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涅茨基确实连想都不敢想,堂堂的王国元帅会说听从他的指挥。他只不过是希望能够与其互相配合,共同行动;他的顾虑在于元帅一向虚荣心极重,恐怕连这一点也办不到。这位傲慢而又刚愎自用的权贵先前就已不止一次对自己麾下的军官们说过,他宁愿单独去跟瑞典人交锋;说即便是独自行动,他照样能打胜仗,而一旦跟查尔涅茨基一起赢得胜利,那时所有的美誉就会统统流泻到查尔涅茨基身上。
这样的事确实发生过。查尔涅茨基了解元帅的想法,因此才担心着急。他从普热沃斯克派人送出那封书信之后,又将书信的副本起码读了十遍,想弄清楚书信里是否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会触怒像卢博米尔斯基这样一个敏感的人物。
他对书信中的某些措辞开始感到后悔,最后他甚至觉得他根本不该送出那封书信。他心情阴郁地呆在自己的住所里,不时走到窗口朝大路上张望,想看两位使者是否已经返回。军官们透过窗口看到了他,都在猜测他在想些什么心事,因为他的额头上显露出忧烦郁闷的神情。
“瞧吧,阁下!”波兰诺夫斯基对伏沃迪约夫斯基说,“事情看来有点儿不妙,总兵的脸上又泛起了麻点儿,这可是凶兆。”
查尔涅茨基的脸上确有不少天花留下的痕迹,每逢他过于激动或是心绪不宁的时候,他脸颊上便盖满一层或白或暗的瘢痕。他面部线条尖削,前额高耸,额上有两道朱庇特式的阴森的剑眉,鹰钩鼻子,目光锐利,简直能洞穿一切,再加上那些麻瘢充血显露了出来,他那副模样儿看上去实在有些吓人。当年哥萨克给他取了个“花斑狗”的诨名,不过说得确切点儿,他更像一只花斑鹰,尤其是当他麾领兵马冲锋陷阵,肩上的军用斗篷张得如同展开的巨翅的时候,那时无论是自己人还是敌人都觉得他实在太像一只凶猛的雄鹰。
这模样儿在这个人和那个人的心中都激起了畏惧。在哥萨克战争时期,连那些最剽悍的土匪头目被派去跟查尔涅茨基打仗时,也都吓得晕头转向。就是赫麦尔尼茨基本人也怕他三分,特别是怕他向国王献计献策。正是他那些策略导致了哥萨克在别列斯捷奇科战役可怕的惨败。然而他的声誉却主要是在别列斯捷奇科战役之后才日益传扬开的,那时他跟被收买的鞑靼人一起,如熊熊烈焰一般席卷草原,剿灭暴众,攻城夺塞,其势若旋风,迅如闪电,从乌克兰的一端横扫到另一端。
现在他以同样的顽强和执著扫荡瑞典兵马。查理·古斯塔夫常说:“查尔涅茨基不跟我正面交锋,而是偷偷摸摸吃掉我的部队。”然而,他安知查尔涅茨基恰好已厌倦了这种偷袭式的较量!他已认定,排兵见阵大干一场的时候已经到了,可他缺乏火炮,缺乏步兵,少了这二者,他是绝对不能办成任何大事的。因此,他才这么渴望能与卢博米尔斯基联合,尽管王国元帅手下火炮的数量也不大,可他麾领着一支由山民组成的步兵部队。这支部队尽管目前还远远谈不上训练有素,可也已不止一次经受过战火的考验,证明他们是勇猛顽强的,万不得已时即可用来和查理·古斯塔夫的无敌的步兵一决雌雄。
因此查尔涅茨基总兵简直就像在发高烧,急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实在已无法呆在住所里,便走到门廊前,见到伏沃迪约夫斯基正在跟波兰诺夫斯基交谈,便劈头问道:
“没见到使者回来?”
“看来那里对他俩似乎很不错。”伏沃迪约夫斯基回答说。
“对他俩不错,可对我却很不怎么样,否则元帅早就派遣自己的人送来答复了。”
“总兵大人,”最受查尔涅茨基信赖的波兰诺夫斯基说,“有什么好操心的?如果元帅来,最好!设若不来,我们照样打袭击战。好歹流的都是瑞典人罐子里的血。众所周知,只要一只罐子开始渗漏,那就什么都会漏光。”
对此查尔涅茨基说:
“共和国也会渗漏。如果这会儿让瑞典人溜掉,他们便会从普鲁士得到增援,他们便会重整旗鼓,卷土重来;而我们坐失良机,就会后悔莫及,我们的信心和士气就会受到影响。”
说着,他用手重重拍了一下脑门儿,表示极不耐烦。可就在这时突然听见马蹄声,又听见扎格沃巴吟唱的男低音:
卡希卡去面包房,
斯塔赫追了上去:
“让我也去,请带上我,亲爱的姑娘!”
雪这么大,风这么狂,
我这可怜人该怎么办?
能在哪儿呆到早上!……
“好兆头!他俩欢欢喜喜回来了!”波兰诺夫斯基叫嚷道。
这时两位使者见到总兵,立即翻身下马,把坐骑交给亲随,大步流星地向门廊走去;冷不丁扎格沃巴把帽子抛上了天,学着元帅的嗓音朗声说道:
“Vivat查尔涅茨基,我们的统帅!”他学得那么像,没看到他的人准得受骗,会以为是卢博米尔斯基来了。
总兵蹙起了眉头,连声问道:
“有书信给我吗?”
“没有。”扎格沃巴回答,“但有比书信更好的。元帅自愿统领全军听从大人的指挥!”
查尔涅茨基用锐利的目光把他凝视了良久,然后把脸转向斯克热图斯基,似乎是想说:“你讲讲吧,因为那一位喝醉了!”
扎格沃巴爵爷确实有点儿像喝醉了酒;但斯克热图斯基证实了他的话,于是总兵的脸上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二位请跟我来!”他对两位使者说,“波兰诺夫斯基阁下,伏沃迪约夫斯基阁下,也请你们一起来。”
所有的人都进了屋。他们还没来得及坐下,查尔涅茨基连忙又问:
“对我的书信他讲了些什么?”
“他什么也没讲。”扎格沃巴回答,“至于为什么没讲,听了我的报告自见分晓。现在incipiam……”
这时他从头至尾把经过情形讲了一遍,讲他如何引导元帅作出如此可喜的决断。查尔涅茨基一直不错眼地望着他,眼里露出越来越大的惊诧神色,波兰诺夫斯基两手抱着脑袋,米哈乌骑士则是不停地抖动着他那两撇小小的八字胡。
“亲爱的上帝!时至今日我还是没能把阁下了解透彻。”总兵终于叫喊了起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早就有人把我称为奥德修斯了!”扎格沃巴谦逊地回答。
“我的书信在哪儿?”
“瞧,这就是!”
“我不得不原谅你没交出书信。阁下可真是个饱经世故的老江湖!副宰相都该来向阁下学习如何跟人谈判!上帝明鉴,假若我是国王,定会派遣阁下出使沙皇格勒……”
“若让他去那儿,这会儿十万土耳其兵都搬来了!”米哈乌骑士嚷道。
对此,扎格沃巴回答说:
“只要我身子健旺,搬来的就不止十万人马,而是二十万!”
“元帅怎么就什么都没发现呢?”查尔涅茨基又问。
“他?我往他嘴里塞什么,他全都囫囵吞下,就像填鹅时往鹅嗓子眼里填塞食物球儿一模一样,只是他吞咽得更加有滋有味儿罢了,他还大受感动呢,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雾。我想,他是乐坏了,会像瑞典的开花弹一样炸裂开来。用阿谀奉承的办法把这个人带到地狱里去并不难!”
“但愿这一切最终都落到瑞典人头上,但愿受惩罚的是瑞典人。我希望会是如此!”查尔涅茨基高兴地说,“阁下,你这个人机灵得像只狐狸,不过对元帅的嘲弄不可过头儿,换个别的人绝对不会这么干。我们有许多地方得仰仗他……我们得进兵桑多梅日,那就得在卢博米尔斯基家族的领地上行军,元帅一句话就能使整个地区沸腾起来,农民会听命阻碍过境,烧毁桥梁,把粮秣藏进森林……阁下是立了一功,我对此至死不忘,不过,我得亲自去感谢元帅,因为我认定他这么做未必完全是出于虚荣心。”
说到这里,他拍手传唤亲随,对他说道:
“立即给我鞴马!我们得趁热打铁。”
然后他转向各位团队长,说道:
“各位跟我一起去,随行人员的阵容越壮观越好。”
“我也要去吗?”
“是阁下在我和元帅之间搭的桥,因此让你头一个从这桥上走过去是最合适的。再说,我想,那边对你是很欢迎的……去吧,去吧,贵族兄弟,要不我会说,你这个人办事不牢靠,有头无尾,爱半途而废。”
“真没办法!可我必须把腰带束得紧紧的,因为我实在经不起颠簸……我已经没有多少劲儿了,除非是给加点儿油。”
“该加点儿什么油呢?”
“许多人都向我谈起过总兵的蜜酒,可我至今却无缘见识。当然,我很乐意知道总兵的蜜酒是否比元帅的蜜酒强。”
“我们不妨喝杯上路酒,一口饮干,但不能尽兴;等我们回来后,就无需酌量,爱喝多少就喝多少。阁下在自己的住所也会见到好几瓶……”
总兵说罢,立即吩咐拿酒杯来,人人喝上一杯壮行酒,心情舒畅地上马,出发了。
元帅张开双臂迎接查尔涅茨基总兵,殷勤款待,大灌美酒,直喝到早上方休。一大早就实现了两军合并,统一由查尔涅茨基总兵指挥。于是兵马开拔,继续前进。
在谢尼德瓦附近,波兰部队再度向瑞典兵马发动猛烈的进攻,取得了赫赫战果,瑞军后卫给杀光了,中军主力陷入一片慌乱之中,直到拂晓时分,瑞军开炮才把追兵轰走。在莱扎伊斯克,查尔涅茨基总兵发动了更凌厉的攻势。多路瑞典分队陷进了由暴雨、洪水造成的沼泽里,这些兵马全都落入了波兰人手中。道路对于瑞典人而言是越来越难走了。疲惫、饥饿,还受到睡眠不足的折磨,各路团队只能挣扎着行军。越来越多的士兵留在了路上。其中有些人已是奄奄一息,他们已经既不求吃,也不求喝,但求速死。有些人倒毙在小草丘上,有些人则神志不清,看到追到眼前的波兰骑兵完全无动于衷,毫无反应。外籍雇佣兵在瑞典军中为数不少,如今他们已开始纷纷溜出瑞典连营,投奔查尔涅茨基总兵。整个大军只靠查理·古斯塔夫百折不挠的精神在维系着这日渐凋零的残余兵马。
这路瑞典大军不仅后有它的劲敌在穷追不舍,而且前有形形色色由不知名的头领管带的“帮伙”以及成群结队的武装农民在拦路堵截。这些队伍组织不严密,纪律性差,人数也不多,虽然构不成真正的前哨战,却可对它进行致命的骚扰。为了让瑞典人相信鞑靼援军已到,所有波兰部队都发出鞑靼式的呐喊,因此,日以继夜到处响彻了“阿拉!阿拉!”的呼喊声,无有片刻停歇。瑞典士兵没法喘一口气儿,没法把兵器架起来休息片刻。似这等人不解甲、马不离鞍的紧张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不止一次十几个人受到惊吓便搅乱了整座连营。马匹成批倒毙,倒毙的马匹立即便被人吃掉,因为运送粮秣已根本无法办到。波兰骑兵时不时会发现给肢解得不成人形的瑞典人尸首,不难看出,这全是波兰农民所为。在桑河及维斯瓦河之间的楔形地带,大部分村庄都是元帅及其本家的领地。元帅不惜自家产业受损,宣布谁只要拿起武器杀敌,谁就能挣脱奴役的枷锁获得解放,于是这一带所有的农奴都像一个人似地揭竿而起。解放农奴的消息刚在这个地区传开,家家户户便磨刀霍霍,所有的大镰都戳了起来,每天都有人把他们砍下的瑞典兵的头颅送到元帅的大营,以至卢博米尔斯基不得不明令禁止这种有违基督教习俗的屠戮。
那时人们便开始纷纷送来战利品:瑞典官兵的手套、雇佣骑兵的踢马刺。瑞典兵绝望至极,进行了疯狂的报复,将不慎落入他们手里的庄稼汉剥皮抽筋。战争变得一天比一天更为惨烈。少数归降的波兰部队还跟瑞典人在一起,他们之所以尚未离去,只是由于恐惧,怕受到报复。如今形势发生了变化,在去莱扎伊斯克的路上,他们大批逃跑,剩下的也开始天天在连营里制造混乱,弄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以至查理·古斯塔夫不得不下令枪毙几名波兰军官。而这又成了引起波兰降兵总体武装逃跑的导火线。最后几乎谁也没有留下。查尔涅茨基的兵力在不断壮大,攻杀也就越来越难对付。
元帅对查尔涅茨基的支援是非常真诚的。这也许是卢博米尔斯基天性中比较高尚的一面,在当时压倒了他的傲慢和自尊心,虽说时间不长。在那段时间里,他不殚劳瘁,甚至不顾性命危险,有时竟带领一路团队追击敌人,不给敌人以片刻喘息的机会。他本是一员良将,如今身先士卒,明耻教战,确实建立了殊勋。这些功绩加上他日后的勋劳,为他赢得了光荣美誉,整个国家对这些将不会忘记。若不是他在晚年企图阻挠共和国的革新,发动可耻的叛乱,他的英名当是不朽的。
但此时此刻他所做的每件事,都为他赢得了声望,这光荣美誉如同一件外套裹住了他全身。桑多梅日总兵维托夫斯基——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将——跟他竞相杀敌,此人渴望能跟查尔涅茨基并驾齐驱,但他未能做到,毕竟上帝没有赐他雄才大略。
他们三人对敌人围追堵截,给瑞典兵马造成越来越大的压力,以至发生了这样的情况,作后卫的那些瑞典步兵团队和雇佣骑兵团队都被吓得胆战心惊,随便什么微小事故都能引起自家兵马的慌乱。于是查理·古斯塔夫决定亲自殿后以鼓舞士气。
但一开头他就差点儿没有为此而丧命。事情是这样的,国王带着贴身近卫团队驻扎在鲁德尼克村休息。近卫军的士兵都是从整个斯堪的纳维亚挑选出来的,作为团队建制,是所有团队中最强大的。国王在教区神甫家中用过午膳,决定小睡片刻,因为前一个夜晚他通宵不曾合过眼。近卫军把神甫的住宅团团围住,以保国王安全。神甫的小马倌儿这时偷偷地溜出了村子,奔向在围栏牧场放牧的马群,骑上一匹马驹,一直冲向查尔涅茨基总兵的驻地。
当时查尔涅茨基总兵离瑞典兵的前卫约有两波里的路程,而由季米特里·维希涅维茨基王公的团队组成的前锋兵马,在尚达罗夫斯基团队长的管带下,离瑞军后卫不过半波里。尚达罗夫斯基当时正在跟罗赫·科瓦尔斯基谈话,后者是特来传达总兵的命令的。蓦地他俩见到一名童儿骤马急驰,全速向他们营地奔来。
“这是哪路魔鬼这么狂奔?”尚达罗夫斯基说,“而且骑的还是匹马驹。”
“是个农村娃儿。”科瓦尔斯基回答。
这时那小伙儿已飞驰到队伍前面,正要勒定坐骑,可那马驹一见这么多陌生人马,惊得直立起来,后蹄把地面都踹出一个个小坑。小伙儿跳下马背,一把揪住马驹的鬃毛,向两位骑士躬身行礼。
“你有什么事?”尚达罗夫斯基跨前一步问道。
“瑞典人在我们神甫家里!他们说,国王也在他们中间!”小伙儿目光闪亮地说。
“他们人多吗?”
“不超过两百兵马。”
这下轮到尚达罗夫斯基眼睛发亮;可他又担心敌人设下陷阱,于是很威严地望着小伙儿说道:
“是谁派你来的?”
“我用得着谁派!我自己到围场上找了匹马驹,骑了就跑,差点儿没给摔下地来,帽子都跑丢了。幸好,那些瑞典瘟尸没发现我!”
这小伙儿给太阳晒黑了的脸上浮现出的是真情,显然,他是极想痛打瑞典鬼子的,因为他的两颊涨得通红。他站立在两位军官面前,一只手还揪住马鬃,头发蓬乱,衬衫敞着胸口,在大口大口地喘气。
“其余的瑞典部队都在哪里?”团队长问。
“天亮时他们开过去那么多部队,我们数都数不过来,不过那些人都走远了,只留下骑兵,可有个人睡在神甫家里,他们都说他是国王。”
对此尚达罗夫斯基严肃地说:
“小家伙,如果你是在撒谎,你的脑袋可就保不住了;但如果你说的是真话,那你有什么要求就尽管提。”
小伙儿向他深深一鞠躬,头都低到了他的马镫上。
“我拿性命担保!我不要什么奖赏,只求军官大人下令给我一把战刀。”
尚达罗夫斯基已经完全信服了,便冲自己的亲随吼叫道:
“给他一把弯马刀!”
别的军官纷纷来向这小伙儿打听那村庄在什么地方,神甫的住宅坐落在何处,瑞典人都在干些什么,而小伙儿却回答说:
“他们看得很紧,那些狗东西!你们若是径直去,他们定会发现你们,不过我可以领你们从赤杨林子里穿过去。”
命令立即下达,骑兵队先是一溜小跑,然后便撒缰狂奔。小马倌儿骑着自己那匹没马鞍、没笼头的马驹奔在最前面。他用脚后跟踢马,不时朝出鞘的弯马刀瞥上一眼,两只眼睛闪闪发亮。
村庄已经在望,他一拐弯进了柳丛,领着队伍走一条有点儿泥泞的小道,朝那赤杨林奔去;那儿更加泥泞,他们只得降低骑速。
“别出声!”小伙儿说,“赤杨林眼看就到头了,他们就在右边四分之一斯塔耶远的地方。”
于是他们非常缓慢地一点点向前移动,因为道路难走,马匹常给烂泥陷到膝盖,终于赤杨林变得稀疏起来,他们来到了林边。
那时,他们从不足三百步的距离之外见到一处宽敞的场院,那儿地势略微隆起,场院后边是神甫的住宅,房屋四周长满了椴树,椴树之间可见到一排排麦秸盖顶的蜂房。场院里果然有二百来名顶盔擐甲的骑兵。
身材魁伟的骑兵胯下是高大而已饿得瘦骨嶙峋的战马,他们都处于戒备状态,一些人把长剑贴在肩头,另一些人把火枪靠着大腿。好在他们都望着另一个方向,注视着大路,他们设想敌人只会从那里来。在骑兵们的头顶上方飘扬着一面华丽的蓝底金狮的大纛。
再远点儿,围绕房屋布满了岗哨,都是两人一组;其中一人面朝赤杨林,但由于阳光灿烂,煌煌刺目,而赤杨树又枝繁叶茂,林子里几乎是黑暗的,因此那些哨兵没能发现波兰的骑兵队。
尚达罗夫斯基本是一名性情暴烈的骑士,此刻他周身热血沸腾,宛如一锅烧开了的水,可他在竭力克制着,等待着,直到兵马布好阵势;这时罗赫·科瓦尔斯基把自己一只沉重的手按在小马倌儿的肩头上,说道:
“你听着,小家伙!你见到过那国王?”
“我见过,大人!”小伙儿悄声回答。
“他是什么样儿的?你凭什么认出他是国王?”
“他那张脸黑得吓人,腰间斜挂着红色的绶带。”
“他的马你可认得出来?”
“马也是乌黑色的,带有白色的斑点。”
罗赫紧跟着说:
“马倌儿!你得跟着我,到时候给我指出来!”
“遵命,大人!我们很快就动手吗?……”
“闭嘴!”
至此,他们谁都没吭声,罗赫开始向最圣洁的圣女默默祈祷,求圣女保佑他能跟查理相遇,保佑他在交兵时能将其擒获。
好一阵儿林子里一派寂静,突然尚达罗夫斯基胯下的战马打了个响鼻儿。站岗的瑞典骑兵抬眼一看,不禁打了个哆嗦,仿佛马鞍上有什么刺了他一下,接着他的手枪便开了火。
赤杨林里随之响起了一片喊杀之声:
“阿拉!阿拉!……打呀!杀呀!……呜哈!打呀!”
波兰骑兵队如疾雷迅电从暗处冲出,直扑瑞典兵马。
没等敌方所有兵马全部转过来迎战,波兰骑兵队已冲入了硝烟之中,立即开始了可怕的肉搏战,双方都来不及动用火器,只靠马刀和长剑砍劈。转眼之间瑞典骑兵已给逼到了篱笆旁边。由于马匹臀部推挤,篱笆轰的一声倒塌,瑞军遭到波兰骁骑疯狂的砍杀,人仰马翻,乱成了一团。瑞军两次试图彼此靠拢结成阵势,两次都给冲散,给劈成了两大股。霎时间又给分割成许多小股,最后变成五离四散,犹如农民打场时用铁锨将豌豆粒扬上了天。
蓦然间,战场上听到了绝望的吼叫:
“国王!国王!快去救国王!”
查理·古斯塔夫在战斗开始的瞬间便已冲出屋子。他两手各擎一把手枪,牙间咬着一柄利剑,牵着马匹站立在门口的近卫赶忙把缰绳递给了国王,国王飞身上马,在屋角附近拐了个弯儿,调转马头便朝椴树和蜂房之间的方向奔去,想从战地的后侧溜走。
到达篱笆时,国王用踢马刺猛刺坐骑,战马腾空跳过篱笆,落进一群近卫军中。这股兵马正在抵抗波兰骁骑右翼,他们是在片刻之前包围了房屋,在花园外边跟瑞典近卫军交手的。
“上路!”查理·古斯塔夫吼叫一声。
一名波兰骑兵高举马刀,当头向他劈来,国王将其一剑刺倒,接着拍马腾跃,冲出战斗的漩涡;近卫军随即奋力猛冲,冲出波兰骑兵的包围圈,跟在国王后边全速奔跑,就像那鹿群受到猎犬的追击,在领头公鹿的带领下落荒而逃。
波兰骁骑也调转马头尾随而去,开始了追击战。前后两支兵马同时奔上了从鲁德尼克至博扬努韦克的驿道。从恶战正酣的前院主战场有人看到了他们,也正在此时传来了绝望的呼叫:
“国王!国王!快去救国王!”
但前院的近卫军兵马已被尚达罗夫斯基本人逼得没有退路,他们连自保性命都不敢想,又怎能去救国王!因此查理·古斯塔夫只带领不超过二十乘骑的近卫军兵马夺路而逃,而追击的波兰骁骑却有近三十人马,冲在最前面的正是罗赫·科瓦尔斯基。
该向他指认国王的马倌儿加入了主战场的混战,但罗赫凭红色的绶带花结自己认出了查理·古斯塔夫。心想,他的机会到了,于是俯身贴在鞍鞒上,用踢马刺猛刺坐骑,旋风似地飞驰向前。
逃跑者拼了坐骑最后的力气,散在宽阔的驿道上没命地奔跑。可是波兰战马既轻且快,迅速追上了逃敌。罗赫很快便追上了头一名瑞典骑兵,于是他站立在马镫上挥舞马刀,凶狠地劈砍,一刀将那近卫军骑兵的一只手连带肩胛骨砍落尘埃。他又旋风似地追杀前去,眼睛又盯住了国王。第二名近卫军骑兵黑影似地在他眼前一晃,他又手起刀落将其劈倒马下;第三名瑞典骑兵被他连盔带头劈成了两半。他催马向前,眼里只有国王。这时近卫军的马匹开始停步不前,失蹄,倒毙,波兰骁骑则蜂拥而上,转眼之间就将他们砍杀掉。
罗赫为了不失时机,已赶在了那些兵马前头,并不与之缠斗。他和查理·古斯塔夫之间的距离开始缩小了。在不过数十步的空间,只有两名骑兵将他和国王隔开。
猝然,有名波兰骑兵嗖地射出一箭,它呼啸着从罗赫的耳畔飞过,射进了在他前面奔跑的一名瑞典骑兵的腰部,那人左右摇晃了两下,终于向后一仰,发出一声惨叫跌落马下。
罗赫和国王中间现在只隔着一名骑兵。
可那人显然是企图舍命救驾,非但没有逃跑,反而调转了马头。罗赫迎头赶了上去,刷地一刀便将那人砍落在地,即便是炮弹将人炸下马鞍也没有他这般快捷。罗赫于是发出一声狂吼,宛如一头被激怒的野猪向前冲去。
如果不是罗赫身后别的波兰人纷纷纵马追来,而且开始射出一支接一支的利箭,国王也许会回头跟罗赫较量一番,也许就会因此而命丧黄泉。但呼啸而来的利镞随时都有可能伤及他的坐骑,国王出于无奈,只得用脚后跟更使劲儿地刺马,把脸埋在马鬃里,没命地直往前奔,有如一只被苍鹰追袭的燕子。
罗赫此刻已不止用踢马刺刺自己的坐骑,而且还用马刀平着拍打战马,就这样他俩一个飞奔,一个紧追,都是风驰电掣般地迅捷。树木、岩石、柳林在他们眼前一晃而过,风在他们耳畔呼啸。礼帽从国王头上滚落了,最后他扔下了钱袋,心想这铁了心的骑者或许会因贪财而放弃追击;但科瓦尔斯基对钱袋连看都不看一眼,只是更迅猛地策马向前,终于那战马累得发出了呻吟。
罗赫显然是一心一意想追上国王,把别的全忘光了,因为他一边追赶,一边吼叫,那语气半像是威吓,又半像是祈求:
“站住!凭上帝的慈悲,快勒住马!”
国王的坐骑突然重重地打了个趔趄,若不是国王用尽浑身的力气勒紧马辔,撑住了它,战马便会栽倒在地。罗赫像野牛般地吼叫着,追赶上来,他和国王之间的距离大大缩短了。
不久,那战马第二次失了前蹄,又狠狠地绊了一下,国王还没来得及让它站稳脚跟,罗赫又逼近了十来沙绳。这时他已在马鞍上挺直了身子,眼看就要举刀砍下来。他那副样子十分可怕……眼睛暴突着,火红色的八字胡下龇咧的牙齿闪闪发亮……国王的坐骑再磕绊一下,只消眨眼工夫,整个共和国的命运,整个瑞典的命运和整个战争的命运便就此决定了。但国王的骏马重新奔跑起来,国王骤然转身,亮出两支手枪,开了两枪。
一颗枪弹击碎了罗赫胯下吉尔吉斯马的膝盖骨。那马竖起前蹄,直立起来,然后便跌落在地,摔了个嘴啃泥。
国王此刻本可冲上去用长剑把追击者捅个对穿,但在二百步的距离之外,别的波兰骑兵已飞驰而至,于是他重新伏鞍狂奔,快得有如鞑靼强弩射出的飞箭。
罗赫从马腹下爬了出来。瞬间神志不清地凝望着逃跑者,接着便像个醉汉一般打了个踉跄,一屁股坐在了路上,开始像棕熊一样地咆哮。
国王却逃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了!……身影也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了,有如冰雪在融化,终于消失在带状的黑色松林里。
这时罗赫的战友们呐喊着,嚎叫着赶了上来。跃进前来的共有十五乘骑。他们中的一人拾起国王的钱袋,另一人拾起国王的礼帽,帽上黑色的鸵鸟羽是用无数枚钻石扣住的。那两人同时叫喊说:
“这是你的,是你的,好战友!它们该属于你!”
另一些人问:
“你可知道你追的是谁吗?你可知道你追上了谁?那是查理本人!”
“上帝呀!他活到如今,在任何人面前都没像在你面前这么逃跑过。你可是够光彩的啦,骑士爷!”
“你在追上国王之前砍掉了他多少近卫骑兵!”
“你差点儿没一刀救了共和国!”
“把钱袋拿去吧!”
“把礼帽拿去吧!”
“这是匹好马,不过用这些财宝你十匹骏马都买得着!”
罗赫瞪着一双呆滞的眼睛望着他们,终于他从地上跳将起来,吼叫道:
“我是科瓦尔斯基,而这把刀就是科瓦尔斯基夫人……你们见一百个鬼去!”
“他精神错乱了!”有人叫喊说。
“给我一匹马!我还能追上他!”罗赫吼叫着。
人们架起了他的胳膊,虽说他在拼命挣扎,可大家还是领着他往鲁德尼克的方向走,一路劝他,安慰他。
“你已经把他吓得半死了!”人们叫嚷道,“你已经让他枉为常胜国王,枉为那许多国家、城市和军队的征服者!……你已经让他威风扫地了!”
“哈!哈!总算让他见识了波兰骑士!”
“他在共和国会呆不下去的。他将来的日子会很不好过!”
“罗赫·科瓦尔斯基万岁!”
“万岁!万岁!最勇猛的骑士万岁!全军的骄傲万岁!”
人们端起军用水壶大口大口地喝酒。有人给了罗赫一只装满烧酒的皮囊,他把它喝得底朝天,心情也立刻好了许多。
就在国王沿博扬努韦克大路仓皇逃命的时候,在神甫住宅前面奋力抵抗的瑞典骑兵始终打得英勇顽强,不愧是遐迩闻名的近卫团队。虽说攻击是猝不及防的,虽说他们很快被冲散,可他们同样迅速地集结,霎时便聚拢在自己的蓝色大纛之下,也因此而被密集的波兰兵马包围在垓心。他们中没有一个人乞求饶命,而是马挨着马,肩并着肩,用长剑猛烈地劈刺,他们拼杀得那么顽强,以至有一阵儿胜利似乎倾向了他们一边。应当把他们重新冲散,分片合围,但要做到这一点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四周全都是波兰兵马;要么就是聚而歼之,把他们砍得一个不留。尚达罗夫斯基采用了第二种策略,他下令紧缩包围圈,自己却冲向了敌人,恍若一只受伤的矛隼扑向了长喙的鹤群。开始了一场可怕的屠戮和挤压。马刀与长剑格斗,铿然有声。时而长剑扎在马刀的护手盘上折断,时而有匹战马前蹄悬空直立起来,有如在海浪上戏水的海豚,不一会儿又跌落进人和马匹的漩涡之中。呐喊声止歇了,听见的只有战马的嘶啸、兵器的铿锵和骑士胸腔发出的粗重的喘息;无论是波兰人还是瑞典人,他们的心中都满怀仇恨,都变得冷酷无情。他们用折断的马刀和长剑搏斗,简直是鹰隼彼此啄得难解难分;他们相互揪头发,扯胡须,用牙齿咬;那些从马上滚落的人们,只要还能用双脚支撑住,便掣出匕首捅马的腹部,戳骑者的大腿。在滚滚的烟尘里,在马群的呼气中,在可怕的战斗激情的控制下,人都变成了巨人,刀剑砍劈都变成了巨人的砍劈,臂膀都变成了打人的大棒,刀剑则变成了闪电。一记砍劈就能使钢盔崩裂,碎如陶罐,脑袋也随之开瓢儿,血流如注;有时手臂连同刀剑被斩断,双方砍杀不息,无情苦斗,谁也不乞求饶恕,谁也不怜悯他人。从人马斗杀的漩涡里,鲜血如小河淌水般地流遍了场院。
巨幅蓝色的大纛依然飘拂在瑞典人的圈子上方,但这个圈子每时每刻都在缩小。
这就如同收割谷物的庄户人从庄稼地的两头挥舞镰刀,谷物割倒了,收割者渐渐相互接近,相遇了。波兰人的包围圈也是这样,越来越收缩,以至一边挥剑刺杀的人已能看到对方砍过来的弯马刀。
尚达罗夫斯基团队长如飓风肆虐,吞噬着瑞典兵马,像饿狼在大口吞咽新鲜的马肉。然而却有一名骑者,在勇猛杀敌的威势上更胜他一筹,此人就是开头给他们报信,说鲁德尼克驻有瑞典部队的那位神甫的小马倌儿,现在他又跟整个波兰团队一起奋勇杀敌。神甫的小马驹才三岁牙口,在此之前还一直平静地在围场上游逛,现在却被马群挤得没法脱身,你也许会说,它跟它的主人一样在发疯发狂;但见它两只耳朵耷拉着,两只眼睛暴突着,长鬃耸竖,奔跃向前,又咬又踢;它的小骑手则高举马刀,像挥舞连枷似地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盲目地胡劈乱砍。他的一只耳朵和亚麻色的额发都沾满了淋漓鲜血,瑞典人的长剑戳伤了他的两肩和大腿;他的脸也被砍伤,但是所有这些伤痛反而更加激发了他的斗志。他发狂地厮杀,像一个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的成年人,只管拼命,不求苟活。
这时瑞典兵马的队伍在一个劲儿地缩小,就像那雪堆儿给人从四面八方浇上了沸腾的开水一样在迅速融化。终于在瑞典王旗周围剩下的只有十来名近卫骑兵。蚂蚁般的波兰骑兵彻底掩盖了他们。他们咬紧牙关,阴沉地受死;没有人伸手求饶,没有人乞求怜悯。
突然在混乱中响起了一个声音:
“夺旗!夺旗!”
这小伙儿一听,便用匕首猛扎马驹,像一团烈焰奔腾向前,当时护旗的每个瑞典兵都得对付两三名波兰猛士,这小伙儿一刀就劈中了瑞典旗手的嘴巴,旗手两手撒开,扑倒在马鬃上。
蓝色的大纛跟他一起倒下了。
离得最近的一名瑞典兵发出一声可怕的吼叫,立刻抓住了旗杆,小家伙则抓住了旗子,他又扯又拉,眨眼工夫就把它夺了过来,他把那王旗卷成卷儿,用双手把它揽在胸口,跟着便扯起嗓门儿大叫大嚷:
“是我夺下的,我不给别人!是我的,我不给别人!”
幸存的最后几名瑞典兵狂怒地向他扑了过去,其中一人抓住旗杆,用力一推,旗枪刺伤了小伙儿的肩膀,可就在这一瞬间,所有的瑞典兵全都给马刀砍成了碎块儿。
接着便有十几双血淋淋的手向小伙儿伸了过来,同时伴着一阵杂乱的叫喊声:
“把王旗给我,把王旗给我!”
尚达罗夫斯基跃马上前,给他帮忙来了。
“放开他!王旗是他在我眼前夺得的,就让他去献给总兵大人。”
“总兵来了!来了!”许多条嗓子同时在叫嚷。
果然,远方传来了军号声,在围栏牧场那边的大路上出现了整整一个团队的兵马,正朝着神甫的住宅驰骤而来。这是劳乌达团队,端坐马上的为首一人正是查尔涅茨基总兵。部队飞驰而至,见到战斗已经结束,便勒住了坐骑;尚达罗夫斯基的士兵们开始向他们拥了过去。
尚达罗夫斯基纵马上前,急于向总兵报告战况,可他实在疲劳过度,开头竟连气都喘不过来,像发疟子似地浑身哆嗦,声音在他嗓子眼里时断时续:
“瑞典国王确实在这里过……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给溜掉的……”
“他溜掉啦!溜掉啦!”那些亲眼见过追击的人纷纷说。
“王旗给夺下了!……他们留下了一大堆的尸体!”
查尔涅茨基一言不发,催马来到战场,那儿呈现出的是一幅残酷、惨不忍睹的景象。两百多具瑞典兵和波兰兵的尸身个儿挨个儿地成片躺倒在地:常常是一个人匍匐在另一个人身上……有的相互揪扯着头发,有的死时还在用牙齿撕咬,或者是彼此用指甲掐着,有的扭斗在一起,像兄弟一般紧紧相互搂抱,有的倒地时头却靠在敌人的胸口上。许多人的面孔给踩烂了,简直不成人形;那些未经马蹄踹踏的脸膛儿则都瞪着大眼睛,眼里露出的是惊恐、愤怒和显示战斗的残酷的神情……鲜血在总兵马蹄下湿漉漉的土地上汩汩地流淌,战马的蹄腕骨上方都给血染得殷红,刺鼻的血腥和马汗的气味窒息得人透不过气来。
总兵望着那人尸马骸就像一位庄园主望着足以堆满他的麦垛的一束束麦子。他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情。他默默无言地策马徐行,绕着神甫的住宅走了一圈儿,看了看另一边躺在花园后面的遗尸,然后又慢慢返回主战场。
“在这儿我看到你们干得很出色。”他说,“我对各位很满意!”
人们用鲜血淋漓的手把帽子甩上了天。
“Vivat查尔涅茨基!”
“愿上帝尽快再赐一场这样的遭遇战!……Vivat!……Vivat!……”
对此,总兵说:
“你们该到后卫队去休息。尚达罗夫斯基团队长阁下,是谁夺得那面王旗的!”
“快把那小家伙叫来!”尚达罗夫斯基高声说,“他在哪里?”
几名士兵策马前去寻找他,发现他正挨着马驹坐在马厩的墙下,那马驹因受重伤倒下了,刚刚呼出最后一口气。乍一看,那小家伙似乎也已奄奄一息,可他仍然用双手把那杆瑞典王旗抱在怀里。
人们立即把他拉走,带到总兵面前。他赤着脚站在那儿,头发蓬乱,衬衫敞着胸,原色粗呢外衣破烂不堪,浑身上下沾满了瑞典人的血和他自己的血,那模样儿看起来就像菜园里用来吓鸟雀的稻草人。他两腿发抖,站立不稳,可他眼里射出的仍是不灭的火焰。查尔涅茨基总兵见他这副模样儿不禁大吃一惊。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夺得王旗的竟是这么个人?”
“是他用自己的手,流自己的血夺得王旗的。”尚达罗夫斯基回答说,“也是他头一个向我们报信,说这儿驻扎有瑞典兵马,然后又奔杀于沸腾的鏖战的漩涡之中,他表现得那么出色,简直superavit我和所有的人!”
“千真万确!一点儿不错,就像是白纸黑字写下的!”战友们异口同声叫嚷说。
“你叫什么名字?”查尔涅茨基总兵问小伙儿道。
“米哈乌科!”
“你是谁家的?”
“神甫家的。”
“你过去是神甫家的,可你将属于你自己,你将成为你自己的主人。”总兵说。
但米哈乌科并没听见总兵最后说的这句话。由于伤痛,由于失血过多,他一直站立不稳,终于扑倒了下来,他的头正好磕在总兵的马镫上。
“把他抬走,给他最好的照料。我担保,只要议会一复会,他将与诸君地位平等,今天,他在精神上已与大家没什么差别了!”
“理应如此!理应如此!”贵族们叫喊道。
随后便有人把米哈乌科搁在担架上,抬进了神甫的住宅。
查尔涅茨基总兵在继续了解战况,但禀报的已不再是尚达罗夫斯基,而是那些亲眼见到罗赫骑士追击查理的人。他们讲的故事更是把查尔涅茨基总兵逗得心花怒放,但见他一会儿乐得抓耳挠腮,一会儿又用两手直拍膝盖,因为他明白,经过这一场历险,查理·古斯塔夫会给弄得心惊胆寒,提不起精神来。
扎格沃巴爵爷的高兴并不亚于总兵,他双手叉腰,自豪地对骑士们说:
“哈,强中自有强中手!不是吗?他若是追着了查理,连魔鬼都休想救得那国王!他是我家的血脉,上帝作证,确是我家的血脉!”
随着时间的推移,扎格沃巴爵爷也已相信自己就是罗赫·科瓦尔斯基的表叔。
这时查尔涅茨基总兵吩咐去把这位年轻骑士找来,可是谁也找不着他。原来罗赫觉得自己丢了脸,心烦意乱,就钻入粮仓,埋进了一堆干草里呼呼大睡起来。直到第二天他才赶上团队。可他还是觉得脸没处搁,不敢跟表叔照面。可不管如何,做表叔的还是亲自去找他,用好言好语尽量安慰他。
“别愁眉苦脸的,罗赫!”老爵爷说,“你已立下了大功,够光彩的了。我曾亲耳听见总兵大人是怎样夸奖你的:‘这个人乍一看是傻乎乎的(他说),数数都数不到三,可这下子谁还能说他傻吗?我看,他倒是位烈火金刚的骑士,他的英勇行为提高了我们整个部队的威望。’”
“天主耶稣不肯赐福于我,”罗赫说,“因为我头一天喝醉了酒,忘记了做晚祷!”
“千万别拉扯上天主的圣裁,要不,你还得再一次亵渎神明。你的肩膀能扛什么,你就去扛什么,可千万别用脑袋去扛,你的脑袋不管用,你若是那么干了,你就非得把事情办糟不可。”
“我离那国王已经那么近,他的马汗都飘到了我身上。我本该一刀就把他砍倒在马鞍上的!表叔认为我这次失手完全是由于我没有头脑?!”
对此扎格沃巴爵爷回答说:
“每头牲口都有自己的头脑。你可算是百分之百的好汉。罗赫,你定会让我得到慰藉,还会不止一次让我称心如意。上帝保佑,但愿你的后代儿孙跟你一样,在拳头上长智慧!”
“可我不需要后代!”罗赫说,“我是科瓦尔斯基,而这,是科瓦尔斯基夫人……”说着他拍了拍自己腰间的佩刀。
[711] 拉丁语,意为:万岁。
[712] 拉丁语,意为:我就开始。
[713] 填鹅是喂养鹅的一种方式,常见于波兰农村,其具体做法是喂鹅时把饲料捏成小球往鹅的嗓子眼里塞。类似于中国的填鸭。
[714] 斯坦尼斯瓦夫·维托夫斯基(?-1662),自1645年起任桑多梅日总兵。
[715] 沙绳是古波兰的一种长度单位,1沙绳约等于170厘米。
[716] 拉丁语,意为:万岁。
[717] 拉丁语,意为:超过;胜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