鞑靼兵,尤其是多布罗加的鞑靼兵虽说在战场上勇于跟武装到牙齿的敌人短兵相接地鏖战,胸贴胸地交锋,可对于他们最开心的武业却是屠戮手无寸铁的百姓,掳掠妇女和农民作战俘,而超乎一切的则是抢劫和掠夺财物。克密奇茨率领的这支部队,一路无所施为,实在憋闷得很。在他的铁腕管束下,这些野性的军人不得不变成温顺的羊羔,将匕首插进刀鞘,把火种熄灭,把用来捆人的韧皮绳卷起,统统都放进搭在马鞍两边的皮囊中。因此从一开始他们就不免啧有烦言。
部队抵达塔尔诺格鲁德附近时,便有几名鞑靼兵故意掉队,他们想在赫米耶莱夫斯克放出“火鸟”烧他个痛快,抓几个年轻的娘们儿来乐一乐。正向托马朔夫进发的克密奇茨骑士见到第一道火光便立即返回,命令犯罪者自己吊死在路边的树上。他已把阿克巴赫–乌兰管束得如此服帖,使之不仅没有抗命,反而敦促被判绞刑的人赶快去上吊,生怕稍一迟疑就会惹得“英雄”大发雷霆。从此这群“羊羔”便乖乖地趱程赶路,每逢在村庄或城镇宿营,总是一团团紧紧地挤在一起,谁都害怕被怀疑想溜号。尽管克密奇茨定罪科刑如此严酷,却并未引起鞑靼兵的反抗,也没引起仇恨,这条莽汉也算是走运得很,他的属下对他的喜爱总是跟对他的畏惧一样强烈。
当然,安德热伊骑士从来也不亏待他们。这个地区前不久遭受过赫麦尔尼茨基和舍雷梅特的可怕的洗劫,已是十室九空,又适逢青黄不接的季节,要给部队找到给养,给马匹找到饲料自然都很困难,尽管如此,他还是千方百计,竭力做到粮秣供应能够及时,而且足量。在克雷尼查,居民拒绝供应任何给养,安德热伊骑士立即下令抓他们几个用鞭子抽打,他还抡起手斧用斧背将副市政长官击翻在地。
这个举动赢得了那些汗国兵的极大好感,他们乐滋滋地听着挨揍的克雷尼查人的叫喊,彼此之间议论道:
“嘿,我们的克密塔赫是勇敢的鹰,他绝不会让人亏待他的羊羔!”
确实,这些鞑靼兵非但没有饿瘦,而且还吃胖了,马匹也喂得膘肥体壮。老乌兰更是大腹便便,他越来越用惊叹的眼神打量这位年轻的勇士,满意得吧嗒着嘴,反复说:
“若是真主肯赐我个儿子,我就想要个像他这样的。到了晚年我呆在乌卢斯里就不愁会饿死了!”
克密奇茨时不时用拳头撞击着他的大肚皮,说:
“你听着,大胖猪!只要瑞典人不给你这儿来个大开膛,你准能把满囤满仓的粮食全装进里边去!”
“可这会儿瑞典人都在哪里?我们的韧皮绳都放烂了,我们的强弓硬弩都发了霉。”渴望打仗的乌兰回答说。
的确,他们走的是瑞典人连一只脚都不曾踏上过的地区,再往前走,经过的地方虽说瑞典人曾经设过防,但同盟军早已把他们撵走了。克密奇茨的部队到处遇到的都是大群小群奔赴四面八方的武装贵族,也有规模不小的武装农民群体不时挡住他们的去路,对他们进行威胁恫吓,对这些农民常常很难解释清楚这些鞑靼兵是朋友,是波兰国王的忠仆而不是敌人。
克密奇茨统领的这支鞑靼轻骑终于抵达了扎莫希奇。见到这强大要塞坚壁岿然的景象,鞑靼兵都大吃一惊,更不用说当有人对他们讲起前不久这要塞曾抗击过赫麦尔尼茨基的全部大军,他们是怎样诧为奇事了。
要塞的世袭主人杨·扎莫伊斯基行觞官为了显示对这路兵马极大的友善和关爱,允许他们入城。他下令打开了什切布热申城门,此城门或称砖门,因另外几座城门都是用条石构筑的,它们也因之被称作石门。连克密奇茨本人都不曾料到能享受此等优遇,进城一看,更是惊诧不已:宽敞的街道,按意大利风格建造得整齐、协调、金碧辉煌的大教堂,美轮美奂的大学校舍,巍峨的城堡,坚实的城墙,到处耸立着的巨型火炮,各类完备的军需给养。论富贵尊荣,全国豪门中很少有人能与大宰相的嫡孙相比,论要塞的宏伟、坚固,全国更是很难找到几处能与扎莫希奇相匹敌的,无怪克密奇茨见此情景,惊诧得目瞪口呆。
尤其是那些汗国兵,一眼见到城里的亚美尼亚居住区更是赞羡不已。他们张大鼻孔,贪婪地嗅着上等山羊革的气味——城里有些很大的软羊皮革作坊,都是由来自卡法的移民实业家经办的。他们见到那美味的干果、甜食,见到那东方挂毯、地毯、腰带,见到那镶金嵌玉的佩刀、匕首、铁胎弓、雕翎狼牙箭和土耳其灯具以及其他各种名贵物品,全都禁不住眉开眼笑起来。
内廷行觞官本人使克密奇茨感到由衷的喜爱。这位城市主人在自己的扎莫希奇,可谓是真正的至尊。他春秋鼎盛,雍容华贵,风度翩翩,只因早年沉湎于风流韵事,以致体质略显虚弱。虽说年岁增长,但他仍一如既往喜爱女色;虽说健康状态每况愈下,可他面部的欢悦之色却未消减。直到现在他仍是独身,从没结过婚,尽管整个共和国最显赫的世家华族都向他敞开了大门,他却坚持说,在那些阀阅门第找不到一个有足够姿色的姑娘。后来他总算找到了一位称心的绝代佳人,那是位年轻的法兰西小姐,虽说她另有所爱,却为了他的财富还是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他的求婚。她不曾料到的是,那位遭她藐视的前欢有朝一日竟能为自己也能为她赢得一顶王冠。
扎莫伊斯基行觞官并不以聪明睿智见称,但若只为自身的需要,其才智倒还能应付裕如。他从不追逐显名高爵,可名望地位却自动找上门来。每当他的朋友们责备他胸无大志时,他总是回答说:
“不对,我并非胸无大志,只是比那些摧眉折腰者流自有更高的志趣。我又何必去踏破宫廷的门槛?在扎莫希奇我不仅是杨·扎莫伊斯基,而且是独断专行的扎莫伊斯基。”
别人也普遍称他为“独断专行者”,他对这个绰号颇为得意。尽管他受过极好的教育,学识渊博,年轻时代曾周游列国,广见洽闻,可他却乐于装成一个大老粗。他自称是个普通贵族,并且一再强调自己“胸无点墨”,天分平庸。他之所以这样贬低自己,兴许是想让别人不以为然,从而进行反驳,兴许是想在别人面前掩饰自己在某些方面可能表现出的浅薄。但不管怎么说,他都算得上是个可敬之士,比起别的许多人,他称得上是共和国一个比较优秀的儿孙。
就像他投合克密奇茨的心意一样,克密奇茨也投合他的心意,他俩可谓是惺惺相惜。故此,他热情邀请克密奇茨进入他的城堡做客,并予以盛情款待。他这样做,同样也出于他喜欢别人赞美他的好客精神。
安德热伊骑士在城堡里结识了许多著名的人物,尤其是伟大的耶雷梅的遗孀,扎莫伊斯基的亲姐姐格雷泽尔达·维希涅维茨基王妃。曾几何时,耶雷梅几乎是共和国最显赫的权贵,最受人景仰的英雄,只是他那不可胜数的庞大家产在哥萨克叛乱期间已丧失殆尽,以致王妃只得寄居扎莫希奇仰赖兄弟杨的关照。
然而王妃一如既往文雅善良,仪容严肃,举止端庄,德隆望尊,使她的兄弟杨在她面前都不免脱帽拂尘,毕恭毕敬。更有甚者,竟然畏她如畏火。做兄弟的向来对她百依百顺,从来不敢违抗她的意志,在重大事情上,对她更是奉令承教,言听计从。无怪乎城堡里的人都说,是王妃在统治扎莫希奇,主宰军队,掌管金库,左右自己的兄弟市政长官杨·扎莫伊斯基;可她却无意利用自己的这一优势,她别无所图,因为她的整个心灵关注的只是痛悼亡夫和教育爱子。
她的儿子前不久才从维也纳宫廷回国小住,此时正在慈母膝下承欢,共享天伦之乐。小王爷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克密奇茨骑士试图从他的面部窥察出伟大的耶雷梅昔日的雄风,却是白费了心思。但见少年王公身材匀称,挺拔,容颜俊美;有张丰满的脸盘儿,浓眉大眼,看人时神情羞怯;两片嘴唇显得厚而油润,很像那种沉溺于酒筵之欢的人们的嘴巴;浓密的黑发宛如鸦翅垂落在双肩。他从父亲身上继承的似乎只有这乌黑的浓发和深颜色的皮肤。
那些熟悉他的人都一再向克密奇茨担保说,年轻的王公宅心仁厚,精神高尚,而且具有非凡的悟性和超人的记忆力,几乎能操各国的语言,熟练到可以应答自如的地步。恐怕只有他那在某种程度上显露出来的举止懒散,内心郁闷,以及天生的贪食算得是这位出类拔萃的少王爷的缺憾。
的确,在跟他作过一次交谈之后,安德热伊骑士确信,这位少王爷不只是天纵英才,敏捷睿智,对每件事都能作出正确的判断,而且善于与人交往,具有赢得别人好感的天赋。经过头一次叙谈,克密奇茨就喜欢上了他,在这种感情里,应该说是怜惜多于爱。他觉得,自己甘愿不遗余力扶持这位贤王遗孤,帮他重新赢得他的王胄血统应有的辉煌前程。
可在头一次与米哈乌共进午餐时,克密奇茨也确信,有关他贪食的说法也并非虚妄之言。年轻王公一上桌,似乎便心无旁骛,只想到吃。他那双突出的大眼睛只是滴溜溜地跟着送上桌来的每只盘碟转,焦急地等待着美味的佳肴;每上一道新菜,他总是往自己的盘子里拨一大堆,咂嘴弄舌,吃得津津有味,只有饕餮之徒才会这般饥鹰饿虎似的。见到他这副馋相,王妃那张大理石雕般的脸上立刻就笼上愁云,其中更大的成分应说是忧伤。克密奇茨感到惘然若失,很不自在,只好掉过脸来,望着独断专行者扎莫伊斯基。
可这位卡卢加的市政长官扎莫伊斯基既没看米哈乌王公,也没看自己的嘉宾。克密奇茨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原来在格雷泽尔达王妃背后,更有一番奇妙的景象,那是他迄今不曾留意到的。
出现在他眼帘的是一颗漂亮的脑袋,一位妙龄少女的脸蛋儿。这姑娘肤如凝脂,杏脸桃腮,皓齿蛾眉,美得像幅画像。如云绿鬓自然拳曲,点缀着她的前额,一对水灵灵的眼睛顾盼神飞,敏锐的目光不时投向坐在市政长官身边的众位军官,就连扎莫伊斯基本人也处于这明眸流盼之间;终于两道目光停在了克密奇茨骑士身上,一双充满风情的眼睛执拗地盯着他看,仿佛想看明他的内心。
然而克密奇茨并不是那种容易给她看得神魂颠倒、心慌意乱的人,他立刻放肆地盯住了那翦水双瞳,接着用胳膊肘碰了碰坐在身旁的领主私家铁甲骑兵团队长舒尔斯基校尉,悄声问道:
“那只长尾巴的山雀是谁?”
“尊敬的阁下,”舒尔斯基校尉很不客气地回答说,“如果阁下不知道自己说的是谁,请把态度放尊重点,别用轻蔑的口吻询问……这不是什么山雀,她是安娜·博若博哈塔–克拉辛斯卡小姐。如果阁下不想为自己的鲁莽抱憾终生,请别随随便便给她取诨名!”
“阁下大概不知道,”克密奇茨笑着说,“山雀是一种非常漂亮的鸟,因此拿这种鸟取诨名不带任何轻蔑的意思。不过从阁下的愤懑中可以猜到,你是狂热地爱上她了。”
“在这儿谁又没爱上她?”舒尔斯基生硬地嘟囔道,“连市政长官本人的一双眼睛也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眼珠子都差点儿没迸出来啦。瞧他坐在那儿,简直如坐针毡。”
“我看到了,看到了。”
“阁下能看到什么!……他、我、格拉博夫斯基、斯托瓦盖维奇、科诺雅兹基、龙骑兵的鲁贝茨基、皮耶琴加,她让我们所有的人都陷进去了……阁下如果在这儿呆得时间长一些,照样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绝对逃不掉……她只消二十四小时就足以令你为之倾倒!”
“嘿,贵族兄弟!即便是二十四个月,她对我也无可奈何!”
“怎么会呢?”舒尔斯基校尉怫然问道,“难道阁下是铜铸铁打的不成?”
“不!并非铜铸铁打,只是如果有人偷掉了阁下口袋里的最后一枚塔勒,那么阁下就再也不用害怕窃贼了……”
“也许是这样!”舒尔斯基说。
但克密奇茨骑士这时却突然沉下脸来,显得悒悒寡欢,因为他自己的万般烦恼一下袭上他的心头,他再也不去关注那双黑眼睛是如何越来越执拗地盯着他看了,那黑眼睛似乎在问:“年轻的骑士,你尊姓大名?你来自何方?”
舒尔斯基却在喃喃说:
“那是把金刚钻,简直能把你的心底钻穿!……在把我的心钻穿之前,她也冲我这么钻过……可现在她已把我扔在了一边,不闻不问!”
克密奇茨猛地从沉思中惊醒。
“见鬼,你们中为何没有哪个跟她结婚?”
“因为在彼此掣肘,互相妨碍!”
“嗬,那她就得准备当老姑娘了……虽说她看起来还显稚嫩,这只鸭儿梨,想必里边的籽儿还是白的。”
听了此话舒尔斯基瞪大了眼睛,侧身对着克密奇茨的耳朵极其神秘地说:
“天啦!人们都讲,她已经二十五岁了!在暴民闹事以前,她便是格雷泽尔达王妃的侍女了。”
“这可是奇而又奇的一桩奇事,我还当她是二八佳人哩,最多不过十八岁!”
这时那“鬼丫头”显然已经猜出他们是在议论谁,因为她这会儿耷拉下眼睑,遮住了那双火辣辣的眼睛,只是把目光箭似地斜觑着克密奇茨,似乎一直在问:“你是什么人,这么英俊?你是从哪儿来的?”
而他也情不自禁地捻起了八字胡。
午餐结束后,卡卢加的市政长官离席时挽住了克密奇茨的胳膊,他注意到克密奇茨的宫廷风范,便将其当作迥非一般的宾客,优礼有加。
“巴比尼奇阁下,”他说,“阁下对我讲过,说是从立陶宛来的?”
“不错,市政长官大人。”
“请告诉我,你是否认识立陶宛的波德比平塔家族的人?”
“认是不认得,因为他们已不在人世,至少是以‘扯下修士头巾’作纹章的这一支已经断了香火。最后的一位波德比平塔在兹巴拉日壮烈牺牲了!他是立陶宛奉献出的一位最伟大的骑士。在我们那里关于波德比平塔家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的事迹我也听说过,之所以还要询问,是因为家姐有位门客,有位姓博若博哈塔–克拉辛斯卡的小姐……一位名门后裔!她正是在兹巴拉日捐躯的波德比平塔的未婚妻……她是个孤女,无父、无母,虽说家姐王妃对她十分疼爱。由于我是家姐的天然保护人,这样我也就成了这位姑娘的监护人。”
“这是多么令人高兴的监护!”克密奇茨插言道。
卡卢加的市政长官莞尔一笑,眨了眨眼睛,又用舌尖儿舔了舔嘴唇:
“怎么样?甜甜的杏仁糖!不是吗?……”
可他突然警觉,此话会泄露自己的隐衷,于是马上摆出了一副严肃的面孔。
“哎,你这滑头!”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是想让我上钩,差点儿没叫我泄露……”
“泄露什么?”克密奇茨锐利地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至此这位“独断专行者”才最终明白,论聪明机智,他根本不是嘉宾的对手,于是顿时转换了话题:
“那位波德比平塔留下遗书,把他在你们那边的几座庄园赠给了姑娘。那些庄园的名称我怎么也记不清,因为都是古里怪气的,什么巴乌图皮耶,什么塞鲁齐亚内,什么梅希基什基,总而言之,他把自己拥有的一切全都赠给了她。真见鬼,我哪里记得清……总共有五六座庄园。”
“哦!那应说是成片的地产,而不是什么单个儿的庄园。波德比平塔是个极富有的人,家财万贯,阡陌连云,假若小姐有朝一日能得到他的全部产业,那她自己就该广招门客,侍仆成群,并且该到元老院中间去挑选夫婿了。”
“你这么讲?你了解那些村庄?”
“我只知道卢博维切和舍普蒂,因为那两处靠近我家田庄。那儿仅森林边界就有两波里长,田地边界和牧场边界也有这么长。”
“那是在什么地方?”
“在维捷布斯克。”
“哎呀,好远!这事不值得折腾,何况那个地区又被敌寇占领。”
“等我们把敌寇消灭,我们的产业就会物归原主。不过,波德比平塔在别的许多地方也都有产业,而在日姆兹就有很大的地产,这我很清楚,因为我在那儿也有大片土地。”
“我看得出,阁下的家财远不止一袋草料。是这样吧?”
“这会儿那些地方可没有任何出息,我算是一贫如洗啦。不过,别人的财富我也不需要。”
“请阁下给我出出主意,怎样才能使那姑娘行动起来?”
克密奇茨粲然一笑。
“我倒乐于在这方面而不是在别的方面出点儿主意。我看最好是去找萨皮耶哈大人。只要他肯把此事放在心上,凭他的维捷布斯克总督的身份和他那作为全立陶宛最显赫人物的声望,他是能帮上大忙的。”
“他可以给各地的法庭送去通知,就说波德比平塔留有遗嘱,把他的所有产业都赠给了博若博哈塔小姐,她是唯一合法的继承人,这样波德比平塔的那些远亲就不能来分割他的家产。”
“话是不错。不过这会儿哪有什么法庭,而萨皮耶哈总督脑子里要盘算的也不是这种事,他如今千头万绪,要考虑的事多着呢!”
“是不是可以把姑娘给他送去,让他当监护人。有她天天在他眼前转悠,说不定就能让他快点儿为她做点儿什么。”
克密奇茨惊诧地朝市政长官瞥了一眼,心里在揣度:
“他想把姑娘从这儿送走,究竟是什么意图?”
市政长官却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了下去:
“当然,要姑娘在兵营里住维捷布斯克总督的帐篷确实很难,不过她可以和总督的女儿们住在一起。”
“我闹不懂!”克密奇茨寻思,“难道他果真只想当她的监护人?”
扎莫伊斯基又道:
“在这件事上难办的只是:在如今这种干戈扰攘的乱世,怎样才能把她送到那里去?要去,就得有几百兵马护送,而我从扎莫希奇又抽不出如此兵力。假如我能找到这么一个人,能安全地把她带走……瞧,这不就到了山穷水尽,又遇柳暗花明?阁下或许就能办妥这件事,因为阁下正要往萨皮耶哈总督那儿去。我可把书信交给你,请你转呈总督,惟愿阁下能以骑士荣誉向我保证将她安全送到。”
“要我把她带到萨皮耶哈总督那儿去?”克密奇茨骇异地问。
“怎么,这难道不是件美差?……说不定一路上还能闹场恋爱呢?!”
“唉!”克密奇茨说,“我的感情早已有所属,这就像有人承租了我这块心田,虽说这人不给我付年金,可我还不想换承租人。”
“如此说来,我也就更放心把她托付给阁下了。”
接着是良久的沉默。
“怎么样啊?阁下接受这个差事吗?”市政长官忍不住问道。
“我率领的是鞑靼兵。”
“有人对我讲过,说那些鞑靼兵畏阁下甚于畏火。啊?怎么样?你愿意承担这个责任吗?”
“呣,我为什么不愿?既然我在这方面能为大人效劳……只是……”
“只是什么?啊,你准是在想,这事需经王妃允许……可不是!苍天在上,我敢说她定会允许的,因为……你简直难以想象,正是她疑心我……”
说到此,市政长官开始凑近克密奇茨的耳朵,悄悄嘀咕了好一阵子,最后大声说:
“为这事她对我很恼火,絮絮聒聒,刺刺不休,我只好当耳边风,不理不睬,因为跟娘儿们干仗总不是事!哼!我倒宁愿在扎莫希奇城外跟瑞典人开战。既然我想把姑娘从这儿打发走,对王妃便是最好的证明,让她知道我断没存什么坏心。不错,她准会大吃一惊……哼!由她吃惊去!一有机会我就去跟她谈这件事。”
市政长官说完就转身走开了。克密奇茨望着他的背影,嘴里嘟哝道:
“哎,市政长官大人,你究竟在布什么陷阱,我虽不知你的目的何在,可我已清楚看到你撒下的网,因为你作为张网者可是不太高明。”
市政长官却自以为得计,很是开心,虽说他心里很明白,他的事只算成功了一半,而留下的另一半对他来说是那么难办,以至一想起来就忧心忡忡,甚或感到恐怖。简而言之,此事必须赢得格雷泽尔达王妃的允许,一想到王妃的严厉和洞察一切的睿智,这位标榜自己独断专行的市政长官就不由打心眼儿里丧了胆。
然而事情既然开了头,他就渴望能尽快弄出个结果来,于是在翌日早晨作过弥撒,用完早膳,检阅过雇佣的德意志步兵操练后,他便去了王妃的居室。
他见到王妃正在为大教堂神甫刺绣一件法衣。在王妃身后,阿露霞正在把挂在两张椅背上的丝线绕成团;另一束玫瑰色的丝线挂在了她的脖子上,姑娘一边双手在飞快地绕,一边围着两张椅子转圈子,把线缠绕到线桄子上。
一见这姑娘市政长官大人的眼睛就发亮,可立刻他就摆出一副庄重的神态,跟王妃寒暄过后,便仿佛在无意中提起克密奇茨来,无缘无故地说道:
“率领鞑靼兵到这儿来的那位巴比尼奇骑士是立陶宛人,是个很有身份、很有教养的人物。他举止彬彬有礼,看来是个很有才干的名副其实的骑士。不知姐姐殿下注意到他没有?”
“你不是亲自把他给我引见过吗,”格雷泽尔达王妃漫不经心地回答,“他有副诚实的面孔,看样子是位优秀的军人。”
“我还向他详细打听过遗赠给博若博哈塔小姐的那些田庄。据他说,那可是份大地产,与拉吉维尔家族的产业几乎不相上下。”
“上帝泽惠阿露霞。愿她这伶仃孤女的日子会过得轻松点儿,日后晚景也不至那么凄凉。”
“只是这中间存在periculum,只怕波德比平塔的远亲会来分割这份家产。巴比尼奇说,维捷布斯克总督只要愿意管管这件事,是完全能帮上忙的。此人是位至诚君子,向来对我们又极为友善,我就是把亲生闺女托付给这样的人也大可放心……其实只要他送份公文知照一下法庭,表明自己承担监护人的责任,也就万事大吉了。不过巴比尼奇说,要办成这件事,就得安娜小姐亲自到那边去一趟。”
“去哪儿?去萨皮耶哈总督那边?”
“或者是去萨皮耶哈的女儿们那里。只要到了那边,上述的部署pro forma就能成立。”
卡卢加的市政长官此刻杜撰出一种“pro forma能成立的部署”,认定王妃准会将这枚伪币当作真钱收下的。
王妃考虑了片刻,说道:
“可如今沿途都是瑞典人,她怎能到那边去呢?”
“我正好得到消息,说瑞典兵马已撤出了卢布林,维斯瓦河这一边整个地区已是畅通无阻了。”
“这会儿又有谁能送汉卡到萨皮耶哈总督那儿去呢?”
“有现成的,巴比尼奇自己就能办到。”
“跟鞑靼人一起?得了吧,快别作孽了,我可敬的兄弟!那可是群没开化、不驯服的野蛮人。”
“我倒不怕他们。”阿露霞插言道,同时行了个屈膝礼。
这时格雷泽尔达王妃已恍然大悟,明白自己的兄弟是有备而来,准能拿出什么周详的计划,于是她把阿露霞从屋子里打发了出去,然后便以探询的目光打量着市政长官。
而他却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
“那些汗国兵在巴比尼奇面前都是服服帖帖的,无不俯首听命,稍不服管辖便会被处以绞刑。”
“我不能允许作这样的远行。”王妃回答说,“姑娘为人正直,就是有点儿轻佻,容易惹人动心,招风揽火……你自己就深有体会。我怎能把她托付给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一个无名之辈?”
“他哪是什么无名之辈?谁不知巴比尼奇家是一豪门望族,是可信赖的人!”(其实这位市政长官大人平生从未听说过什么巴比尼奇家族。)……“何况,”他继续说道,“你还能从那些稳重可靠的女子中挑一个给她做伴,这样也就能保住decorum。至于巴比尼奇,我敢担保,绝不会出问题。我可以告诉你,姐姐殿下,他在那边是有未婚妻的,而且据他自己讲,他爱得发狂……一个人若是在恋爱,那就心有所属,脑子里就不会打别的主意。问题的关键在于,像这样的机会一时可能难以遇到第二次;若不及时抓住,那么姑娘的产业就会落空,日后她可能就会头无片瓦,足无立锥之地。”
王妃停下了刺绣,抬起头,将那双锐利的眼睛逼视着兄弟,问道:
“你要把她从这儿打发走,究竟目的何在?”
“我有何目的?”市政长官大人垂下了目光讪讪地说,“我还能有什么目的?什么目的也没有!”
“杨!……你莫不是跟巴比尼奇合谋要损她的贞操?!”
“瞧,你又来了!上帝可以为我作证!哪有这种事!你不妨去看看我给萨皮耶哈总督写的书信,你自己也可以写一封加上……我愿向你保证,我绝不离开扎莫希奇。再说,你不妨亲自去考查考查巴比尼奇,到时候你自会去求他,请他担起此任。既然你怀疑我,我便只好甩手不管,对任何事都不闻不问。”
“那你为什么要如此坚持,想要她离开扎莫希奇呢?”
“因为我希望她幸福,因为那涉及一份不可估量的庞大产业。再说……我承认,我是巴不得她能尽早离开扎莫希奇。你的猜疑已经让我无法忍受,你老是冲我皱眉蹙额,板起面孔,让我心里很不是味道……于是我就想,得找个适当的机会把姑娘打发走,这对你的猜疑便是一个最好的回答。真的,我实在受够了!我又不是什么少年学生,又不是什么花花公子,会深更半夜摸到窗口下去偷情……我还要告诉你:我手下的那些军官为了她,彼此争风吃醋,互不相让,已到了抽刀拔剑火并的地步。长此下去,我们这儿应有的和睦、秩序、纪律、效忠就都会荡然无存。我实在受够了!不过既然你冲我直眉瞪眼,我撒手不管就是,你爱怎么干就怎么干,你自己去管好米哈乌,因为那是你的事,与我毫不相干。”
“米哈乌怎么啦?”王妃惊愕地问。
“我不愿说姑娘任何坏话……她挑逗他并不甚于挑逗别人,可如果你,姐姐殿下,看不到他那捷如闪电的目光箭似地射向谁,如果你看不到那炽热的情感,那么我愿告诉你:丘比特的神箭不会像母爱那样盲目。”
王妃眉峰紧蹙,脸色显得苍白。
市政长官眼见自己终于击中了王妃的要害,便双手在膝盖上一拍,继续说道:
“瞧,就是如此!姐姐殿下,瞧,就是如此!……其实这与我何干!你就由着米哈乌去绷紧丝线帮她缠线团儿好了;让米哈乌去望着她,像马驹子那样打着响鼻儿好了;让米哈乌涨红着脸,从钥匙孔里去偷看她好了!……这关我什么事!……再说哩,我知道什么!……她有偌大的产业……贵族门第——当然不算高,可我并不傲视一般贵族。你自己愿意,那好!尽管他俩年龄不相称,可这又关我什么事?”
市政长官大人说完这番话便站起身,向姐姐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打算离去。
一股热血立刻涌到了王妃的脸上。高傲的王妃在整个共和国都找不到堪与维希涅维茨基家门当户对的名媛佳丽做儿媳,在国外,除非是到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大公国的郡主们中间去物色相当的人选,因此,兄弟的这番话简直就像用烧红的烙铁烤炙她一般。
“杨!”她说,“你等一等!”
“姐姐殿下!”卡卢加的市政长官回答说,“primo,我是想向你提供证据,说明你对我的猜疑是不正确的;secundo,我是想提醒你,你该看住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人。现在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没有更多的话可说。”
至此,扎莫伊斯基市政长官又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走了出去。
[643] 克密塔赫是鞑靼人对克密奇茨含有敬意的称呼。
[644] 什切布热申城门是扎莫希奇西南的城门。扎莫希奇共有七座带城门的棱堡或防御工事。
[645] 指内廷行觞官杨·扎莫伊斯基。他的祖父也叫杨·扎莫伊斯基(1542-1605),老扎莫伊斯基曾任波兰宰相和王军大统帅,系扎莫希奇城和扎莫希奇大学的建立者。
[646] 卡法是连接亚速海和黑海的海峡上的城市。
[647] 指玛丽亚·卡齐米拉(1641-1716),法国侯爵德阿尔奎因之女,玛丽亚·卢德维卡王后的内廷总管,1658年嫁杨·扎莫伊斯基,在杨·扎莫伊斯基死后,改嫁杨·索别斯基,自1674年起为波兰王后。
[648] 即米哈乌·维希涅维茨基(1640-1673),1669年加冕为波兰国王。是波兰历史上最无能的国王之一。
[649] 此处可能有误。作家在《火与剑》第五章谈及他父亲耶雷梅王公的肤色时说:“王公从他的瓦拉几亚母亲那里继承了白皙的肤色,却像一块烧得炫目的铁那样射出炽热。”
[650] 安娜是阿露霞的正名,阿露霞是爱称。
[651] 指赫麦尔尼茨基叛乱前,即1648年前。
[652] 拉丁语,意为:风险。
[653] 拉丁语,意为:形式上。
[654] 汉卡是安娜的小称。
[655] 拉丁语,意为:体面。
[656] 丘比特即希腊神话中的厄洛斯,爱神,其形象是个长着金翅膀的少年或儿童,他张弓搭箭,背负箭筒,有时手持火炬。他挽弓射向凡人和神祇的金箭,百发百中,能唤起他们心中的爱情,而爱情则会带来欢乐、幸福、忧愁、痛苦,甚至死亡。
[657] 拉丁语,意为:首先。
[658] 拉丁语,意为:其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