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骑士离开国王的寝宫默默无言地走着。伏沃迪约夫斯基不想说话,克密奇茨说不出话,因为悲痛和狂怒像毒蝎在蜇他的心。大街上熙熙攘攘、万头攒动,只因有消息说,克里木汗向国王许诺的兵马中的第一支鞑靼先遣队已经到达,就要进城觐见国王。民众都纷纷上街看热闹。他俩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夺路而行,小个子骑士在前引路,克密奇茨神志不清似地跟在他后边。克密奇茨把尖顶帽拉到了眼睛上,踉踉跄跄地走着,一路上不时碰撞着别人。

待他们来到稍微开阔的地带,米哈乌骑士抓住了克密奇茨的手腕子,说道:

“冷静点儿吧,阁下!……悲观失望无济于事!……”

“我并非悲观失望,”克密奇茨回答,“我只是要那人流血!”

“你放心,你定能在祖国的敌人中间找到他!”

“这就更好!”安德热伊骑士激动地回答,“哪怕是在教堂里找到他,我也要他……”

“天哪!可别亵渎上帝!”小个子团队长急忙打断了他的话头。

“是那个卖国贼引我犯罪!”

两人沉默良久,然后克密奇茨首先开口问道:

“目前他在哪儿?”

“或许在陶拉盖,但也可能不在。哈尔瓦姆普会更清楚。”

“我们快走!”

“前面不远了。我的团队驻扎在城外,我们在城里有个临时住所……哈瓦尔姆普跟我们住在一处。”

这时克密奇茨开始喘着粗气,活像一个在爬一座陡峭的高山的人。

“我的身体还虚弱得很。”他边喘气边说道。

“这样阁下就更该少安毋躁,想扳倒像他这么一个骑士你该有多少事要做。”

“我已擒获过他一次。瞧,这就是那次遭遇给我留下的印记!”

克密奇茨说着又指了指脸上的那道伤疤。

“阁下给我讲讲,究竟是怎么回事?国王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

克密奇茨骑士开始讲了起来,尽管恨得咬牙切齿,甚至把尖顶帽都扔到了地上,但这么一讲,倒让他分了心,不是只考虑自己的不幸,心境也就略微平静了些。

“对你的胆识我了解,”小个子骑士说,“可从他那许多兵马中间擒获这么一个拉吉维尔,我可不曾料到阁下竟有如此的能耐。”

这时他俩走进了住所。斯克热图斯基兄弟、扎格沃巴爵爷、翁索什王庄承租人和哈尔瓦姆普都正忙于看一名鞑靼商人来兜售的几件克里木羊皮袄。哈尔瓦姆普最熟悉克密奇茨,一眼就认出了他,急忙丢下手中的羊皮袄,惊叫了一声:

“耶稣马利亚!”

“赞美天主的圣名!”翁索什王庄承租人也叫喊起来。

没等惊骇的人们冷静下来,伏沃迪约夫斯基便说道:

“我向各位引见琴斯托霍瓦的赫克托尔,国王陛下忠实的臣仆,他为了信仰、祖国和君主抛洒过热血。”

人们的惊骇更为增长,谁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时正直的米哈乌骑士以极大的热情讲起了他从国王那儿听见的有关克密奇茨的勋劳,也讲起了他从安德热伊本人嘴里听到的有关劫持博古斯瓦夫王公的故事,最后他说道:

“不仅博古斯瓦夫王公所说的关于这位骑士的那些话纯属无端捏造,而且正好相反,他跟克密奇茨骑士是誓不两立的仇敌,故而才把比莱维奇小姐从凯代尼艾带走了,以便用个什么办法进行报复。”

“这位骑士还救过我们的性命,警告过同盟军各团队提防王公总督的围歼。”扎格沃巴爵爷咋呼起来,“过去的罪愆跟这样的功劳相比又算得什么!上帝保佑!幸好,米哈乌阁下,让他跟你一起来,而不是让他独自来到我们这儿,更幸运的是,我们的团队驻扎在城外,否则那些对他心怀深仇大恨的劳乌达人就真不好对付,恐怕他还来不及吭一声,他们就先把他碎尸万段了。”

“我们衷心地欢迎阁下,把阁下视为兄弟和未来的战友!”杨·斯克热图斯基说。

哈尔瓦姆普激动得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沉沦!”他说,“从哪边他都能游出水面,还能把威名令誉带到岸上来!”

“我没对你们讲过吗!”扎格沃巴咋呼道,“当初我在凯代尼艾,一见到他顿时就认定:‘嗬!这么一个军人,浑身是胆!’你们该记得,当场我们就亲吻起来。不错,拉吉维尔没落是由于我,可也是由于他。在比莱维切,是上帝点化了我,才没让处决他……各位,接待这样一位骑士,光干着嗓子叫喊可不成体统,他会认为我们都是空口说白话的主儿,心不诚。”

仁江一听就懂,他立即把那鞑靼商人连同那些皮袄打发走了,而自己则带着几名亲随去张罗酒菜。

但克密奇茨一心想的,只是尽快从哈尔瓦姆普嘴里打听到奥伦卡的消息,设法去搭救她。

“阁下当时在场吗?”他问。

“我几乎从未离开过凯代尼艾,”大鼻子军官回答说,“记得当时博古斯瓦夫王公到我们王公总督这儿来了。在晚宴上,他是那样华装艳服,风度翩翩,浑身珠光宝气,令谁见到都不禁头晕目眩。显然,他是一眼就看上了比莱维奇小姐,在小姐面前极尽谄媚之能事,神态实在是甜得腻人,差点儿没像只猫在给人抚摸背脊搔痒时那样快活得咪咪叫。可人们说,猫高兴得咪咪叫是在念主祷文,而博古斯瓦夫王公如果念什么经文,那准是在赞美魔鬼。他就是那样承颜候色,献勤取宠,对小姐卖弄风情……”

“别说啦!”伏沃迪约夫斯基打岔道,“你给这位骑士造成的痛苦已经太大了!”

“正好相反!讲吧阁下,讲吧!”克密奇茨吼叫道。

“当时他在餐桌上说,”哈尔瓦姆普继续说了下去,“即便拉吉维尔家族的人娶个普通小贵族的女儿为妻,也绝非有辱门庭;说他自己就宁愿娶一位小家碧玉,而不是那位王府千金;说法兰西国王和王后曾给他说合与某某郡主的亲事,他都没应允。那些郡主姓甚名谁我都没听清,因为当时人声嘈杂,活像狩猎时有人在森林里吆喝猎狗似的。”

“不关紧要的就少啰嗦!”扎格沃巴说。

“他那么讲,无非是为了讨好那位小姐。我们一听就明白,都开始彼此递眼色,私下里嘀咕,认定他是在给那位无邪的小姐设置圈套。”

“她呢?她什么态度?”克密奇茨急如星火地问。

“她吗?她就像一位血统高贵、教养有素、气度不凡的小姐那样,全没把他讲的当回事,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可当博古斯瓦夫王公开始谈起阁下,她的眼睛立刻便盯住了他。当时发生的事,想想都可怕。待他说到阁下曾向他表示,说给多少金币就定能劫持国王,死活都要献给瑞典人时,我们都以为姑娘定会吓得灵魂出窍,可她的表现着实令人吃惊,她对阁下怀着那样的怨恨,竟然克制了她那女性的柔弱。当他讲到他是如何厌恶阁下的建议,如何断然加以拒绝时,她开始表示钦佩,望着他的眼神也充满了感激之情。而后来,当他想伴送她离席时,她竟没回避他伸出的手。”

克密奇茨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杀!杀!谁相信上帝,谁就得去杀!”他颠三倒四地这么叫嚷。

冷不丁他从座位上跳将起来,说道:

“各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今日暂且别过!”

“怎么回事?你去哪儿?”扎格沃巴挡住了他的去路,问道。

“我要乞求国王恩准,让我去找他算账!”克密奇茨说。

“天哪!你等一等,阁下!你还没把一切都打听清楚,你要找他有的是时间。你跟谁去找他?你去哪里找他?”

倒不是克密奇茨听从了他们的劝告,而是他浑身乏力,因为他给伤痛折磨得精疲力竭,于是又重重地跌坐在长凳上,背靠着墙壁,合起了双目。

扎格沃巴递给他一杯葡萄酒,他用颤抖的双手捧着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泼出的红色液体滴落在他的胡子上,滴落在他的胸前。

“你并没丧失什么,”杨·斯克热图斯基说,“不过你得更加谨慎从事,因为你要对付的是这么一个厉害的人物。匆匆忙忙,或者是凭一时冲动蛮干,阁下就不仅会毁了自己,也会毁了比莱维奇小姐。”

“你听哈尔瓦姆普把事情讲完。”扎格沃巴爵爷说。

克密奇茨把牙齿咬得咯吱响。

“我会捺着性子听的。”

“小姐是否愿意走,”哈尔瓦姆普开口说,“这一点我不清楚,因为她动身时我不在场。我只知道,鲁斯涅的持剑官抗议过,他们先是尽量劝说持剑官,后来把他关进了军械库,最后总算放了他,允许他回到比莱维切老屋去。小姐落入了恶人手中,这是无需隐瞒的事实,照别人的说法,任何一个好色的异教徒都赶不上年轻的王公对漂亮女子的贪馋。若是哪个女子给他看上了,哪怕是有夫之妇,他也不管不顾,总归要将其弄到手。”

“不幸!不幸啊!”克密奇茨反复说。

“这个恶棍!”扎格沃巴吼叫道。

“只是我感到蹊跷,王公总督竟肯立刻把她交给博古斯瓦夫!”斯克热图斯基说。

“我不是目击者,”对此哈尔瓦姆普回答说,“因此我只能向各位重复军官们说的话,其中包括洞察王公一切机密的甘霍夫。我亲耳听见,有人当着甘霍夫的面叫嚷说:‘我们年轻王公一捞上手,克密奇茨可就什么都完了。’甘霍夫却回答说:‘这次他带走姑娘,可是政治因素大于感情因素。’他说,‘博古斯瓦夫王公不会放过任何他看上的姑娘,但只要这位小姐表示坚决不从,那么在陶拉盖他就绝不能像对待别的女子那样对待她,因为这样一来就会闹得满城风雨,而维尔诺总督王公的王妃正带着郡主在那里小住,博古斯瓦夫既然有意向年轻的郡主求婚,就得看她们母女的脸色行事……当然,装成个循规蹈矩的正人君子对他是件难事,但在陶拉盖他是非装不可的。’”

“阁下心里该是一块石头落地了!”扎格沃巴爵爷叫嚷说,“看来,姑娘不会受到什么威胁。”

“那他为什么要把她带走?”克密奇茨咆哮着。

“幸好,你来找我。”扎格沃巴回答,“不止一件事,我眨眼之间就能看明白,换了别人得想上一年,即便是绞尽脑汁也依旧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他为什么要带走姑娘?我不否认,他是看上了她,但最要害之点,是要通过她捆住所有比莱维奇家族的人的手脚。他们人多势众,而且家道殷实,他们要是起来反对拉吉维尔兄弟的叛国行径,便会成为卖国贼难以对付的敌手。”

“可能是这样!”哈尔瓦姆普说,“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在陶拉盖他必须有所收敛,控制天生的淫欲,不能走到ad extrema。”

“这会儿他在哪里?”

“王公总督在蒂科青曾揣测,说他定是在瑞典国王身边,呆在埃尔布隆格。他原本是要去那儿讨救兵的。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会儿他不在陶拉盖,因为派去的信使在那里没见到他。”

讲到此,哈尔瓦姆普转向克密奇茨,说道:

“如果尊敬的阁下愿意听一个普通军人的劝告,那我就讲讲自己的想法:假若比莱维奇小姐在陶拉盖遇到了什么不测,或者王公已然在她心中激起了情感,那么阁下就没有理由到那里去;假若一切并非如此,假若小姐是在王妃身边,并跟她一道去了库尔兰,那里比别的任何地方都安全。如今在这兵荒马乱、烽火连天的共和国,阁下在哪里能找到一个更好的去处让小姐安身?”

“假若阁下确系人们所说的那样,也如我自己想象的那样智勇双全,才略武功震烁当世,”斯克热图斯基插言道,“那你首先就该拿获博古斯瓦夫,一旦把他掌握在手中,你便有了一切。”

“他这会儿在什么地方?”克密奇茨再次问哈尔瓦姆普。

“我已对阁下讲过,”大鼻子军官回答,“想必是阁下伤心太甚,听过就忘了。据我猜测,他是在埃尔布隆格,多半会跟查理·古斯塔夫一起去了战场跟查尔涅茨基总兵交战。”

“阁下最好的做法就是跟我们一道去查尔涅茨基总兵那里,这样你就能很快跟博古斯瓦夫相遇。”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说。

“我感谢各位善意的劝告!”克密奇茨大声言道。

他站起身,匆匆忙忙跟所有的人告别,他们也没挽留他,知道一个人在痛苦中既无心谈话,也无心喝酒,但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又说:

“我送阁下去大主教的府邸,因为阁下这么神不守舍,没准儿在街上的什么地方就会栽倒。”

“我也去!”杨·斯克热图斯基说。

“那就大家一起去!”扎格沃巴补充道。

于是他们挎上了佩刀,披起暖和的毡斗篷,出了门。街上的人比先前还要多。他们不时遇见一队队的武装贵族、士兵、豪门和贵族的家丁、成群的亚美尼亚人、犹太人、瓦拉几亚人和从郊区来的罗斯农民,郊区的村庄在赫麦尔尼茨基两次袭击时被烧成了灰烬,农民都拥到利沃夫来,流落街头。

商人们都站立在自己的商店前面,房屋的窗口都挤满了好奇的人头。人们都在说,鞑靼队伍已经到了,就要穿过城市去觐见国王。每个大活人都想去看看这支兵马,因为鞑靼骑兵像今天这样平静地穿城而过,实属史无前例。迄今利沃夫人见到的,完全是另一种行径,另一种做派的客人,应该说,那只是在城墙上边,在城郊和四邻村庄一片火海的背景下所见到的如蝗如云的鞑靼兵阵。今天他们却是作为反瑞典的盟军进入城市。我们的几位骑士在拥挤的人群中艰难地夺路而走。不时听见有人在呐喊: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呐喊声从一条街道传到另一条街道,人群随着呐喊声挤成了一团又一团,把整个街道挤得水泄不通,简直连脚步都没法移动。

“嘿!”扎格沃巴说,“我们只好停会儿了。米哈乌阁下,这倒让我们想起不久前的事,那时我们不是站在一边旁观,而是正对着这些下流坯,盯着他们的眼睛。而我还在他们那儿当过俘虏,跟他们混过一阵子呢。他们都说,未来的汗跟我长得一模一样,就像两只相同的啤酒杯……不过,过去了的那些荒唐事又何必重提它!”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叫喊声又起。

“上帝改变了这些狗兄弟的心眼儿。”扎格沃巴还在唠叨,“这会儿不是来糟蹋罗斯的土地,而是来支援我们……这真是天大的奇事!我跟你们讲,假如我这双老手每将一个异教徒打发进地狱,上天就赦免我一条罪过,那我早该被尊为圣徒了,而你们就得在圣扎格沃巴节的前夜斋戒向我祈福,或者我就该乘坐闪烁火的战车活生生地飞升天国。”

“阁下,你可记得我们从拉什科夫去兹巴拉日时在瓦拉登卡河上的情景?”

“我怎么不记得?!你当时不知怎么地掉进了一个大坑里,我只好穿越丛莽,披荆斩棘追赶那些鞑靼人,一直追到了大路上。等我们回头来找你时,所有的骑士无不惊诧不迭,因为他们见到,每个灌木丛里都躺着个鞑靼鬼子。”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况恰好相反,掉进大坑里的正是扎格沃巴爵爷。可是他一时什么也没说,因为老爵爷胡诌的本领实在太令人吃惊。没等他回过神儿来,人群已第十次在叫嚷: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呐喊声响彻了街道,随之又戛然而止,所有的脑袋都转向了鞑靼队伍策马而来的方向。远方传来了吵闹的音乐,人群开始从街心向两边房舍的墙边奔跑,从街那一头出现了第一批鞑靼骑兵。

“瞧!他们有乐队,这在鞑靼人可是异乎寻常的。”

“他们是想尽量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杨·斯克热图斯基回答,“某些鞑靼部队本来就有自己的乐师,每逢兵马在什么地方扎营的时间长一点儿,乐师就给他们演奏。这肯定是一支经过精选的轻骑兵!”

这时骑兵已然临近,而且开始策马过街了。最前面,一名鞑靼兵骑一匹花斑马,嘴里吹着两支木笛,他肤色黝黑,像是给烟熏过似的。此人头向后仰,双目闭合,手指在两个风袋上来回跳动,吹出尖细、刺耳的乐调,节拍快得让人的耳朵几乎来不及捕捉。随后两个骑马的手中各持一根棍子,棍子上都缀有黄铜的铃铛,两人都在狂热地摇动着,发出了丁零当啷的音响;再后是几名使铜钹的鞑靼兵,发出的声音尖锐刺耳;另一些人在擂鼓,还有些人则按哥萨克的时麾弹奏着捷奥尔巴琴;除风笛手外,所有的人都在引吭高歌,或者毋宁说都在伴着粗犷的音乐嚎叫,有时他们还边唱边向观众龇牙微笑,飞着媚眼儿。在这喧嚣的、野性十足的音乐过后,是排成四路纵队的鞑靼骑兵从利沃夫居民面前穿街而过,整个队伍由约四百骑兵组成,那情景宛如童话里野兽和石头伴随音乐游行的场面。

这的确是一支精选的轻骑队伍,是拉出来展览的,也是克里木汗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作为友谊的象征派来向波兰国王致敬并由他支配的。管带这支队伍的是阿克巴赫–乌兰,此人来自多布罗加鏖战各方最强大的鞑靼部队,是一个经验丰富、能征惯战的老战士,他由于自己的骁勇和治军严厉,在鞑靼各兵营受到普遍的敬重。这时他骑着匹龙驹,走在乐队和马队之间,身着玫瑰色丝绒面皮袍,只是皮袍颜色已褪得很浅,而且裹在他那魁梧身躯上显得太紧,皮袍挂的貂皮里子也磨损得很厉害。他肚子上戳着一支哥萨克各路团队长使用的那种权标。他那张满面红光的脸,在凛冽的寒风中冻得乌紫,他坐在高耸的马鞍上,身子略有点儿摇晃。他不时把目光投向两边,间或又扭头望望那些鞑靼兵,仿佛没有十足的把握:自己的部下见到这许多民众,这许多妇女、儿童,这许多敞开的店铺,这许多贵重的货物,会不会按捺不住发出一声野性的呐喊,扑向那些奇珍异宝。

可他们毕竟安分地骑在马上,像一群用皮带牵着的害怕吃鞭子的狗,只是从他们那阴郁的、贪婪的目光可以推测到,在这些化外之民的心中都在想些什么。观众们都好奇地望着他们,而且有许多人用的几乎是一种敌视的目光。在共和国的这一带,民众对多神教信仰往往怀有大的成见。时不时响起一阵“喔呜!喔呜!”的吆喝声,好像是在驱赶狼群。尽管如此,毕竟也还有些人对他们是寄予厚望的。

“瑞典兵对鞑靼人怕得要命,士兵们彼此拿鞑靼人吓唬对方,讲了许多离奇可怕的怪事,使得部队里的恐怖情绪日增。”一些人眼望着鞑靼兵,嘴里这么说。

“他们害怕鞑靼人也有道理。”另一些人回答,“查理的那些雇佣骑兵跟鞑靼人打仗可不是对手,特别是对那些多布罗加骑兵;这些鞑靼骑兵有时跟我们的骑兵还算是不相上下。往往一个笨拙的瑞典雇佣兵还没来得及回头望一眼,鞑靼人的套马索就套住了他的脖子。”

“不过,召唤多神教的崽子来帮忙总归是一种罪过!”有人说。

“管它罪过不罪过,能帮得上忙就行!”

“好一支漂亮的鞑靼轻骑!”扎格沃巴爵爷说。

确实,这些鞑靼兵都衣着完好,穿的是白色、黑色和杂色的羊皮袄,皮毛一律朝外,背上颠晃着黑色的强弓硬弩和插满了羽箭的箭袋,同时每人腰间都挎着马刀,这在鞑靼兵大部队里并不常见,因为一些比较贫困的鞑靼人买不起这种奢侈的兵器,在白刃战时他们使用的常是绑在棍子上的马头骨。可这些鞑靼人,正如人们所讲,是拉出来展览的,因此有些人甚至装备了火枪,套有毡制的枪匣。所有的人骑的都是良种马,这种马虽说个头儿小,相当瘦,披散着长鬃的脑袋低垂,可是奔跑起来速度却快得无与伦比。

在队伍中还有四匹用于驮载物品的骆驼。观众们推测,那些驮包里装的准是汗送给国王的礼品。但这次人们想错了,因为汗是乐于接受礼品而不是送礼的。诚然,他许诺派出援兵,可他派兵不是没有代价的。

鞑靼队伍过去后,扎格沃巴爵爷说:

“为这些auxilia,代价将是很大的!他们看起来像是盟军,但照样蹂躏国家……经瑞典人和他们的糟践,共和国就别想有一栋屋顶完好的房子了。”

“肯定,这是异常沉重的结盟。”杨·斯克热图斯基回答,“我们已领教过他们了!”

“我在路上曾听说,”米哈乌骑士道,“我们国王和克里木汗签订的协议是,每五百名汗国兵配一名我们的军官,对他们有权指挥,有权赏罚。否则,在这些朋友身后留下的,除了天空和土地就什么也不会有了。”

“可这支队伍呢?……国王打算对他们怎样处置?”

“克里木汗几乎是把他们作为礼品派来给国王支配的,尽管他自己对他们也有所指望,但既然是送给了国王,那么国王便爱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肯定会把他们跟我们一起派给查尔涅茨基总兵。”

“嘿!查尔涅茨基总兵定能牢牢控制住他们的。”

“除非是跟他们呆在一起,否则一避过他们的眼睛,他们立即就要胡作非为。要控制住他们,只有马上给他们派个军官。”

“这名军官能统领他们吗?那个大胖子阿哈又将干什么?”

“如果他碰到的不是个什么笨伯,就会老老实实执行命令。”

“再见了!各位,再见!”克密奇茨猝然喊叫道。

“你这么着急到哪儿去?”

“我要跪倒在陛下脚前,求他把指挥这些人马的兵权交给我!”

[635] 拉丁语,意为:极端;终极。​

[636] 典出《圣经·以西结书》,犹太祭司幻想乘坐上帝的闪烁火的战车升入天国。​

[637] 这是一种风笛,由木笛和皮质风袋组成,用手挤压风袋,吹出乐调。​

[638] 多布罗加是属于保加利亚部分的黑海海滨地区,当时受土耳其统治。​

[639] 拉丁语,意为:援兵。​

[640] 阿哈是苏丹土耳其对低级和中级军官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