,激动得嗓音发抖,但他还是说了下去,听起来声音似乎更加响亮:
“我极其痛心地承认,七年来在我的王国,广大贫苦的农民备受各类兵灾人祸的劫难,在困境中呻吟,对此我应比所有的人承担更大的罪责,我愿受上帝正义的惩罚;我在此盟誓,保证在和平实现之后,我将竭尽所能,与共和国各个等级人士共同奋斗,安邦治国,使迄今备受折磨的劳苦大众免遭一切残暴之苦。啊,慈悲的圣母,我的女王,我的守护女神,既然蒙你鼓舞我立此誓言,愿你求得你的圣子以慈悲为怀,助我实现我所许诺的一切。”
僧侣、元老、贵族、农民全都听见了国王的这番话。教堂里顿时发出了一片恸哭之声,先是农民内心感动至极,不禁号啕大哭,随后就引发了满堂皆恸的哭声。所有的人都举手向天,连哭带喊地反复说:“阿门!阿门!阿门!”他们用这哭喊之声表明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愿望与国王的誓约合而为一。人们心潮澎湃,热血沸腾,顷刻之间,万般思虑统统化作对共和国的爱,对共和国守护女神的爱;所有的心也都紧紧地连在了一起,顿感彼此亲如兄弟。接着人们的脸上便显露出不可思议的巨大欢乐,每一张面孔都神采飞扬,宛如一团团闪烁着的火焰,因为在整座教堂,再也没有一人心怀疑虑了,人们都相信上帝定会摧毁瑞典人的侵略势力。
祈祷仪式结束后,国王在轰鸣的枪声和礼炮声中,在震天价响的“胜利!胜利!万岁!”的欢呼声中,乘车进入城堡,在那里,他确认了同天立下的誓约,也批准了蒂朔夫采同盟。
[625] 拉丁语,意为:地区议会(或省议会)的决议。
[626] 狮城指利沃夫。
[627] 当时在利沃夫存在着三个教派:罗马天主教、东正教和希腊合并教派(希腊合并教派即东正教与天主教的合并教派)。
[628] 两京指克拉科夫和华沙。
[629] 卡齐米日·弗洛里安·查尔托雷斯基(约1614-1674),曾为瓦迪斯瓦夫四世的秘书,作为伏罗茨瓦夫主教跟杨·卡齐米日一起到西里西亚。后来在王位虚悬期间任执政官。
[630] 拉丁语,意为:瞧,这就是上帝的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