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午夜时分,安德热伊骑士来到王公的连营,向头一道岗哨说明了来意。这时博古斯瓦夫的整个营地无有一人入睡。一场激战随时都有可能打响,因此官兵都在忙于战备。王公的部队占领了雅努夫,控制着通向索库乌卡的驿道,监视着驿道的是由选帝侯调拨来的老练的炮手。虽说只有三门火炮,可弹药供应很充足。雅努夫两侧,在桦树林间,博古斯瓦夫下令构筑了壕堑,由装备了多筒火枪的步兵据守。雅努夫城由骑兵守卫,驿道处于炮火控制之下,城郊林带有纵横交错的壕堑。应该说阵地的设防情况颇佳,如用生力军防守,在这样的阵地上自可长时间浴血相持,然而生力军却只有克里兹大尉管带的八百步兵,其余士卒则全已困顿不堪,能勉强站立得稳就算不错。此外,在苏霍沃拉每日半夜三更常能听到鞑靼兵发出的狼嚎虎啸,这样,在博古斯瓦夫的阵地后方,士兵中的恐怖情绪也就在继续扩散蔓延。博古斯瓦夫只得往这个方向派出所有轻骑,但他们只走出半波里,便既不敢往前走也不敢回头,因为担心在森林里会碰到什么埋伏。
博古斯瓦夫疟疾缠身,寒热交加,冷起来如冰上卧,热起来如蒸笼里坐,所受折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厉害,可他仍然事事亲自过问。由于骑马困难,便只得坐一顶敞篷轿子,由四名近卫队士兵抬着,就这样他巡查了驿道和桦树林各处的防务,正当他返回雅努夫城时,有人通报:有使者来见王公。
已经来到了雅努夫的街上。博古斯瓦夫没能认出克密奇茨来,一方面由于时值黑夜,另一方面也由于前哨军官过分谨慎,安德热伊骑士的脑袋给人用麻袋罩住了,只有嘴巴处开了个口儿。
克密奇茨翻身下马,站立在王公近旁,博古斯瓦夫这才发现使者头上罩着麻袋,便吩咐立即将其去掉。
“这儿已是雅努夫,”他说,“没有什么好保密的。”
然后他在黑暗中转身对安德热伊骑士说:
“是从萨皮耶哈总督那儿来的?”
“不错。”
“萨科维奇市政长官在那儿情况怎样?”
“奥斯凯尔科团队长负责接待他。”
“你们既然扣留了萨科维奇,为什么还向我要求特别通行证?萨皮耶哈总督过于小心谨慎了,倒该让他瞧瞧,他是否聪明过了头。”
“这不关我的事!”克密奇茨回答。
“我看,你这位使者倒不怎么爱说话。”
“我这儿带来了一封书信;而有关我自己的私事,等到了住地我自会向王公细说。”
“这么说,还有私事?”
“是来向王公殿下提个请求。”
“我将乐于不拒绝。现在请跟我走。上马吧,阁下。我本想请阁下坐轿,只怕太挤。”
他们上路了。王公坐轿,克密奇茨骑马与之并行。在黑暗中两人互相打量着,但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脸面。过了片刻,王公尽管裹着裘衣,却开始瑟瑟发抖,牙齿碰撞得嘎巴响。终于他开口说道:
“我算是碰到鬼了……唉……真冷啊……咝!要不是这……我提出的条件可就不大一样啦……”
克密奇茨一声不吭,只想用他那锐利的目光透过黑暗瞧瞧王公这会儿的模样,在黑暗之中,王公的头和脸轮廓模糊,影影绰绰,有点儿发灰,有点儿发白。听到博古斯瓦夫的声音,看到他朦胧的形象,过去所有的精神创伤,所有的积怨旧恨,一齐涌上了克密奇茨的心头,引燃了的复仇烈火几乎让他发疯……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腰间的佩剑,剑已给哨兵卸去,但腰带上还戳着一支铁头权标,这是他作为团队长的标志。于是魔鬼顿时便在他脑海里作祟,悄悄怂恿他说:
“你去冲着他的耳朵大喝一声,告诉他你是谁,然后用权标砸碎他的脑壳……夜这么黑……你能脱身……凯姆利奇兄弟俩跟你在一起。你杀死了卖国贼,你所受的屈辱便得到了补偿……你能救得奥伦卡,救得索罗卡……你揍他呀!快动手呀!……”
克密奇茨带马离轿子更近了点儿,开始用颤栗的手去抽插在腰带里的权标。
“你揍他呀!快动手呀!……”魔鬼悄声说,“这是为祖国效忠……”
克密奇茨已抽出了权标,紧握着它的把手,仿佛是想把权标攥在手心里捏碎似的。
“动手呀!一,二,三!……”魔鬼悄声说。
可就在这时,克密奇茨的坐骑或者是鼻子碰着了一名近卫兵的头盔,或者是突然受到了惊吓,总之,它用前蹄刨起了地上的泥土,然后又尥起了蹶子;克密奇茨赶忙拉紧了缰绳,将马带住。就在这一刹那王公的轿子超前走了十几步。
年轻的勇士猛地清醒过来,头顶上的发丝根根直立。
“最神圣的圣母啊!请拉住我的手!”他从牙缝里喃喃祷告,“最神圣的圣母啊!请救救我!我是作为统帅的使者到这儿来的,绝不能像名强盗那样趁月黑之夜进行谋杀……我是贵族,我是你的忠仆……请别让我受魔鬼的诱惑!”
“阁下在那儿磨蹭些什么?”博古斯瓦夫问道,他的话语因寒战而变得断断续续。
“我在这儿。”
“听见了吗,阁下……篱笆后边的公鸡已在报晓……得加快步伐,因为我有病,需要休息。”
克密奇茨把权标插进了腰带里,挨着轿子催马向前。可他仍然难使心情平静下来。他明白,只有冷静和自制才能救得索罗卡;因此他暗自盘算,该用些什么话才能打动和说服王公。他在心里发誓,只谈索罗卡的事,绝不提及其他,尤其是奥伦卡更不能提及。
可是王公自己兴许会提到她,兴许会说些既令人听不下去也无法忍受的话,一想到这一点,安德热伊骑士在黑暗中就觉得有一股热血涌到了脸上,火辣辣的,脑袋涨得慌。
“但愿别提到她,”他在内心深处暗自说,“但愿别提到她,否则我会跟他拼个同归于尽……即使他不知廉耻,但愿他能怜惜自己的性命……”
安德热伊骑士痛苦不堪。他感到像是给人紧紧卡住了喉咙,胸中喘不过气来;他担心在他须要开口说话时嘴里会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在这种精神压抑的情况下,他开始默念起连祷。
过了片刻,压抑的心情渐渐松缓下来,他感到平静了许多,那双仿佛在紧紧卡住他的喉咙的铁手终于松开了。
这时他们已经来到了王公的住地。四名近卫队的士兵落下了轿子,两名贴身侍从搀着王公的胳膊将他扶下轿。他转向克密奇茨,冷得牙齿直打颤,哆哆嗦嗦地说:
“请跟我来……这病是一阵阵发作,很快就会过去……我们便可谈话了。”
这样又过了片刻,他俩来到一个僻静的房间,房里的壁炉中烧着一大堆的煤,炉火熊熊,燥热难当。博古斯瓦夫王公给安置在一张战地长躺椅上,给他盖上了毛皮,又点亮了烛火。然后侍从们退出,王公头向后仰,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地呆了良久。
他终于说道:
“请稍候……容我休息一会儿……”
克密奇茨注视着他。王公变化不大,只是寒战使他面部痉挛。他那张脸一如往昔涂脂抹粉,两颊染得殷红,正由于他是躺着,又闭上了眼睛,头向后仰,使他看起来宛如一具陈尸,或者说像尊蜡像。
安德热伊骑士站立在他前面的烛光中。王公开始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突然他的双目瞪得老大,仿佛有团烈焰掠过他的面部。但这只是电光石火般地一闪即逝,然后他又闭上了眼睛。
“如果你是幽灵,我并不怕你,”王公说,“不过还是请你不要留在我这里!”
“我是带着书信从统帅那儿来的。”克密奇茨回答。
博古斯瓦夫打了个寒噤,似乎想抖搂掉眼中的魔影;接着他睁眼望了望克密奇茨,问道:
“难道我那时没有打中阁下?”
“并非完全没打中。”安德热伊骑士用手指了指脸上的伤疤,阴沉地回答。
“这便是第二次狭路相逢!……”王公悄声嘟哝说,半是对克密奇茨说的,半是自言自语。
他又高声问了一句:
“书信在哪里?”
“在这里。”克密奇茨回答,递上了书信。
博古斯瓦夫开始读信,读完后,他眼里射出奇异的光。
“好!”他说,“磨蹭得够了!……明天开战……我很高兴,因为明天我不会发疟子。”
“我们同样高兴。”克密奇茨回答。
片刻之间屋子里寂静无声,两个不共戴天的仇敌在沉默中都带着某种极其强烈的好奇心瞪大眼睛审视着对方。
王公头一个开了口:
“我猜想,是阁下带领鞑靼兵袭击我的,是吧?……”
“是我……”
“那你就不害怕到这里来吗?……”
克密奇茨没吭声。
“除非你是指望由于基什基家族跟我沾亲带故……须知你我之间旧账未了又添新账……骑士爷,我是可以下令将你剥皮抽筋的。”
“你会的,王公殿下。”
“你是带着特别通行证来的,不错……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萨皮耶哈总督向我要那份通行证……可你曾蓄意谋害我的性命……萨科维奇被扣留在那边;然而……总督大人无权处置萨科维奇,而我却有权处置你……我的老表!……”
“我是带着请求来见殿下的……”
“说吧!你可以指望我对你有求必应……你有什么请求?”
“殿下这里抓到一名军人,此人是当初帮助我劫持殿下的人中的一员。但他只是遵我之命行事,听任我使唤的一种instrumentum而已。请殿下释放这名军人。”
博古斯瓦夫思索了片刻。
“我的骑士爷,”他说,“我百思不得其解,你到底是个比一般更优秀的军人呢,还是个比一般更厚颜无耻的乞求者……”
“我不会白白请求殿下释放此人。”
“你拿什么来向我赎买他?”
“拿我自己。”
“瞧,他竟是这么一个miles praeciosus?……你出手慷慨大方,不过你得当心,你有几条命够你这样豁出来?因为你肯定还想从我这儿赎买别的什么人……”
克密奇茨向王公走近了一步,脸色苍白得吓人,以至博古斯瓦夫不由自主地望了望房门,虽说他生性勇敢,还是即刻变换了话题。
“萨皮耶哈总督断不会同意这样的安排。”他说,“我倒是乐意把你留在身边,可我对他作出过王公的千金一诺,要保证你的安全。”
“我可以写封信由这名军人带给统帅,说明我是自愿留在殿下这儿的。”
“可他会要求我违背你的意愿将你遣返回去。你为他立下过汗马功劳,你对于他至关重要……要是这么做了,他断不会把萨科维奇给我释放回来,而我对萨科维奇比对你更为珍视……”
“但求殿下释放这名军人,我以骑士的荣誉担保,无论殿下要我去哪里,我都谨遵钧命。”
“明天我或许就会捐躯沙场。任何安排对我都毫无意义。”
“我恳求王公殿下!为了此人我……”
“你怎么样?”
“我将放弃复仇。”
“你瞧,克密奇茨骑士,我曾多少次举起矛枪去跟熊搏斗,我这样做并不是出于无奈,而是出于爱好。我喜欢冒点儿风险,这样我的生活就不那么单调。所以说,我把你的复仇视为一种乐趣。我不得不承认,阁下,你就是那种自己往猎人枪口上撞的棕熊。”
“王公殿下,”克密奇茨说,“上帝常为别人一点儿小小的善意便赦其大罪。我们谁也不知自己将在何时接受基督的审判……”
“够了!”王公打断了他的话,“尽管我疟疾缠身,可为了在主面前作点儿贡献,我也自会编撰赞美诗;我若需要人布道,自会招来自己的牧师……阁下就连求人都没学会应有的谦卑,只会兜圈子,走弯路……我不妨教给你一个办法:明天你在战斗中去攻打萨皮耶哈总督,后天我就释放这个宝贝大兵,并宽恕你的罪愆……你已背叛过拉吉维尔家族,不妨再背叛萨皮耶哈一次……”
“这是殿下最后的话吗?……我凭所有圣徒之名起誓,恳求殿下……”
“不行!你叫魔鬼缠住了,好!……瞧你的脸都变了色……只是别太靠近我,虽说我不好意思喊侍卫来……可你瞧这儿!你的胆量也太大了!”
博古斯瓦夫说罢便从毛皮下面露出一支手枪的枪管,同时瞪着冒火的双眼逼视着克密奇茨的眼睛。
“王公殿下!”克密奇茨叫喊起来,双手合拢好像是在乞求,可由于愤怒他的脸完全变了模样。
“你这是在乞求还是在威胁?”博古斯瓦夫说,“你在向我低头,可魔鬼却在你的衣领下面让你对我咬牙切齿!……你眼中射出的是傲气,你那副嘴脸阴沉得可怕,说出的话活像滚滚雷霆。哪有这样请求的?我的骑士爷!你既有所求,就该拜倒在拉吉维尔脚下,就该在地板上磕响头!那时我再给你回话!……”
安德热伊骑士面色宛如一幅白布,他用一只手抹过湿淋淋的前额,抹过双眼,抹过脸颊,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仿佛折磨王公的疟子突然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如果王公殿下释放这名老军人……那……我……甘愿拜倒在……殿下……脚前……”
博古斯瓦夫眼中闪现出一种心满意足的神采,因为他凌辱了敌人,按下了敌人强项的脖颈。这对他的泄愤和复仇可算最好的滋养品了。
克密奇茨站立在他面前,额发怒竖,浑身瑟瑟发抖。他那张脸即便在平静时刻也酷似一只雄鹰的脑袋,此时更使人想起这猛禽在狂怒时的凶狠模样。你无法猜到霎时间他究竟会拜倒在王公脚前,还是会旋风般地扑向王公的胸膛……
博古斯瓦夫始终目不转睛地牢牢盯住他的双目,说道:
“得有见证人!得当着大家的面!”
于是他又转向房门,喊道:
“来人!”
从敞开的门口进来十几名侍从,有波兰人,也有外国人。紧跟他们身后进来的是一群军官。
“各位!”王公说,“这是克密奇茨骑士,奥尔沙的持剑官,萨皮耶哈总督派来的使者,他是来求我开恩的,想请各位给他作见证人……”
克密奇茨像喝醉了酒,打着踉跄,痛苦地呻吟着,他一横心扑倒在博古斯瓦夫脚前。
王公却故意伸直双腿,使脚上的马靴尖儿碰着了骑士的前额。
所有的人都屏息静观,都给这草木知威的姓氏竟然甘受此等的侮辱惊得哑口无言,尤其是这位名闻遐迩的骑士而今又是萨皮耶哈总督的使者。所有的人都明白,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这时王公站起身来,一声不吭便走进了套间,只冲两名侍从点了点头,示意跟他走。
克密奇茨又站了起来。他的脸上既没显出愤怒,也没显出凶狠,只有麻木和冷漠。似乎他对所发生的事毫无知觉,似乎他身上原有的活力和刚毅全给彻底摧毁了。
半个钟头过去,又过了一个钟头。房内一派沉寂,只听到窗外马蹄嘚嘚和士兵们从容不迫的脚步声。而他始终一动不动地坐着,宛如木雕石刻的一般。
忽然过道的门打开了。走进一名军官,他是克密奇茨在比尔瑞时的旧相识。此人领来八名士兵,四人带有火枪,四人没带火器,只佩有马刀。
“团队长阁下,请阁下起立!”军官彬彬有礼地说。
克密奇茨精神恍惚地望了望他。
“格沃夫比奇!”他认出了这名军官,打了个招呼。
“我奉命,”格沃夫比奇说,“绑住阁下的双手,送阁下出雅努夫。这只是暂时捆绑,然后阁下即可自由离去……所以我请阁下勿作反抗……”
“绑吧!”克密奇茨回答。
他毫无反抗地让人捆绑。但他的双脚并没有被捆住。军官把他带出房间,领着他徒步穿过雅努夫,然后又走了大约一个钟头。路上又加入了几名骑兵。克密奇茨听见他们在用波兰语交谈。大凡尚在博古斯瓦夫手下服役的波兰人全都知道克密奇茨的姓氏,因此对他的遭遇都表现出极大的好奇。他们一行穿过了桦树林,来到一片旷野,在这里安德热伊骑士见到博古斯瓦夫的一队波兰轻骑兵。
士兵们列队站定,形成一个方阵。方阵中央是个空旷地,空旷地上两名步兵牵着两匹鞴好了缰辔的马,还有十几个人举着松明火把。
凭借火炬的亮光安德热伊骑士见到一根新削尖的木柱横躺在地上,木柱的另一端固定在粗大的树桩上。
克密奇茨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这是为我准备的。”他心想,“博古斯瓦夫下令用马匹拖拽,对我施柱刑……他为了对我进行报复而不惜牺牲萨科维奇!”
但是他错了,这尖柱首先是为索罗卡准备的。
借着摇曳不定的火光,安德热伊骑士看到了索罗卡。这名老军人此刻正靠近树桩坐在一张凳子上,他没戴制帽,反捆着双手,由四名士兵押着。有个穿羊皮坎肩的人拿一只浅口杯斟满烧酒送到他嘴边,索罗卡相当贪婪地喝着。喝完酒,他吐了口唾沫,也就在这时,克密奇茨由两名骑兵押送来到队伍的最前列。这大兵一见到他,当即从凳子上跳将起来,活像在阅兵式上一般挺直了腰板儿。
他俩相互对视了良久。索罗卡神情镇静,听天由命,只是动了动腮帮子,好像在咀嚼着什么。
“索罗卡……”克密奇茨终于呻吟似地说。
“谨听大人吩咐!”这老军人回答说。
一阵沉默。此时此刻他们又能说些什么呢!稍后,先前送酒给索罗卡喝的那名行刑者走到他跟前,说道:
“喏,老家伙,你的时辰到了。”
“请你直截了当地把我戳到刑柱上!”
“别怕!”
索罗卡并不害怕,可当他感到行刑者的手搁在他的肩头时,他的喘息变得急促了,而且呼哧作响,终于他说道:
“再来点儿烧酒……”
“没有了。”
蓦地有名士兵出列,递上一只铁皮军用水壶。
“这里还有一些。给他喝吧!”
“入列!”格沃夫比奇喝令道。
可那穿羊皮坎肩的汉子还是接过军用水壶,把它凑到索罗卡的嘴边,他便又大口大口地喝着,喝罢,他深深舒了口气。
“瞧吧,”他说,“这就是军人的命运!我当了三十年的兵,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来吧,时辰到了!”
另一名行刑者走近前来,开始给他脱制服。
刑场出现了一派死寂。
举在人们手里的火炬都在颤抖着。所有的人都为眼前出现的这一幕所震惊。
这时环绕空旷地的方阵里响起了低沉的嗡嗡声,这是不满的嘟囔。声音越来越大。士兵不是刽子手,虽说他们自己也致人死伤,可他们不爱看这种酷刑的场面。
“安静!”格沃夫比奇大声喊道。
低沉的私语变成了高昂的嘈杂声。其中可以听出一些单个的词儿:“魔鬼!”
“遭天火的!”
“异教徒的伎俩!……”
骤然,克密奇茨一声狂吼,就像他自己给戳上了刑柱似的:
“住手!”
行刑者不由自主地住了手。所有人的眼睛都转向了克密奇茨。
“士兵们!”安德热伊骑士吼叫道,“博古斯瓦夫王公是背叛国王、背叛共和国的卖国贼!你们已被包围,明天你们就会被斩尽杀绝!你们是在为卖国贼卖命!你们是在反对祖国!但是,谁若能抛弃这差事,抛弃卖国贼,谁就可得到国王的宽赦,得到统帅的宽赦!……你们该作出抉择了!是死亡和耻辱,还是奖赏和光明的前途,你们可以自己挑选!我给你们发奖赏,见人一枚金币,见人两枚金币!……你们选择吧!你们都是好样儿的士兵,不该为卖国贼效力!国王万岁!立陶宛大统帅万岁!”
嘈杂声发展成雷鸣般的呐喊。方阵队列哗地崩塌了。
十几条嗓子在呼喊:
“国王万岁!”
“国王万岁!立陶宛大统帅万岁!”
“这种兵当够了!”
“处死卖国贼!”
“不要乱!不要乱!”另有些声音在嚷嚷。
“明天你们就要在耻辱中死去!”克密奇茨咆哮着。
“鞑靼兵就在苏霍沃拉!”
“王公是卖国贼!”
“我们打仗就是叛逆国王!”
“打呀!”
“找王公去!”
“站住!不许乱动!”
在骚乱中有把马刀割断了捆绑克密奇茨双手的绳索。他立时跨上一匹马,那正是准备拉索罗卡上柱刑的两匹马中的一匹。这时他骑在马背上吼叫道:
“跟我去见统帅!”
“我去!”格沃夫比奇尖声叫嚷道,“国王万岁!”
“万岁!”五十条嗓子回应着,五十把战刀同时闪亮。
“把索罗卡扶上马!”克密奇茨再次发出口令。
有些人想阻止,但见到出鞘的战刀寒光霍霍,便不敢吭声。可还是有一人拨转马头驰骤而去,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火炬熄灭了,黑暗笼罩了刑场。
“跟我走!”重又响起克密奇茨的声音。
挤成一团的人马杂乱无章地开拔了,然后逐渐拉成一字长蛇。
刚走出两三斯塔耶的距离,他们就遇上了步兵岗哨——在桦树林的左侧有大队的步兵布了岗。
“谁在哪儿?”哨兵喝问道。
“格沃夫比奇带领的骑兵侦察队!”
“口令?”
“军号!”
“走吧!”
他们从容不迫地通过了岗哨,接着便催马一溜小跑。
“索罗卡!”克密奇茨喊叫道。
“谨听大人吩咐!”他近旁响起了骑兵司务长的声音。
克密奇茨没再说什么,只是伸出手去,把手心搁在骑兵司务长的头上,仿佛想验证他确是跟自己并辔而行。
老军人默默无语地把这只手紧贴在唇边。
这时从另一边响起了格沃夫比奇的声音:
“团队长阁下!我今天所做的正是早就想做的事。”
“你们不会后悔的!”
“我终生都得感谢阁下!”
“格沃夫比奇,请你告诉我,为什么王公派你们而不是派外国雇佣兵团队去行刑?”
“因为他要在波兰人面前羞辱阁下。外国士兵对阁下知之甚少。”
“莫非他没打算加害于我?”
“我奉命割断捆绑阁下的绳索。但若阁下赶去解救索罗卡,我们就得将阁下送到王公那儿受刑。”
“这就是说,他决心牺牲萨科维奇。”克密奇茨嘟哝道。
在雅努夫,博古斯瓦夫王公给疟疾和日常的操劳折磨得精疲力竭,此时已经入睡。住所前面忽然人声嘈杂,一片混乱,有人在使劲擂门,把他从深沉的睡梦中惊醒。
“王公殿下!王公殿下!”许多条嗓子在喊叫。
“殿下正在睡觉,别惊醒他!”几名少年侍从在应答。
但王公已坐在了床上,呼喊道:
“掌灯!”
有人送来了灯火,同时值班军官进入室内。
“王公殿下,”他说,“萨皮耶哈的使者煽动格沃夫比奇的团队哗变,现已带领这支兵马投奔统帅去了。”
顷刻之间寂静无声。
“擂鼓,把所有的铜鼓、鼙鼓统统擂响!”博古斯瓦夫终于喝令道,“让全军整队集合!”
值班军官退出,王公独自留在房里。
“这是个可怕的人!”他自言自语地说。
他突然感到一阵寒战,疟疾重新发作了。
[669] 拉丁语,意为:有价值的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