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难想象萨皮耶哈总督在见到克密奇茨不仅安全返回,而且还带回了数十骁骑和老仆索罗卡时的惊诧,他一时竟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克密奇茨不得不两次向统帅和奥斯凯尔科报告事情的经过,他们好奇地听着,同时一次又一次地拍打着巴掌,搔着脑袋。

“从这件事你该受到教益,”统帅说,“谁过分耽于复仇,结果往往适得其反,捉到手的鸟儿会从指缝里飞走。博古斯瓦夫王公本想让波兰人作你蒙受羞辱和苦难的见证,为的是更残酷地凌辱你,叫你尊严和声誉扫地,他做得太过分了。不过,你也不应为此而沾沾自喜,自鸣得意,因为这是上帝的安排,是上帝恩赐你胜利。归根结底,我不得不说:他固然是个魔鬼,可你也是个魔鬼!王公藐视你的能耐,实在是大错特错了。”

“我不藐视他,上帝若赐我复仇的机会,我不会做得太过分!”

“你还是完全放弃复仇为好,要像基督那样有好生之德,虽说他身为至尊的上帝,只消一句话就能陷犹太罪人于灭顶之灾。”

克密奇茨没有回答,因为他没有时间分辩,甚至没有时间休息。尽管骑士累得要死,可他还是决定当晚动身返回自己的鞑靼兵马驻地。鞑靼部队扎营于雅努夫城外的森林里,控制着博古斯瓦夫部队后方的驿道。好在那时人们可以在马鞍上睡得很香,因此安德热伊骑士只是吩咐鞴好一匹健马,心想自己一上路便能在马背上美美地打个盹儿。

他刚跨上马,索罗卡便走到他跟前,腰板儿挺得笔直,像名值班军官。

“大人!”他说。

“你有什么事?讲吧,老头儿。”

“我是来问问大人,我何时动身?”

“你要去哪里?”

“去陶拉盖。”

克密奇茨粲然一笑,说道:

“你压根儿就不用去陶拉盖啦,你跟我一道走。”

“谨听大人吩咐!”骑兵司务长回答,竭力不让自己流露出高兴的心情。

他俩一起骑马出发。路很长,因为他们得绕着森林兜圈子,以免落入博古斯瓦夫手中。这样一来克密奇茨和索罗卡便在马背上打瞌睡,睡了醒,醒了睡,足足睡上一百次,终于太平无事地抵达鞑靼部队营地。

阿克巴赫–乌兰立即出现在巴比尼奇面前,向他报告了自己的活动。安德热伊骑士对所谈情况十分满意。所有的桥梁都已焚毁,堤坝都已破坏;不仅如此,由于春汛河流泛滥,淹没了田地、牧场和低处的道路,将这些地方全都变成了泥淖沼泽。

博古斯瓦夫已到了穷途末路,别无选择,只有拼死一战,不能获胜就只有灭亡。撤兵的事他连想都不敢想。

“很好。”克密奇茨说,“他拥有强大的雇佣骑兵,可都是重甲骑兵。这种骑兵在今天的泥淖之地毫无用处。”

然后他对阿克巴赫–乌兰说:

“你辛苦啦,人都变瘦了!”说着他又举起拳头捅了一下对方的大肚皮,“不过,打完这一仗,你定能用王公的那许多金币把肚皮撑得鼓鼓的。”

“上帝造就了敌人,就是为了打仗的好汉能遇上个把肥主儿,能从他那里捞点儿战利品。”这鞑靼人郑重地说。

“跟你们对垒的可是博古斯瓦夫的骑兵!”

“他们那儿确有几百匹好马,昨天又给他们派来了一个步兵团队,挖了壕堑。”

“能不能把他们引诱出来打场野战?”

“他们不会出来。”

“能不能绕过他们,丢下他们不管而直扑雅努夫!”

“他们的阵地就在路上。”

“那就得想点儿什么主意!”

克密奇茨说着便开始用手拍着脑门儿。

“你们可曾尝试过偷袭?他们能追击你们多远?”

“追一二斯塔耶,更远他们就不肯干了。”

“得想点儿什么主意!”克密奇茨又重复说了一遍。

但这天晚上他什么主意也没想出来。次日他带领鞑靼兵偷袭位于苏霍沃拉和雅努夫之间的敌营,了解到阿克巴赫–乌兰关于敌方步兵从这个方面挖了壕堑据守的说法纯属夸大之词,因为那里只不过有几条小壕沟,别无其他设防。凭借这些小壕沟可以坚守一阵子,特别是对付并不急于进攻、不想直接交火的鞑靼兵更是绰绰有余,但不能想象它能顶住任何围攻。

“假如我有步兵,”克密奇茨心想,“便可拉上去开火……”

然而有关调步兵的事简直是无法实现的幻想,首先,萨皮耶哈总督自己拥有的步兵就不多,其次,调兵时间也来不及。

克密奇茨如此切近敌营,博古斯瓦夫的步兵已开始向他开火,可他对此全不在意,骑着马在枪弹之间穿行,巡视阵地,观察敌兵的部署;鞑靼兵虽说有点儿受不住敌方的火力,可还是跟他寸步不离。不久敌方骁骑骤出,旨在从侧翼袭击他。他策马奔逃,走出约三千步又拨转马头驰向敌骑。

但敌方骑兵已就地回马驰向壕沟。鞑靼兵以密如云阵的箭矢射向敌骑,但收效甚微。敌兵只有一人落马,别的骑兵又将他救起带回了防地。

克密奇茨返回时并未直接去苏霍沃拉,而是向西直取卡米翁卡。

这年春天水量出奇地充沛,江河泛滥,到处淹成一片沼泽。克密奇茨眼望着江流,把一些折断的树枝投进水中以探测河水的流速。然后对乌兰说道:

“我们从这里作侧翼迂回,打他们的后路。”

“在逆流的情况下马匹游不过去。”

“流速很慢,能游过去!瞧,这几乎像潭死水。”

“这会儿还很冷,马匹会冻僵,人也受不了。”

“人可揪住马尾巴泅过去。这还是你们鞑靼人的办法。”

“人会冻僵。”

“烧堆火一烤就暖和了。”

“Kiszmet吧!”

天落黑前克密奇茨下令砍伐柳枝、枯苇和芦草,捆成捆系在马匹的两侧。

当天上出现第一颗星辰时,他已打发近八百马匹下了水,人也开始泅水渡河。他自己领头往前游去,但很快便发现泅游的速度极慢,这样即使游上两天,也游不过敌方的壕堑。

于是他下令游向河对岸。

这是个危险的举措。河对岸陡直,又是沼泽。马匹,虽然都是轻骑,河水仍然陷至腹部。可他们一直在前进,尽管速度很慢。人们相互扶持着,相互救援。

这样他们前进了好几斯塔耶。

凭星辰位置判断,已是午夜时分。猝然从南方远处传来了枪声。

“战斗打响了!”克密奇茨嚷道。

“我们就要淹死了!”阿克巴赫–乌兰回答。

“跟着我!”

鞑靼兵都不知如何是好,蓦地他们见到克密奇茨一马当先,从泥潭里蹿了出来,显然他已找到了坚实的土地。

果然,开始进入一片沙滩。表面是水,水深尚及马胸,水下却是坚实的土地。他们走得轻快多了。在他们左侧,远远可见双方交织的火力,忽隐忽现,闪闪烁烁。

“这儿是壕堑!”克密奇茨悄声说,“我们绕过去!迂回出击!”

不久他们果真绕过了壕堑。于是他们拨马向左转,再次拍马下河泅水,以便在壕堑后边登陆。

差不多有百十匹马陷进了岸边的沼泽。但人几乎全都上了岸。克密奇茨下令,凡是丢了坐骑的人,也一律爬上别人的马,一起朝壕堑的方向运动。先前他留下了两百志愿兵,命令他们在他向壕堑后方迂回的这段时间里,从前边骚扰壕堑,进行佯攻。果然,在他接近壕堑时,便听见稀稀落落的枪声,旋即越来越密。

“好!”他说,“那些人在进攻!”

于是他指挥队伍扑向壕堑。

在黑暗中见到的只是密集的随马匹跑动而颠晃的人头;刀剑不响,甲胄无声,鞑靼兵和志愿兵都擅长于像狼群一样不声不响地悄悄行动,出其不意地扑向敌人的阵地。

从雅努夫那边传来的枪声越来越猛烈,显然萨皮耶哈总督已经全线出击了。

但处在后方的这些壕堑里,向其切近的克密奇茨同样听见了呐喊声。壕堑上燃起几堆篝火,散发出强烈的火光。安德热伊骑士凭借火光看到,步兵的射击有气无力,他们更多注意的是前方的战场,那里骑兵和志愿兵正杀得难解难分。

壕堑里的敌兵也发现了克密奇茨的兵马,可他们没有射击,相反,却以响亮的欢呼声来迎接到来的兵马。那些敌兵还以为是博古斯瓦夫王公给他们派来了援军。

可等接近的人马跟壕堑相隔仅百步之遥时,壕堑里的步兵开始变得心神不定了;越来越多的人手搭凉棚观望,想看清来的究竟是哪路兵马。

当两军相隔五十步时,一阵可怕的嚎叫划破长空,克密奇茨的兵马暴风雨般地冲向壕堑,将壕堑里的步兵团团围住。整个人群开始骚动起来,痉挛起来。你也许会说,这是一条巨蟒在挤压和窒息它看中的猎物。

在那人堆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喧嚣:Atta!Herr Jezus!Mein Gott!

壕堑前方迸发出新的呐喊声。那些志愿兵尽管为数不多,但已知巴比尼奇团队长杀入了壕堑,便更加狂烈地冲向了敌方骑兵。此时天空乌云密布,就像春天常有的那样,骤然间稠密的雨点铺天盖地而来。篝火全被浇灭了,战斗在黑暗中进行。

战斗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博古斯瓦夫的步兵受到猝不及防的攻击,全都葬身刀下;他的骑兵中许多是波兰人,他们都放下了武器;一百名外国雇佣龙骑兵则给斩尽杀绝。

当月亮重新钻出云团时,照见的已只是大群大群的鞑靼兵,他们在砍杀伤者,夺取战利品。

可这一幕持续的时间也不长。很快便响起了刺耳的笛声——鞑靼兵和志愿兵动作整齐得就像一个人,重新跨上了战马。

“跟我来!”克密奇茨吼叫道。

一刻钟后,有人放火焚烧了周围各处的不幸的居民点,一个钟头里整个雅努夫方圆之内化成一片火海。在这烈火之上,无数的火柱升向了殷红的天空。

克密奇茨骑士就是以这种方式通知统帅,说明他已占领了博古斯瓦夫部队的后方。

他本人则恍如一名满身溅满了人的鲜血的刽子手,在烈焰中指挥自己的鞑靼兵马集结,以便率领他们继续往前冲。

他们已形成了战斗队列,正要以排山倒海之势前进,突然,在给火光照耀得亮如白昼的阵地上,他们见到自己的前方出现了大队选帝侯的雇佣骑兵。

从远处就可将率领这支兵马的骑士看得一清二楚,因为他披的是银色盔甲,骑一匹白色战马。

“博古斯瓦夫!”克密奇茨扯起非人的嗓子大吼一声,接着便带领全部鞑靼兵马以涛涌波襄、霆发雷逝之势冲杀前去。

两军相遇,就如两股巨浪受两股飓风驱使迎头相击。两军之间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于是双方的马匹都以最大的速度狂奔。战马都垂下了耳朵,马腹几乎接触到地面,活像那围场的猎犬在追击猎物,其疾如风。一方全是彪形大汉,护身甲闪闪发亮,右手都高举着笔直的战刀;另一方则是黑压压的一群鞑靼兵。

终于在火光烛天的战场两军全线对阵搏杀,但是突然出现了令人心惊胆寒的景象。鞑靼骑兵全都趴下了,宛如被旋风摧折的庄稼;那些彪形大汉则掠过他们驰骤向前,其人马似有雷霆般的力量,风暴般的翅膀。

片刻之后,数十鞑靼乘骑猛地蹿了起来,开始追击敌人。这些鞑靼蛮子勇猛顽强世间少有,别人可从他们身上踩过去,但凭一次践踏就想压垮他们却是万万不能。如此越来越多的鞑靼兵就逼近了逃跑的雇佣骑兵。空中突然响起了令人恐怖的呼啸声——这是鞑靼兵开始抛起了他们的套马索。

麾领逃跑人马的白马骑士始终奔驰在队列的头排,而在追击的鞑靼兵里却不见克密奇茨。

拂晓时分,鞑靼兵才开始络绎返回,几乎每个鞑靼人都用套马索牵着一名雇佣骑兵。很快他们便找到了已失去知觉的克密奇茨,并把他带回交给了萨皮耶哈总督。

统帅亲自守在安德热伊骑士身边。一直坐到正午他才睁开眼睛。

“博古斯瓦夫在哪里?”这是他说的头一句话。

“他已被彻底打垮……开头上帝赐他好运,让他逃出了桦树林,可在开阔地上,他落入了奥斯凯尔科的步兵手中,在那里他损兵折将,一败涂地……我不知道他是否能有五百人马逃得性命,因为你的鞑靼兵还活捉了许多。”

“可他本人呢?”

“溜掉了。”

克密奇茨沉默良久,然后说道:

“我跟他的较量还不算完。他用把重剑向我当头劈来,劈得我人滚马翻……幸好我的头盔是优质钢铸造的,没给他劈开,可我给打晕了。”

“你该把这顶头盔作为圣物挂在教堂里。”

“我们定要去追击他,哪怕追到天涯海角!”克密奇茨说。

可统帅却回答说:

“你瞧,在今天战斗结束后我得到了怎样的消息!”

萨皮耶哈总督说着便递给他一封书信。

克密奇茨高声朗读了下述的文字:

“瑞典国王已从埃尔布隆格出发,正进军扎莫希奇,然后从那里直取利沃夫,进攻我王陛下。万望尊敬的统帅阁下麾领全部兵马,火速赶来护驾救国,因为我独木难支,恐难长久坚持。——查尔涅茨基。”

接着是沉寂无声,片刻静默。

“你打算跟我们一起去还是带领鞑靼兵去陶拉盖?”统帅问道。

克密奇茨闭合起双眼。这时他回忆起了科尔德茨基神甫的教诲,想起了伏沃迪约夫斯基曾对他讲述过的斯克热图斯基的故事,心里豁然开朗起来,于是回答道:

“个人私事以后再说!为人应是腰悬宝剑思报国,心因烽火炼成丹。我愿随大人出生入死,迎击敌寇!”

统帅一把搂住了安德热伊骑士的头。

“你对于我情同手足!”他说,“可我已是个老头儿,那就请接受我的祝福吧!……”

[670] 犹太罪人指犹太祭司长和那些捉拿并要求罗马帝国巡抚彼拉多杀害耶稣的犹太人。故事见《圣经·马太福音》。​

[671] 应为kismet,土耳其语,意为:听天由命。​

[672] 用波兰语字母拼写的鞑靼语,意为:真主。​

[673] 德语,意为:耶稣。​

[674] 德语,意为:我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