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天夜里,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率领一支骑兵侦察队出城,次日凌晨返回,抓到了十几名舌头。据这些人供称,瑞典国王本人就在什切布热申,眼看就要兵临扎莫希奇城下。

卡卢加的市政长官听到这个消息不禁喜形于色,因为他既已振作起来,决心抗战,便极想让自家的城垣、火炮经受一次瑞典兵马的考验。同时他认为——而且不无道理——即便最终要塞不得不屈服,可毕竟能拖住瑞典大军,若能坚持几个月,在此期间杨·卡齐米日就能集结兵马,并引进鞑靼汗国整个大军助战,在全国范围内组织起强大的稳操胜券的抵抗。

“这对于我是天赐良机,”在军事会议上他精神抖擞地说,“是我们勤王报国、建立殊勋的时候了。我向各位郑重宣告,我宁愿把自己炸飞上天,也决不允许瑞典人一只脚踏进这座要塞半步。他们想用武力征服扎莫伊斯基,那好!就让他们来试试吧!究竟谁战胜谁,让我们走着瞧!各位,我期望大家能全心全意助我成功!”

“我们已做好了准备,誓与大人同生死,共存亡!”军官们众口一声地回答。

“只要他们来包围,”扎格沃巴说,“——不过我看他们多半会放弃……各位!只要他们敢来,我扎格沃巴就要头一个领兵出击!”

“我跟表叔一起!”罗赫·科瓦尔斯基说,“我会冲上去收拾那个国王!”

“现在就到城墙上去!”卡卢加的市政长官发令道。

所有的人都去了。城墙上面士兵队列星罗棋布,有如装点的鲜花。各路步兵团队之精良,恐怕在整个共和国都罕见,他们都做好了战斗准备,一个团队挨着另一个团队,人人都手持火枪,眼睛都盯着田野。在这些团队里服役的外籍士兵不多,只有为数不多的普鲁士人和法兰西人。部队成员主要是扎莫伊斯基各领地上的农民。这些虎背熊腰、劲骨丰肌的壮汉,全都身着色彩斑斓的制服,一律按外国操典训练,打起仗来就像英格兰人克伦威尔麾下最精良的士兵。尤其是火器对射之后,他们径直冲向敌人打肉搏战,更显得格外剽悍。这会儿他们都急不可待地等候瑞典人的到来,他们想起昔日自己对赫麦尔尼茨基的那些大捷,精神倍加振奋,斗志益发昂扬。在火炮阵地,一门门火炮整齐排列,长长的炮筒探出城墙上的雉堞,仿佛是在好奇地向四野张望。操纵火炮的主要是佛拉芒人,那都是第一流的炮手。在要塞的外边,沿护城河一带有轻骑兵团队巡逻,他们有火炮掩护,还有可靠的掩体,安全万无一失,而且随时都能出动,到需要的地方作战。

卡卢加的市政长官身披经过烧蓝处理的甲胄,手持镀金权杖,走马巡视城垣,不时问上一句:

“怎么样,还没有见到他们?”

到处听到的回答都是还没有见到,他便忍不住要喃喃咒骂。不久他又转到另一个方向,又问:

“怎么样?还没有见到?”

这时想要看到什么都是困难的,因为起了点雾。直到上午十点钟雾才消散。人们头顶上方是湛蓝的晴空,阳光普照,视野变得开阔而清晰了。旋即在围墙的西边有人开始叫嚷: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来了!”

扎莫伊斯基带着三名贴身卫队军官和扎格沃巴爵爷快步来到城墙的拐角处,从那里可以看得很远,他们都举起了瞭望镜。地面还是余雾缭绕,但能看到从维耶隆奇开来的瑞典部队在深及膝盖的雾霭中行进,那模样儿仿佛是从浩瀚的江洋里冒出来的。走得比较近的那些团队已能看清,裸眼就能区分纵深排列的各个步兵团队和骑兵团队;然而在稍远处,看起来就像那朝向要塞滚滚而来的黑色尘雾。渐渐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团队、火炮、骑兵。

那场面极为壮观。远远望去,旌旗招展,剑戟如林。每个步兵方阵的中央都有个极其规整的矛刺方阵,所有的矛刺都向上戳着,闪闪发亮;方阵之间飘扬着各色旗幡,大部分旗帜或是蓝底,中为白色十字,或是蓝底,中为金狮。他们越来越近了。城墙上面静悄悄,一派肃穆,因此阵阵清风送来了他们进军的各种声息:车声辚辚,甲胄铿锵,马蹄嘚嘚,人声叽叽喳喳。他们来到离城墙约两倍小口径火炮射程的距离处,便在要塞前面铺展开来。有些步兵方阵散开,形成许多杂乱的群体。显然他们是在搭帐篷,挖掘堑壕。

“瞧,他们来了!”市政长官大人说。

“这些狗崽子!”扎格沃巴回答。

“简直可以掰着手指头把他们挨个儿点数清楚。”

“像我这样久历征战的老手,根本用不着点数,只消瞥上一眼心中便有了谱儿。他们是一万骑兵,还有八千步兵和炮兵,如果我数的有一卒一马的差错,我愿拿出我的全部产业受罚。”

“能估算得这么精确吗?”

“没错儿,一万骑兵,八千步兵。上帝保佑,但愿我的身子不出毛病!只要我领兵打一次突击,他们撤离时就会比这个数字小得多。”

“你听,阁下,他们在奏乐!”

果然,有一批号手和鼓手出列,站到了各团队前头奏起了军乐。就在这军乐声中,离得稍远的团队开近了,只见步兵方阵延展,马匹奔驰,城市如裹在一片尘沙之中,被他们远远地包围着。最后从密集的人群中出来了十几名骑者,他们走到半道上便用佩剑挑着白布开始挥舞起来。

“是使者!”扎格沃巴说,“我曾见过这些强盗也是如此耀武扬威地进入比尔瑞。一看便知他们是干什么来的。”

“扎莫希奇可不是比尔瑞,而我也不是已去世了的维尔诺总督!”市政长官回答说。

这时那帮骑者已走近城门。不一会儿便有名值班军官匆匆来见市政长官,报告说:杨·萨皮耶哈以瑞典国王的名义求见扎莫伊斯基市政长官,并要求跟他谈判。

市政长官听后立刻便两手叉腰缓缓地踱着步,喘着粗气,噘着嘴巴,终于很有气派地回答说:

“告诉那个杨·萨皮耶哈,扎莫伊斯基不跟卖国贼交谈。瑞典国王如想跟我谈什么,可让他给我派来一个土生土长的瑞典人,而不是波兰人,因为派遣给瑞典人卖命的波兰人来充当使臣,只配跟我的狗谈。对这类使臣和狗,我是同样瞧不起的。”

“亲爱的上帝,这才是应有的respons!”扎格沃巴怀着真诚的热情咋呼道。

“让他们统统见鬼去!”市政长官受到自己的言辞和别人的夸奖的鼓舞,心情激动,叫嚷了起来,“什么东西?!难道我还得跟他们讲客气?”

“阁下,请允许我亲自去把这respons转告他!”扎格沃巴说。

没等多久,老爵爷就匆忙跟那名值班军官走了。他来到杨·萨皮耶哈跟前,显然,他不仅转告了市政长官的答复,肯定又添油加醋从自己方面塞进了许多更加难听的话,只见杨·萨皮耶哈立即就地转身,仿佛有一声霹雳在他马前炸响似的。他把帽子往耳朵上一按,拨马便走掉了。

从城墙上,从城门前的骑兵团队里开始向抱头鼠窜的使团大喝倒彩,其声如雷鸣:

“钻回狗洞去吧,叛徒,卖国贼!卖主求荣的犹太奴才!快滚吧!快滚!……”

杨·萨皮耶哈兀立在国王面前,脸色刷白,双唇紧闭。国王也乱了方寸,惶惑不安,因为扎莫伊斯基粉碎了他的希望……尤其是,尽管事先有人对他讲过扎莫希奇不同一般,但他还是期望遇到的会是一座防御力量跟克拉科夫、波兹南以及其他许多他已攻占的城池相仿的城市。可如今他面对的是一座强大难攻的要塞,它使人联想起丹麦和尼德兰的一些类似要塞,没有重型火炮要夺取它是万万不能的。

“怎么样?”国王一见到杨·萨皮耶哈便问。

“一事无成!市政长官不肯跟效忠陛下的波兰人谈判。他指派自己的侍从丑角来见我,此人把我和陛下骂得狗血喷头,他那些污言秽语是那么猥亵难听,不堪入耳,恕我不便重复。”

“对我反正是一回事,他愿跟谁谈都行,只要他肯谈判。在无人可派的情况下,我只好把福尔盖尔给他派去。”

约莫过了半个钟头,福尔盖尔带领清一色的瑞典随从来到城门口。链索桥缓缓落在护城河上,将军在一派肃穆、庄重的气氛中进入要塞。无论是使臣还是随从没有一个给蒙住眼睛;市政长官显然是想让他见到一切,好向他的国王禀报。他接见使者的豪华场面宛若藩王,确实令这位将军惊叹不已,因为论财富瑞典权贵不及波兰权贵拥有的二十分之一,而市政长官大人在波兰权贵中又几乎是最显赫的。机智的瑞典人一见面就把扎莫伊斯基作为藩王对待,似乎查理国王是派他出使觐见与自己平起平坐的君主。这位将军开口闭口总是把卡卢加的市政长官称为princeps,虽然“独断专行者”头一次从他嘴里听见这个称呼时便立即打断了他的话:

“我不是princeps,eques polonus sum,不过我跟王公们平起平坐!”

“王公殿下!”福尔盖尔并没给他这番话噎回去,依旧坚持用这个尊称,“最圣明的瑞典国王和明主(说到这里他历数了一长串头衔)其实并不是心怀敌意到这里来的。简而言之,他是来这里做客的,并且让我来通报他的专程拜访,同时有理由指望殿下惠允敞开好客之门,接待他和他的兵马。”

“对客人不殷勤接待显然不合乎我们的习俗,”扎莫伊斯基回答,“哪怕是不速之客,我们也当以礼待之。凡是登门拜访的,在我的餐桌旁都能找到一席之地,何况如此尊贵的人物,更应坐上首席。阁下,请转告贵国最圣明的国王陛下,我很欢迎他的莅临。尤其是,最圣明的查理·古斯塔夫在瑞典是一国之君,正如我在扎莫希奇是主人一样。但诚如阁下所见,在我的家中奴仆颇为不少,因此,瑞典国王驾幸寒舍,无需自带仆役,否则我会认为他把我看成了一个穷酸的贵族,是要借此对我表示轻蔑。”

“讲得好!”立在市政长官背后的扎格沃巴悄声说。

市政长官大人作过这番郑重声明之后,便噘起了嘴巴,喘着粗气,还一再反复说:

“啊!瞧,就是这么回事!啊!”

福尔盖尔咬着胡髭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口说道:

“设若王公殿下不肯惠允放伴驾人员进入要塞,就该被视为对我王陛下不信任的最有力的证明。我忝为国王心腹之臣,了解他最隐秘的思想。此外,我受命向殿下声明,并以国王的名义向殿下保证,他无意占有扎莫希奇,也无意长久驻跸要塞之内。只因叛乱抬头,战火又燃遍这个不幸的国家,而杨·卡齐米日无视共和国面临的灾难,只图一己之私利,擅自重返国境,联合异教徒抗击我各路基督大军。有鉴于此,我的明主,不可战胜的国王陛下决心追击杨·卡齐米日,哪怕一直追到鞑靼和土耳其蛮荒的草原,不将他拿获誓不罢休。我王陛下此举唯一的目的是在这个国家重建和平秩序,恢复正义的统治,使这个美好的共和国繁荣昌盛,使这个国家的公民得享自由。”

卡卢加的市政长官用手敲击着膝盖,却一声不吭,只听扎格沃巴悄声嘟哝说:

“魔鬼披上了法袍,用尾巴敲响了弥撒的圣钟。”

“这个国家由于我王陛下的庇护,实已蒙恩匪浅,”福尔盖尔继续说道,“但最圣明的国王以慈父之心,对所施隆恩犹感不足,将从自己的普鲁士移师,以便再次拯救这个国家,而国家的得救又恰在于征服杨·卡齐米日。不过欲使这场新的战争得以迅速而顺利地结束,国王陛下绝对有必要暂时占有这座要塞,使之成为我军厉兵秣马之基地,出击叛逆之堡垒。听说扎莫希奇的主人是位非同寻常的领主,不仅富甲天下,不仅以其家族渊源之久远,不仅以其聪明机智,高瞻远瞩超乎一般,而且以其强烈的爱国热忱而显出卓尔不群,故此国王陛下当即言道:‘此人定能理解我,定能珍视我对这个国家的一番心意,不会辜负我的信赖和期望,会头一个挺身而出,为这个国家的幸福与和平鼎力相助。’确实如此!这个国家未来的命运确实系于殿下一身。殿下能挽救此邦,成为此邦之父……因此,我深信殿下必愿为之。一个继承列祖列宗如此声望的人,绝不应与能扩大家族名望、使之成为不朽的机会失之交臂。殿下敞开这座要塞的大门,所行善事实超过为共和国扩增一省疆域。殿下,国王相信,你的非凡智慧以及与之并驾齐驱的侠肝义胆,将促成此举,因此国王不想传谕执行,而宁愿好言相求;宁愿放弃武力威胁而晓之以大义,动之以至情;宁愿不以国君之身份对待臣下而以强者对强者的态度平等待之。”

福尔盖尔将军说到这里便像对待一位尊贵藩王那样向市政长官深深鞠了一躬,不再说话。大厅里同样是寂然无声。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了市政长官身上。

他却按老习惯坐在自己的镀金靠背椅上扭动着身子,噘起了嘴巴,显得好不威风。终于他伸直了胳膊,把手支在膝盖上,活像一匹不受羁束的烈马,仰着头,开口说道:

“瞧,是这么回事!我很感谢瑞典国王陛下的溢美之词,感谢他称赞我的智慧和我的爱国热忱。能赢得这等大人物的友谊,我感到三生有幸。不过我以为,如果瑞典国王陛下是呆在斯德哥尔摩,而我呆在扎莫希奇,我们倒是可以彼此亲善,互相欣赏,不是吗?因为斯德哥尔摩是他瑞典国王陛下的,而扎莫希奇是我的!至于说到我对共和国的热爱,确实如此!只是,照我的想法,对于共和国,与其让瑞典人来占领,还不如让瑞典人撤走更为好一些。瞧,这是一般的道理!我确信,扎莫希奇能为瑞典国王陛下战胜杨·卡齐米日助一臂之力,但阁下该明白,我并不曾宣誓效忠瑞典国王,而恰恰只对杨·卡齐米日作过千金一诺,因此我只盼他能获胜,因此我断不能把扎莫希奇交给瑞典国王!瞧,就是这么回事!”

“这才叫政治哩!”扎格沃巴咋呼道。

大厅里出现一片欢畅的嘈杂声,但市政长官用手拍了拍膝盖,制止了人们的窃窃私语。

福尔盖尔惶惑不安,沉默良久,然后又提出自己的论点。他在极力坚持自己的见解的同时,又加了点儿威胁,有乞求,也有奉承。拉丁语从他嘴里蜜汁般地流洒,直说得额头上布满了汗珠。可一切都是徒劳,因为尽管他的论证说得娓娓动听,铿锵有力,足以震撼墙垣,可他得到的答复始终是:

“我断不能把扎莫希奇交给瑞典国王。瞧,就是这么回事!”

会见的时间拖得很长,福尔盖尔终于感到处境尴尬,难以忍受,因为在场的人已把严肃的会见变成了欢快的调侃。从扎格沃巴和其他人的嘴里越来越频繁地迸出一些插科打诨、冷嘲热讽的话,大厅里不时发出一阵被压抑的笑声。福尔盖尔不得不使用最后的招数,于是便打开一卷盖有印信的羊皮纸。这份文书他一直捏在手里,迄今很少有人注意到。只见他站立起来,以郑重其事、清晰有力的嗓音说道:

“为奖励敞开要塞大门迎候国王陛下,瑞典国王(说到这里他又历数一长串的头衔)将赏赐殿下卢布林省作为世袭领地!”

所有的人一听此言无不大吃一惊,连市政长官本人也是好一阵子为之愕然。福尔盖尔已开始用胜利者的目光环视四周,突然在死一般的寂静中,立在市政长官背后的扎格沃巴用波兰语对他说道:

“尊敬的阁下,作为礼尚往来,阁下不妨把尼德兰赏赐给瑞典国王。”

市政长官没做多想,便将两手往腰间一叉,扯起响彻全厅的嗓门儿用拉丁语说道:

“作为回礼,我特将尼德兰赏赐给瑞典国王陛下!”

大厅里顿时响起了一阵哄堂大笑,笑得那些便便大腹和肚皮上的腰带都在打颤,有些人在鼓掌,有些人像醉汉似地东倒西歪,有些人靠在了邻座身上。笑声经久不息。福尔盖尔脸色煞白,恶狠狠地皱起了眉头,眼里在冒火,脑袋高傲地昂着,却在等待笑声停息。终于,突然爆发的一阵哄笑过去了,瑞典使臣这才用短促的不连贯的嗓音问道:

“难道……这就是阁下最后的回答?”

对此,市政长官捻着八字胡,说道:“不!”这时他更自豪地仰起了脑袋,补充了一句,“最后的回答该是我城墙上的火炮的炮声!”

使团的活动至此结束。

两个钟头后,瑞典堑壕里火炮齐鸣,震天动地,扎莫希奇以同等强度的火力回敬。硝烟笼罩了整个扎莫希奇,宛如乌云弥漫,无边无际,只是一阵阵电光闪烁,撕裂着云层,雷声隆隆,持续不断。不久要塞的小口径重炮的火力便占了压倒优势,瑞典炮弹纷纷落进了护城河,或是撞在坚固的城墙角上反弹开来,毫无效用。黄昏时分,敌方被迫撤出离要塞较近的堑壕,因为要塞倾泼下来的炮弹铺天盖地,没有人能顶得住。瑞典国王火冒三丈,七窍生烟,下令焚烧附近所有的村庄和城镇,到夜晚举目望去,周围是一片火海,但市政长官大人全然没有把这当回事。

“好吧!”他说,“让他们烧吧!我们头顶上自有屋顶护着;可他们,弹雨马上就会往他们的衣领里钻。”

他对自己十分满意,心情极好,就在这天他举行了盛大的酒会,笑语喧哗,觥筹交错,酣宴直至深夜。喧闹的乐队在宴会上大声演奏,响亮的乐曲传遍四方,尽管炮声隆隆,可连最远处的瑞典堑壕都能听见扎莫希奇城堡的乐声。

瑞典方面持续地进行射击,乃至通宵炮火不歇。次日又给国王送来了十几门火炮,刚刚给拖到堑壕,立即便朝要塞开火。诚然,国王并不指望这些火炮能摧毁城墙,他只想让市政长官相信,他已决心发动强攻,战斗将是残酷无情的。他期望借此能吓倒扎莫伊斯基,却倒成了徒劳的恐吓。市政长官片刻都不曾相信他真会发动强攻,就在炮火最密集的时刻,扎莫伊斯基经常出现在城墙上面,戏谑地问道:

“他们干吗这样浪费火药?”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和别的军官多次请求出击,但市政长官始终不许;简而言之,他不愿白白流血。他深知,要打就得是一场公开的决战,因为像瑞典国王这样有先见之明的战将,又拥有如此一支训练精良的兵马,岂能让人突然袭击得逞。扎格沃巴看透了市政长官由此而下的决心,便更加来劲地坚决要求,并拍着胸脯保证,说他要亲自带兵出击,而且定能成功。

“阁下太过嗜血了!”“独断专行者”回答,“我们的日子好过,瑞典人的日子难过,我们干吗要去袭击他们?阁下也许会牺牲,你作为谋士对我是不可或缺的,正是靠你的机智,由于你提起了尼德兰,我才把福尔盖尔弄得张皇失措的。”

扎格沃巴爵爷回答说,他心急火燎,渴望去狠揍瑞典佬,呆在城墙里边实在受不了,可也只好听命。

因为没有别的事好让他打发时间,于是他便在城墙上和士兵们泡在一起,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给他们提警告,出点子,所有的人都毕恭毕敬地听着,都把他看成一位作战经验极其丰富的军人,是全共和国最了不起的英雄豪杰之一。而他见到防务坚固,见到官兵斗志昂扬和他们视死如归的气概,心里也感到由衷的喜悦。

“米哈乌阁下!”他对伏沃迪约夫斯基说,“在共和国,在贵族们身上,已经焕发出另一种精神,时代确是不同了。再也没有人想到叛变,再也没有人想到投降,人人都巴望共和国能重振雄风,巴望国王能时来运转。他们宁可抛头颅、洒热血,也决不对敌人让步。你该记得,一年前四面八方到处听到的是什么?是这个叛变,那个卖国!是有的人投降,有的人接受庇护!可如今,瑞典人比我们更需要庇护了。如果魔鬼不能庇护他们,很快就会把他们带走。我们在这里吃饱喝足,肚皮都撑得可以当鼓敲,而他们却饿得肠子里空无一物,像给冲洗干净了一般,简直可以用来做马鞭了。”

扎格沃巴爵爷说得有道理。瑞典大军无有粮秣储备,没法供养那一万八千士兵——马匹还不算在内。扎莫伊斯基市政长官在敌军到来之前,就已从方圆十几波里的各处领地征足了粮秣,以备兵马之需。而在那些比较远的乡镇,又到处是同盟部队和成群结队的武装农民,这使瑞典方面不能派遣小股部队出营筹集给养,因为在连营之外等待着他们的只能是死亡。

加之查尔涅茨基总兵并未撤到维斯瓦河西岸,而是重新围着瑞典大军转悠,就如野兽绕着羊圈不弃不离一样。瑞典连营更是一夜数惊,小股队伍每每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克拉希尼克附近,不时有波兰部队出没,切断了敌人与维斯瓦河连接的交通。最后又传来了消息,说帕维尔·萨皮耶哈总督正统率一支庞大的立陶宛兵马从北方长驱而来,沿途歼灭了卢布林守备部队,占领了该城,并已轻装前进,驰援扎莫希奇来了。

瑞军将领中最老谋深算的威滕伯格看清了自家兵马的极其危险的处境,他开诚布公地向国王提出了警告。

“我知道,”他说,“陛下天纵雄才,定会创造奇迹,不过若凭人间常理,饥饿就是我们难以逾越的一道关口,一旦敌人来攻此衰惫之师,我们谁都无法侥幸存活。”

“如果我拿下这座要塞,”国王回答,“不出两个月我就能结束这场战争。”

“恐怕围困一年都拿不下这样一座要塞。”

国王在内心深处承认老帅的看法是正确的,只是不愿当面承认自己无有好的办法,不愿承认自己已到了智穷力竭的境地。

他还在指望能出现什么意外变故,因此下令日以继夜地炮击。

“我要摧毁他们的精神力量,这样他们就会比较容易接受谈判议和。”国王说。

一连数日如此猛烈的炮击,致使扎莫希奇上空硝烟弥漫,天昏地暗,这时查理·古斯塔夫再次派遣福尔盖尔进入要塞。

“我的明主国王陛下,”将军站在市政长官面前说,“考虑到我方炮击必使扎莫希奇遭受惨重损失,在此情况下王公殿下或许就不会那么固执己见而愿接受谈判议和。”

对此扎莫伊斯基市政长官回答说:

“是的,不错!……是有损失……怎么会没有呢!你们炸死了市场上的一头猪,一块榴弹炮的碎片打进了它的肚皮,你们再炮击一个礼拜,兴许还能炸死一头猪……”

福尔盖尔把答复回禀了国王。傍晚在国王的住所又举行了军事会议。翌日,瑞典兵便开始将拆下的帐篷装上大车,又从堑壕里拖走火炮……而在夜里全军便已开拔。

扎莫希奇在他们身后万炮齐发,震天动地,待他们从眼前消失,两路轻骑——舍姆贝尔克团队和劳乌达团队便出了南大门进行跟踪追击。

瑞典大军拖着脚步向南进发。诚然,威滕伯格曾劝谏国王回师华沙,他竭力想让国王相信,那是唯一的自救之途,但这位瑞典的亚历山大大帝决心穷追波兰的大流士,哪怕追到海角天涯。

[693] 克伦威尔(1599-1658),17世纪英国资产阶级革命中资产阶级–新贵族集团的代表人物,在1642-1648年两次内战中先后率领铁骑军和新模范军战胜了王党的军队。1653年建立军事独裁统治,自任“护国主”。​

[694] 佛拉芒人是过去北佛兰德利亚的居民,又称佛来米人,居住在今比利时、法国和荷兰境内。​

[695] 拉丁语,意为:答复。​

[696] 拉丁语,意为:王公。​

[697] 拉丁语,意为:王公,我是波兰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