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当天阿克巴赫–乌兰叩见了波兰国王,同时向他呈递了汗的书信。在信中汗再次保证只要预先付给他四万塔勒,只要地里长出头一茬青草,他定会统率十万大军对付瑞典人。他信中说,在一个遭到战争破坏的国家,不到春来草长之时,势必难以养活数目如此庞大的马匹。至于这支鞑靼轻骑,则是汗作为对“最亲爱的兄弟”表示友善的象征特地派遣来的,让那些至今还不肯臣服的哥萨克看到一个明显的信号:汗对波兰国王的友善是坚定不移的;设若他们再有任何叛乱行为传到汗的耳中,那时汗的天威之怒必将落到所有的哥萨克头上。

国王怀着感激之情接待了阿克巴赫–乌兰,特地馈赠了他一匹漂亮的神骥,还说,不久即派他到查尔涅茨基总兵那里去打仗,因为他想让瑞典人方面确信,克里木汗在支援共和国。鞑靼人一听他们将投效于查尔涅茨基总兵麾下,立刻眼睛都发亮,因为他们从过去的乌克兰战争中,对总兵已有充分的了解,也跟所有的阿哈一样,对这位波兰将领钦仰至极。

但是,他对于汗的书信中的一段话感到不甚称心,就是汗明确要求国王给这支鞑靼轻骑配一名波兰军官的那段话。汗要求这名军官既要熟悉国情,善于领兵打仗,又能整饬风纪,能对士兵和阿克巴赫–乌兰本人都严加管束,以免他恣意妄为,抢劫掳掠民众。阿克巴赫–乌兰当然情愿不要这么一个监护人来管着自己,但汗和国王的意志难违,因此他也只好再次叩头谢恩,极力掩饰自己的不快,或许他内心深处还在发誓,决不向派来的监护人低头,而是要监护人向他躬身听命。

这名鞑靼人刚刚离去,各位元老也刚刚退出,阿哈觐见时一直站在国王身边充当近卫的克密奇茨突然双膝跪倒在国王脚前,说道:

“仁慈的陛下!我本不配得到我想乞求的恩宠,只因我所求之事对我至关重要,甚至能决定我的生死存亡,我只得斗胆恳求仁慈的陛下恩允我掌握对这支汗国兵马的指挥权,使我能立即把他们带上战场。”

“我并没拒绝你的请求。”惊诧不迭的杨·卡齐米日说,“要给他们找个比你更合适的军官对我而言诚然是件难事。那儿需要一位足智多谋、英勇果敢的骑士,这骑士要善于牢牢地控制住他们,否则他们就会去烧杀糟害我们的百姓……可有一点我坚决不能同意,那就是你明天就开拔,在瑞典人给你身上留下的剑伤愈合之前,你不能上战场。”

“我的感觉是,让战场上的风一吹,立刻就会把我身体的虚弱刮得无影无踪,我就会重新浑身是劲;至于这些鞑靼人,我自有办法对付,我会把他们变成一团软蜡,听由我爱捏成什么就是什么。”

“可你干吗这么急?你想到哪里去?”

“去打瑞典佬,仁慈的陛下!……呆在这儿我已无所作为,因为我所想要的一切已经得到:陛下溥施洪恩,赦免了我昔日的罪愆……我如今已心满意足。我要跟伏沃迪约夫斯基一起去投效查尔涅茨基总兵,或者让我单独行动,去袭击敌人,就像从前袭击霍万尼斯基那样。我相信上帝,定会让我碰上好运。”

“必定有些什么别的事诱使你如此迫不及待地要杀上疆场!”

“我愿像对父亲那样对陛下坦陈一切,敞开我的心扉,展露我的灵魂……博古斯瓦夫王公并不满足于对我的栽赃陷害和诬蔑诽谤,他还从凯代尼艾带走了我的姑娘,把她幽禁在陶拉盖,或者情况会更糟:要欺侮她的诚实,触犯她的德操、贞洁和名誉……仁慈的陛下!……我一想到可怜的姑娘落在什么人的手中,我就昏天黑地,神志不清!肉体上的伤痛怎比得上内心的悲苦!……那姑娘至今还认定我曾向那万恶之人,向那该下地狱的疯狗表示要举渎神之手加害我王陛下的性命……她为此而把我看作不可救药的败类!我无法忍受,仁慈的国王陛下,不抓到那大恶人,不把姑娘解救出来,我简直没法活。求陛下把那些鞑靼兵交给我指挥,我凭基督受难盟誓,我不仅要解决个人恩怨,而且还要砍下瑞典人的脑袋来铺满这偌大的庭院……”

“你冷静点儿!”国王说。

“陛下,假若我是为个人私事想擅离职守,不愿勤王报国,自当羞于提出这个请求,可现在是公私兼顾,两全其美。难道不是痛打瑞典佬的时机已到了吗?我如今除了狠揍敌人别的什么也不干……擒拿卖国贼的时机已到,不管他博古斯瓦夫藏身何地,我都要将他捉拿归案,哪怕他去因弗兰蒂,去库尔兰,哪怕他去北斗星那边,哪怕他漂洋过海去了瑞典,我都会紧随其后,穷追不舍!”

“我们得到传报,说博古斯瓦夫跟查理·古斯塔夫一起很快就要从埃尔布隆格发兵。”

“那我就去迎战他们!”

“就带这么一支鞑靼骑兵?他们用帽子便能把你盖住。”

“霍万尼斯基曾想用八万兵马盖住我,可他没能盖住。”

“所有忠诚的部队都在查尔涅茨基总兵麾下,他们ante omnia要攻打的就是查尔涅茨基总兵。”

“我就到查尔涅茨基总兵那里去。仁慈的陛下,既然如此,那就得尽快给总兵大人派去援军。”

“你可以去查尔涅茨基总兵那里,但你以如此微薄的兵力去不了陶拉盖。王公总督已将日姆兹的所有城堡拱手送给了敌人,到处都布满了瑞典防务,而那陶拉盖,据我所知,就在普鲁士边界上,离蒂尔扎不远。”

“正是在选帝侯普鲁士的边界上,仁慈的陛下,不过是在我们这一边,离蒂尔扎约四波里。我怎么就去不了!我肯定能去,不仅不会损折人马,而且沿途必有大量果敢之士投奔我,还能征集成队的精兵。仁慈的陛下不妨设想,只要我一出面,那边整个地区都会跨上战马抗击瑞典侵略军。首先我就能唤醒日姆兹的民众举起义旗,如果别人办不到的话。如今全国都在沸腾,像一锅煮开了的水,还有什么地方不能去!我生来就习惯在沸水里打滚。”

“你怎么不想想,那些鞑靼人也许不乐意跟你一起去那么远的地方。”

“哼!哼!他们敢不乐意!让他们试试看。”克密奇茨说,一想到这一点,他就咬紧了牙关,“他们不过是区区四百之众,不管他们的人有多少,我统统把他们吊死!有四百吊死四百!……树是不缺的!……让他们试试造我的反有什么下场!……”

“英德雷克!”国王大声说,他的兴头又给调起来了,噘了噘嘴唇,“说真的,对那些公羊,我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牧人了!就把他们交给你吧,由你统领,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谢主隆恩,仁慈的陛下!好心的父!”骑士搂抱着国王的膝盖感激涕零地说。

“你想什么时候动身?”杨·卡齐米日问。

“上帝保佑我!明天就启程!”

“或许阿克巴赫–乌兰不想走呢?他会说,马匹经过长途跋涉都累垮了,这时你怎么办?”

“那我就下令用套马索把他拴在马鞍上,如果他怜惜马,就让他步行。”

“看得出来,你有办法对付他。不过,只要可能,你要尽量使用温和的办法。英德雷克,这会儿时间已晚,不过明天我还想见见你……现在把这枚戒指拿去,告诉你那位忠君的小姐,就说这是国王赐的,说国王有令,要她忠贞不渝,爱他的忠仆和卫士。”

“上帝啊!”年轻勇士热泪盈眶地说,“上帝明鉴,但愿我能为保卫国王而死,仁慈的陛下!”

天色确实已晚,国王起身离去。克密奇茨回到自己的住所做出发前的准备。他反复思量,真个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做起,不知首先该到哪里去?

他脑子里闪过了哈尔瓦姆普说过的一段话:如果事实证明博古斯瓦夫王公不在陶拉盖,那最好就是让姑娘留在那里,因为陶拉盖位于国境线上,容易逃往蒂尔扎,接受选帝侯的保护。再者,虽说瑞典人在维尔诺总督王公最需要帮助的时刻抛弃了他,但对他的遗孀多少总该有点儿关照,只要奥伦卡是受到王妃的监护,那就不会遇到什么凶险。如果她们去了库尔兰,那就更安全了。

“我可不能带领自己的鞑靼兵去库尔兰,”克密奇茨暗自说道,“因为那已是另一个国家。”

他在屋子里踱着方步,绞尽了脑汁。时间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地过去,他还没想到休息。一想到新的出征,他的精神便为之一振,虽说早上还是那么虚弱,可这会儿他感到完全恢复了元气,浑身是劲,恨不得立刻就跨上战马。

亲随们终于系好了鞍鞒上的皮带,准备去睡觉,蓦地听到有人敲他住所的大门。

“谁在那儿?”克密奇茨喝问。

然后他吩咐一个亲随说:

“去,看看是谁!”

亲随去了,在门外跟人讲了些什么,很快便返回来,说道:

“有个士兵急于要见大人。他说他叫索罗卡。”

“亲爱的上帝,快放他进来!”克密奇茨嚷道。

没等亲随去执行命令,他自己便三步两步跳到了门口。

“进来,亲爱的索罗卡!快进来!”

士兵走进了屋子,头一个动作便是想跪倒在自己的团队长脚前,因为他既是团队长的挚友,又是忠仆。但公务纪律占了上风,于是他打了个立正,说道:

“谨听大人吩咐!”

“欢迎,亲爱的战友,欢迎!”克密奇茨热情地说,“我还以为他们在琴斯托霍瓦就已把你剁成碎片儿了哩。”

说着,他紧紧抱住了索罗卡的头,然后又用两手使劲地摇晃他。一个团队长这么亲热地对待士兵,也算不得降低自己的身份,因为索罗卡本就出身于小贵族之家。

直到这时,老骑兵司务长才俯身抱住了主人的双膝。

“你是从哪儿来的?”克密奇茨问。

“从琴斯托霍瓦来的,大人。”

“你是出来找我的?”

“正是!”

“可你们是从谁那儿得知我还活着的呢?”

“从库克利诺夫斯基的人嘴里。科尔德茨基神甫高兴得主持了个隆重的感恩弥撒。后来到处又盛传有位叫巴比尼奇的骑士护送国王过山区的事迹,我就知道那准是大人你,而不会是别的人。”

“科尔德茨基神甫可好?”

“他很好,大人,只是不知天使会不会在某日将他活生生领进天国,因为他确实是一位圣徒。”

“当然,正该如此。你是在哪里打听得我跟国王一起到了利沃夫的?”

“我心想,既然大人你护送国王,那就肯定在陛下身边,可我又担心大人兴许已经上了战场,担心我来晚了。”

“我明天就率领鞑靼部队出发。”

“我总算来得凑巧,因为我给大人送来了两条塞满财宝的腰带,一条当初是我系的,一条是大人系的;此外还有那些宝石,其中有的是我们从众多波雅尔的尖顶帽上摘下来的,有的是我们占领霍万尼斯基的金库时大人夺得的。”

“我们占领金库那会儿日子多好过,可现在那些珍宝也该剩不下多少了,因为我已把其中的一大捧留给了科尔德茨基神甫。”

“究竟留给他多少我说不清,只是据科尔德茨基神甫说,那些珍宝足够买两座上好的田庄。”

说完这话,索罗卡走到桌旁,开始从身上解下腰带,把它们放在了桌子上。

“那些宝石都在这铁水壶里。”他说着又把一只装烧酒的行军水壶放在了腰带旁边。

克密奇茨什么也没说,只是从腰带里抖出一把金币,数都不数就对骑兵司务长说:

“这些给你!”

“拜谢大人!唉!若是在路上我能有一枚这样的金币该有多好!”

“怎么啦?”

“我是饿着肚子赶路的,一路上把我饿得头昏眼花。现在很少有人肯拿片面包招待过路的人,因为如今是人人自顾不暇。最后我饿得几乎挪不动腿。”

“亲爱的上帝!这许多财宝不都在你身上吗?”

“未经允许我不敢动用!”骑兵司务长简短地回答。

“拿着!”克密奇茨又递给他一把。

然后他对亲随们喊道:

“快去,懒鬼!给他弄吃的来,动作要麻利点儿,超过念一遍主祷文的时间,看我不揪下你们的脑袋!”

亲随们一个赛似一个地忙碌起来,转眼间在索罗卡面前就摆上了一大盘熏香肠和一瓶烧酒。

这大兵两眼贪馋地盯着食物,嘴唇和胡子都在打颤,可在团队长面前他不敢就座。

“坐下,吃吧!”克密奇茨命令道。

他话音刚落,一大块干香肠已给索罗卡塞进了嘴里嚼得咯吱响了。两个亲随望着他,瞪大了眼睛。

“你们滚开!”克密奇茨喝道。

两个小伙儿一溜烟奔出了门;骑士在屋子里大步流星地走来走去,一声不吭,他不想打扰他的忠仆吃喝。可索罗卡每给自己斟一杯烧酒,都要斜着眼睛瞧一瞧团队长,只怕看到他皱眉蹙额,然后又把脸转向墙壁,一仰脖子把一杯酒喝得罄尽。

克密奇茨走着,走着,终于开始自言自语:

“别无他法!”他嘟哝道,“得派这人到她那里去……命他对她讲……不成!她不会相信的!写信也没用,她不会看的,因为她已把我视为卖国贼和走狗啦!……让他别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只是远远地观察着,然后回来告诉我那儿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他冷不丁叫道:

“索罗卡!”

那士兵霍地跳起,动作快得差点儿没把桌子撞翻,只见他把身子挺得像根绷紧的弦。

“谨听大人吩咐!”

“你是个忠实的人,在必要的时候也很机灵。你得出趟远差,当然不是饿着去。”

“谨听大人吩咐!”

“你得去陶拉盖,在普鲁士边界上。比莱维奇小姐在那里……住在博古斯瓦夫王公的城堡……你去打听清楚,她是不是在那里……你得细心观察,不疏漏任何一点儿细节……不过,别在她眼前晃来晃去,除了是机缘巧合,让她看到了你。那时你就不妨告诉她,而且得向她盟誓,说明是我保护国王通过山区的,说我就在陛下身边。而她肯定不会相信你,因为王公曾诬蔑我,说我要谋害国王的性命,那是他捏造的犬吠不如的谎言!”

“谨听大人吩咐!”

“我说过,别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因为这样做她不会相信你……不过,如果碰上机会,你尽可把自己知道的告诉她。你要把一切看在眼里,听在耳中,记在心上。你自己要留神,如果王公在那里,如果他或是他府上的任何人认出了你,准会把你送上刑柱!”

“谨听大人吩咐!”

“我本该派老凯姆利奇去,可他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在大峡谷他给砍死了;而他的两个儿子都是傻头傻脑的。他俩将跟我走。你去过陶拉盖吗?”

“没有,大人。”

“你去什丘琴,从那里沿着普鲁士的边界走,要走很远,很远!一直走到蒂尔扎。陶拉盖就在蒂尔扎对面四波里处,在我们这一边……你得呆在陶拉盖,要呆很久,直到把一切都弄清楚,然后回来见我。我在哪儿,你都会找到……只要你去打听有关鞑靼人和巴比尼奇的事就能找到我。现在你可以走了,到凯姆利奇兄弟俩那儿去睡上一觉!……明天就上路!”

听罢吩咐,索罗卡退去,克密奇茨骑士还呆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上床睡觉,最后实在累得睁不开眼睛,便一头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翌日早晨,他起床时觉得神清气爽,体力也比昨天强了许多。整座行宫都在忙碌,开始了一天例行的活动。克密奇茨为了拿到委任状和特别通行证,首先去的地方是枢密院,然后去拜访了汗国驻利沃夫的使团团长苏巴哈吉–拜,跟他进行了长时间的交谈。

在这场谈话的过程中,安德热伊骑士两次把手伸进自己的钱囊。苏巴哈吉对此颇感满意,不禁眉开眼笑,当他离去时,鞑靼使团团长跟他交换了尖顶帽,又给了他一支饰有绿色鸟翎的权标和同样是绿色的几肘长的丝绳。

装备了此等鞑靼汗权力的象征信物,安德热伊骑士回头去觐见国王。国王刚做完弥撒回来,于是年轻的勇士再次跪倒在君主脚前,行了叩拜大礼,然后在凯姆利奇兄弟俩和亲随们的陪同下径直出了城,去了阿克巴赫–乌兰和他的鞑靼骑兵的驻扎地。

这位老鞑靼军官一见到克密奇茨,便以手加额、抹嘴和抚胸向来人致意,表现得彬彬有礼。可等他得知克密奇茨是何许人物,来干什么,这时他立刻便皱起了眉头;他的面孔变得阴沉了,摆出一副倨傲不恭的架势。

“既然国王派你来做向导,”他用蹩脚的罗斯语对克密奇茨说道,“你就得给我带路,虽说我自己也能找到要去的地方,而你尚乳臭未干,没有经验。”

“嗬!他倒来了个先发制人,一开头就规定了我该干些什么。”克密奇茨思忖道,“但只要可以这么做,我不妨也跟他来耍点儿政治手腕儿,来个先礼后兵。”

于是他朗声答道:

“阿克巴赫–乌兰阁下,国王是派我来这儿当头领,而不是来当向导的……我对你讲,最好是老实点儿,不要违抗国王陛下的意旨。”

“统治鞑靼人的是汗,不是国王!”阿克巴赫–乌兰傲然回答。

“阿克巴赫–乌兰,你听着,”安德热伊骑士加重了语气说道,“汗已把你送给国王陛下,就像送给他一条狗或一只猎隼那样。因此,你切不可口出狂言诋毁国王陛下,可别让人把你当条狗用绳子拴着。”

“真主啊!”鞑靼人惊讶得大叫起来。

“哎,你可别惹我恼火!”克密奇茨冷冷地说。

阿克巴赫–乌兰气得两眼充血。良久他嘴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脖子上青筋暴突,他的手抓住了腰间的匕首。

“我可要咬人!要咬人!”他吼叫道,嗓音是窒息的。

安德热伊骑士尽管曾暗自发誓,定要先礼后兵,而且也已做得足够周到,可他毕竟天生是个火爆性子,对这个场面实在无法忍受。于是,霎时之间,怒从心底起,仿佛有条毒蛇咬了他一口,只见他刷地伸出手,一把揪住了那鞑靼人稀疏的胡须,拎着他的脑袋向后仰,似乎是要他瞧瞧天花板上有什么东西,然后透过咬紧的牙关恶狠狠地说:

“你听着,山羊崽子!你是不乐意任何人当你的头头!没有人管着你,你便可任意烧、杀、抢掠!……你想把我当作一名向导!瞧,我这就给你当向导!你算是有了我这么一位向导!”

跟着他便把那鞑靼人逼到了墙边,开始将他的脑袋往墙上撞。

咚咚地撞了一阵儿过后,他这才松开了手。鞑靼人给撞得晕头转向,呆若木鸡,再也不敢去抓他的匕首。克密奇茨随着自己一时的血性冲动之后,发现收服这东方人最好的办法就是逼他为奴,因为他们原本就是奴性十足的。

这鞑靼人果然外强中干,在挨揍之时,尽管火冒三丈,尽管恨得喘不过气来,可在他那给撞得迷迷糊糊的头脑里,突然有个想法,像火光一样一闪而过,他感觉到这位骑士既然敢于这般对待他阿克巴赫–乌兰,必定是个勇冠三军、势倾天下的人物,于是,他翕动着冒血的嘴唇连声说了三遍:

“英雄!英雄!英雄!”

这时克密奇茨骑士把苏巴哈吉的尖顶帽往自己头上一按,掣出了那支饰有绿色鸟翎的权标,在此之前他故意把权标藏在背后,插在腰带上。

“瞧这儿,奴才!这是什么!”他呵喝道。

“真主啊!”吓破了胆的乌兰叫嚷起来。

“还有这!”克密奇茨又从衣袋里掏出那绿色的丝绳。

但阿克巴赫–乌兰这时已趴倒在他脚边拼命用前额磕着地板。

一个钟头后,鞑靼兵马已拉起了一字长蛇阵驰骋在从利沃夫到大奥奇的路上。克密奇茨则端坐在一匹御赐的枣红色骏马上,赶着鞑靼部队向前,宛如一只牧羊犬在赶着羊群。阿克巴赫–乌兰怀着惶恐和惊诧的心情望着这位年轻的勇士。

这些洞察军人价值的鞑靼兵一眼就看出,在这位头领的管带下,流血自是难免,但夺取战利品的机会也定然很多,因此他们也都心甘情愿地跟定了这位英雄,唱着歌,奏着乐,欢欢喜喜地前进。

克密奇茨也感到心情舒畅,他瞟着这些异邦人——个个都形如森林中的野兽,因为他们都穿的不是羊皮便是骆驼皮束腰长衣,而且皮毛一律朝外——便不禁浮想联翩。他们野蛮的脑袋,合着马蹄的节奏波浪般地起伏摇晃。他点着队伍的人数,心里在思量:带着这支兵马能干出怎样的一番事业。

“这是一支很特殊的轻骑,”他想着,“看起来我就像领着一群恶狼在奔跑,可也正是带着这支人马可以走遍整个共和国,可以践踏整个普鲁士。你等着吧,博古斯瓦夫王公!”

这时他脑子里不由漾起一种洋洋自得的想法,自负是他天生的弱点。

“上帝赐了我一副善于随机应变的精明头脑,”他暗自说,“昨天,我还只有凯姆利奇兄弟两个,可今天我就管带着四百骑兵。只要让这舞会一开场,我就会有一千或是两千这样的亡命之徒,即便昔日那些伙伴们见到他们,也不会为我感到丢脸……你等着吧,博古斯瓦夫王公!”

但须臾之间他便意识到这未免过于妄自尊大,为了良心上过得去,他又补充了一句:

“当然,这样我也就能更好地勤王报国……”

他这一路心旷神怡,情绪极佳。他觉得特别好玩的是,贵族、犹太人、农民、甚至大群的贵族民团,一眼见到他的这些鞑靼兵马都不免要吓一大跳。这时四野蒸腾起雾霭,冰雪融化,空气的湿度增大,水分凝成云雾。于是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况,人们在远处见不到这路轻骑,可一走近,倏然发现自己眼前竟是这样的一支人马,都禁不住要发出惊叫:

“道成了肉身!”

“耶稣,马利亚,约瑟!”

“鞑靼人!汗国兵马!”

然而这路鞑靼部队却平静地与来往的轿车、载重货车、马群、旅人擦肩而过,秋毫无犯。若是长官控制不严,就会是另一种样子。可是现在他们一个个和和气气,绝不敢任意胡来,因为在出发时,他们亲眼见到阿克巴赫–乌兰是怎样诚惶诚恐地亲自给这位长官牵马坠镫的。

利沃夫已经远远地消失在雾霭的后面。鞑靼兵也停止了唱歌,在蒸腾的马汗气和呼出的热气形成的白雾中,队伍缓慢行进。突然,从队伍的后面传来了驰骤的马蹄声。

不久便出现了两名骑者。其中一个是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另一个是翁索什王庄承租人。他俩赶过队伍,径直向克密奇茨骑士奔去。

“站住!站住!”小个子骑士喝嚷道。

克密奇茨勒定了坐骑。

“是阁下!”

伏沃迪约夫斯基随之也勒住了马。

“喂!”他说,“我特地送来国王的两封书信!一封是给阁下的,另一封是给维捷布斯克总督的。”

“我是去查尔涅茨基总兵那边,并不到萨皮耶哈大人那儿去。”

“你且先看这文书再说!”

克密奇茨撕开了封印,读到下述的内容:

我们刚从维捷布斯克总督派来的急使获悉,总督不能麾师去小波兰地区,必须中途折回波德拉谢,这全是由于统领大军的博古斯瓦夫王公并未留在瑞典国王身边,而是准备兵发蒂科青去进攻萨皮耶哈总督,鉴于萨皮耶哈总督必须把magna pars兵力留在当地担任防务,故此命你率领鞑靼轻骑驰援总督。既然这样做正好符合你的心愿,我们也就无须敦促你从速行动。另一封信由你送交总督,信中我们拜托总督关爱我们的忠仆巴比尼奇骑士;自然,我们首先是乞求上帝护佑。

杨·卡齐米日,国王

“亲爱的上帝!亲爱的上帝!这对我真是天大的佳音!”克密奇茨骑士喊叫道,“我真不知如何感谢国王的隆恩,不知如何感谢阁下亲自特地前来送信!”

“我自己也乐意来,”小个子骑士回答,“这是出于我对阁下的同情,因为我看到你太痛苦;我来,是为了书信肯定能送到你的手中。”

“那名急使是何时到的?”

“那时国王正赐宴招待我们几个,就是说招待我、斯克热图斯基兄弟俩、哈尔瓦姆普和扎格沃巴爵爷。我们正在跟国王共进午餐。阁下简直无法想象,扎格沃巴爵爷在席上是怎样口若悬河,嘲笑萨皮耶哈束手无策,大吹他自己的盖世之功,那些不着边际的话他竟说得妙趣横生。国王给他逗得大笑不止,连眼泪都流出来了,而两位统帅也都笑得捧腹叉腰,前仰后合。这时进来一名贴身内侍,送来了书信,国王没看书信,立刻就龙颜不悦,恼怒地说:‘出去,要不然就令刽子手收拾你,别用什么坏消息来败我的好兴!’直到弄清信是萨皮耶哈总督写来的,这才拆开阅读。他读到的果然是坏消息,因为人们久已议论的一件事终于得到证实:选帝侯背弃了一切誓言,终于与瑞典国王联合,反叛自家的合法宗主。”

“又多了一个敌人,好像迄今敌人还嫌少似的!”克密奇茨嚷道。

跟着他便双手合十祈祷:

“伟大的上帝!全知全能的上帝!但愿萨皮耶哈总督能派我去选帝侯普鲁士,哪怕只有一个礼拜都成。但求慈悲的上帝鼎力相助,让他们十代儿孙都忘不了我和我的鞑靼骑兵!……”

“兴许他会派你去那里。”米哈乌骑士回答说,“不过你首先得铲除博古斯瓦夫,正是由于选帝侯的背叛,给他提供了兵马,才让他得以进攻波德拉谢。”

“博古斯瓦夫,我们就要见面了!今朝,终于有了今朝,上帝在天,我们就要见面了!”克密奇茨两眼冒火,悻悻地说,“米哈乌阁下,即便你此刻给我送来的是叫我当维尔诺总督的委任状,也不会让我这么高兴!”

“可不是!国王当场也嚷将起来,说:‘这是为英德雷克准备的一场讨伐,他心里准得乐开花。’他本想立即派贴身内侍赶来给你送信,可我说:‘我愿去,还可跟他再告别一次。’于是我就来了。”

克密奇茨从马背上探过身子,一把将小个子骑士搂在怀中。

“阁下为我做的,即便是同胞手足都未必能够做到!上帝保佑,我总得想个什么办法报答你!”

“哎呀,算了吧!曾经要枪毙阁下的也是我!”

“因为我当时确实该枪毙。往事休提,真不堪回首!在所有的同侪骑士中,如果我爱任何别的人甚于爱阁下,那就让我在头一仗便给敌人大卸八块!……”

说到这里,他俩又紧紧拥抱,告别时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说:

“你可要留心博古斯瓦夫!你要留心,跟他打交道可不那么容易!”

“反正我们两个中注定要死一个!”

“但愿不是你!”

“唉,阁下是使刀的天才,若是能把你那刀功的秘诀传授我一点儿就好了!没办法!这会儿没有时间!……不过,反正各路天使都会助我一臂之力,我定能见到他的血,除非是在遇到他之前我已闭上了眼睛,永远见不到天日。”

“愿上帝助你!……一路平安!……愿你去叫那些普鲁士叛逆尝尝厉害!”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说。

“你们放心。我早就厌恶那些路德宗邪门歪道,我饶不了他们!”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冲仁江点了点头。在这段时间里仁江一直在跟阿克巴赫–乌兰闲谈,向他讲述当年克密奇茨袭击霍万尼斯基的种种奇闻。见伏沃迪约夫斯基向他点头示意,便拨转马头,两人一起回利沃夫去了。

克密奇茨就地调整了鞑靼轻骑的队伍,改变了前进的方向,就像车夫让车子转弯那样。他们冲着正北驰驱而去。

[641] 拉丁语,意为:首先。​

[642] 拉丁语,意为:大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