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春天,天气反常得不可思议,因为当时在共和国的北部已冰消雪融,封冻的江河开始畅流。三月的春汛已漫遍全境;而在南方,从群山峻岭刮起的凛冽寒风却仍袭击着田野、水面和松林,到处弥漫着一派严冬的气息。森林里积雪成堆,冰冻的道路给马蹄踩得铿铿作响,白天寒冷而干燥,落霞殷红,残阳似血,夜晚则是繁星闪耀,严寒刺骨。那些生息在肥沃的田野,生息在黑土地上的农民,那些居住在小波兰腐殖质垩土上的百姓,都为这漫长的倒春寒感到由衷的喜悦,都说持续的酷寒会冻死田鼠,也会冻死入侵的瑞典兵。然而春天固然是姗姗来迟,可它一来便出人意料的迅猛,其驱寒逐冷之势,宛如铁甲骑兵团队向敌人发起了冲锋。转眼之间便骄阳似火,冬天的冰壳霎时开裂;来自匈牙利草原的强劲的暖风开始吹拂着牧场、田野和茂密的森林。很快在那闪闪发亮的水洼儿间便显露出黑色的田畴,沿河低地萌发出嫩绿的新苗,林间的树木由于积雪融化正滴滴答答地掉着泪珠。

在那始终是万里无云的晴空,每天都可见到一行行仙鹤、野鹜、白眉鸭和大雁凌空飞过。鹳鸟飞回去年的旧巢,燕子在农舍的屋檐下呢喃搭窝,百鸟在村庄、森林、田野鸣啭;傍晚时分,池塘里便蛙鸣阵阵,在水里嬉戏的青蛙发出欢悦的鼓噪。

然后是豪雨骤至,仿佛经过加热了的豆大的雨点日以继夜地下着,无止无休。

田野变成了汪洋泽国,河流泛滥,原本是浅滩的地方变得难以通行,接着便踩出一些“黏稠得迈不动脚步的泥泞路”。

瑞典大军就是在这种水洼儿、泥泞和沼泽中挣扎着向南进发的。

然而这近乎走向死亡的如此狼狈的一大群人却跟当初在威滕伯格麾领下进军大波兰的那支辉煌的部队毫无相似之处。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兵都给饿得面色发青;与其说他们像人在走路,还不如说他们更像幽灵在飘游。他们心烦意乱,困顿不堪,缺乏睡眠,知道在道路的尽头等待着他们的不是食物而是饥饿,不是睡眠而是战斗。至于说到休憩,那恐怕就是死的安息。

身披铁甲的骷髅般的骑兵骑的是骷髅般的马匹。步兵们都只勉强迈得动脚步,他们颤抖的手只勉强能握住矛戟与火枪。一天又一天,行行复行行,他们始终在向前走。车辆破损,火炮陷入了泥泞沼泽;他们行进得那么缓慢,有时一整天只能勉强走上一波里。各种疾病扑向了士兵,宛如成群的乌鸦扑向尸体;一些人发疟子,战抖得上牙磕碰着下牙,咯咯作响;另一些人干脆由于虚弱而倒地不起,他们宁死也不肯再往前走了。

然而瑞典的亚历山大大帝仍一直在追赶着波兰的大流士。

与此同时,这位瑞典的亚历山大大帝自己也正被别人穷追着。就像有一群豺狗在跟踪追逐一头病牛,它们等待着,眼看这病牛就要倒毙,而这病牛也知道自己定会倒下去,它已听到身后饥饿的豺群的嗥声。形形色色的贵族和农民“队伍”也是这样在跟踪着瑞典兵马,越来逼得越近,越来越放肆地袭击他们,撕咬他们。

终于所有追击队伍中最可怕的查尔涅茨基的部队也跟上来了。瑞典大军的后卫每每回头便能看到身后有追兵,有时远在视野的边缘,有时相距几斯塔耶,有时在火枪的两个射程之内,有时就在他们脑后向他们发起了进攻。

瑞典人由于绝望,向万军之主祈祷,希望能进行一场决战,但查尔涅茨基始终不肯摆开战场作全面交锋。他在等待时机,目前只是进行骚扰,打乱他们的阵脚,或者派出小股部队进行突然袭击,宛如放出猎隼突然扑向一群水鸟。

就这样,一路兵马在前进,一路兵马在尾随。不过有时基辅总兵也会出其不意迂回到前头去,截断他们的去路,佯装要打一场会战。于是,瑞典连营从一端到另一端便响起了嘹亮的军号声。啊!简直是奇迹!仿佛有股新的力量、新的精神蓦地注入这支疲惫得半死不活的斯堪的纳维亚兵马,使之兴奋起来。那些又病又饿,在泥水里滚得浑身湿淋淋、软弱无力、活像拉撒路的士兵,顿时竟变得脸色发红,眼里闪着光。他们迅速摆好了阵势,那操矛绰枪的准确性,恍若出自一双双的铁手,那响亮的呐喊声犹如发自最健康的壮汉的胸腔。他们大步挺进,要去进行一场短兵相接的搏斗。

就这样,查尔涅茨基有时发动一两次攻击,可等对方火枪一响,他立即便把部队撤到一旁,给瑞典人留下的只是一场白辛苦,只是更大的失望和沮丧。

然而,若遇上敌方火炮跟不上,在开阔的战场只能靠矛戟和战刀决定胜负的时候,基辅总兵便以风驰电掣之势发动进攻,因为他深知打白刃战瑞典骑兵甚至不是他的志愿兵的对手。

威滕伯格又开始向国王进言请求撤军,以免圣上蒙难、部队遭殃,但国王的回答总是紧闭嘴唇,眼里冒火,用手指着南方——他预期在那儿,在罗斯境域能找到杨·卡齐米日,预期那里会成为他奏凯的疆场,在那里他的大军能得到休整,能为官兵找到给养,为马匹找到饲料,还能夺得丰富的战利品。

这时对于查理·古斯塔夫而言可谓雪上加霜的是,迄今仍效忠于他,唯一尚能或多或少与查尔涅茨基一战的那些波兰团队,已开始纷纷倒戈反正。兹布罗热克团队长头一个谢绝替他卖命。此人并非为图一己之私利,而是出于对团队的盲目的眷恋和军人的愚忠,才至今仍呆在查理身边。他去职的方式是同米勒将军麾领的龙骑兵干了一仗,砍掉其中的一半兵马,然后扬长而去。随他之后,是卡林斯基团队长的离去,他是踏着瑞典步兵的尸体倒戈反正的。杨·萨皮耶哈日渐变得阴郁起来,显然他是在动脑筋策划着什么,他本人至今尚未离开,可他手下的兵马每天都有人逃跑。

可查理·古斯塔夫仍继续挥师南进,一路经过纳罗尔、切沙努夫和奥莱希采,向桑河逼近。他一直暗怀杨·卡齐米日会拦截他,跟他打上一仗的希望。他若能获胜,兴许还能改变瑞典人的命运,兴许会由此而时来运转。确实也有消息传来,说杨·卡齐米日已统帅正规的王军和鞑靼兵马离开了利沃夫。但是查理的如意算盘又落了空,因为杨·卡齐米日宁愿等待各路部队集结,等待萨皮耶哈麾领立陶宛大军前来驰援。延宕是他最好的盟友,因为他的力量是与日俱增,而查理的兵力却日益衰敝。

“这哪是部队在进兵,这算什么大军,简直是出殡的行列!”卡齐米日周围的老军人都如是说。

许多瑞典军官持的也是与此相同的看法。

只有查理·古斯塔夫本人还在信誓旦旦地说他要进军利沃夫,可这已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他该做的已不是进军利沃夫,而是考虑如何自救。再说,他也没有把握在利沃夫定能找到杨·卡齐米日。波兰国王随时都可能远撤波多尔高地,诱敌深入遥远的草原,而对于瑞典人来说,在那里遇到的将只能是不可挽救的覆灭。

罗贝尔特·道格拉斯将军曾试图进军普热梅希尔,心想或许至少能占领那座要塞,结果不仅是空手而归,还被揍得损兵折将,抛戈弃甲。灾难在缓慢接近,但已不可挽回。传到瑞典连营的形形色色的消息都不过是这种灾难的预报罢了。可每天都有新的消息传来,而且愈来愈可怕。

“萨皮耶哈在进兵,大军已到了托马朔夫!”有一天人们到处这么说。

“卢博米尔斯基元帅已麾领部队和山民从波德古热来了!”第二天又有人说。

后来又风传:

“国王目前正统率着正规王军和十万汗国兵!他已跟萨皮耶哈会了师!”

在这些“灾难和死亡通知”中,有许多内容是不真实的,被夸大了的。但所有这些消息都传布了一种恐怖的情绪,使瑞典大军士气低落。从前,每逢查理亲身出现在众军之前,总是欢声四起,山呼万岁,欢呼声中蕴涵着一种胜利的希望;如今各路团队兀立在他面前,却是无知无觉的,哑然无声。可是这些饥肠辘辘、累得半死不活的士兵还是会说话的,他们围在篝火旁悄声议论的,已更多是查尔涅茨基,而不是自己的国王。到处都能见到他的身影,到处都反应冷淡。事情也真是蹊跷!如果有两天竟然没有一支骑兵侦察队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有一连几夜都太平无事地过去,听不到“真主!”和“杀呀!砍呀!”的呐喊声,反而会引起人们更大的不安。

“查尔涅茨基溜掉了,上帝知道,他搞的是什么名堂!”士兵们彼此议论说。

查理在雅罗斯瓦夫驻跸数日,思考了下一步该怎么办。利用这段时间,他命人将连营多得不可胜数的伤病员装上平底船,顺着河道送往桑多梅日,那是距离最近、眼下仍受瑞典人控制的一座设防的城市。这件工作刚结束,正好传来消息,说杨·卡齐米日已离开利沃夫,瑞典国王决定探明杨·卡齐米日目前究竟在何处。

为此目的,坎内伯格团队长带领一千骑兵开过桑河,向东进发。

“要知道,战争的命运和我们所有人的安危都掌握在你的手中。”临行时国王对他说。

确实,瑞典大军的吉凶祸福在很大程度上依附于这支骑兵侦察队,因为从最坏方面着想,坎内伯格也该为连营搞到粮秣;要是他真的能侦察到杨·卡齐米日的行踪,瑞典国王便会立即率全军出战“波兰的大流士”,歼灭他的兵马,兴许还能将他本人抓获。

于是给坎内伯格配备了最精良的士兵和最好的战马。由于团队长既不能带着步兵,也不能带着火炮,兵马的挑选便更加严格,他们务必能在开阔地跟波兰骑兵刀对刀、剑对剑地进行殊死的拼杀。

三月二十日骑兵侦察队出发了。当他们过桥的时候,大批军官和士兵到桥头堡旁边为他们送行,向他们祝福说:“愿上帝指引你们!愿上帝赐你们胜利!愿上帝赐你们凯旋!”队伍排成一条长线往前走。他们一千兵马排成两列纵队行进,通过了新建的桥梁——此桥还有一个桥孔未竣工,只是马马虎虎用木板铺上,让部队凑合着过河。

侦察队士兵的脸上都露出一种美好的希望,因为他们个个都吃得特别饱。克扣别人的口粮供他们享用,从别人那儿搜集来的烧酒装进了他们的军用水壶。因此他们策马离去时,人人心满意足,欢快地高声呼喝着。他们对聚集在桥头堡旁边送行的伙伴说:

“我们会把查尔涅茨基本人用绳子牵着给你们带回来!”

一群蠢货!他们不知此去便如同犍牛给送进了屠宰场!

一切都预示着他们的覆灭。他们刚过桥,瑞典工兵当即拆掉了暂时铺设在桥上的木板,准备换上更牢固的梁式结构,以便炮车能从上面通过。这一千兵马拐了弯,悄声哼唱着战歌向大奥奇进发,他们的头盔在阳光照耀下在拐弯处还闪闪发亮,接着他们便开始进入茂密的松林。

他们驰骤了半波里——平安无事!四周静悄悄,密林深处看来倒像是茫茫一片阒无人迹。于是他们便停止前进,想让马匹喘口气,然后再策马徐行。终于他们到达了大奥奇,在那里他们连一个人影儿也没见到。

这空荡荒凉的场景使坎内伯格感到骇异。

“显然是有人预计到我们会到这里来。”他对斯韦诺少校说,“不过,既然查尔涅茨基没有打我们的伏击,想必也是在别处。”

“阁下是否想下令回师?”斯韦诺少校问。

“我们得前进,哪怕是一直走到利沃夫,这儿离那座城市并不太远。我们必须抓到舌头,给国王送去有关杨·卡齐米日行踪的可靠消息。”

“可如果我们遭遇占优势的兵力呢?”

“我们哪怕是遇上几千他们称为贵族民团的大杂烩,那他们也不可能对我们构成什么大的威胁,须知跟这样的士兵干仗,我们是不会被瓦解的。”

“但也可能遭遇正规的部队。我们没有火炮,而要对付他们火炮才是不可或缺的。”

“那我们就立即撤退,向国王报告敌情。如果有人想截断我们的退路,我们就只好拼死一战。”

“我担心的是夜晚!”斯韦诺回答。

“我们要保持高度警惕,严加防范。我们给人和马匹备有两日的粮草,不必操之过急。”

当他们过了大奥奇重又深入松林时,行动就变得格外小心谨慎了。先派出五十乘骑作前哨。这些人全都手握装好弹药的火枪,枪身都抵在胯部准备随时射击。他们仔细观察四面八方,认真查看那些灌木林和小榛树林,还不时停步凝神谛听;有时离开道路走到旁边搜查路边的松林深处。可无论在路上还是在路的两旁,都没见到任何人影儿。

直到一个钟头后他们刚转过一处陡弯,走在最前面的两名雇佣骑兵才见到自己前方约四百步远处有一名骑者。

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因此那名骑者看起来了如指掌。那是一名小个子军人,装束讲究,一副外国派头。他骑着一匹高大的浅黄色吉尔吉斯马,显然是一良种龙驹,这使他的个子看上去更显小巧。

那名骑者从容不迫,走得很慢,似乎没有发现身后有大队人马正向他逼近。春汛将路面冲出道道深沟,沟里混浊的黄水哗哗流淌。那位骑者在沟前催动骏马一跃而过,那马矫健有如麋鹿,跳过深沟又一溜小跑,不时昂起头,欢快地打着响鼻儿。

两名雇佣骑兵勒住坐骑,回头打量着军士长。那人此刻也策马赶来,望了望,说道:

“这是波兰狗窝里跑出来的一条猎犬。”

“让我喝住他!”一名雇佣骑兵说。

“别喊,说不定这儿有他们更多的人。快去报告团队长!”

这时作前哨的五十乘骑全部赶上来了,都在勒马观望;小个子骑士同样勒住了坐骑,拨转了马头,正对着瑞典兵,仿佛是想挡住他们的去路。

有一阵子他们望着他,他也望着他们。突然,瑞典队列里有人叫嚷道:

“又出现了一个,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是一大群!”

果然,从道路的两边开始涌现出一些骑马的人,开头是单个儿的,随后则是三三两两的。所有这些骑者全都站到了最先出现的那名骑者的身边。

由斯韦诺带领的第二队瑞典哨兵也赶上来了,随后由坎内伯格率领的整个部队也都赶上了前哨人马。坎内伯格和斯韦诺跃马来到队伍前头。

“我认识这些人!”斯韦诺刚瞥上一眼便叫嚷说,“这是在戈翁布市郊头一个向瓦尔德马尔伯爵发动猛攻的团队,这是查尔涅茨基的兵马。他本人必定在这里!”

这番话给人留下的印象之深难以描述。总之,瑞典队列是一派静穆,鸦雀无声,只有战马在摇动着马嚼子,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我在这儿嗅出了伏击的气味儿。”斯韦诺接着说道,“他们这点儿人马要顶住我们嫌少,不过在森林里边想必还隐藏着其他的部队。”

这时他调头对坎内伯格说道:

“阁下,我们撤吧!”

“阁下出的主意真好!”团队长横眉怒目地回答道,“如果见到一些破衣烂衫的家伙就调头开溜,还值得那么兴师动众!可为何我们见到头一名骑者时没有后撤呢?……前进!”

头一排瑞典骁骑立刻便以最严整的队列出动,随之是第二排,第三排,第四排。两支队伍之间的距离开始缩小了。

“准备射击!”坎内伯格发令道。

瑞典的火枪动作整齐划一,铁质枪管一齐伸向了波兰骑兵。

可没等枪响,波兰骑兵便已调转马头以乱七八糟的队形狼狈逃窜。

“前进!”坎内伯格咆哮道。

瑞典部队一起步就飞跃前进,在雇佣骑兵沉重的马蹄踹踏下,大地在瑟瑟发抖。

森林里响彻了追击者和逃窜者的呐喊和呼叫声。追了一刻钟工夫,或者是由于瑞典的战马更精良,或者是由于波兰的马匹经过长途跋涉都疲乏了,总之,两军之间的距离在不断缩小。

可是突然出现的场面不免令人感到怪异。原本是混乱一团的波兰骑兵队,随着逃跑时间的延续,不仅没有越逃越分散,相反,倒是越逃队列越整齐,越规整。也许是骑速本身的调节使这支兵马逐渐形成了阵势。

斯韦诺见此,立即催马来到坎内伯格跟前,叫喊道:

“阁下!这不是一般的乌合之众,这是一支正规军,他们是佯作逃跑诱我们进入伏击圈的。”

“让我们瞧瞧,打伏击的究竟是魔鬼还是人?”坎内伯格回答。

道路略微向上延伸,变得越来越宽,林木也越来越稀疏,在道路的尽头看到的已不是郁郁苍苍的林薮,而是一大片林中旷地,四周环绕的是茂密、灰暗的松林。

波兰骑兵加快了奔跑的速度。原来刚才他们跑得慢是有意装出来的,现在转眼之间他们竟像离弦之箭一下子就跑得那么远,以至瑞典头目自忖要追上他们是不大可能的。

坎内伯格率部追到旷地中央,眼见逃敌几乎已到了旷地的另一端,他便喝止住自家兵马,放慢了驰驱的速度。

可是,奇怪!波兰部队并未隐入对面的森林,相反,就在森林的边缘摆出了一个庞大的半圆形队式,回头向瑞典兵马驰骤而来。他们一下子就排出了如此壮观的战斗队,竟使敌人也为之发出由衷的赞叹。

“不错!”坎内伯格叫嚷道,“这是正规部队!他们向后转的动作是如此利索,简直就像是在作队列训练。他们想干什么?……真是岂有此理!”

“他们是冲我们杀来了!”斯韦诺吼叫道。

果然,波兰团队纵马一溜小跑而来。骑在浅黄色吉尔吉斯龙驹上的小个子骑士在向他的部下喝嚷着什么,但见他一会儿冲到了前面,一会儿又勒住马,手举战刀比比划划,显然他是个指挥官。

“他们真的杀来了!”坎内伯格惊诧地说。

说时迟那时快,此刻波军战马全都耷拉下耳朵以最快的速度狂奔,奋蹄疾驰,马腹都几乎擦着了地面。骑者都俯身紧贴着马脖子,藏在了马鬃里,以至立马头排的瑞典兵见到的只是数百个张得大大的马鼻孔,和那一双双闪光冒火的眼睛。波兰团队绝尘而驰,迅疾之势赛过旋风。

“上帝与我们同在!为了瑞典,开火!”坎内伯格高举战刀发令。

所有的火枪同时噼啪作响,但就在此时,波兰团队冲入了硝烟尘雾之中,其势锐不可当,一下子便将瑞典前沿的兵马左右分开,楔入到人和马匹的密集处,宛如往裂开的木头里打进个楔子。顿时激起了可怕的混战漩涡,甲胄碰着甲胄,战刀砍着战刀,而那兵器的铿锵、战马的嘶啸、垂死者的哀嚎,真是惊天动地,整座松林响彻鏖战的回声,如同山崖空谷回荡着雷鸣。

起初片刻瑞典兵马乱了阵脚,尤其是当他们受到头一阵打击时伤亡相当严重,但不久他们便冷静下来,向来敌发动了强大的攻势。他们的两翼合围,而波兰骑兵队原是孤军深入,想来个“尖刀”冲插,此刻便很快被围在了垓心。瑞典的中路兵马在他们的冲杀下节节后退,但两翼却越来越凶猛地向波兰团队进攻。诚然,他们并未能打散波兰团队,因为这支兵马攻防技艺娴熟无比,打白刃战更是凶猛异常。于是出现的局面便是马刀格斗长剑,双方死伤无数。但是瑞典方面逐渐占了上风,已经胜利在望,可突然从幽暗壁立的松林里又冲出另一路波兰兵马,他们呐喊着卷杀而来。

由斯韦诺管带的整个右翼的瑞军立即撤回,前锋正对着新的来敌,有经验的瑞典军人一眼便认出来的是波兰铁甲骑兵。

率队的猛士骑一匹灰色夹带黑圆斑点的高头骏马,身披军用斗篷,头戴猞猁皮尖顶帽,帽上插有一簇苍鹭翎。远远望去一目了然,因为他单人独骑走在旁边,与士兵相距十几步。

“查尔涅茨基!查尔涅茨基!”瑞军队列里响起一片喊叫。

斯韦诺绝望地抬眼望天,接着两膝将马一夹,率部拉开骑兵散兵线包抄过去。

查尔涅茨基总兵麾领铁甲骑兵向前冲了十几步,而当全队以最高速度开始冲杀时,他自己则调转马头走开了。

这时从松林里又冲出第三路兵马,他催动坐骑迎了上去,分派他们进入阵地;第四路兵马又杀将出来,他又迎上去分派阵地。他用手中的权杖指挥各路兵马该向哪里攻击。你也许会说:这是一位农庄主在自家的田地上分派刈禾人收割庄稼。

直到后来杀出第五路人马,他才一马当先领他们一起投入战斗。

但这时铁甲骑兵已将敌军右翼压向后方,顷刻之间就将他们彻底摧垮;跟着杀上来的三路兵马以鞑靼阵势包抄了瑞典人,一声呐喊便冲杀上去,开始了一场用钢刀砍劈、用矛戈捅戳的混战,他们驱散着敌兵,践踏着敌兵,最后在喧嚣声中,在无情的屠戮中,波兰各路兵马展开了追击。

坎内伯格意识到,自己是落入敌人设置的陷阱中了,简直是带领自家的部队去挨宰;他考虑的已不再是胜利,而是如何尽量多保住点儿人马,因此他下令鸣号收兵。瑞典人调转马头全速奔向他们从大奥奇来时走过的那条原路,查尔涅茨基的兵马则衔尾紧追,两军之间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以至波兰战马的鼻息都烘热了瑞典人的后背。

形势危急,瑞典雇佣骑兵面对覆灭的恐怖乱成了一团,撤退无法有序地进行。一些比较强壮的马匹拼命往前冲,一支训练有素的坎内伯格部队转瞬之间竟化为一群乌合之众,在混乱中狼狈逃窜,几乎是毫无抵抗地遭受砍杀。

追杀持续的时间越长,战斗便越发变得杂乱无章,因为波兰追兵也结不成阵,排不成队,人自为战,各自纵马驰骤,战马拼着最后一口气没命地狂奔,马背上的骑手是赶上谁就杀谁,想杀哪个就杀哪个。

于是逃敌和追兵混杀在一起。有些波兰士兵冲到了逃敌前面,又回头杀将过来,甚至出现这样的场面:一名波兰士兵站在马镫上,为的是更有力地砍杀迎面逃来的瑞典雇佣骑兵,不想自己却被背后捅来的长剑刺中身亡。在通向大奥奇的驿路上,瑞典兵马遗尸枕藉。但追击并未在此处结束。追逃双方都以同等冲力扑向前方的森林,只是瑞典坐骑先出现疲劳,骑速在减慢,因而屠戮也变得更加血腥。

有些瑞典雇佣骑兵跳下战马,遁入丛林,但只有十来个人这么干,因为瑞典人从切身经历中得知,森林里有波兰农民在窥伺着,因此他们宁愿死于刀下,也不愿遭受残酷的折磨,须知那些狂怒的百姓在惩罚瑞典兵上是绝对不会手软的。

另一些瑞典兵乞求饶命,可大部分却事与愿违,希望落空,因为每个波兰士兵都宁愿砍掉敌人并继续追杀下去,而不愿将其作为俘虏抓住并为看守俘虏而放弃追击。

砍杀是那么无情,使瑞典兵没有一人能逃得性命回营报告惨败的消息。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带领劳乌达团队冲在最前面追杀敌人。他正是那名最早出现以诱敌深入的骑者,也是他头一个向敌人发动了进攻,此刻他正骑着宝马良驹旋风般地四处奔突,他一心要以血还血,誓报在戈翁布败阵之仇。他时时刻刻都会追上一名瑞典雇佣骑兵,一追上便手起刀落使对方应声倒地,快得有如熄灭一支蜡烛;有时他紧贴着敌人的后脖子追,一人斗两人,一人斗三人,一人斗四人,随着他的战刀挥舞,霎时间他面前便只有战马在奔跑而没有骑者。不止一个倒霉的瑞典兵抓着自己长剑的剑尖而把剑柄伸向骑士,嘴里叫喊着,眼睛眨巴着乞求饶命,却丝毫不能唤起骑士的恻隐之心。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杀得兴起,甚至面对哀求者也不住手,他对着瑞典兵的颈胸连接之处伸出刀尖,通常只是手腕儿轻轻一抖,那陌生人便两手一摊,煞白的嘴唇只吐出一两个字便沉入死亡的黑暗之中。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再也不多看一眼就继续向前追,把新的牺牲者撂倒在地。

坚强的斯韦诺注意到这名可怕的刈禾人,便吼叫着招来十余名最剽悍的雇佣骑兵,决心舍命一搏,以期赢得片刻时间让别人逃生。于是他们调转马头,伸出长剑,扬起闪光的剑锋等待追骑。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见此,没有片刻迟疑便纵马上前,冲进敌兵中间。

没等他们有谁来得及眨一下眼,已有两顶头盔滚落马下。顿时十多把瑞典长剑一起刺向伏沃迪约夫斯基的胸部,可就在这一发千钧之际,斯克热图斯基兄弟俩冲进敌阵,跛足的尤兹瓦·布特雷姆、扎格沃巴爵爷和罗赫·科瓦尔斯基全部追了上来。扎格沃巴常说,罗赫即便在进攻时还会闭起眼睛打瞌睡,只有跟敌人胸口撞着胸口才会惊醒。

受到敌军围攻的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就在那电光石火的瞬间,倏地将全身缩到了马鞍下面,使所有伸出的长剑都刺了个空。他这身绝技是从别尔哥罗德的鞑靼兵那儿学来的,但因他个子小,且机敏过人,便把这套绝技操练得如此炉火纯青,得心应手,以至他什么时候想从别人眼前消失,立刻便能踪影不见,或是隐藏在马脖子下,或是潜身于马腹下。这会儿他就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没等那些惊骇的雇佣骑兵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又出乎意料地探身于马背上,俨如一只迅捷的欧林猫突然从高树枝上跳将下来,扑向一群惊惶的猎犬。

这时他的战友们齐来助战,杀得敌兵仓皇失措,死亡无数。有名雇佣骑兵用手枪顶着扎格沃巴爵爷的胸口,正要扣动扳机,罗赫·科瓦尔斯基正好来到瑞典兵的左侧,他来不及举刀砍杀便攥紧拳头下意识地冲那瑞典兵的脑袋猛击过去,那人立即滚鞍落马,就像遭到雷击一般。扎格沃巴爵爷发出一声欢呼,正对着斯韦诺的太阳穴一刀猛劈下来,斯韦诺两手一垂,额头撑在了马脖子上。见此情景,别的雇佣骑兵立即作鸟兽散。伏沃迪约夫斯基、跛脚的尤兹瓦和斯克热图斯基兄弟俩策马追赶,没等逃敌奔出百步,就让他们砍得一个不剩。

追击还在持续。瑞典兵的坐骑越来越喘不过气来,经常叉开四腿站住不走。坎内伯格带领的一千名最精锐的雇佣骑兵最后只勉强剩下一百几十人,其余的全都战死,人马尸骸躺倒在林中的驿路上,连成了一条长长的带子。可就连这最后一群残兵败卒也是每时每刻都在凋零,因为波兰部队还在人不住手、马不停蹄地收拾他们。

终于,他们冲出了森林。蔚蓝的晴空已清晰地浮现出雅罗斯瓦夫塔楼的轮廓。逃跑者的心中也燃起了希望,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国王就在雅罗斯瓦夫,那里还驻扎着一支瑞典大军,随时都可能出来救援他们。

可是他们忘记了一点,那就是他们的队伍开过之后,工兵立即便撤掉了临时铺在最后一孔桥墩上的木板,以便更换上能通过炮车的更牢固的梁式结构。

查尔涅茨基总兵或是通过自己的密探已经得知桥的情况,或是蓄意要做给瑞典国王看看,让瑞典国王亲眼见到,就在他的眼前他最后那点儿倒霉的残兵败将是如何被斩尽杀绝的,总之,查尔涅茨基总兵不仅没有下令停止追击,相反,还亲自麾领舍姆贝尔克团队,一马当先亲自砍杀逃敌,那追击势头之凌厉,仿佛是想一鼓作气攻打雅罗斯瓦夫似的。

最后他们追到离桥一斯塔耶处。战地的呐喊声传到了瑞典大营。许多瑞典士兵和军官纷纷拥出城来,想看看河对岸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才瞥上一眼,立刻便见到并认出仓皇逃来的正是清早从大营出发的雇佣骑兵。

“是坎内伯格的部队!是坎内伯格的部队!”数千条嗓子开始叫嚷。

“他们几乎被斩尽杀绝!奔逃的不过百十号人马!”

这时国王策马赶到,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威滕伯格、福尔盖尔、米勒以及其他的将领。

国王脸色惨白。

“是坎内伯格!”他说。

“基督和他那蒙难的创伤明鉴!桥梁还没竣工!”威滕伯格吼叫着,“他们会给统统砍光的!”

国王朝那春汛暴涨的江流瞥了一眼,浊浪滚滚,怒涛滔滔,泅水渡河去救援是连想都不用想的。

那些逃回的兵马离河岸越来越近了。

蓦地又有人在叫喊:

“国王的辎重和近卫队来了!他们也得全部报销!”

果不其然,国王的部分餐具柜、箱笼由一百名近卫步兵押送,此刻正走另一条路从邻近的森林里冒了出来。近卫步兵一发现逃兵都认定有桥可过,便开始奋力朝桥头赶,企图抢先过河进城。

但他们已为战场上的波兰追兵发现。霎时三百铁骑向他们全速驰骤而来,飞驰在所有人前面的领队高举战刀,眼睛发亮,那正是翁索什王庄的承租人仁江。他迄今一直建树无多,未能充分证明自己的英勇无畏,而此时刚好见到这辎重车队,从中或许还能得到丰厚的战利品,心间不由豪气倍增,于是便纵马飞驰而来,乃至超出别人好几十步远。押送车队的步兵眼见自己已是插翅难飞,便相互靠拢挤成一个方阵,一百条火枪立刻指向了仁江的胸膛。一声巨响划破长空,方阵外沿顿时硝烟弥漫,可没等烟雾消散,承租人已跃马来到阵前,他猛地将马一勒,那战马前蹄凌空,瞬间悬在了瑞典兵的头顶上,接着便以雷霆之势跃进方阵的中心。

大队骑兵紧跟在他身后,以猛虎下山之势朝辎重车队猛扑了过去。

这情景酷似狼群掀翻一匹烈马,它虽已背脊着地,四脚朝天,可还活着,还在用四蹄蹬踹进行绝望的自卫;但转眼狼群便完全覆盖住马匹,从它身上撕扯下一块块鲜活的肉!瑞典车队和近卫步兵也是如此,他们已完全为滚成一团的马和骑兵所覆盖,只有从这肉搏的漩涡里发出的阵阵可怕的喊叫声传进了站在河对岸的瑞典官兵的耳中。

与此同时,在更贴近河岸的地方,坎内伯格的残余雇佣骑兵已被砍杀罄尽。整个瑞典大军像一个人一样倾巢出动,站立在桑河高耸的河岸上。步兵、骑兵、炮兵全都混杂在一起,大家都在瞭望,有如在古罗马的竞技场上观看竞技一般。只是他们紧闭着嘴唇,满怀绝望与恐怖,且又无能为力。时不时从这些近乎麻木的观众的胸膛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时不时会传来一阵普遍的哭声,然后又是死一般的沉寂,只听见那些气得发疯的士兵的粗重的喘息。须知由坎内伯格带走的这一千骁骑乃是整个瑞典大军的头脸和灵魂,他们个个都是身披荣耀的老战士,他们曾在多少个国家建立过功业,曾经历过多少次鏖战,只有上帝才知道!可如今他们都像迷途的羊群在对岸广阔的牧场上流窜奔跑,像在屠刀下受死的无告的羔羊。这已不再是战斗,而是围猎。可怕的波兰骑兵在战场上追逐,势如狂飙,用各种声音发出震天的呐喊,切断雇佣骑兵的逃路,有时竟以几乘骑或十几乘骑围击一名瑞典兵,有时是个对个的追杀。有时被猎逐的瑞典兵只是在马鞍上曲着身子,仿佛是为了便于敌人砍劈;也有瑞典兵在奋力搏斗,但经常总是败亡,因为波兰贵族在一切战术中最精通的就是打白刃战,瑞典兵从来就不是他们的敌手。

但在波兰人中最凶猛的就是那名小个子骑士,他骑的是一匹浅黄色龙驹,快捷、灵活有如猎隼。他的斗杀引起全军的瞩目,因为只要他追击谁,只要谁跟他遭遇,谁就必死无疑,而且死得莫名其妙,不知何时,也不知是怎样给劈落马下的。他手中那把利刃稍微一动,并不显眼,却能把那些最强壮的雇佣骑兵砍落尘埃。终于他发现了坎内伯格,见有十几名波兰骑兵正对其穷追不舍。于是便喝令众人停止追击,由他亲自出战。

站在对岸的瑞典人全都屏声息气地看着。国王自己也走近岸边,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凝神观望,在惊悸惶怖的同时又心存侥幸。因为坎内伯格作为天潢贵胄,国王的至亲,自孩提时代便师从意大利高手研习各门武艺,白刃格斗在瑞典全军无人堪与匹敌。此刻所有的人的眼睛都盯在了他身上,所有的人都张大了嘴巴,紧张得几乎连气儿都不敢出,而他,眼见大群追兵都止步不前,便想要在丧失部队之后,在国王面前挽回自己的声望,他那颗阴郁的心暗自思忖:

“既然事先我已丢失了兵马,现在我若不能以自己的鲜血为自己报仇雪耻,若不能打败这个可怕的猛士以换取自己的性命,那我就真是该死。即便上帝伸手搭救,让我回到对岸,我又怎敢面对国人!”

他决心下定,立即调转马头朝那黄衣骑士冲了过去。

那些从河边堵截他的波兰骑兵这时已全都撤走,因此坎内伯格心存企望,一旦他战胜对手,便立即赶到岸边纵马泅渡,以后如何,就只好听天由命;纵令他不能游过狂涛恶浪,至少江流能将他连人带马卷得很远,离开了战场他的同胞好歹会想出什么办法来救他。

于是他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向小个子骑士,而小个子骑士同时也向他冲来。这瑞典人本想顺势挥出自己的长剑直刺对手的腋下,他击中了对方的护手盘,他当即明白,自己算得是一位击剑大师,而今遇到的至少也是一位势均力敌的名家高手——因为他的剑只顺着波兰骑士的刀锋滑动了一下,只在他手里这么古怪地抖了一抖,他的手臂便顿感一阵酸麻;接着那骑士一刀劈来,他就几乎抵挡不住。幸好,就在此刻他俩的坐骑交错蹿开,朝两个相反的方向奔去。

于是两人马打盘旋,又同时回头,但各自都减慢了骑速,谁都想多争取点儿时间交手,谁都期望能斗上几个回合。坎内伯格现已镇静了下来,思想高度集中,摆出了一副猛禽展翅、利喙前冲的架势。他有一记百试不爽的绝招儿,那是某个佛罗伦萨武师教他练就的,这一招儿极其凌厉可怕,因为那是以假动作诱人上当,而其致命的一击则几乎是无法躲避的,这一招儿的绝妙之处在于:杀出的剑锋分明是指向对方的胸口,又侧身避过对方的招架,出其不意直取对方的咽喉,剑锋穿透喉部,直捅到对方的脑后。他决定现在就采用这一绝招儿。

他觉得自己稳操胜券,越来越勒紧坐骑,缓慢接近对方,而他的对手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也带住战马,以短促的弹跳向他逼近。起初的一刹那,小个子骑士还考虑是否以别尔哥罗德的方式骤然藏身马腹下以避过对方的一击,可他又想,这只是跟一名对手格斗,又是在两军阵前,在众目睽睽之下交锋,因此尽管他明知对手正以猝不及防的攻击等待着他,可他若采用鞑靼招数来自卫就不免有些儿丢人现眼,他该以骑士的方式迎敌。

“你打算像猎隼对付苍鹭那样用剑锋来刺我,”米哈乌骑士暗自思忖,“可我能用风车刀术来破你,这还是我当年在卢布内独创的绝招儿。”

他此刻觉得这主意实属上策,于是在马鞍上挺直了身子,举起了战刀,像风车般地旋转,那动作之快捷,使空气都发出了刺耳的呼啸。

夕阳在他的战刀上嬉耍,因此看上去似乎有一面光怪陆离、闪烁不定的明光耀眼的盾牌在护着他。这时他猛刺一下龙驹,直取坎内伯格。

坎内伯格全身收缩得更厉害,几乎贴在了马背上,转眼之间,他伸出长剑,跟钢刀咬在了一起,蓦地他像蛇那样探出脑袋,使出置敌于死地的一刺。

可就在这一瞬间,随着一阵飒飒的刀风,长剑在瑞典人手中猛地一抖,剑锋劈空,而小个子骑士挥舞的宝刀则快如闪电,击中了坎内伯格的面门,这一刀削掉了他的部分鼻梁,削掉了他的嘴巴和胡须,劈开了他的锁骨,直到碰上斜挂在坎内伯格肩上的武装带才停住。

长剑从这倒霉人的手中脱落,他只觉得头脑里空空,眼前发黑,可没等他滚鞍落马,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便将手里的战刀一松,任其吊在佩带上,双手抓住了坎内伯格的肩膀。

站在河对岸的瑞典官兵顿时爆发出一阵尖叫,扎格沃巴爵爷跃马来到小个子骑士跟前。

“米哈乌阁下,我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不过我还是做好了准备,万一你失手,我就为你复仇!”

“他可算得一位剑术大师。”伏沃迪约夫斯基说,“阁下,拉住他这匹马的辔头,这是一匹了不起的神骥!”

“哈!若不是隔着这条河,倒可以冲过去跟那帮家伙热闹热闹!我头一个就会……”

子弹的呼啸打断了扎格沃巴爵爷下面的话,他来不及说清自己的意思就连忙吼叫道:

“我们快走,米哈乌阁下,那些奸贼要开枪放炮了!”

“他们的枪弹不会有力量,”伏沃迪约夫斯基答道,“因为隔得太远。”

这时别的波兰骑士也都围拢过来,向伏沃迪约夫斯基道贺,人人都向他投以赞叹的目光,而他只是不时抖动一下自己的小胡子,因为他对自己也很满意。

然而此刻在河的对岸,在瑞典人里头,却闹腾得活像炸了窝的蜂群。炮兵不顾命令强行拖来了火炮。于是靠近岸边的波兰队伍便鸣号收兵。收兵号一响,各人都跃马返回自己的团队,俄顷便排好了队列,各事准备就绪,兵马撤到林边,重又扎下阵脚,仿佛是给敌人腾出地面,邀请他们过河。终于有条汉子跃马来到队伍的前方,他骑一匹灰色夹带黑圆斑点的骏马,身披军用斗篷,头戴尖顶制帽,制帽上插了一簇苍鹭翎,手持一支镀金的权杖。

大家都能把他看得一清二楚,因为落日的红光洒满了他全身。他策马行进在各团队的前面,仿佛是在进行检阅。河对岸的瑞典官兵立刻便认出了他,全都开始叫嚷:

“查尔涅茨基!查尔涅茨基!”

他在跟各路团队长交谈着什么。人们看到他来到那位刀劈坎内伯格的骑士跟前,停留了好长的时间,还把他的手搁在小个子骑士的肩上,然后,他举起权杖,各路团队便开始缓慢地、一路接着一路地转向松林。

时值夕阳西下。雅罗斯瓦夫各教堂的晚钟齐鸣,于是所有波兰团队的官兵便边走边异口同声地唱起了“天使向最圣洁的圣女马利亚报佳音”。随着那歌声渐渐远去,波兰各团队的官兵便从瑞典人的眼前消失。

[698] 典出《圣经》。“万军”指天使,“万军之主”即耶和华。​

[699] 典出《圣经·路加福音》第十六章。有个讨饭的名叫拉撒路,“浑身生疮,被人放在财主门口,要得财主桌子上掉下来的零碎充饥”。​

[700] 克利斯朵夫·坎内伯格,勃兰登堡部队少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