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扎格沃巴爵爷怀里揣着一颗绝望的心去见查尔涅茨基总兵,请求派遣他去瑞典连营查明罗赫·科瓦尔斯基的下落:他是否活着,是否被俘,是在牢狱里呻吟还是已经为自己的莽撞行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查尔涅茨基向来喜欢扎格沃巴,因此毫不迟疑就一口答应了他的请求。总兵还安慰痛苦中的老爵爷说:

“我想,阁下的表侄肯定还活着,否则河水该把他的尸骸漂到岸边来了。”

“愿上帝保佑他!”扎格沃巴伤心地回答,“尽管水很难把他这样一个人漂走!因为他不仅有双沉重的手,而且他的脑袋瓜子也是重得像铅铸的,这一点从他的行为就得到说明。”

对此查尔涅茨基回答说:

“阁下讲得有理!如若他能活着回营,我当以蔑视军纪论处他,下令将他拴于马后,沿广场拖着示众。惊扰一下瑞典部队并非不可,但他把两边的部队都惊扰了,搅得自家兵马也不得安宁。再说,未得指令,没有我的命令,他也无权擅自去惊扰瑞典人。这算什么!难道这儿是贵族民团还是别的什么邪魔兵马?岂能让每个人各行其是,自作主张?”

“他有过错,assentior。我自己也要惩罚他,只要上帝保佑他能平安回来!”

“只是想到他在鲁德尼克村立下的汗马功劳,我倒是情愿宽赦他。我们有许多瑞典战俘可供交换,其中有不少比科瓦尔斯基显赫得多的军官。阁下去瑞典大营,跟他们谈判交换战俘事宜。在必要的时候,我可拿两名或三名瑞典战俘去换回他一人。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不愿看到阁下心上流血。请到我那儿去拿致瑞典国王的书信,然后你就赶快动身!”

扎格沃巴满心欢喜,三脚两步就奔回克密奇茨的营帐,向伙伴们讲述刚才发生的事。安德热伊和米哈乌两位骑士当即异口同声地宣称,他们愿跟老爵爷一起去,因为他俩对瑞典人都好奇,都想去瞧瞧他们的阵地。除此之外,有克密奇茨同去还能派上大用场,因为他能讲德语,其熟练程度几乎跟他讲波兰语一样流利。

准备工作没有占他们太多时间。查尔涅茨基总兵没等扎格沃巴回头去找他,自己就派亲兵送来了书信,然后他们找来一幅白布,挂在一根杆子上,带了一名号手,几个人跳上一只船就向对岸划去。

开头他们只是闷声不响地划船,只听见船桨擦着船帮的沙沙声,终于扎格沃巴开始感到有点儿不安,说道:

“让号手快点儿鸣号,说明我们的来意,要不,即便打着白旗,那帮恶棍还是会冲我们开火的!”

“阁下在说些什么!”伏沃迪约夫斯基回答说,“就连野蛮人都懂得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何况这是个懂礼貌的民族!”

“我说,让号手鸣号!”扎格沃巴坚持道,“随便个什么士兵一开火,就会把船打个窟窿,我们就得泡在水里了,而水又是这么冷!我可不愿由于他们讲礼貌而变成个落汤鸡!”

“瞧,看得见哨兵了!”克密奇茨说。

号手开始鸣号。船行似箭,飞快向前;对岸也出现了较大的动静。不久,见到一名头戴黄色皮帽的军官匆匆骑马赶来。此人一直靠近水边,手搭凉棚迎着阳光举目张望。

船离岸边十几步远处,克密奇茨脱帽向对方致意,瑞典军官以同等礼仪向他们躬身回礼。

安德热伊骑士亮出了书信,高声说道:

“查尔涅茨基大人致函瑞典国王陛下!”

这时船已靠岸。

站立在岸边的哨兵举枪致敬。扎格沃巴爵爷完全放心了,立刻摆出一副与使者身份相称的庄重面孔,操起了拉丁语,对瑞典军官说道:

“昨晚我方有位骑士在此岸被贵方擒获,我是专程为他而来的。”

“我不会讲拉丁语。”军官回答。

“没教养的粗人!”扎格沃巴用拉丁语嘟哝了一句。

这名军官转身冲着安德热伊骑士。

“国王此刻正在连营的另一端。”他说,“请各位在此稍候,我去觐见国王奏明各位的来意。”

说罢,他就调转马头走了。

克密奇茨等人开始环顾四周。瑞典连营占地非常广阔,包括桑河与维斯瓦河之间的整个三角地带。普涅夫位于三角的顶端;三角的底部一头是塔尔诺布热格,另一头是罗兹瓦杜夫。显然,整个宽度一眼是无法望到头的;但极目望去,可以看到堑壕、掩体、土垒和鹿砦,在这些土垒上看得见火炮和人。在三角地带的正中心,即戈日采地段,便是国王的行营,那儿同时也是瑞典大军主力驻屯之地。

“如果饥饿不能将他们从这里驱走,我们是没有办法对付他们的。”克密奇茨说,“这整个地区深壑高垒,防御工事坚固,还有养马的牧场。”

“但是单靠河里的鱼怎够填塞他们这许多张嘴?”扎格沃巴回应道,“再说,路德宗的信徒都是不喜欢吃素的。前不久他们曾拥有整个波兰,而今他们却龟缩在这个楔形地带;不妨让他们健健康康地呆在这里,要不,就让他们打道返回雅罗斯瓦夫去。”

伏沃迪约夫斯基以行家的目光把敌营工事打量一番之后,作出了这样的评价:

“能够筑出这等堑壕的人堪称是聪明绝顶的专家,可我们,剑术高强的斗士多得是,但有学识的军官就太少了。在军事艺术方面,我们是大大落后于别人的。”

“可这是为什么?”扎格沃巴问。

“为什么?我作为一个毕生在骑兵中服役的军人,本不该讲这种话,但事实终归是事实,无论在哪里,步兵和炮兵都应是根本,都应是全军的主力。有了步兵和炮兵才是进可攻,退可守,军事上交兵、布阵、行军和撤退,才都能运转自如。当然要做到这一步,必须熟谙韬略,精通兵法。在外国的军队里,一个人必须先啃下数不清的兵书,翻阅浩如烟海的罗马兵家著述,然后才能当上一名像样的军官。可在我们这儿,根本不把这当回事。在我们这儿是一如既往以大队骑兵冲入硝烟炮火之中,用马刀砍杀,如果不能立即杀尽敌兵,就得给敌兵斩尽杀绝……”

“你说得不无道理,米哈乌阁下!可哪个民族,哪个国家能像我们曾取得过那么多的赫赫有名的大捷?”

“那是因为,在过去别人也是以同样的方式跟我们打仗,而他们又没有我们那股冲劲儿,没有我们骑兵的那种快捷善战,所以才难免大败亏输;可现在别人变得聪明了,不是单靠膂力,而是靠兵法作战。你看看吧,阁下,看人家是怎么干的。”

“我们且等着瞧,看看最后的结局。你不妨让那些最聪敏的瑞典或德意志的军事工程师这会儿就给我站出来,容我让罗赫跟他们比试比试,罗赫可是连一卷兵书都不曾翻阅过的,让我们瞧瞧究竟是谁胜谁败。”

“只是阁下首先得能让罗赫站出来……”克密奇茨骑士插言道。

“不错,不错!我实在太舍不得这小子啦。安德热伊阁下,求你用他们那种狗语言跟这些穿灯笼裤的扯谈扯谈,仔细打听一下罗赫究竟怎么样了?”

“阁下不了解正规军的士兵。这儿没有上峰军令谁也不会对你张嘴。说也是白说!”

“他们全都是麻木不仁的恶棍,这我明白。若是有名使者来到我们贵族中间,特别是来到我们贵族民团中间,人们立刻就会围过去嘘寒问暖,打听夫人、孩子的情况,说个没完没了,还会跟他一起喝上几杯烧酒,三杯两盏下肚,便会跟他聊起军国大事。可瞧这些人,个个都像木桩似的竖立在这儿,只是瞪圆了眼睛盯着我们。但愿他们最终都像木桩一样腐烂。”

果不其然,越来越多的步兵聚集到使者们周围,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他们也同样好奇地打量着对方,只是使者们都精心打扮过,人人衣着讲究,甚至算得华美,使他们个个都显得仪表堂堂。扎格沃巴爵爷尤其引人注目,他那副架势几乎具有元老的尊严,米哈乌骑士由于自己的个头儿小,最不招人惹眼。

这时,头一个在岸边接待他们的军官领着另一名级别较高的军官返回了,士兵们还牵来几匹鞍辔齐全的坐骑。那位级别较高的军官向使者们鞠躬致敬,用波兰语说道:

“国王陛下有请各位使者去他的行营,因为路程不近,所以我们牵来了马匹。”

“阁下是波兰人?”扎格沃巴问。

“不,阁下。敝姓萨陀夫斯基,捷克人,在瑞典军中服役。”

克密奇茨蓦地向他走了过去。

“阁下不认识我了吗?”

萨陀夫斯基朝他的脸上投去锐敏的一瞥。

“怎么不认识!阁下在琴斯托霍瓦炸掉了那门最大的火炮,米勒将阁下交给了库克利诺夫斯基。欢迎,欢迎,衷心欢迎这样一位大名鼎鼎的骑士!”

“库克利诺夫斯基后来情况如何?”克密奇茨接着问道。

“怎么,阁下还不知道?”

“我只记得当时我是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可我留下了他一条活命。”

“他死了。”

“是这样!当时我也曾想过他会冻死。”安德热伊骑士说罢,摆了摆手。

“团队长阁下!”扎格沃巴插言道,“请问,在贵方这儿的连营里是否有个叫罗赫·科瓦尔斯基的人?”

萨陀夫斯基咧嘴一笑,说道:

“怎么没有?有的!”

“赞美上帝,赞美最圣洁的圣女!只要这小子还活着,我就能把他带走。赞美上帝!”

“我不知道国王是否肯把他交出来。”萨陀夫斯基回答。

“啊!他为什么会不肯呢?”

“因为国王看中了他,对他简直着了迷。国王一眼就认出,这就是在鲁德尼克曾对他那么穷追不舍的同一个人。听这名战俘的回答,我们全都笑得双手叉腰前仰后合。国王问:‘你怎么就专门盯上了我?’那位回答:‘因为我盟过誓!’国王又问:‘那么,你是否还要再干?’这贵族想都不想,脱口而出,答道:‘那当然!’国王笑了起来,对他说:‘你抛弃自己的誓言,我就饶你性命,还释放你,还你自由!’‘那不成!’‘为什么?’‘因为我的表叔会当众出我的丑,骂我是蠢货!’‘你也有把握,如果来场决斗,你定能胜过我?’‘咳,像你这号儿的,我一个能对付五个!’于是国王又问:‘难道你竟敢举手犯上?’那位却回答:‘敢!因为我面对的是可厌的异教信仰!’我们把此人讲的每一句话都翻译给国王听了,国王却越来越开心,而且不住嘴地反复说:‘这汉子对我的胃口,我看他很出色!’后来,国王想看看这追击过他的人是否果真是位大力士,便下令在近卫军中挑选十二名膂力过人的壮汉,命他们轮流与这名战俘角力比武。可这是名钢筋铁骨、拔海荡山的骑士!在我骑马离开时,他已一个接一个,一口气把十名壮汉摔得四脚朝天了,没有一个是能靠自己的力量站得起来的。等我们赶到那里,这场娱乐就该要结束了。”

“我一听就知道是罗赫!我的血脉!”扎格沃巴得意地咋呼道,“哪怕是拿三名高级军官换回他一个,我们都会干!”

“那你们就得碰上国王兴致好的时候。”萨陀夫斯基回答道,“只是眼下他情绪好的时候不多。”

“我相信这一点!”小个子骑士说。

这时萨陀夫斯基又策马来到克密奇茨身旁,问他当时是用什么办法不仅从库克利诺夫斯基手中脱身,而且又让那人送掉了性命的。克密奇茨详细地讲述了经过,因为他也乐于吹吹牛。萨陀夫斯基边听边惊诧得直抓脑袋,最后他再次握住了克密奇茨的手,说道:

“请相信我,阁下,我打心眼儿里感到高兴。虽然我在为瑞典人效力,但任何一个正派军人的心都是向善的,对于一位好样儿的骑士收拾掉一名恶棍总会感到由衷的高兴。我不得不向你们承认,在你们中间遇到的勇士,那是打着灯笼in universo都难以找到一个能与之匹敌的。”

“看得出来,阁下是位很懂政治的军官!”扎格沃巴爵爷说。

“而且是位杰出的军人,这一点我们是了解的!”伏沃迪约夫斯基补充道。

萨陀夫斯基把手放在制帽上行了个军礼,回答道:

“因为我,政治和军务都是从你们那儿学来的。”

他们就这样信马由缰,边走边谈,彼此客客气气,互道仰慕之情,一直走到了戈日采,也就是国王的行营的所在地。这儿整座村庄全驻扎着各兵种的官兵。我们的几位使者都瞪大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散布在各家各户篱笆之间团团簇簇的异国丁勇。由于天气非常晴朗,太阳晒得暖洋洋的,一些人想以睡眠略微减轻饥饿感,便趴在墙根的土墩上打瞌睡;另一些人围着大鼓,边在鼓面上掷色子边喝着啤酒;有些人在篱笆上晾晒衣服;另一些人坐在茅舍前边,一边哼唱着斯堪的纳维亚歌曲,一边用砖灰擦拭头盔和铠甲,经过擦拭的甲胄焕然一新,明光耀眼。在另一些地方,有人在刷马,有人在牵马出村。简而言之,在亮丽的晴空下,整个营地生活热闹而有朝气。诚然,在某些人的脸上可以见到极度的劳累和饥饿的印痕,但他们那瘦骨嶙峋的躯体,在金色阳光的照耀下竟变得神气十足,加之,这些无敌猛士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很快便提高了士气,显示出军人的风采。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在内心深处对他们发出了赞叹,特别是各路步兵团队,他们素来是以吃苦耐劳和骁勇善战而闻名于世的。就在他们从那些团队旁边经过的时候,萨陀夫斯基一一进行了介绍:

“这是斯莫兰团队,国王的近卫军。这是达莱卡里亚步兵,是最精锐的部队。”

这时扎格沃巴老爵爷突然叫嚷起来:

“上帝!这是些什么monstra?”

他用手指着一群小矮人,这些人个头儿奇小,皮肤呈茶青色,乌黑的头发垂挂在脑袋的两边。

“这是些拉普兰人,他们属最偏远的希佩尔博雷伊部族。”

“他们打仗行吗?我似乎觉得我每只手都能抓住他们三个,让他们相互撞脑袋,爱怎么撞就怎么撞,直到我累透为止!”

“不错,阁下肯定能办到!打仗他们半点儿用处也没有。瑞典人将他们带到兵营,为的是把他们作勤务差遣;另一部分原因就是他们与众不同,出于猎奇;再者,他们全都是非常难得的巫师,每个人至少有一名魔鬼听候差遣,有些甚至一人能差遣五名魔鬼哩。”

“他们跟魔鬼怎么会有这样的交情?”克密奇茨问,同时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因为他们总是在漫长的黑夜里游荡,他们那里一年中有半年多的时间全是黑夜。各位都清楚,在夜里人是最容易跟魔鬼打交道的。”

“他们有灵魂吗?”

“这倒不清楚。可我想,他们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更像animalibus。”

克密奇茨催马跨前一步,顺手抓住一名拉普兰人的后脖子,像拎只猫似地拎了起来,好奇地瞧了瞧,接着又把那人放到地上,说道:

“如果瑞典国王肯赏这么一个给我,我就下令把他熏干,送到奥尔沙的教堂里挂起来,跟别的奇珍异物,譬如鸵鸟蛋之类摆在一起供人观赏。”

“在我们卢布内,在教区教堂里,当时就存有一副鲸鱼颌骨,甚至还可能是巨人的颌骨呢。”伏沃迪约夫斯基补充了一句。

“我们快走吧!”扎格沃巴爵爷说,“从他们身上说不定会跑出什么恶心的玩意儿来缠上我们呢!”

“我们走吧!”萨陀夫斯基说,“老实讲,我本该按照惯例下令用麻袋罩住各位的头,但我们这儿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让你们仔细瞧瞧我们的工事、堑壕,对我们说不定更有好处。”

然后他们策马前行,没过多久,他们便来到戈日采庄园主的府邸门前。他们在大门口翻身下马,脱帽,往前走,因为国王此刻正在府邸前面。

他们见到一大群赫赫有名的将领和军官聚集在一起。其中有老帅威滕伯格,有道格拉斯将军、劳汶豪特伯爵、米勒将军、埃里克逊将军以及别的许多人。大家都坐在府邸的门廊上,国王的坐椅摆在略微向前突出一点的地方。查理·古斯塔夫正拿战俘取乐,各路将领则在旁观看。罗赫此刻正把第十二名猛士摔了个四脚朝天,自己也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站立在庭院中央,身上的外衣已给角斗对手扯得稀烂。他猛一见自己的表叔跟克密奇茨和伏沃迪约夫斯基结伴走了进来,起初还以为他们三人跟他一样也是当了俘虏,因此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呆呆地望着他们,然后朝他们迈出了几步,但扎格沃巴向他打了个手势,示意要他老老实实地站在那儿,而我们这位使团团长则带领两位同伴上前觐见国王。

萨陀夫斯基把使者们逐一向国王作了介绍,他们则深深鞠躬,行礼如仪,随后由扎格沃巴呈递了查尔涅茨基的书信。

国王接过书信便看了起来。这时波兰使者都在好奇地端详着国王,因为在此以前,他们谁也不曾见过他。国王年轻力壮,面部线条端庄,肤色黝黑,酷似意大利人或西班牙人。长长的鬈发黑如鸦翅,从两边顺着耳朵披垂到肩头。他眼睛的色调和放射出的炯炯光芒,使人不由想起了耶雷梅·维希涅维茨基当年的风采,只是他的眉峰扬得很高,让人觉得他仿佛总处在对什么都感到惊诧的状态中。而在双眉高扬之处,隆起的宽阔额头使他酷似一只凶猛的雄狮;在他那鼻梁顶部,有道很深的皱纹,即便是在他喜笑颜开的时候,这皱纹也从不消失,从而给他的面部平添了一种慑人的气势汹汹的神情。他的下唇是噘着的,很像杨·卡齐米日,只是他的脸更丰腴,下巴颏儿更大;他蓄着羽状的胡须,而须尾翘起,显得更宽。总之,从面貌特征看,这是个龙骧虎步、叱咤风云的非凡人物,这样的人,每一投足都能把大地挤压出血来。他一身兼有君主的雍容华贵和刚愎自用,既具猛狮的力量又有天才的睿智。一丝亲切的微笑从不离开他的嘴角,尽管这种亲切并非出自他的心地善良,可它仿佛一缕出自五内的柔和的光,将他那张面孔辉映得容光焕发,宛如一盏置于雪花石膏瓮中的明灯,照得容器四壁生辉。

此刻国王正坐在一张靠背椅上,跷起二郎腿,从黑色的长统袜下清晰地显现出两条强壮的小腿。他按老习惯一边眨巴着眼睛,一边微笑着阅读查尔涅茨基的书信。突然他抬起眼睑冲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投去匆匆的一瞥,说道:

“我一眼便认出了阁下,你就是刀劈坎内伯格的那位骑士。”

所有的人的眼睛顿时全都转向了伏沃迪约夫斯基,他抖动着两撇小小的八字胡,躬身施礼,回答说:

“愿听国王陛下指教!”

“什么军阶?”国王问。

“劳乌达团队团队长。”

“过去你在哪里服役?”

“在维尔诺总督麾下应卯。”

“而你也跟别的人一道离弃了他?你背叛了他,也背叛了我。”

“我盟誓效忠的是自家的国王,而并非陛下您。”

国王没再吭声。在场的所有瑞典将领全都皱起了眉头,眼睛像钢钻似地凝视着米哈乌骑士,可他依旧泰然自若地站在一边,只是不时抖动他那两撇小小的八字胡。

蓦地国王又说道:

“我很高兴能结识这样一位杰出的骑士。若论单兵较量,坎内伯格在我们的人中间曾是不可战胜的。想必在这个国家里,阁下称得上是头一把刀吧?”

“In universo!”扎格沃巴插言道。

“说不上是最末尾的。”伏沃迪约夫斯基回答。

“各位作为使者前来,我表示热烈欢迎。我对查尔涅茨基总兵始终怀有真诚的敬意,他是位了不起的军人,难得的将才,虽说他对我寒盟背誓,因为按照诺言,他至今本该安分地呆在谢维日。”

对此克密奇茨回答说:

“国王陛下!寒盟背誓的不是查尔涅茨基总兵,而恰恰是米勒将军,他首先食言,违约俘虏了波兰王军步兵沃尔夫团队。”

米勒这时向前迈出一步,朝克密奇茨脸上瞥了一眼,又在国王耳边悄声嘀咕了一阵儿,国王一直是眨巴着眼睛听得相当专注,不时还抬眼望望安德热伊骑士,最后终于说道:

“这,我看得出,查尔涅茨基总兵给我派来的使者都是百里挑一的骑士。而我也早有所闻,深知你们中间不乏骁勇善战的人物,缺的只是信守诺言和矢忠盟誓。”

“国王陛下所说,实乃至理名言!”扎格沃巴恭维道。

“阁下对此作何理解?”

“因为若不是我们民族有此缺陷,那么,尊敬的陛下今日何能在这里!”

国王又沉默了良久。对于使者的大胆放言,在场的瑞典将领们又是紧锁眉心,瞋目而视。

国王又开口道:

“是杨·卡齐米日自己为你们解除了誓约,因为是他离弃了你们,躲到国外去了。”

“唯有基督的全权代理人方能为我们解除誓约,他住在罗马,并不曾允许我等背弃自家君主。”

“这并不重要,何必为此而多费口舌!”国王说,“瞧,我夺取这个王国,靠的是这个(说到此,他拍了拍佩剑),当然我也要以此保住自己的胜利果实。我无需各位的选票,也无需各位的盟誓。你们宁愿要战争,好吧,你们会有的是仗好打!我想,查尔涅茨基总兵对戈翁布战役还记忆犹新。”

“可从雅罗斯瓦夫一路来此,他已把戈翁布忘到了九霄云外去了。”扎格沃巴针锋相对地回答。

国王非但没有火冒三丈,反而粲然一笑,说道:

“如果他忘了,我会提醒他记起这件事!”

“吉凶自有天定,主宰世界的是上帝!”

“请各位转告他,让他到我这儿来做客。我自会对他殷勤接待,不过他得快点儿来,因为等我把马匹养壮之后,我会继续往前走,他便要坐失良机。”

“到那时该由我们来殷勤接待陛下!”扎格沃巴回答,同时一边躬身行礼,一边不引人注意地把手搁在了佩刀上。

对此,国王说:

“我看得出,查尔涅茨基总兵派遣的使团里,不仅有头等的快刀,而且还有头等的伶牙俐齿。每回我的舌剑刚一刺出,阁下立即将其化解。所幸的是,打仗毕竟是要动真格的,不是靠斗嘴就能定输赢,否则,我可真的遇上了一个旗鼓相当的敌手。不过,我还是回到正题上来:查尔涅茨基总兵致函向我提议,让我释放这名战俘,而他则准备用两名我方被俘的高级军官作为交换。我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如此贬低自家的军人;过于廉价地赎回他们,我不干,如果我这样做,便不仅有悖于我的自尊,也有悖于他们的自尊。但是,由于我向来不会拒绝查尔涅茨基总兵的任何要求,因此,我愿将这名骑士作为礼品馈赠给他,不知这样可好!”

“仁慈的陛下!”扎格沃巴对此回答说,“查尔涅茨基总兵倒不是借此贬低瑞典军官,而是出于对我的怜悯,因为这位骑士是我的表侄,而我,愿听从国王陛下的指教,我实际上又是查尔涅茨基总兵的谋士。”

“老实讲,”国王笑着说道,“我原是不该释放这名俘虏的,因为他盟过誓,要跟我作对到底,除非是为此善举,他懂得对我感恩,将自己的誓言抛在一边。”

说到这里,他转身冲着站在门廊前的罗赫,向他招了招手,说道:

“走近点儿,大力士!”

罗赫走近了几步,昂首挺胸而立。

“萨陀夫斯基,”国王道,“你去问问他,如果我释放他,他肯不肯放过我?”

萨陀夫斯基将国王的问话翻译成了波兰语。

“这不可能!”罗赫叫喊道。

国王无需翻译便明白了这叫喊的意思,只乐得又是拍巴掌又是眨巴眼睛。

“怎么样!怎么样!我如何能放走这么一个人?他一口气扭断了十二名骑兵的脖子,还发誓赌咒,说要把我当第十三名角斗士扭断脖子。妙!妙!这骑士合我的胃口!那么,他是否也是查尔涅茨基总兵的谋士呢?如果是,我还会更快释放他。”

扎格沃巴悄声叮嘱罗赫道:

“闭上你的嘴巴,小子!”

“闹剧到此结束。”查理·古斯塔夫猝然说道,“你们把他带走,通过此事你们可以再一次得到一个能充分说明我的仁厚的证据。作为这个王国的君主,我能宽恕一切,因为这是我的意志、我的恩宠;要知道,我是绝不跟叛逆谈什么条件的。”

说到这里,国王剑眉倒竖,脸上的笑容顿时消逝,换了另一种口气说道:

“谁举手反对我,谁就是叛逆,因为在这个国家我是合法的君主。只是出于我的仁慈,迄今未给你们以应有的惩罚,我在等待你们的醒悟,但仁慈总有个限度,迟早会有那么一天,仁慈将耗尽,惩罚也就随之而至。正是由于你们的恣意妄为,由于你们的反复无常,这片国土如今才四方云扰,烽火连天;由于你们的背信弃义,到处才都在流血。可我要正告你们:最后的日子正在一天天临近……你们不愿听从告诫,你们不愿听从王法,总有一天你们得听从利剑,听从绞刑架!”

说至此,查理眼中电光闪烁;扎格沃巴骇异地朝他望了好一阵儿,弄不明白何以方才还是风和日丽,万里晴空,此刻却突然狂飙骤起,电闪雷鸣,终于,他提着心深深鞠了一躬,只说了句:

“多谢国王陛下。”

说完他转身便走,克密奇茨、伏沃迪约夫斯基和罗赫紧随其后。

“仁慈!仁慈!满口的仁慈!”扎格沃巴说,“可你完全意想不到,他何时会像熊一样冲着你的耳朵咆哮。这就是使团美妙的收场!别人上马时总是祝酒告别,而他却是用绞刑架相威胁!让他们吊不着贵族!吊死狗去!上帝啊!上帝!我们悖逆自家的君主,犯下了何等深重的罪孽!我们的君主过去是慈父,现在是慈父,将来也是慈父,因为他有一颗雅盖沃的心!那些卖国贼背弃了这样一位贤明的君主,却去跟海外吓鸟雀的草人交朋友,还打得火热。我们这是活该!因为我们不值得有什么更好的下场。绞刑架!绞刑架!……纯粹是吓唬人!这个查理·古斯塔夫,也真有他的!他自己给逼到这块楔形地……我们已把他像奶渣儿那样装在布袋里挤压,乳浆都快要挤干了,可他却在用什么剑呀绞刑架呀吓唬人。你且等着瞧吧!哥萨克抓住了一名鞑靼佬,而鞑靼佬翻手又揪住了哥萨克的脑袋!你们还会给挤榨得更厉害!罗赫!依着我的脾性,我真想狠狠扇你一记耳光,或者把你按在地毯上抽你五百鞭子,不过,你既然表现得像一名骑士,而且发誓还要去追击瑞典国王,我也就宽恕了你。把你那副嘴脸转过来,让我亲上一亲,因为我对你的表现很满意!”

“只要表叔你高兴就好!”罗赫回答说。

过了片刻,扎格沃巴又嘟哝起来:

“什么绞刑架、利剑!他这是当着我的面说的!瞧,这就是他的保民仁政!狼用同样的善心保护羊,结果把羊给保护进自己的肠子里去了!……他这话是什么时候讲的?就是现在!他这会儿已害怕得后脊梁上都起了鸡皮疙瘩,还这么吹牛,真见鬼!让他到拉普兰人中间去给自己挑选谋士,并且跟他们一道去寻找魔鬼的庇护吧!至于我们,永远只求最圣洁的圣女的庇护。她会庇护我们,就像在桑多梅日庇护博博拉爵爷一样,当时炸药爆炸,他连人带马一股脑儿给抛到维斯瓦河对面去了,却没受到半点儿伤害。他四下里张望,看自己给抛到了哪里,待他认清了方位,立刻就赶到神甫家,还跟神甫共进了午餐。既有圣母相助,我们定会把他们所有的人,统统像捉蝲蛄一样抓住他们的脖子,从鱼篓子里一个一个抓出来……”

[722] 拉丁语,意为:我同意这个说法。​

[723] 拉丁语,意为:在全世界。​

[724] 拉丁语,意为:怪物。​

[725] 拉普兰人是斯堪的纳维亚北部地区的居民。​

[726] 拉丁语,意为:兽类。​

[727] 基督的全权代理人指罗马教皇。​

[728] 雅盖沃为波兰著名王族。瓦迪斯瓦夫·雅盖沃于1386年加冕为波兰国王,在波兰历史上开始了雅盖沃王朝的统治,历时180多年。1587年起,瑞典瓦萨家族出身的三位波兰国王(齐格蒙特三世、瓦迪斯瓦夫四世和杨二世·卡齐米日)统治波兰80年,他们和雅盖沃家族也有姻亲关系。参见本书第一部第十四章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