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瑞典官兵去睡觉时腹内空空,他们找不到任何食物进嘴,而且不能指望明天会找到什么果腹之物。由于饥肠辘辘,他们难以入睡。鸡叫二遍之前,那些挨饿的士兵便单个儿或成群结队溜出连营,到与雅罗斯瓦夫毗邻的村庄去打家劫舍。他们像那些夜行强盗一样,去了拉迪姆诺、坎丘加、蒂琴,他们是能去哪里就去哪里,什么地方有指望搞到吃的就到什么地方去。使他们感到安慰的是,查尔涅茨基在河的那一边。不过,即使他已渡过河来,他们也宁愿死而不愿挨饿。显然,在瑞典连营已是军纪废弛,因为违抗国王的严令随便离营的士兵为数已达一千五百余人。

他们开始在附近一带抢劫、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但他们中几乎没有一个最终能返回连营的。诚然,查尔涅茨基是在桑河的另一边,可在桑河的这一边常有形形色色的贵族和农民队伍出没;其中最强大的要数斯特扎乌科夫斯基统带的、由英勇善战的山区贵族组成的队伍。那些瑞典兵好像是注定要倒霉似的,斯特扎乌科夫斯基的队伍正好在这天夜里开到了普鲁赫尼克。斯特扎乌科夫斯基队长见到火光,听到枪声,便率部直接冲到喧嚣叫闹的地方,扑向了正忙于抢劫的瑞典兵。这些瑞典兵在乡间小路上死战以图自保,但斯特扎乌科夫斯基歼灭了他们,将他们斩尽杀绝,无有一个逃得活命。在其他的村庄,别的义军也同样这么干,然后便是追击逃跑者,一直追到了瑞典大营前面,一边追还一边用鞑靼语、瓦拉几亚语、匈牙利语和波兰语狂呼大叫,制造恐怖气氛和混乱,以至瑞典人都以为是什么庞大的增援部队在向他们进攻,或者是克里木汗已麾领其全部汗国兵马杀来了。

瑞典连营开始乱成一团,而且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军官们费了老大的劲儿好不容易才勉强平息了这场骚乱。但国王一直骑着战马坚持到天亮,他眼睁睁地看着发生的一切,明白这一切会导致什么结果,因此一大早便召开了军事会议。

气氛沉闷阴郁的会议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因为何去何从已无选择余地。军中士气低落,官兵连吃喝都无有着落,而敌人却在日益壮大。

瑞典的亚历山大大帝曾向全世界宣称,他要追击波兰的大流士,哪怕一直追到鞑靼草原,可如今他必须考虑的已不再是什么继续追击,而是如何自救的问题。

“我们可以经由桑河撤到桑多梅日,再从那里经由维斯瓦河撤回华沙,然后再到普鲁士去。”威滕伯格说,“这样我们便可避免全军覆没。”

道格拉斯双手抱头,沮丧地说:

“这么多的胜利,这么多的辛劳,征服了这么庞大的一个国家,现在倒要让我们撤军!”

对此,威滕伯格反诘道:

“阁下难道还有什么良策?”

“我没有!”道格拉斯回答。

国王迄今一言不发,这时他站起身来,表明会议该结束了,同时开口说道:

“我下令撤军!”

这天从他嘴里便再也没听到一句话。

瑞典连营鼓声隆隆,军号长鸣。下令撤军的消息须臾之间便从连营的一端传到连营的另一端。官兵的反应是报以热烈的欢呼。须知许多城堡和要塞都还在瑞典人手中,在那里等待着他们的是休息、食物和安全。

将领们和士兵们都那么迫不及待地做好了撤军的准备,他们干得那么来劲儿,用道格拉斯的话来说,简直就是不知羞耻!

国王派遣道格拉斯麾领前哨部队作艰苦的渡河准备,负责砍伐森林开通道路。不久全军便出发了,以战斗队列行进。前锋由火炮掩护,后卫是辎重车队,两侧则是步兵。军需给养和帐篷皆由船舶河运。

所有这些谨慎部署都不是多余的。瑞典大军刚刚启程,后队的哨兵便已发现有波兰骑马的队伍尾随,这些骑马人从此就几乎再也没从他们的视野里消失。查尔涅茨基集结了自己的各路团队,调集了附近一带的各路义师,派人向国王要求派遣新的援军,一路对瑞典兵马紧跟不舍。瑞典大军头一夜在普热沃斯克宿营,就出现了紧急情况。波兰各路部队跟得那么近,以至数千步兵连同火炮不得不回头去对付他们。起初的一阵儿国王本人以为查尔涅茨基真的要向他进攻,其实并非如此,查尔涅茨基只不过是按照自己的用兵习惯,派出一路接一路的分遣队对其进行骚扰而已。这类袭击通常只是吵吵嚷嚷,折腾了一阵子便立即撤走。整个夜晚便在这样的骚扰战中度过。对于瑞典人来说,这样的夜晚是无法安睡的。

整个撤军过程,随后的所有夜晚和白昼都与这头一夜的情况大同小异。

这时国王杨·卡齐米日又给查尔涅茨基派来了两路装备非常精良的骑兵团队,还带来了一封书信,说各路统帅很快就会麾领正规部队出师歼敌,而他本人也即将统率其余步兵和汗国兵马尽快随他们之后出发。国王出师延宕,只是因为他须要跟克里木汗,跟拉科奇,以及跟皇帝进行谈判。这消息使查尔涅茨基无比欢欣鼓舞,第二天清早当瑞典人继续开拔,进入桑河与维斯瓦河之间的楔形地带时,查尔涅茨基总兵对波兰诺夫斯基团队长说:

“网已经撒下了,鱼正在向网里游。”

“我们这下子可要像那位渔夫那么干了。”扎格沃巴说,“那渔夫给鱼吹笛子让鱼跳舞,鱼若不肯跳舞,渔夫就把它们扔上岸;鱼在岸上连蹦带跳,可渔夫又用棍子揍它们,一边揍还一边说:‘啊,这些丫头!本该在我请你们跳舞的时候才跳,可这会儿却蹦得这么欢,真是太不听话了。’”

对此,查尔涅茨基总兵说:

“他们会按我们的调子跳舞的,只要卢博米尔斯基元帅麾领自己的部队赶来。他有五千兵马呢!”

“只是一时半会儿还见不着他。”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说。

“今天来了几名波德古热的贵族,”扎格沃巴说,“他们拍胸脯担保说,元帅正由大路加速进兵。不过,他究竟是想跟我们联合还是想自己单干,目前尚不清楚!”

“为什么他要单干?”查尔涅茨基问,同时向扎格沃巴投去锐利的一瞥。

“因为此人虚荣心太强,爱追名逐誉。我跟他可算是多年的相知。在他还是个年轻公子的时候,在克拉科夫总兵斯坦尼斯瓦夫的府邸,我便是他的知心朋友了。他当时跟法兰西人和意大利人学艺习武。有一回我对他说,这些教头都是蠢货,他们中谁也斗不过我,他一下子便气得七窍生烟。于是我们便以骑士的荣誉打赌,比武决斗。我一口气撂倒了他们七个。从此卢博米尔斯基便跟我学艺习武,不仅练招式,还学兵法。他天生头脑稍嫌鲁钝,不过,凡是他会的,没有不是从我这儿学去的。”

“阁下竟是这么一位大师?”波兰诺夫斯基问。

“Exemplum,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就是我的第二名弟子。对这个徒弟我感到一种由衷的慰藉。”

“不错,宰掉斯韦诺的正是阁下!”

“斯韦诺算得什么?当然,若是各位里边有人碰上这种事,一生可就有的说的了,兴许还要遍请邻居,一边好饭好酒招待,一边转着圈儿地反复向他们大吹法螺,可我却把这全不当回事,因为如果我想摆功,那么把我砍掉的斯韦诺之流拿去铺路,足能从这儿一直铺到桑多梅日。莫非不能吗?熟悉我的人不妨站出来说说。”

“表叔能!”罗赫·科瓦尔斯基帮腔说。

查尔涅茨基总兵并没有细听下面的闲谈,扎格沃巴对卢博米尔斯基的评论引起了他的深思。对王国元帅其人及其严重的虚荣心他是熟知的,并且毫不怀疑此人会打算自己单独行动,或想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他,哪怕这么做会给共和国带来损害也在所不惜。

因此,查尔涅茨基那副威严的面孔变得阴郁起来,并且在捻着胡须。

“嚄!”扎格沃巴爵爷悄声对杨·斯克热图斯基说,“查尔涅茨基已经在那里咀嚼什么苦涩的滋味儿了。瞧他那张脸变得活像只秃鹰,眼看就要在这儿啄谁一口。”

突然,查尔涅茨基说道:

“各位,得从你们中找个人带着我的书信去见卢博米尔斯基元帅。”

“我跟他相识,愿接受这个使命。”杨·斯克热图斯基校尉说。

“行。”总兵回答说,“去的人越有名望就越好……”

扎格沃巴转身冲着伏沃迪约夫斯基,再次悄声说:

“他这会儿已在用鼻音讲话,表明他心绪烦乱。”

这话一点儿不错。原来查尔涅茨基早年在布沙战役中就曾被一颗枪弹击穿了下颚,后来他装上了银质的假颚,因此每逢他激动、生气或心绪不宁时,他讲话的声音就变得尖而格格作响。

猝然他回头对扎格沃巴说道:

“阁下是否愿跟斯克热图斯基校尉走一趟?”

“愿遵钧命。”扎格沃巴回答,“若有什么事我办不成,那就谁也不可能办成。再说,去晋见那样伟大家族的代表,有两个人一起去会更为体面。”

查尔涅茨基抿紧双唇,揪扯起了胡须,仿佛自言自语似地说:

“伟大家族……伟大家族……”

“谁也不能否认卢博米尔斯基元帅门第高贵。”扎格沃巴评论说。

查尔涅茨基剑眉倒竖,悻悻地说:

“只有共和国才是伟大的,而与共和国相比,任何家族都算不上伟大,只能说是渺小。若有什么家族忘记了这一点,自以为能压倒共和国,就让他们脚下的土地裂开,把他们活活吞掉!”

所有的人都缄口不言,因为总兵这番话讲得火气太大。过了许久,扎格沃巴才开腔说道:

“与整个共和国相比,这话有道理!”

“我既不是从盐里长大的,也不是从田里长大的,而是从痛苦中长大的。”查尔涅茨基说,“哥萨克使我痛苦,因为正是他们射穿了我的嘴巴;现在又是瑞典人使我痛苦。我只能用马刀剜掉这病灶,或是用马刀引颈自裁,此外别无出路。愿上帝助我!”

“我们全部会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来襄助阁下!”波兰诺夫斯基说。

查尔涅茨基有好一阵子仍在咀嚼内心苦涩的滋味儿,因为他想到的是元帅大人的虚荣心或许会妨碍他的救国大业。稍后,他总算冷静了下来,说道:

“不管怎样,信还得写。二位请跟我来。”

杨·斯克热图斯基和扎格沃巴跟着他去了,半个钟头后,他俩已跨上坐骑走回头路转向了拉迪姆诺,因为有消息说,元帅麾领兵马正驻扎在那里。

扎格沃巴骑在马上,摸摸皮袋子里装的查尔涅茨基总兵的书信,说道:

“杨,你可得给我行行好,让我一个人去跟元帅谈,你别插嘴。”

“可老爷子真的跟他相识?真的教过他武艺?”

“嘿!……那都是信口说的,要我这个人不言不语地呆着真是受不了,时间一长气憋在嘴里就发热成蒸汽,把舌头都蒸软了,所以往往会胡诌点儿什么。其实我既不认识他,更没教过他武艺,难道我就没有别的事好干,偏要去当个驯熊人教元帅如何用后腿行走?不过,反正是一码事。好歹从别人对他的议论中,我已把他了解得很透彻,这就好比厨娘擀面条儿那样,我把他这团面给揉透了,想怎么擀就怎么擀。我只求你一件事:别说我带有查尔涅茨基总兵的书信,甚至连他这个人都别提,到该交出书信的时候我自会把它交出来。”

“这是怎么啦?难道说我不要去完成托付给我的使命?这办不到!我一生从未遇到过这等怪事,今后也不会遇到。即使查尔涅茨基总兵会原谅,我也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这么干的!”

“那我就抽出马刀割断你坐骑的蹄腕骨,让你赶不上我。大凡我头脑里转个什么念头,你可曾见我失算过?你得说说,你可曾因为听了扎格沃巴的计谋而倒过霉?米哈乌也罢,你的哈尔什卡也罢,他们可曾因为听了我的计谋而倒过霉?你们这几个人,难道不是我从拉吉维尔手里搭救出来的?我跟你讲,这封信带来的后果多半是凶多吉少,因为总兵写信时是那样心情烦躁,鹅毛笔都给他写断了三支。再说,如果我的计策不灵,你自可提那封信。我以名誉担保,到时候我会自动把它交出来,但必须在事情过后,而不是在开头。”

“只要能遵令交出书信,或先或后,对我倒无所谓。”

“我也别无他求!现在得快走,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他俩催动坐骑快步奔跑了一阵子。但无需驰驱太久,因为元帅的前哨不仅已过了拉迪姆诺,而且也过了雅罗斯瓦夫,元帅本人就在雅罗斯瓦夫,驻节于瑞典国王先前的住所。

他们抵达雅罗斯瓦夫时,适逢元帅正和他麾下较重要的军官们共进午餐。但当他们说明来意后,卢博米尔斯基立即传令召见,两位使者的姓氏他很熟悉,因为当时在整个共和国那是家喻户晓的。

两位使者走进去时,所有的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他们;人们更以特殊的仰慕之心好奇地望着斯克热图斯基。元帅彬彬有礼地迎接了他们,一见面就问:

“我有幸见到的,可是那位从兹巴拉日突围去给国王送信的著名骑士?”

“我是偷跑出去的。”杨校尉回答。

“愿上帝能赐我这样的军官,多多益善!我羡慕查尔涅茨基总兵的也莫过于此。至于其他,我知道,我那些微不足道的劳绩是不会在人们的记忆里消失的。”

“在下就是扎格沃巴!”老爵爷沉不住气了,跨前一步自我介绍说。

同时他用那只独眼把所有在场的人环视了一遍;元帅希望能赢得每个人的好感,立刻便朗声说道:

“谁能不知阁下这样一位猛士,谁不知是阁下刀劈了barbarorum的头目布尔瓦伊的?谁不知是阁下鼓动拉吉维尔的部队哗变……”

“而且我把部队带领出来交给了萨皮耶哈总督。说句实话,当时部队是选举我作为统帅的,而不是选举他。”扎格沃巴补充道。

“阁下既然能身居那样的高位,为何要放弃它?为何又要去投奔查尔涅茨基总兵,甘愿在他的麾下效力呢?”

一听此言扎格沃巴瞪起他那只独眼朝斯克热图斯基一瞥,回答道:

“尊贵的元帅大人,我和全国仁人志士都以大人为榜样,知道如何为了公众的利益而舍弃个人的虚荣心和私利。”

卢博米尔斯基满脸红光,十分得意;扎格沃巴则是两手叉腰,继续说道:

“查尔涅茨基总兵特意派我们前来,以他和全军的名义向尊敬的元帅大人鞠躬致敬,同时向元帅报告,蒙上帝恩佑,我军歼灭了坎内伯格的兵马,取得了可观的战绩。”

“这件事我已听说过了。”元帅相当冷淡地回答,他的妒忌心受到了触动,又开始抬头,“不过,这会儿从目击者嘴里再次听到,我还是高兴的。”他说话的语气干巴巴,毫无热情。

扎格沃巴听后,立刻便讲起了经过情形,只是作了某些更改,坎内伯格的兵力在他嘴里增加了一倍,变成了两千人马。他也没有忘记提一提斯韦诺,提一提他自己。他还讲到残余的雇佣骑兵是怎样当着瑞典国王的面,在河边给斩尽杀绝的;讲到瑞典车队和三百名近卫步兵又是怎样落入了走运的胜利者之手,给彻底消灭的。总之,胜利在他嘴里给添油加醋地夸大了,而瑞典方面的失败则简直无法挽救。

所有的人都全神贯注地听着,元帅也在听,不过他的脸色却越来越阴沉,像给蒙上了一层冰霜,终于他说道:

“我不否认,查尔涅茨基是位了不起的军人,不过,他毕竟吞不下全部的瑞典兵马,总会给别人留下一口半口的尝尝。”

对此,扎格沃巴爵爷当即说道:

“尊敬的大人,并非查尔涅茨基总兵赢得了这场胜利。”

“那是谁?”

“是卢博米尔斯基!”

接着是一阵普遍的惊诧。元帅张大了嘴巴,一个劲儿地眨巴着眼睛,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扎格沃巴,仿佛是想问:

“阁下脑袋里是不是缺根弦?”

但扎格沃巴爵爷并没有给他看得发窘,反倒从容不迫地噘起了嘴巴,显出一副很有胆识的神气(他这种作态是从扎莫伊斯基那儿借用来的),说道:

“我亲耳听见查尔涅茨基当着全军将士的面说:‘这些瑞典兵不是被我们的马刀宰掉的,而是被卢博米尔斯基的名声摧垮的,因为他们一听说(他就是这么讲的)卢博米尔斯基已兵临左近,就全都吓掉了魂儿,把我们的一兵一卒都当成是元帅的部队,他们就这样全都像绵羊似的,乖乖地把脑袋伸到我们的刀下受死。’”

即便是所有的阳光一齐照射在元帅的脸上,他那张脸也不会焕发出比此刻更加明亮的光彩。

“怎么?”他叫嚷了起来,“是查尔涅茨基亲口这么讲的?”

“一点儿都不错,而且他还讲到了别的许多事,可我不知道是否该在这儿复述,因为那都是他对他的心腹私下里讲的。”

“说吧,阁下!查尔涅茨基总兵说的每个字都值得复述,哪怕是反复说上一百遍。此人实在不同凡响,这话我早就讲过!”

扎格沃巴朝元帅瞥了一眼,同时把另一只眼睛半睁半闭着。

“哈,你已吞下了鱼钩,我这就把你钓上岸。”他那八字胡下的嘴巴嘟哝了一句。

“阁下在说些什么?”元帅问。

“我在说,部队是那样热烈欢呼,对元帅大人表示敬意,其热烈程度简直不亚于对国王陛下。在普热沃斯克,我们跟瑞典兵马斗杀了一整夜,每支队伍出击时,嘴里都在呐喊:‘卢博米尔斯基!卢博米尔斯基!’那功效大大胜过所有的‘真主!’‘杀呀!砍呀!’的叫喊。这儿还有一位目击者——斯克热图斯基校尉,他是位出类拔萃的军人,一辈子从来不曾说过谎话。”

元帅不由自主地冲斯克热图斯基瞥了一眼,杨校尉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他在鼻子底下含混不清地嘟囔了句什么。

这时元帅麾下的众位军官开始大声赞扬两位使者。

“瞧!查尔涅茨基总兵表现得多有气度,派来了这么体面的使者!两位都是名高天下的骑士,而其中的一位,嘴里流出来的还简直都是蜜糖!”

“我一直都是这样理解查尔涅茨基总兵的,对我,他始终怀有热忱,可如今为了他,再也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干的了!”元帅叫嚷着,由于兴奋,他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雾。

扎格沃巴爵爷见此情景,便满腔热情地说道:

“尊敬的大人!谁能不崇拜你,谁又能不敬重你,你集一切公民美德于一身,你的一言一行都令人想起阿雷斯蒂德斯的公正无私,想起西庇阿的大智大勇!我一生可谓博览群书,见多识广,勤于思考;但读书愈多,见识愈广,思考愈勤,就越感痛心。我在这个共和国见到的是些什么!是奥帕林斯基一类的人,是拉杰约夫斯基一类的人,是拉吉维尔一类的人,他们把个人的骄横傲慢,把个人的野心和贪欲凌驾于一切之上,他们为一己之私利随时准备出卖祖国。我左思右想,认定这个共和国是沦丧于自己不肖儿孙的无德!是谁让我宽心的?是谁在我痛苦时给我慰藉的?是查尔涅茨基总兵!他说:‘共和国没有亡,既然卢博米尔斯基已拍案而起,共和国便不会消亡。’他说,‘那些人只考虑自己,而这一位孜孜以求的只是如何把个人私利奉献于公众利益的祭坛;那些人一见有利可图,便趋之若鹜,而这一位则是避之犹恐不及,因为他想在国人面前立一榜样,光照千秋。瞧!(他说)如今这一位进军了,正麾领一路强大的兵马前来,他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我已听说(他说),他心甘情愿将自己置于我的指挥之下,自愿听我的号令,为的是以此教育他人,让他们知道,个人的自尊心即便是正当的,可为了祖国也该舍弃。那么(他说)你们就该去晋见这位卢博米尔斯基元帅,向他申明我的立场:我无需他作出牺牲,我不愿他作出牺牲,因为作为统帅,他比我更优秀,何况,我们不仅想选举他作统帅,而且还想——愿上帝赐我王卡齐米日长寿——选举他当国王!……我们随时都准备选举他……我们一定要选举他!’”

说到这里,扎格沃巴爵爷自己都不免吓了一跳,担心自己是否嘴没遮拦,一下子说过了头。果然,当他喊出“我们一定要选举他!”这句话之后,全场一片静穆,鸦雀无声;但对于这位豪门权贵,不啻是面前敞开了天国之门,但见他先是脸色略微发白,接着就变红,然后又转白,胸口在猛烈地起伏。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说道:

“共和国现在是,将来永远是自己意志的主人,因为此乃我们的自由赖以生存的古老基础……而我只不过是共和国奴仆的奴仆而已。上帝明鉴,我岂敢举目张望公民不该张望的尊位……至于指挥全军的权力则非查尔涅茨基总兵莫属。我正是渴望给那些始终念念不忘自己家族门第高贵,不肯承认任何上司权威的人作个榜样,让他们知道,pro publico bono应该把自己家族门第的高贵忘在一边。因此,虽说我未必就是一名无能的统帅,但我,卢博米尔斯基心甘情愿接受查尔涅茨基的指挥,我只祈求上帝赐我们胜利,消灭敌寇收复失地!”

“壮哉!古罗马的英雄!祖国之父!”扎格沃巴欢呼着,同时抓起元帅的手,动情地亲吻起来。

这位阅历丰富的老人同时转过他那只独眼冲着斯克热图斯基眨巴了几下。

大厅里响起了军官们和战友们雷鸣般的欢呼声,元帅住所里聚集的人与时俱增。

“拿酒来!”元帅叫嚷道。

有人送来了酒具,元帅立即举杯为国王的健康祝酒,然后为查尔涅茨基总兵——这时他已称其为“我们的统帅”——的健康祝酒,最后为两位使者的健康祝酒。扎格沃巴在祝酒干杯这种事上向来当仁不让,他是那么深得人心,以至酒后元帅本人亲自把他俩送到了门口,而众骑士则一直把他们送到了雅罗斯瓦夫的城门边。

最后就剩下他俩。这时扎格沃巴突然勒住马挡住了斯克热图斯基的去路,又把双手往腰上一叉,说道:

“怎么样,杨?”

“天晓得!”斯克热图斯基回答,“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这样的事哪怕是天使对我说的,我都不会相信。”

扎格沃巴爵爷得意扬扬地说:

“哈!怎么样?我敢打赌,查尔涅茨基在书信里最多不过是向卢博米尔斯基呼吁、请求,希望其能跟他一起进兵。若是这样,你可知道,会是怎么个结果?瞧,卢博米尔斯基会把他扔在一边独自进兵。若是查尔涅茨基在书信里将对祖国的热爱作为说辞,开口闭口提什么个人的私利和祖国的利益(我相信他肯定是这么一套),元帅大人立刻就会气炸肚皮,还会说:‘什么?他查尔涅茨基倒想当起我的导师来,倒想教导我该如何尽忠报国?……’他们这帮人我了解!……幸好,老扎格沃巴插手这件事,愿意走这么一趟,凭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因势利导,把个卢博米尔斯基说得服服帖帖的,不仅愿跟查尔涅茨基一起进兵,还愿服从他的指挥。查尔涅茨基总兵准在那里急得团团转,而我会去宽慰他……嘿,怎么样?杨,你倒是说说,跟这些豪门权贵打交道,扎格沃巴是不是有办法?”

“我跟你说,当时我惊诧得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我了解他们!他们中无论是谁,你只要给他亮出一顶王冠,再露出一角儿银鼠皮外套,你就可以去倒着摸他的毛,像摸一条灵崽子似的,他还会对你服服帖帖,你摸他的前胸,他会主动朝你转过背脊……任何一只猫都不会那样馋得直舔嘴唇,哪怕你让它见到最香的油渣儿。他们中就连最老实巴交的人也会因为贪欲把眼睛瞪得溜圆,几乎要让眼球从眼眶里迸出来;如果遇上条恶汉,像维尔诺王公之流,那他还会准备出卖祖国。人的虚荣心竟是如此可怕!耶稣啊!你造就了成千上万觊觎这顶王冠的人,倘若你能赐我成千上万的财富,说不定我也会成为一个竞选者……他们中如果有谁认为我会自视低人一等,那就让他因自己的自以为是而气炸自己的肚皮……扎格沃巴和卢博米尔斯基是一样了不起的人,差别只在于贫富悬殊……是的,是的,杨……难道你以为我真的亲吻了他的手?我吻的是我自己的大拇指,他的手我只不过是用鼻头碰一碰而已。他这一辈子肯定从来不曾给人捉弄到如此地步……我把他作为一层厚厚的黄油抹给查尔涅茨基享用……愿上帝保佑我王圣躬安泰,万寿无疆,不过一旦要选举国王,我宁愿投自己一票也不选他卢博米尔斯基……罗赫·科瓦尔斯基也会投我一票,而米哈乌说不定还会把反对派杀个精光……天啦!我要是当上国王,立刻就让你当王国大统帅,让米哈乌接替萨皮耶哈当立陶宛大统帅……而仁江……我得让他当个财政大臣……他准会用这个税那个税把那些犹太佬榨干!……当然,这些都不过是说说罢了。最重要的是,我让卢博米尔斯基上了钩,而将钓线塞到了查尔涅茨基手里。不管磨盘怎样转,挨磨的都是瑞典佬。这是谁的功劳?怎么样?嗯?要是别人立下了这等功劳,编年史上便会大书特书,可我没有这福气……如果查尔涅茨基不会因为没有交出书信而冲我这老头儿大发脾气,就算万事大吉了……人的感激之情就是这么回事……唉!这对我又不是头一次,不是头一次……别的人都会飞黄腾达,起码得捞上个市政长官当当,养得肥头大耳的,活像头猪崽,可你,老家伙,还是跟从前一样,骑在马背上摇晃着干瘪的肚皮……”

扎格沃巴爵爷说到这里摆了摆手。

“人的感激就是这么回事!反正不管怎样,人总归都要死,不过话说回来,能尽忠报国毕竟是件愉快的事。最好的奖赏不是别的,是有几个好伙伴。人一骑上马背,只要有像你,像米哈乌这样的伙伴在身边,那他就不怕骑着马儿到世界的尽头去……这已是我们波兰人的天性。只要跨上马背,就不怕去天涯海角。若是德意志人、法兰西人、英吉利人,或者是黝黑的西班牙人,他们稍不如意立刻就会给你点儿颜色看,可我们波兰人,天生便是有耐性,什么都能忍受,甚至能忍受瑞典佬这么长的时间侵害这片国土。不过万事都有个限度,超过了限度,波兰人自会还手狠狠揍这些瑞典佬,揍得他们人仰马翻……因为波兰人的豪气还在,只要豪气没有消亡,共和国就会长存于世。杨,这一点你要牢记……”

扎格沃巴爵爷的长篇大论还说了许久,因为他对自己的作为实在非常满意,而每逢他碰到这样的时刻,他的话匣子就会打开,而且总是滔滔不绝,妙语连珠,充满了智慧的格言,让人听得津津有味。

[701] 亚历山大·波兰诺夫斯基(?-1687),著名的波兰军官,斯泰凡·查尔涅茨基的亲信。​

[702] 指斯坦尼斯瓦夫·科涅茨波尔斯基(1590-1646),波兰著名将领,自1632年起任王国大统帅,1633年起任克拉科夫总兵。​

[703] 拉丁语,意为:比方说。​

[704] 布沙在波多莱地区,1654年波兰人在这里同哥萨克–沙俄联军进行过一场著名战役,波兰人收复失地。​

[705] 此处意为既不是出身于承租盐矿的小贵族,也非出身于耕种自家不大的田产的小贵族。查尔涅茨基常对那些藐视他的达官显贵说,他不是普通小贵族出身的骑士。​

[706] 哈尔什卡是杨·斯克热图斯基的妻子海伦娜的爱称。​

[707] 拉丁语,意为:野蛮人。​

[708] 阿雷斯蒂德斯(约前540-前467),著名的雅典统帅,政治家,是廉洁、公正的象征,享有“正义的阿雷斯蒂德斯”的美誉。​

[709] 西庇阿即阿非利加西庇阿。​

[710] 拉丁语,意为:为了公众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