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场隆重的弥撒之后,各种消息有如鸟群展翅般地飞向了利沃夫。有老消息,也有新消息,有顺利的,也有不顺利的,但所有的消息都激动人心。首先,蒂朔夫采同盟以燎原之势迅速扩展。活着的人,就去投奔它,贵族如此,庶民也是如此。城市给他们提供车辆、火枪、步兵,犹太人给他们捐献钱财。谁也不敢违抗同盟的通令,连最萎靡不振的人也都跨上了战马。同时,也传来了威滕伯格发表的反对同盟的气势汹汹的宣言。它声称将以火与剑惩罚那些参加同盟部队的人。然而他这样做得到的效果,不啻是有人用炸药去灭火。那份宣言在利沃夫大量散发,想必是在国王知情的情况下有意这么做的,目的是激发人们对瑞典侵略者更加敌忾同仇。且不说民众拿那些废纸去干了什么不洁的事,单说风把它们刮得满城飞,就足以知道它们受到人们怎样的蔑视和作践。小学生们在木偶戏棚里表演“威滕伯格的狼狈”,逗得观众哈哈大笑,他们还编了一首歌,歌词是这样开头的:

威滕伯格,你这老崽子,

最好是逃到大海那边去像只亡命的兔子!

等你跑散了扣子,跑掉了裤子,

那才叫人笑死!

而他,却仿佛要证实歌词所言无误似的,在克拉科夫把指挥权交给了骁勇的威尔兹将军,自己却匆忙去了埃尔布隆格,瑞典国王和王后此刻正在那里花天酒地,豪宴取乐,从心里自鸣得意,庆幸自己成了这样一个美好国家的万民之主。

攻克蒂科青的消息也传到了利沃夫,一时群情振奋,万众欢腾。奇怪的是,还在送捷报的急使到来之前,消息早已在大众中传开。人们的传言只有一点不算准确,那就是弄不清维尔诺总督王公究竟是死了,还是被俘。但人们肯定说,萨皮耶哈总督已麾领相当庞大的部队从波德拉谢去了卢布林省,以便在那里与各路统帅会师;说他沿途狠揍了瑞典佬,不断在壮大自己的力量。

终于他亲自派来的使者到了利沃夫,人数相当可观,因为总督不多不少派来整整一个团队的人马供国王调遣,渴望以此显示他对君王的敬意,确保国王陛下不遭任何凶险,兴许他也想借此提高自己的地位。

率领那路团队的正是年轻的团队长伏沃迪约夫斯基,国王的老熟人,因此,杨·卡齐米日传他即刻觐见,一见面就抱住了他的脑袋,说道:

“欢迎你呀,卓越的大兵!似水流年,自你从我眼前消失以来,已有多少时光流逝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该是在别列斯捷奇科吧,当时我见到你浑身是血。”

米哈乌骑士躬身行礼,头低到了国王的膝盖,回答说:

“仁慈的陛下,后来在华沙,我还跟当今的基辅总兵一起在王宫觐见过陛下。”

“你一直是在军中服役吗?你就没考虑过解甲归田,安享家居之乐吗?”

“共和国需要我继续服役,何况在那些战乱年头我的家财已丧失殆尽。我如今已是头无片瓦之居,足无立锥之地。仁慈的陛下,可我并不多想这些,因为我想,军人首要的天职就是勤王报国。”

“但愿这样的军人能多一些!能更多一些!……这样,敌寇或许就不敢太放肆了。上帝保佑,会有论功行赏的时候,这样的日子不用等太久就会到来。不过,你现在给我说说,你们是怎么处置维尔诺总督的?”

“维尔诺总督正在受上帝的审判。他正好是在我们发动最后一次强攻的时候咽气的。”

“事情就这么巧?”

“这儿有维捷布斯克总督的禀报。”米哈乌骑士说。

国王接过文书,读了起来,但刚开头便打住了,说道:

“萨皮耶哈在这一点上弄错了,他信中说,立陶宛大统帅的权标无人执掌;其实不会无人执掌,因为我这就要把权标授给他。”

“再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米哈乌骑士回答,“对陛下的圣裁明断,整个部队至死都会感恩戴德的。”

听了这种质朴的军人的大实话,国王粲然一笑,接着又读了下去。

过了片刻,他叹了口气,说道:

“拉吉维尔原本可以成为这璀璨王冠上最美的一颗明珠,如果不是傲慢和信仰出了大错,迷了他的心窍,使他走上绝路……事已至此,上帝的圣裁深不可测!……拉吉维尔、奥帕林斯基……几乎是同时……啊,上帝!你审判他们,但愿不是依他们的罪愆论处,而是以你的慈悲……”

接着是良久的沉默,然后国王又读了下去。

“我们感谢维捷布斯克总督的一番心意,”国王读完信后说道,“感谢他给我送来了整路团队,还有,正如他信中所说,给我派来了一位最伟大的骑士。不过在这儿我很安全。当然,如今最需要的就是骑士,尤其是需要像你这样的骑士上战场。你且略事休息,然后我派你去增援查尔涅茨基总兵,因为战局一有变化,他定会承受最大的压力。”

“仁慈的陛下,我们在蒂科青已经休息够了,”小个子骑士热情洋溢地说,“现在只消给马喂点儿料,我们今天便可出发。能跟查尔涅茨基总兵在一起,那是再快活不过的事!能随时见到我们仁慈君主的圣颜,自是莫大的幸福,可我们也急于去会会瑞典佬。”

国王容光焕发,喜气洋洋。他脸上显露出父辈的慈爱,满意地端详着小个子骑士火烧火燎的模样儿,说道:

“嗨,你这个大兵!就是你头一个将团队长的权标扔在死去了的王公总督脚下的吧?”

“不是我头一个扔的,国王陛下,不过这倒是我头一次这样做,但愿也是最后一次敢于挺身冒犯军纪,抗令不遵。”

说到此米哈乌骑士卡住了,过了片刻又补充了一句:

“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当然,”国王说,“那样的时刻对于遵守纪律的军人来说是可悲的,但服从也该有个限度,超过了限度就是过错。留在拉吉维尔身边的军官多吗?”

“在蒂科青我们从那里的军官中只发现了一个哈尔瓦姆普。他开头没有离弃王公,后来王公处于穷途末路,他又觉得不便离弃。论天生的爱恶,哈尔瓦姆普是倾向于我们的,只是怜悯心使他丢不开王公。我们好不容易才把他喂饱,他们那里早已在挨饿,而他还得省下自己的口粮去养活拉吉维尔,所以饿得皮包骨头,只剩下一口气。这会儿他也跟着来到利沃夫,乞求国王陛下开恩赦他无罪,而我也愿拜倒在陛下脚前为他求情。仁慈的陛下,他长期在军中服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再说,他还是个好兵。”

“那就让他来见我。”国王道。

“他还有要事得向我仁慈的国王陛下禀奏,那是他在凯代尼艾听博古斯瓦夫亲口讲的,事关重大,attinet国王陛下的健康和安全,陛下的人身安全对我们是神圣的。”

“他指的是克密奇茨吗?”

“正是,仁慈的陛下!”

“可你认识克密奇茨吗?”

“我认识他,还跟他干过仗,但他这会儿在哪里我并不知道。”

“你对他有些什么想法?”

“仁慈的陛下,既然他敢于采取那样的举动,那就罪该万死,这个败类简直是地狱的魔鬼。”

“可这不是真的,”国王说,“这一切统统都是博古斯瓦夫王公捏造的……让我们暂且把此事放在一边,你倒说说,对克密奇茨过去的情况你知道多少?对他怎么看?”

“他过去一直是位了不起的军人,在军事上无与伦比。他曾率领数百兵马袭击霍万尼斯基,把敌人整个大军打得晕头转向,叫苦连天,这一点除了他谁也办不到。他居然没给人扒下一层皮拿去蒙作鼓面,可谓一大奇迹!当时若有谁即使把王公总督本人出卖给霍万尼斯基,也不如将克密奇茨作为礼品献给他更能让他感到心满意足……可不!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克密奇茨吃喝用的是他霍万尼斯基的餐具,睡的是他霍万尼斯基的挂毯,乘的是他霍万尼斯基的雪橇,骑的是他霍万尼斯基的战马。可是后来克密奇茨对自己人照样心狠手辣,恣意妄为,他简直能学瓦什奇的样用死刑判决书给自己挂大衣里子;而在凯代尼艾他是完全陷进去了。”

于是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向国王详细讲述了在凯代尼艾发生的一切。

杨·卡齐米日专心地听他讲,最后,米哈乌骑士讲到,扎格沃巴爵爷如何先是自己设法脱身,随后又如何把所有伙伴从拉吉维尔的押解中解救出来,这时国王禁不住笑得两手叉腰前仰后合。

“Vir incomparabilis!Vir incomparabilis!”他翻来覆去地说道,“他这会儿跟你在一处吗?他是不是在这里?”

“他在等候国王陛下召见!”伏沃迪约夫斯基回答。

“那贵族,智谋胜过奥德修斯!领他来见我,大家一道进餐,好好乐一乐;斯克热图斯基兄弟俩也跟他一起领来。不过这会儿你得给我讲讲,你还知道克密奇茨些什么?”

“看了从罗赫·科瓦尔斯基身上搜到的书信,我们才明白,把我们押送比尔瑞,是到那儿处死的。后来王公又追击我们,企图用部队包围我们,可他没能围住,我们幸运地溜掉了……不仅如此,我们还在离凯代尼艾不远的地方抓住了克密奇茨,我曾下令将他立即押去枪毙。”

“啊!”国王发出一声惊叹,“我看得出,你们在立陶宛无论干什么都急急忙忙!”

“然而扎格沃巴爵爷吩咐先搜搜克密奇茨身上是否带有什么书信。果然搜到了一封统帅的信件,从这封信上我们才得知,若不是克密奇茨,根本就用不着把我们押送比尔瑞,在凯代尼艾就会毫不迟疑地把我们统统枪毙。”

“你瞧!”国王插嘴说。

“看了这封信,我们就不好再要他的命了,于是就把他释放……此后他都做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只知他尚未离开拉吉维尔。他究竟算是哪一类人,只有上帝清楚……评断别的任何人都容易,但是评断这么个旋风式的人物难。当时他留在了拉吉维尔身边,后来不知要去哪里……反正,他又给我们提出过警告,说王公要从凯代尼艾发兵征讨我们。不可否认,他给我们的帮助意义重大,因为如果不是他的警告,维尔诺总督就会袭击毫无戒备的兵马,会一个团队一个团队地消灭……我自己也不知道,仁慈的陛下,对他我该作何评价……如果博古斯瓦夫王公讲的纯属诽谤……”

“这事马上就会明白。”国王说。

于是他拍了拍手,一名少年侍从应声出现在门口。

“唤巴比尼奇骑士到这儿来。”国王说。

少年侍从消失了,不久国王寝宫的门敞开了,安德热伊骑士伫立在门前。伏沃迪约夫斯基没能立刻认出他,因为这年轻骑士变化很大。他面色惨白,自最近的这次峡谷战斗负伤以来,他还没能完全恢复。米哈乌骑士凝视着他,却没把他认出来。

“好不蹊跷!”他终于说道,“如果脸庞不是这般瘦削,如果国王陛下不是道出另一个姓氏,我就得说:这是克密奇茨骑士!”

国王莞尔一笑,说道:

“这位小个子骑士正在给我讲一个姓克密奇茨的人,说他是个可怕的恶汉,可我作为知情者向他说明,他的判断有误,我确信,巴比尼奇骑士定能为我作证。”

“仁慈的陛下,”巴比尼奇急忙回答,“国王陛下一句金言,比我最重的盟誓更能洗刷那恶汉的骂名。”

“声音也是一模一样。”小个子团队长越发骇异,“只是那人脸上没有这道伤疤。”

“可敬的阁下,”克密奇茨说,“贵族的脑袋是本账簿,不时总有只手举刀在它上面留下记录……瞧,这儿也有你留下的记录,你凭它就能认出我……”

说着他便低下剃得很高的脑袋,向他指认头顶上一条长长的发白的沟痕。

“这是我亲手留下的凭记!”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叫嚷起来,“这是克密奇茨!”

“可我跟你说,你不认识克密奇茨!”国王插言道。

“仁慈的陛下,我怎能不认识!……”

“不错,你曾认识一位了不起的军人,可你却把他视为一名亡命之徒,视为拉吉维尔谋叛的帮凶……而这里站着的是琴斯托霍瓦的赫克托尔,是仅次于科尔德茨基神甫的对光明山贡献最大的人,站在这里的是祖国的保卫者,是我忠实的臣仆;当我在那峡谷犹如掉进狼窝那样陷入瑞典兵马的包围时,是他用自己的胸膛卫护了我,保全了我的性命。他就是这样一位新的克密奇茨……你该了解他,爱他,因为他值得你爱!”

伏沃迪约夫斯基又开始抖动他那两撇黄色的小胡子,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可国王又补充道:

“而且你该了解,他不仅没向博古斯瓦夫王公许诺过什么,而且为了他们兄弟的叛国活动头一个在博古斯瓦夫身上报了仇,还劫持了他,打算把他交到我们手中。”

“他还警告过我们要提防维尔诺总督王公!”小个子骑士嚷道,“是哪位天使点化了阁下?”

“你们该互相拥抱!”国王说。

“我可是一开头就爱上了阁下!”克密奇茨骑士说。

于是他俩彼此投入了对方的怀抱,国王看到这情景,照老习惯,一次又一次满意地噘了噘嘴巴。克密奇茨是那么诚挚地拥抱小个子骑士,竟把他像只猫儿似地抱了起来,半天也不让他的脚落地。

然后国王便去主持御前会议,特别是因为有两位王军统帅来到利沃夫,更得每天开会商议建军事宜。新组建的部队将由两位王军统帅麾领去支援查尔涅茨基总兵和同盟军各部队,这些兵马正由各名军官管带迂回转战于全国各地。

两位骑士单独留下了。

“到我的住所去吧,阁下,”伏沃迪约夫斯基说,“在那儿你会见到斯克热图斯基兄弟和扎格沃巴爵爷,他们听见国王对我讲的那番话,定会非常高兴的。哈尔瓦姆普骑士也在那里。”

克密奇茨脸上显出极大的不安,他走到小个子骑士跟前,问道:

“你们在拉吉维尔王公那儿遇到的熟人多吗?”

“军官中只有一个哈尔瓦姆普留在他身边。”

“我问的不是军人,天啦!……那儿的妇女中你见到了谁?……”

“我猜到了你想问的是什么。”小个子骑士脸上有点儿发烧,“博古斯瓦夫王公把比莱维奇小姐带到陶拉盖去了。”

一听此话,克密奇茨的脸陡然色变;先是惨白得像张羊皮纸,接着又变红,然后又变得比原先更白。开头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翕动着鼻翼拼命吸气,显然是胸口憋得慌。接着他用双手抱住两鬓的太阳穴,发疯似地在房间里快速地来回走动,还一个劲儿地叫喊:

“我真不幸!不幸!不幸!”

“走吧阁下,哈尔瓦姆普会给你讲得更清楚些,因为当时他在场。”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说。

[631] 拉丁语,意为:涉及。​

[632] 拉丁语,意为:一个无与伦比的人!一个无与伦比的人!​

[633] 奥德修斯即乌吕塞斯。​

[634] 赫克托尔是荷马史诗《伊利昂纪》中的特洛伊英雄,特洛伊老王普里阿摩斯的长子,人品高尚,是故乡英勇的保卫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