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个日日夜夜过去了。瑞典国王始终呆在维斯瓦河与桑河交汇的楔形地带,他向四面八方的要塞、向各城市的城防司令部、朝克拉科夫和华沙方向的各个重镇均派出急使,传谕告急,命令各路兵马火速前来救援。各地也遵命执行,竭尽所能通过维斯瓦河给他运送来给养,但粮秣仍然不足。十天过后,连营的官兵便开始以马肉充饥。国王和将领们都陷入绝望的困境,情绪沮丧,他们想到,一旦马匹全都充当了果腹之物,骑兵就没有坐骑,拉拽火炮也就没有畜力,到那时该如何是好?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是源源不断的凶讯。整个国家已是战火熊熊,俨如有人在共和国全境泼上了焦油,点着了。所有较小的卫戍区和各路规模较小的城防部队都不能火速驰援,因为他们都无法离开驻屯的城镇。立陶宛,尽管至今仍处于蓬图斯·德·拉·加尔迪耶的铁腕统治之下,但民众已揭竿而起,步调一致,团结得像一个人似的。大波兰,既是头一个归降的省份,也是最早挣脱了桎梏,成为不屈不挠、敌忾同仇、热心勤王报国的榜样,如今它正以这个榜样照亮了共和国全境。那里的贵族和农民武装帮伙,不只是进袭驻扎在各村的瑞典兵马,而且也开始攻城夺塞了。瑞典人对整个地区实行了残酷的报复,凡抓到的战俘全都砍去双手,将许多村庄付之一炬,把许多居民点变为废墟。他们竖起数不清的绞架,从德意志运来刑具,折磨造反的军民,可这一切都是徒劳。广大波兰军民以苦为乐,视死如归,勇往直前,义无反顾。凡是贵族,死时手里总握着战刀;凡是农民,死时手边总有大镰。瑞典人的血也洒遍了整个大波兰。百姓以森林为家,甚至妇女都拿起兵器来武装自己。惩罚只能招来报复,引起越来越大的仇恨。库莱沙、克瑞什托夫·热戈茨基和波德拉谢总督在全境奔忙,有如旋风翻卷着烈焰,而与他们相呼应的是挤满了所有松林的形形色色的武装帮伙;田地撂荒了,无人耕种,饥饿蔓延于广大境域,情况变得越来越可怕。然而,受打击最重的还是瑞典人,他们腹内空空,饥肠辘辘,因为他们都龟缩在城市,呆在紧闭的城门里边,不能去广阔的田野觅取食物。

终于他们个个都饿得气如游丝。

在马佐夫舍出现了同样的情况。那里,幽居密林深处的库尔皮耶人纷纷走出原始森林,离开那荒山野谷去堵截道路,夺取粮食,捉拿敌人的急使。在波德拉谢,成群结队的小贵族每每数以千计或是投奔萨皮耶哈,或是投奔立陶宛义军。卢布林省也已控制在同盟军部队手中。从边远的罗斯开来了鞑靼部队,而跟他们一起的还有被迫效忠国王的哥萨克。

因此,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确信,不是一个礼拜便是一个月,不是一个月便是两个月,那由瑞典国王查理·古斯塔夫麾领的瑞典主力部队困守的两河三角地带,定将变成一座庞大的坟墓。它将是波兰民族的光荣,而对于所有妄图侵略和占领共和国的异邦人来说,则是一座惨重教训的课堂。

战争的结局已经可以预测。有人预言:留给查理的唯一的自救之途,只能是缴纳赔款,将瑞典占领的因弗兰蒂归还共和国,舍此别无他法。

讵料事情生变,查理·古斯塔夫及其瑞典兵马突然时来运转,绝处逢生。

迄今一直由施泰因博克将军长期围攻不下的马耳博克,竟于三月二十日缴械投降。将军麾下的骁骑劲旅腾出了手,现在无事可干,便能火速驰援解救国王。

从另一边,巴登侯爵结束了征集兵马的工作,正率领一支做好战斗准备的生力军向河汊地区进发,来势迅猛异常。

两路兵马分途逼进,沿路歼灭了许多较小的起义部队,烧杀破坏无所不用其极。同时,兵马所过,沿途汇集各地守备部队,收编各小股城防兵马,力量不断壮大,军威日炽,这就像那江河,汇集的溪流越多,越能形成浩浩荡荡的巨川洪流。

有关马耳博克陷落,施泰因博克将军的兵马移师南进,巴登侯爵大踏步进军的消息,飞快传到两河河汊地区,使波兰人大失所望,心情沮丧。施泰因博克将军麾领的兵马离得还很远,但巴登侯爵在快速进军,眼看就要强兵压境,可能会改变桑多梅日方面的整个战局,使据守两河三角地带的瑞军兵马摆脱困境。

于是波兰部队的将领们召开了军事会议。与会的有查尔涅茨基总兵、立陶宛大统帅萨皮耶哈总督、内廷御膳官米哈乌·拉吉维尔、能征惯战的老军人桑多梅日总兵维托夫斯基以及对屯兵维斯瓦河外日益感到厌倦的卢博米尔斯基元帅。会议决定,由萨皮耶哈总督麾领立陶宛大军留驻原地监视查理,以防其逃离河汊地区,而由查尔涅茨基总兵统领所属部队,以迅雷闪电之势迎战巴登侯爵,务求速战速决,若蒙上帝恩典,出师大捷,他当立即返回原来驻地,与萨皮耶哈联合围困瑞典国王。

相应的军令立即予以颁发。

次日清晨,军号低鸣,传令上马。军号声低得只能勉强听见,因为查尔涅茨基希望此次出兵离营对瑞典方面保守秘密,使其不能掌握波兰部队动向。因此在他的兵马离去后,原有的营地立即由数支松散的贵族和农民武装帮伙进驻。这些人广布营火,鼓噪呐喊,迷惑敌方,使敌军认定维斯瓦河对岸的开阔地上,无有任何兵马撤离,而总兵的各路团队,却一路接着一路不声不响、悄悄地开拔了。首先开拔的是劳乌达团队,这路团队原该由萨皮耶哈总督统领,但查尔涅茨基对其爱不释手,因此大统帅也不愿强求,只好由他带走了。继劳乌达团队之后开拔的是由翁索维奇管带的团队,这路团队是由清一色的精选士兵组成的,团队长乃是一位半个世纪血染疆场的老军人;接着开拔的是由尚达罗夫斯基团队长管带的季米特里·维希涅维茨基王公的团队,也就是那路在鲁德尼克村立下赫赫战功、威震一方的团队;再往后依次是:由维托夫斯基总兵麾领的两路龙骑兵团队,由雅沃罗夫的市政长官统率的另外两路团队——其中一路由著名的斯塔布科夫斯基任团队长;随后则是总兵的自家兵马,由波兰诺夫斯基率领的王军以及卢博米尔斯基元帅的全部兵马。为了快速行军,既没带步兵团队,也没带辎重车辆,整路大军必须轻装前进。

所有团队于扎瓦达会齐,兵力相当雄厚,而且情绪高昂,人欢马跃。查尔涅茨基总兵一马当先,在部署好行军顺序之后,他自己稍微勒住坐骑,让各路团队从他面前过去,以便就近一观全军战斗力。他胯下的龙驹不时打着响鼻儿,昂首,点头,仿佛是在向开拔的团队致敬。眼见部队精神如此饱满,总兵不免心花怒放。呈现在他眼前的,确是一幅壮丽的景象。极目望去,是那潮水般的马匹,潮水般的士兵们的森严面孔。由于马匹的奔腾,显得是那样浪涌波翻,而在那人马的波涛之上,还有刀枪剑戟的波涛,后者在朝阳的照耀下闪闪烁烁,熠熠生辉。部队显示出的是一股移山倒海的巨大力量。查尔涅茨基总兵心中感受到这如火如荼的雄劲气势和锐不可当的威力,因为这已不是什么乌合之众,不是某种志愿兵的随意组合,而是在鏖战的铁砧上经受过千锤百炼锻造出的雄师劲旅。它军容整肃,训练有素,打起仗来“凶狠毒辣”,似这等铁马骠骑,人间再也没有任何一支骑兵能与之匹敌。于是查尔涅茨基总兵此刻感到完全放心了。毫无疑问,他肯定能带领这支兵马,用马刀、铁蹄彻底歼灭巴登侯爵的部队。那种胜利在握的预感照亮了他的心灵,那胜利在握的光辉又由他反射到各路团队,使他和各路团队的官兵都显得红光满面。终于他亮起嗓子高声喊道:

“与上帝同行!去夺取胜利!”

“与上帝同行!我们定能取胜!”响亮的呐喊声与他应和。

那呐喊声传遍了所有的团队,宛如一声闷雷穿透云层。查尔涅茨基纵马飞驰,要赶上走在最前面的劳乌达团队。

大军进发,浩浩荡荡。

他们简直不像人马在行军,倒像是大群的猛禽在凌空展翅,翱翔天际,这些猛禽已嗅到了远处传来的战斗气息,正与旋风竞飞。有史以来,即便是在草原上驰骋的鞑靼兵中,也无人听说过这样的行军。大军挺进,无片刻停歇,士兵在马鞍上打盹儿,在马背上吃喝,手捧马料喂马,一路极少离鞍。河流、森林、村庄、城镇倏忽留在了他们身后。经过村庄时,那些农民赶快从茅舍奔出,想一睹过境兵马,可大军已消失在远方,留下的只是漫天的尘雾。他们星夜趱程,有时只为马匹不致因过分劳累而倒毙,才稍事休息。

终于,在科杰尼采附近,他们遇上了由托内斯基尔德统带的八个瑞典团队。作为大军前锋的劳乌达团队首先见到了敌人,甚至来不及歇口气便立即冲向了敌人,开了火。随后杀来的是尚达罗夫斯基,再后是翁索维奇和斯塔布科夫斯基。

瑞典兵以为他们遭遇的是什么武装帮伙,就跟对方打起野战来。两个钟头之后,八支瑞典兵马全军覆没,没留下一个幸存者能跑到巴登侯爵面前喊一声:这是查尔涅茨基的兵马!那八个瑞典团队统统都是给马刀砍光的,连一个能证明他们惨败的目击者都没有留下。紧接着,波兰兵马齐刷刷径直冲向了马格努谢夫,因为据细作报告,巴登侯爵麾领全军正驻扎在瓦尔卡。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被派遣连夜率轻骑兵侦察队出发,去摸清敌军的部署和兵力。

对于这次出征,扎格沃巴爵爷牢骚满腹,喋喋不休,认为纵令享有盛誉的维希涅维茨基也从未有过这等的急行军;这老爵爷尽管发牢骚,可还是宁愿跟伏沃迪约夫斯基一道走,也不愿留在部队里为米哈乌等人担心着急。

此刻他坐在马鞍上,伸着懒腰,打着呵欠说:

“在桑多梅日城外,过的是金不换的日子,人有吃有喝,吃饱喝足就睡大觉,远远地瞧着被围困的瑞典佬。现在倒好,连把军用水壶凑到嘴边喝上一口半口的时间都没有。我熟悉antiquorum军事艺术,我熟悉伟大的庞培和恺撒的兵法,可查尔涅茨基总兵却发明了一套新规矩。这么多天日日夜夜在马背上颠簸,腹内空空,怎么说都是违反常规的。我已经给饿得连想象力都开始造反了,总是把天上的星星当成了麦糁,把月亮当成了油饼。这样打仗真是活见鬼!上帝明鉴,人饿得直想去啃自己的马耳朵!”

“明天,求上帝恩典,我们收拾了瑞典佬就能得到休息。”

“我宁愿要瑞典佬,也不愿要这份儿瞎折腾!上帝啊!上帝!你何时肯赐这个共和国太平,赐我扎格沃巴老头儿一铺暖炕和一杯热啤酒?……哪怕是不搀奶油的……可你这老儿,只好骑着一匹驽马摇摇晃晃,摇摇晃晃,一直摇晃到死……谁那儿有烟丝?拿点儿来让我塞在鼻孔里,兴许一个喷嚏能把这瞌睡打掉……月亮直往我嘴巴上照,简直要照进我的肚子里,我不知道它要在我的肚子里找什么?其实我腹内空空,什么也没有。我再说一遍,这样打仗真是活见鬼!”

“既然表叔把月亮当成了油饼,表叔不妨吃掉它!”罗赫说。

“我倒想把你吃掉,那时我也许会说,我吃下的是牛肉。不过我担心,吃下这样的牛肉,我会连最后一点智慧都保不住了。”

“如果我是一头牛,而表叔是我的表叔,那么表叔又是什么呢?”

“你这傻瓜!你以为阿尔泰亚在火炉旁坐过,就会生下一块烧焦的木头?”

“这跟我有什么相干?”

“怎么不相干?如果你是头呆牛,首先就该去打听你的父亲是谁,而不是打听你的表叔,因为欧罗巴是给一头牡牛拐走的,可欧罗巴的兄弟,即便是她的儿子们的舅父,总归还是人,你明白吗?”

“说真的,我不明白。不过说到吃,只要有,我也想吃点儿什么。”

“你吃个屁!让我睡睡觉吧!怎么回事,米哈乌阁下?我们为什么停下了?”

“看得见瓦尔卡了。”伏沃迪约夫斯基回答说,“瞧,那是教堂的塔楼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莫非我们已经过了马格努谢夫不成?”

“马格努谢夫在右边,已经过去了。我感到奇怪的是,在河的这一边怎么就没遇上任何一支瑞典骑兵侦察队。我们且到那片茂密的灌木丛里等着,说不定上帝会给我们送来个什么舌头。”

说完这话,米哈乌骑士便把队伍领进了灌木丛,将他们部署在道路两侧,各离道路约一百步左右,命令他们静悄悄地站着,拉紧马缰,以防坐骑嘶叫。

“在这里等着!”他说,“我们得听听动静,看河那边是怎么回事,兴许会看出点儿名堂来。”

于是他们统统站定了,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什么也没听见,只有夜莺在附近的赤杨林纵情歌唱,声音清脆婉转。疲惫不堪的士兵坐在马鞍上假寐,扎格沃巴爵爷则干脆趴在马脖子上呼呼大睡;甚至战马也都在打盹儿。一个钟头过去了。伏沃迪约夫斯基敏锐的耳朵总算听到了点儿动静,那仿佛是马蹄踏在坚实路面上的嘚嘚声。

“注意,肃静!”他对士兵们说。

他自己催马出列,来到灌木丛的边缘,向大路张望。道路在月光照耀下闪闪发亮,宛如一条银色的丝带。在大路上什么也没见着,但马蹄声却是越来越近了。

“肯定是他们来了!”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所有的人都把马缰拉得更紧,每个士兵都屏住了呼吸凝神谛听;除了赤杨林中夜莺的鸣啭,还是什么都听不见。

突然道路上出现了一支瑞典部队,大约三十人马。他们走得不快,相当漫不经心,没有排成队列,而是拉成松散的一条线。有些士兵相互间在闲聊,有些在悄声哼着歌曲,因为温暖的五月之夜,甚至打动了瑞典士兵硬如铁石的心。他们从立马路边附近的米哈乌骑士面前走过,虽然离得那么近,仍没引起任何怀疑。米哈乌骑士都能嗅出瑞典人马的腥味儿,闻到雇佣骑兵们吸的烟草的香味。

终于他们在道路的拐弯处消失了。伏沃迪约夫斯基还站立了良久,直到远方的马蹄声完全听不见,这时他才调转马头回归队伍,对斯克热图斯基兄弟二人说:

“现在我们得来场追杀,把他们像赶鹅一样往总兵大营的方向赶。一个也不能让他们逃脱,否则就会有人跑回去报信。”

扎格沃巴还在一个劲儿地唠叨:

“如果查尔涅茨基总兵以后还不让我们吃饱睡足,我就要向他告辞,回到萨皮奥那里去。在萨皮奥那儿,打仗就是打仗,可到了该休整的时候,总是酒宴不断。你便是有四张嘴巴也全都能美美地派上用场。他才配做我的统帅!你给我说句实话,既然这路团队名正言顺归萨皮奥麾领,可为什么我们偏偏不在他那儿效力?究竟是什么魔鬼在作祟?”

“老爷子,求你别发牢骚讲怪话啦,请别亵渎共和国最伟大的战士。”杨·斯克热图斯基忍不住说道。

“不是我在亵渎谁,而是我的肠胃不答应,我的肚子已饿得咕咕直叫,简直就像在拉小提琴。”

“那就让瑞典人伴着这小提琴曲子跳跳舞吧。”伏沃迪约夫斯基岔断了他的话,“各位,这会儿我们得快些走!我们从这个方向来时,经过一家林间小酒馆,我正在想,就在那里将他们堵住。”

于是他带着队伍走得快了点儿,但还不算太快。他们走进一片茂密的森林,到了那里幽暗立刻就笼罩了他们。离那家小酒馆只有十几斯塔耶远。他们一行又是脚挨脚缓缓向酒馆靠近,以便不致过早引起敌兵的警惕。当他们走到离酒馆不足一发炮弹的射程时,便有嘈杂的人声传进他们的耳中。

“他们就在那里,吵吵嚷嚷闹翻了天!”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说。

瑞典兵果然在小酒馆旁歇了马,在酒馆里寻找他们有可能打探到点儿什么消息的大活人。但是酒馆里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于是有些士兵开始搜查正屋,搜遍了每个角落,另一些人则在牛栏、马厩、猪圈里寻找,还有人揭起了屋顶上盖的草把。有一半人留在了场院里,替那些搞搜查的人牵着马匹。

伏沃迪约夫斯基的人马逼近到一百步的距离,便立即摆开鞑靼式的半月形阵势包围了酒馆。

站在场院里的瑞典兵清晰地听见了他们的脚步声,最后见到了人和马匹,但森林里是那么昏暗,以至于他们认不出来者是什么部队,还是满不在乎,至少是没有报警,因为他们猜想,从这个方向来的除了他们自家的瑞典兵马,不可能会有别的什么队伍。直到后来发现那半月形的运动,才让他们感到惊诧和不安。终于响起了一片惊慌的叫喊声,这是场院里的瑞典兵在呼叫那些在室内搜查的人。

突然酒馆周围爆发出一阵呐喊:阿拉!阿拉!接着便响起了枪声。就在这一瞬间出现了黑魆魆的一群士兵,他们来得那么突兀,就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开始了一场白刃战,刀光闪闪,兵器的碰撞声、人的诅咒声和压抑的呐喊声混成了一片。但一切持续了不过念两遍主祷文的时间,寂静重又笼罩了森林。

酒馆前边的场院里留下几具人尸马骸,伏沃迪约夫斯基的队伍向前开拔,带走了二十五名战俘。

现在他们快速奔驰,用马刀平着拍打瑞典雇佣骑兵的坐骑催它们快走,拂晓时分,他们已抵达马格努谢夫。在查尔涅茨基的大营里谁也没有安睡,所有的人都做好了战斗准备。总兵拄着手斧亲自出来迎接骑兵侦察队,由于睡眠不足,他显得清瘦,面色苍白。

“怎么样?”他问伏沃迪约夫斯基,“你捉到的舌头多吗?”

“带回了二十五名战俘。”

“逃掉了多少?”

“Nec nuntius cladis。所有活着的全都在这里!”

“干得好!我亲爱的大兵!只要派你去,哪怕下地狱都能捉到鬼王!把他们立即带下去赏一顿皮鞭。我要亲自审问。”

总兵说过这话便就地转身,离去时交待说:

“大家都做好准备,或许我们会不再耽搁就直接扑向敌人。”

“怎么?”扎格沃巴问。

“安静些,阁下!”伏沃迪约夫斯基制止他说。

无需动大刑,瑞典战俘很快便招供了他们所知道的一切:巴登侯爵有多少兵力,多少火炮,多少骑兵,多少步兵,都说得一清二楚。查尔涅茨基总兵陷入了沉思,因为他从俘虏的口供中得知,这路兵马尽管是新近才征集的,却是由清一色的老兵组成。他们究竟参加过多少次战争,经受过怎样的考验,只有上帝知道。他们中有许多是德意志人,还有很大的一支法兰西龙骑兵队伍;整个兵员比他麾领的波兰部队要多上好几百。不过,从俘虏的口供中发现,巴登侯爵连想都没想到查尔涅茨基竟然会离他这么近,他认定波兰人会以全部兵力在桑多梅日附近围困瑞典国王。

一听此言,总兵霍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立即冲自己的副将吼叫道:

“维托夫斯基,传令鸣号,立即上马!”

半个钟头后大军开拔,在五月的清晨,穿越露珠覆盖的森林和田畴。终于在视野里出现了瓦尔卡,应该说是瓦尔卡的废墟,因为在六年前城市就被彻底焚毁,几乎被夷为平地。

查尔涅茨基的兵马在开阔地上行进,无法长久在瑞典人眼前隐蔽。实际上,也已有人发现了这支队伍,但侯爵认为,这只不过是形形色色的武装帮伙凑合在一起,形成比较大的一群乌合之众而已,无非是想骚扰一下他的营盘,吓唬人罢了。

直到不断有新的团队从森林后边冒出并驰骤而来,这才在瑞典连营引起了一片慌乱,并开始匆忙备战。查尔涅茨基的部队从田野里就能看到,有许多小股骑兵队伍和单个儿的军官在各团队之间穿插奔走。五色斑斓的瑞典步兵开始拥到了平原中央,就在波兰官兵的眼前编好了一个接着一个的团队,他们人数众多,宛如无数色彩绚丽的鸟群聚集到了一起。在他们头顶上方,伸向朝阳的是巨型的重矛方阵,步兵是用这种巨矛来抵挡骑兵的冲锋的。最后见到的是大队大队的瑞典铁甲骑兵从两翼奔腾而来;他们还迅速拖来了火炮,从弹药车上卸下了炮弹,霎时间就排列就绪,扎好了阵脚。所有备战工作和全部兵马的运作都显得了如指掌,因为此时已是旭日东升,金光灿烂,普照着一马平川。

两军之间只隔着一条皮利察河。

从瑞典人所在的河岸一边传来了军号声、土耳其大鼓声、军鼓声和拼命奔向阵地的士兵们的呐喊声,查尔涅茨基总兵也传令鸣号,麾领所有的团队奔向河沿。

然后他催动龙驹,奋蹄疾驰,一口气奔到离皮利察河最近的翁索维奇的团队。

“老兵!”他冲翁索维奇团队长吼叫道,“火速给我向桥头进发,一到桥头就下马,用火枪射击!让敌人用全部兵力来对付你!快给我带领团队上去!”

翁索维奇兴奋得面起红潮,立即便把手中的权标一挥。团队发出一声呐喊,跟着他飞驰向前,宛如狂风掀起的一团尘雾。

当他们冲到离桥头只有三百步远时,他们减缓了骑速;霎时间三分之二的士兵滚鞍下马,跑步冲向桥头。

瑞典兵马也从对面冲向了桥头,顿时火枪便开了火。开头枪声还比较稀,双方的火力都较弱,后来火力变得越来越强,就像有成千把连枷噼噼啪啪没有规律地打在黏土地上。河面上硝烟弥漫,这边和那边的桥头堡近旁呐喊之声连天。敌我双方两路大军都把注意力集中到桥上,那是道木桥,窄狭,因而难以夺取,却易于防守。可要攻向瑞典人的那一边,还只能通过这道桥。

过了一刻钟光景,查尔涅茨基总兵调来了卢博米尔斯基的龙骑兵增援翁索维奇。

但瑞典方面已开炮轰击对面的桥头堡。他们调来了越来越多的火炮,炮弹开始呼啸着飞过翁索维奇团队和龙骑兵的头顶,落在草场上爆炸,并在地面上炸出一个个的坑,把草皮和污泥撒落到战斗者们身上。

巴登侯爵立马大军后卫,在森林边上举着瞭望镜巡察阵地。他时不时将瞭望镜从眼前移开,带着骇异之情望着自己的参谋们,同时还一个劲儿地耸肩膀,评论说:

“他们发疯了,非攻占那道桥不可,看他们一个劲儿在那儿猛攻猛打,无止无休。其实只需几门火炮,两三个团队,便可以阻击他们整路大军,保住那道桥。”

但是翁索维奇带领自己的兵马更加顽强猛烈地进攻,双方夺桥守桥越来越执拗,战斗越来越酷烈。桥梁一下子变成了整个战斗的集中点。瑞典方面的人马开始慢慢向桥头压来,全线兵力逐渐集中到这一点上。一个钟头过后,瑞典兵马的阵势完全改变了,从两侧转向了前沿阵地,坚守桥头。暴风雨般的火与铁径直抛向了那道桥;翁索维奇的部队开始纷纷倒下,遗尸枕藉。而军令又接连传来,只许前进,不许后退,冲锋也就越来越猛烈。

王国元帅卢博米尔斯基陡然吼叫起来:

“查尔涅茨基会断送这些兵马的!”

桑多梅日总兵维托夫斯基作为一位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老军人,也觉得如此下去形势不妙,直急得浑身发抖,最后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便猛刺坐骑,那战马给踢马刺刺得发出一声悲鸣,立即奋蹄狂奔,直朝查尔涅茨基冲了过去。那位战地总指挥此刻仍在一个劲儿地把兵马往河边调,谁也不知他的目的安在。

“阁下!”维托夫斯基吼叫道,“部队在白白流血!这座桥我们是夺不下来的!”

“我也并不想夺下它!”查尔涅茨基回答。

“那么,尊敬的阁下究竟想干什么?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带领各路团队向河边冲去!向河边冲去!阁下赶紧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

此时查尔涅茨基目光灼灼如闪电,维托夫斯基没办法,只得无言地回归本队。

这时,各路团队已逼近河岸,离河只二十来步远,顺着河床摆开一字长蛇阵。所有的军官和士兵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下一步究竟要干什么?

查尔涅茨基迅疾如雷霆,突然出现在各路团队的前面。他面红似火,目光如电。这时强风劲吹,撩起他肩头的军用斗篷,使他看起来有如雄鹰展开了巨翼;他胯下的龙驹蹦跳着,竖起了前蹄,鼻孔里喷火。总兵放下手中的战刀,任其垂挂在佩刀带上,跟着刷地从头上摘下制帽,怒发铁竖,额上大汗淋漓,他冲自己麾下的师团吼叫道:

“各位!敌人据河坚守,小觑我军!他们漂洋过海来蹂躏我们的土地,而今又认定我们为保卫祖国却渡不过这区区一条小河!”

说到此,他把制帽狠狠往地上一掼,抓起战刀,刀尖指向那一河洪波。总兵热血沸腾,情绪激昂,竟直立在马鞍之上,更加有力地吼叫道:

“谁忠于上帝!谁忠于信仰!谁热爱祖国!谁就跟我走!”

说罢,他用踢马刺猛刺坐骑,那龙驹长啸一声,蹿到半空,飞也似地跳入了河中。四周激浪汹涌拍溅,人和马一时没入水中,可眨眼间又浮出水面。

“跟从我的主人!”米哈乌科大叫一声,他就是在鲁德尼克村夺下瑞典王旗、誉满全军的那个小马倌儿。

说罢他便纵马入河。

“跟我上!”伏沃迪约夫斯基用尖细得刺耳的嗓音吼叫着。

他话音未落,便已纵马入河。

“耶稣,马利亚!”扎格沃巴咆哮着,他也用踢马刺驱动坐骑纵身跃起。

不久,人马便雪崩似地投入河中,顿时河水波翻浪滚,冲击着两岸。随劳乌达团队之后,是维希涅维茨基的兵马,紧跟维希涅维茨基的团队跃入河中的是维托夫斯基总兵麾领的团队,继他之后是斯塔布科夫斯基统领的团队,接着是其他各路兵马。疯狂的激情控制了这些兵勇,各团队在比赛着泅渡,你追我赶,一个快似一个;指挥员的呐喊声和士兵们的呐喊声混成了一片,河水猛涨,漫溢出河岸,一时洪波滚滚,浊浪滔滔。巨浪开始将某些团队裹走,顺流而下,但受到踢马刺刺激的战马拼命泅游,它们打着响鼻儿,嘶啸着,呻吟着,宛如无法计数的海豚,成群结队,翻波逐浪。河面上人头马首密集到如此程度,仿佛形成了一座桥,人们简直可以踏着这座桥的桥面从此岸走到对岸,连鞋都不湿。

查尔涅茨基头一个游到对岸,他身上还在滴水,劳乌达团队就已随之游到,于是总兵把权杖一挥,对伏沃迪约夫斯基喝令道:

“冲上去,杀!”

接着上岸的是尚达罗夫斯基带领的维希涅维茨基的一路团队,总兵喝令道:

“跟上他们!”

就这样,他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团队,直到把所有的团队发送完毕。当最后一路团队上岸时,他亲自率队,喝嚷道:

“凭上帝圣名!马到成功!”

他带领着所有的人冲了上去。

在波兰大军登陆处有两路瑞典骑兵团队作预备队待命,他们眼见所发生的一切,可他们的团队长都惊得呆若木鸡,没等他们撤离阵地,劳乌达团队已全速杀将过来,其势锐不可当。头一路团队给砍杀得七零八落,有如风卷残云一般被驱压到第二路团队,将第二路团队冲得溃不成军。这时尚达罗夫斯基的团队随后赶到,展开了一场可怕的屠戮,但持续的时间很短,顷刻之间瑞军的队伍便给冲散,混乱的人群朝主力所在的方向奔逃。

查尔涅茨基的几路团队紧随追赶,杀声震天,又砍,又劈,又刺,杀得瑞典兵尸横遍野。

终于大家都明白,为什么查尔涅茨基总兵命令翁索维奇猛烈攻夺桥梁,虽说他并不打算从桥上通过。这样一来瑞典全军就会将主要注意力都集中到那一点上,以致不曾提防有部队泅水渡河,再说也没有时间重新布置沿河防守。此外,几乎所有瑞典火炮的炮口以及部队的整个战线都朝向了河对岸的桥头阵地,此刻,当三千铁骑泅水渡河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攻其侧翼的时候,瑞军若想应战就必先改变阵势,形成新的战线,才能好歹顶住进攻,稳住阵脚。可这样一来,也就必然引起全军的惊慌和混乱。步兵团队,骑兵团队,都仓皇全速转向,迎击来敌,在匆忙中全乱了套,彼此互相妨碍,互相碰撞,在喧嚣和混乱中,谁也不明白上级有什么命令,谁也不听指挥,于是各自为战,各行其是。无论军官们作了何等超人的努力,全是白费力气。尽管侯爵立即派出屯集在森林边缘的骑兵团队,也丝毫不起作用。没等敌军理出个头绪,步兵还没来得及将重矛下端插进地里,将矛刺朝向来敌以阻挡骑兵的冲锋,劳乌达团队便已驰骤而来,像死神从天而降,转眼便冲入瑞军的垓心。随之杀来的是第二、第三、第四、第五、第六路团队。终于,末日的审判开始了!火枪射击的硝烟像乌云笼罩了整个战场,而在这云笼雾罩之中,呐喊声、喧嚣声、绝望的怪叫声、胜利的欢呼声、尖锐刺耳的铁器碰击声响成了一片,火枪的噼里啪啦声宛如魔鬼在地狱的打铁房里锤敲铁砧;不时见到一面战旗闪现了一下便倒落在烟雾里,不时会有一杆金灿灿的团队旗帜的旗杆尖头晃了一晃又倏忽不见,只是喧嚣声、轰隆声越来越可怕,仿佛这河床下边的地壳突然裂开,仿佛这漫河的洪波突然轰隆隆地跌落进这无底的深渊。

这时从侧翼传来新的喧嚣声,这是翁索维奇的兵马从桥上杀过来了,它正以凌厉的攻势进攻敌方的侧翼。至此,战斗便再也持续不了多久了。

在那乌云般的硝烟笼罩下,开始有大群大群的溃兵朝森林的方向跑去,他们秩序混乱,神志不清,头上没有制帽,没有头盔,手中没有兵器。在他们之后,不久相继溃逃的是一败如水的整路瑞典大军,他们鼠窜狼奔,神号鬼哭,凌乱不堪。炮兵、步兵、骑兵混杂在一起,朝森林的方向奔跑,由于惊惶和恐惧而盲目流窜。有些士兵扯着嗓门儿狂呼乱叫,喊声震天;有些闷声不响,双手抱头,奋力狂奔;有些在奔逃中扔掉了衣服;有些人在前面挡了道,给后面狂奔的兵马撞倒在地。他们就是这样相互碰撞,彼此践踏。狂涛巨浪般的波兰骑兵散兵线劈头盖脑地向他们包抄了过来。每时每刻你都会看到,整排整列的波兰勇士勒紧缰绳,用踢马刺催动坐骑,使战马竖起前蹄跳入最密集的溃逃的人们中间。这些溃逃的兵勇已是谁也无心自卫了,他们纷纷死于刀剑之下。人尸上压着人尸,马骸上压着马骸。在整个平原上展开了无情的砍杀,没有片刻停歇,不带丝毫怜悯;极目望去,在从河岸延伸至森林的战场上,看到的只有逃跑和追击的兵马;这里那里只有零星步兵队伍在进行着混乱而又绝望的抵抗。火炮都沉寂了。战斗已不再是战斗,而是变成了屠戮。

朝森林方向逃窜的那一部分兵马几乎被彻底歼灭。只有为数不多的雇佣骑兵队伍到达了森林,而尾随其后的波兰轻骑兵继续穷追不舍,跟着也钻进了密林深处。

在森林里等待那些幸存的瑞典兵马的是波兰的武装农民,他们一听到战斗打响便从邻近的村落聚集到了一起。

最残酷的追击一直在通向华沙的驿道上展开,瑞典大军的主力正是沿着这条驿道溃逃的。小公爵阿道尔夫曾两次试图断后,掩护大军逃脱,但两次皆被打垮,终于自己被活捉,当了俘虏。

他那由四百名法兰西步兵组成的贴身卫队给打得丢盔弃甲,三千精锐士兵——均为火枪兵和骑兵——一溜烟逃到了姆尼舍夫。火枪兵在姆尼舍夫被彻底歼灭,骑兵则给追击着朝切尔斯克方向奔逃,直到完全作鸟兽散,藏进了森林、芦苇和灌木丛中。次日,农民搜遍了那些处所,抓住了那些单个儿的骑兵,有如猎人在捕猎野兽。

没等落日西沉,巴登侯爵弗雷德雷克的大军便已不复存在。

在原先的战场上留下的只是手擎军旗的各团队旗手,因为所有战斗兵都追击敌人去了。当头一批波兰骑兵队伍开始从森林和姆尼舍夫方向出现时,夕阳已经西下。他们胜利归来,唱着歌,欢闹着,把制帽甩到半空,有的举起短管火枪朝天鸣放。几乎所有的队伍都带回了大群用树皮绳捆绑着双手的俘虏。那些战俘挨着波兰骑兵步行,没有宽檐儿制帽,没有头盔,脑袋都耷拉到胸口;他们衣衫褴褛,鲜血淋漓,步履蹒跚,不时磕碰上死亡同伴的尸体。战场的景象令人触目惊心。在某些战斗最酷烈的地段,堆积的人尸马骸几乎有半矛杆高。有些殒命的步兵僵硬的手上仍握着长矛。有些空旷地整个儿给矛枪掩盖。有的地方矛杆依旧插在地里,这里那里折断的长矛竟形成整片的篱栅或围栏。到处呈现的是令人目不忍睹的残酷而凄惨的景象,混杂的人尸被马蹄踹踏得烂糊糊,折断了的旗杆、火枪、破烂的军鼓、军号、宽檐儿制帽、腰带和步兵携带的铁皮罐儿,扔得遍地都是;从尸堆里杂乱无章地伸出的胳膊腿脚简直难以分清是属于谁的。特别是在瑞典步兵拼死抵抗的地段,尸体填满了一条条壕沟。

稍远处,敌人在河边的火炮阵地已是一片沉寂。许多火炮已在兵马冲锋时给掀翻,另一些火炮也不再进行射击。火炮旁边躺倒的是魂归地府的炮手,他们也给砍得一个不剩。可以看到,许多尸体垂挂在炮身上,有许多还在用双手搂抱着炮身,仿佛这些士兵想在死后还要掩护他们的火炮。溅满了斑斑血迹和脑浆的青铜在夕阳的照映下闪烁着不祥的光。这里那里,汇成了小湖的凝固了的血上反射出金色的落日余晖。恶心的血腥味混合着火药的香味、尸体的异味和马汗的膻臊味弥漫在整个战场,令人闻之作呕。

查尔涅茨基总兵在日落之前就已率领王军团队返回,立马于战地中央。部队以雷鸣般的欢呼向他致敬。无论哪路团队返回,都以没完没了的欢呼向他报捷。他立马于霞光夕照之下,虽说已是疲惫不堪,但仍容光焕发,喜气洋洋。他光着脑袋,入鞘的战刀垂挂在佩刀带上,不时向欢呼的人们朗声说道:

“各位,请别向我,别向我致敬,得向上帝的圣名致敬!”

伴在他身旁的是维托夫斯基和卢博米尔斯基,后者此刻像太阳一般灿烂辉煌,因为他身披金甲,光芒四射,脸上溅满了血迹——他干得确实勇猛异常,像个普通士兵,亲自动手又劈又砍,斩将搴旗。只是他心情抑郁,面沉似水,那是由于他听到乃至他自己的团队都在热烈欢呼:

“Vivat查尔涅茨基,dux et victor!”

王国元帅的灵魂深处已开始潜生嫉恨了。

这时,越来越多新凯旋的兵马从四面八方拥到了战场。随着每支队伍的到来,都有某位军官将夺来的敌方军旗掷到查尔涅茨基总兵脚前。见此情景,又爆发出一阵新的欢呼、呐喊、致敬,制帽又纷纷给抛上半空,短管火枪又朝天鸣放。

落日西沉,越来越低。

惨遭劫火的瓦尔卡剩下的唯一教堂响起了晚祷的钟声。顿时所有的人都脱帽;随军神甫皮耶卡尔斯基领头唱起了“上帝的天使向最圣洁的圣女马利亚报佳音!……”数以千计的钢铁胸腔立即发出强有力的声音与之回应:“道将成为肉身,圣母孕育圣灵!……”

所有的人都抬眼望天,整个天空给璀璨的晚霞染得殷红,光彩夺目;从血染的疆场升腾起虔诚的圣歌,飞向那辉映着万顷红霞的傍晚的天宇。

刚唱完圣歌,劳乌达团队就一溜小跑跟各团队会合。他们追击敌人追得最远,也就最晚奏凯归来。士兵们又开始纷纷把夺得的军旗掷在查尔涅茨基总兵的脚前,总兵心花怒放,一见到伏沃迪约夫斯基便策马向他迎了上去,问道:

“他们溜掉的多吗?”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只是摇了摇头,表明溜掉的敌人并不多。他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张大嘴巴吸气,胸口在急剧地起伏。最后他用手指着嘴巴,表示他不能讲话。查尔涅茨基总兵明白了他的意思,便一把搂住了他的头。

“这一位实在是累坏了!”总兵说,“但愿这样的人能更多些,多多益善!”

扎格沃巴爵爷比米哈乌早一点儿恢复正常呼吸,但还是浑身哆嗦,上牙磕着下牙,就这样他用断断续续的嗓音说:

“天哪!浑身的汗水给风一吹变得冰凉!……我四肢都麻木了……求你们从哪个胖点儿的瑞典佬身上剥下几件衣服给我换上,因为我浑身上下湿淋淋……湿淋淋……湿淋淋……我已分不清哪是水,哪是我自己的汗,哪是瑞典兵的血了……若是我能预料到……我这辈子还能砍掉那许多恶棍,那就算我连马鞍后的兜尾鞧都不如……我们赢得了这场战争中最大的胜利……不过我可再也不愿往水里跳啦……没吃,没喝,没睡,还得洗个凉水澡……对我这把老骨头够受的了……我的手都发麻……四肢都要瘫痪啦……来点儿烧酒,亲爱的上帝!……”

查尔涅茨基听到这番唠叨,眼见眼前这位年事已高的汉子的确是血染征衣,顿时动了恻隐之心,连忙把自己的军用水壶递给了他。

扎格沃巴将它举到嘴边,一会儿工夫就把喝空了的铁罐儿还给了总兵,嘴边还在唠叨:

“在皮利察河里我灌下了那么多水,很快就会看到,我肚子里该会孵出多少鱼花来。倒是这烧酒,毕竟比河水强得多。”

“阁下换套衣服吧,哪怕是换上瑞典制服也好。”总兵说。

“我这就去给表叔找个肥胖的瑞典佬的制服!”罗赫说。

“干吗要去从死尸上剥下血糊糊的衣服?那玩意儿我不穿!”扎格沃巴咋呼道,“我活捉的那名将军在哪儿?你去把他的衣服从外到里统统给我剥下来。”

“怎么,阁下活捉了一名将军?”查尔涅茨基总兵热切地问。

“什么人我没活捉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我没干过?!”扎格沃巴回答。

这时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缓过了气来,能讲话了。

“我们俘虏了小公爵阿道尔夫、法尔肯斯泰因伯爵、韦伊凯尔将军、波泰尔将军、本齐将军,其他级别较低的军官自不必细说。”

“那么,巴登侯爵弗雷德雷克呢?”查尔涅茨基问。

“如果他没躺倒在这儿,那就是逃进森林了。不过即便他逃进了森林,农民也定会要他的性命。”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的预测有误。弗雷德雷克侯爵同什利彭巴赫伯爵及埃赫伦舍因在森林里迷了路,回旋良久,深夜才到达切尔斯克;在那里的城堡废墟中呆了三天两夜,又冷又饿,终于在第三天夜里摸到了华沙。尽管他们日后未能逃脱被俘的厄运,但这一次他们却很走运,既没有被活捉,也没在森林里给农民武装砍杀。

当查尔涅茨基总兵离开战场向瓦尔卡进兵时,已经是夜晚了。这兴许是他生平最欢快的一夜。瑞典兵马如此惨败,是自开战以来从不曾有过的。所有的火炮,所有的旗纛,所有的军官,除了主帅之外,竟给一网打尽。整路大军被彻底歼灭了;幸存的小股队伍被追得五离四散,成了大群武装农民刀下的牺牲品。此外,这件事还表明,一向自恃在开阔地上打野战所向无敌的瑞典兵马,恰恰是在开阔地打野战中敌不过波兰的正规团队。查尔涅茨基总兵明白,此番大捷,最终将给整个共和国带来何等重大的影响,将会怎样提高全民族的斗志,激励大家的战斗热情;他已看到,在不远的将来,整个共和国将从奴役中获得自由,将凯歌高奏……兴许,当他举目望天时,他那双灵魂的眼睛已在天上看到了金灿灿的大统帅权杖。

他是有资格作此臆想的,因为他是作为堂堂正正的军人,作为真正的帅才,作为祖国的保卫者一步一步走向大统帅的权杖的,因为他“既不是从盐里长大的,也不是从田里长大的,而是从痛苦中长大的”。他是这样一些人中的一员。

此时此刻,他整个心灵都难以包容那涌荡于他内心的无边欢乐,因此情不自禁地转向骑马走在他身旁的王国元帅,说道:

“现在我们兵发桑多梅日!全速向桑多梅日挺进!部队既然已经学会了泅水抢渡,那么无论是桑河还是维斯瓦河都吓不倒我们!”

王国元帅一声不吭,但骑马离得稍远、一身瑞典军服的扎格沃巴爵爷却径自高声回答道:

“阁下爱去哪里就去哪里,悉听尊便,可我不奉陪了,因为我不是教堂里的风信鸡,它日日夜夜转过来转过去,既无需吃喝,也无需睡眠。”

查尔涅茨基总兵心情极好,因此不仅没有发火,反而以开玩笑的口吻回答说:

“我看阁下倒更像座钟楼,而不大像风信鸡,特别是你那科普瓦里有许多麻雀搭窝。quod attinet吃喝和休息,那是我们大家都该享有的。”

对此扎格沃巴没再争辩,只是悄声嘟哝道:

“谁的脸上有斑斑点点,谁的脑子里便有麻雀!”

[729] 据历史记载,施泰因博克的部队自1655年底开始围攻马耳博克,1656年2月24日该城市民放瑞典兵入城,三周后,即3月12日城堡守备人员缴械投降。​

[730] 指1656年3月24日波兰和瑞典在鲁德尼克村的战斗,当时波兰军队夺取了瑞典国王的王旗,瑞典国王狼狈逃窜。​

[731] 拉丁语,意为:古代人的。​

[732] 庞培(前106-前46),古罗马统帅,公元前70年任执政官,后被杀。​

[733] 尤利乌什·恺撒(前100-前44),古罗马统帅,曾任执政官,也是一位独裁者,是最高的国家政权的象征。​

[734] 典出希腊神话,阿尔泰亚是卡吕冬国王俄纽斯的王后,生子墨勒阿革罗斯时得到预言:只要当时正在炉子里燃烧的那块木头烧完,她的儿子就会死去。于是她便从火炉里取出那块燃烧的木头,弄灭了,把它珍藏在宝盒里,这样墨勒阿革罗斯就得以长大成人。可后来因墨勒阿革罗斯杀死了她的兄弟,阿尔泰亚为了报仇,便将那块维系儿子生命的焦木头重新投进火里,儿子墨勒阿革罗斯因而丧生。​

[735] 典出希腊神话,欧罗巴是腓尼基国王的女儿,她同女友在海边玩耍时,宙斯变成一头牡牛来到海滨,把她拐到克里特岛,在那里她给宙斯生下弥诺斯和剌达曼提斯。​

[736] 拉丁语,意为:连一个报告惨败的都没给他们留下。​

[737] 指阿道尔夫·约翰·古斯塔夫,查理十世·古斯塔夫之弟,毕邦特公爵。​

[738] 即巴登·杜拉希·弗列德利希六世,查理·古斯塔夫的连襟,将军,在瓦尔卡战役被俘。​

[739] 拉丁语,意为:万岁。​

[740] 拉丁语,意为:统帅和胜利者。​

[741] 此处叙述与历史事实略有出入。​

[742] 科普瓦是波兰语音译,是一双义词,其意一为圆(屋)顶,一为脑袋。​

[743] 拉丁语,意为:至于……​

[913] 路德维克·翁索维奇(?-1674),桑多梅日贵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