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得那场大捷之后,查尔涅茨基总兵终于允许部队稍稍缓一口气,让疲惫不堪的战马得到休息并饱餐一顿。然后重新以急行军回师桑多梅日,以便彻底打垮瑞典国王。

就在某一天傍晚,哈尔瓦姆普团队长来到营中,带来了萨皮耶哈方面的信息。可这时查尔涅茨基却去了切尔斯克,他是到那里检阅驻扎在城郊的拉瓦贵族民团的。哈尔瓦姆普没有见到主帅,便直接去找伏沃迪约夫斯基,以便在他那儿歇息一下长途跋涉的劳累。

他的朋友们欢天喜地地迎接了他,可他在见面寒暄过后,立刻便显出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阴沉着脸说道:

“你们的大捷我已经听说了。命运女神在这儿冲我们微笑,而在桑多梅日城外,却把我们逼得万般无奈。查理·古斯塔夫已不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因为他已杀出了重围,而且还把立陶宛部队弄得好不尴尬。”

“这怎么可能?”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一听便叫嚷起来,同时用双手抱住了脑袋。

斯克热图斯基兄弟俩和扎格沃巴爵爷也一下儿全都愣住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像钉在了地上似的。

“这是怎么回事?快讲吧阁下,看在天主的分上,真叫人急死!”

“我已是连气儿都透不过来啦,”哈尔瓦姆普团队长回答说,“我日以继夜马不停蹄地往这儿赶,人和马都累垮了。等查尔涅茨基总兵回来,我自会把一切ab ovo讲清楚。这会儿请你们让我稍许歇口气。”

“这么说,查理从我们布下的捞鱼网里钻出去了!”扎格沃巴咋呼起来,“其实我早就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怎么样?我早就预言过,你们都忘记了吗?不信,就让科瓦尔斯基给我作证。”

“表叔确是预言过的。”罗赫赶忙说。

“查理是打哪儿溜走的?”伏沃迪约夫斯基向哈尔瓦姆普追问道。

“他的步兵是乘平底河船走水路,而他自己则麾领骑兵沿维斯瓦河去了华沙。”

“有过战斗吗?”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简而言之,求你们让我歇会儿,因为我没法讲!”

“只求你再告诉我一件事。萨皮耶哈总督是不是给彻底打垮了?”

“他哪里会给打垮!他甚至还去追击过查理国王,可是运气不佳,萨皮耶哈总督在那边谁也没有追上!”

“要他打追击战就像要德意志人斋戒一样难。”扎格沃巴嘲笑道。

“赞美上帝,只要保全了部队就好!”伏沃迪约夫斯基插嘴说。

“那些喝甜菜汤的尽给我们捅娄子!”扎格沃巴咋呼道,“唉!没办法!我们又不得不齐心协力在共和国补这个漏洞!”

“阁下对立陶宛兵马可别讲这种话!”哈尔瓦姆普回答,“查理·古斯塔夫是位伟大的战士,了不起的帅才,败在他手上不足为怪。你们,王国地区的人们,在乌伊希切没捅过娄子?在沃尔博日,在苏莱尤夫以及在别的十多个地方没捅过娄子?你们吃的败仗还少吗?就连查尔涅茨基总兵本人在戈翁布也打过败仗!既然如此,为什么萨皮耶哈总督就不能打一次败仗呢?特别是你们都离开了他,把他单独撇在那里,就像撇下个无助的孤儿!”

“可我们干吗来到瓦尔卡呢?难道是为了跳舞不成?”扎格沃巴气愤地回答。

“我知道,你们不是为了来跳舞,只是为了来打仗,而且上帝赐了你们一场大捷。不过,谁知如果你们不走,形势是不是就会好一些,因为在我们那边,官兵们都说,两民族的部队一旦分开行动,就有可能被各个击破,但只要合师一处,那时即便是地狱的兵马都会拿它无可奈何。”

“也许是这样。”伏沃迪约夫斯基说,“虽说统帅们商议的军机大事我们是不该多嘴多舌的。但既然发生了这种事,你们自己也不是没有过失的!”

“定是萨皮奥在那儿把事情搞糟了,我了解他!”扎格沃巴说。

“对此我不能否认!”哈尔瓦姆普瓮声瓮气地嘟哝了一句。

他们良久谁也不说话,只是彼此不时阴郁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心照不宣,因为他们都觉得,共和国的运气似乎又要开始变坏,而在不久之前,他们都还是那样充满了信心和希望。

伏沃迪约夫斯基突然开了口,说道:

“总兵大人该回来了!”

说着他便走出了屋子。

总兵果然回来了。伏沃迪约夫斯基跑上去迎他,隔得老远就扯起嗓子叫喊道:

“总兵大人!瑞典国王击败了立陶宛部队,从我们布下的罗网里钻出去了。这儿有位军官送来了维尔诺总督的书信。”

“领他来见我!”查尔涅茨基吼道,“他在哪里?”

“在我那儿。我立刻便引见他。”

查尔涅茨基总兵听到这消息心急如焚,片刻也不想等待,立即滚鞍下马走进了伏沃迪约夫斯基的住所。

一见他入内,所有的人都从长凳上跳将起来,而他只向众人点了点头,开口便说:

“请把书信给我!”

哈尔瓦姆普呈递上一封加盖了蜡封的文书。因为茅舍里光线不足,总兵拿着书信走到了窗前,皱着眉头,带着一脸的忧愤开始读了起来,时不时他脸上闪现出一种愠怒之色。

“总兵大人生气了。”扎格沃巴对杨·斯克热图斯基悄声说,“你瞧,他脸上那些麻点儿都涨得通红;他马上就会咬牙切齿,发音不清。只要一发火,他就是这样。”

查尔涅茨基总兵迅速读完了书信,有一阵子他只用整个拳头揉着胡须,陷入了深思,最后他以响亮但发音不清的声音说道:

“哎,你过来,走近点儿,差官!”

“谨遵大人吩咐!”

“你实话实说吧,”总兵加重语气说,“因为这报告写得如此精雕细刻,花里胡哨,令人不得要领……因此,你得实话实说,不要渲染:部队是不是给打散了!”

“部队并未给打散,总兵大人。”

“你们需要多少天才能使兵马重新集结?”

扎格沃巴这时又对杨·斯克热图斯基悄声嘀咕道:

“他是想,就像人们常说的,给他来个突然袭击,让人家防不胜防。”

但是,哈尔瓦姆普毫不迟疑地回答说:

“既然部队并没给打散,那就用不着重新集结。不错,在我离开时,贵族民团约有两百号人马我们还对不上数,可是他们并没有被打死。不过这都是平常事,也不会影响到正规部队。统帅甚至还去追击过瑞典国王,部队的秩序是井然的。”

“火炮也没有丢失?说吧,什么也没有丢失?”

“不错,我们丢失了四门火炮,但瑞典人没法子把它们拖走,便用钉子把它们钉死了。”

“我看得出来,你讲的是实情;那就请你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Incipiam!”哈尔瓦姆普说,“打自那日我军单独留下,敌人便发现维斯瓦河对岸并没有正规兵马,只有一些帮伙,一些乌合之众在填补正规军调走后空出来的阵地。我们以为,正确地说,应是萨皮耶哈总督认为,瑞典国王会向那些杂牌部队发动进攻,因此给他们派遣了援兵,但是派去的援兵数量不大,因为我们也不能削弱自己的兵力。这时我们发现,瑞典连营忙忙碌碌,吵吵嚷嚷,热闹得简直就像那正在分群的蜂房。傍晚时分,他们便开始大群大群向桑河靠近。当时我们都在总督的住所里。那位现在自称为巴比尼奇的克密奇茨骑士前来报告了敌营出现的反常动态。克密奇茨乃是第一流的军人,他的报告本应引起重视,但萨皮耶哈总督正好刚坐到宴会席前,筵席上有许多贵族妇女,有的甚至是来自克拉希尼克和雅努夫……因为总督大人喜欢漂亮的娘儿们。”

“他也喜欢聚宴豪饮!”查尔涅茨基插言道。

“只因我不在他身边,无人劝他节制!”扎格沃巴插嘴说。

对此查尔涅茨基总兵回答说:

“说不定阁下就要回到他身边,比你想象的还要快,到时候你俩就好相互制约了!”

接着他又转向哈尔瓦姆普,说道:

“请往下说。”

“当时巴比尼奇报告了敌营出现的反常动态,而总督却说:‘他们这是虚张声势,佯装要来进攻我们!他们是不会采取任何行动的!他们倒更想(他说)偷渡维斯瓦河;可是我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们,只要他们一有动静,我自会发起进攻。眼下(他说)什么事也不会有,我们犯不着为此而破坏自己的豪兴;该行乐时须尽欢嘛!’于是我们就放开肚皮又吃又喝。乐队开始演奏起来了,总督便邀请女宾,翩翩起舞。”

“我让他跳舞!”扎格沃巴又打岔说。

“请阁下免开尊口!”查尔涅茨基制止他道。

“这时从岸边又有人飞骑前来报信,说对岸闹得沸反盈天。但报告也白搭!总督对少年侍从耳语说:‘看你敢再来打扰我!’我们跳舞一直跳到天亮,然后便去睡觉,一直睡到中午。到了中午,我们看到瑞典的堑壕已架起了重炮,全是大口径、短炮筒的火炮。那炮阵有时也开火,一发炮弹落下来,简直就像只木桶!这么一发炮弹算什么!无非扬起一阵烟尘,眯人眼目罢了!”

“请别讲这种华而不实的俏皮话,”查尔涅茨基打岔说,“因为你不是在自家的统帅那里!”

哈尔瓦姆普一下子慌了神儿,但还是说了下去:

“到了中午,总督亲自出去察看,发现瑞典人借助堑壕的掩护,已开始造桥。他们一直干到傍晚,这使我们困惑不解,因为根据我们的见解,他们这是在白费力气;他们想造桥,就由他们造去,可想从这桥上通过,没门儿!第二天他们仍在造桥。总督开始调动兵马,因为他心想,将要打一场会战了。”

“可造这座桥却是伪装,他们是不是通过下边一点的另一座桥从侧翼进攻你们?”查尔涅茨基打断了他说。

哈尔瓦姆普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震惊得半天哑口无言,最后才说道:

“莫非大人早已得到了报告?”

“这算什么!”扎格沃巴悄声说,“涉及交兵打仗的事,我们的祖辈向来是料事如神的,就像是已经亲眼目睹过一样!”

“讲下去!”查尔涅茨基不耐烦地说。

“到了傍晚,部队已做好了战斗准备。而当第一颗星辰在天空出现时,军中又举行了酒宴。这时瑞典兵马已通过他们在下边一点的地段建造的另一座桥向我们杀将过来啦。科希茨的团队首当其冲。科希茨团队长是个好样儿的军人,立即对他们进行了迎击!离他最近的贵族民团也迅速跑上来助战,可是当瑞典连珠炮雨点般地落下时,贵族民团撒腿就跑!科希茨团队长壮烈牺牲了,他的兵马伤亡惨重。贵族民团的兵马成群结队逃回了连营,搅得所有的人一下子全都乱了套。凡是做了准备的团队统统出击,可是什么作用也起不了啦,还让我们丢掉了火炮。假若瑞典国王身边有更多的步兵和火炮,我方就要败得更惨。所幸的是,大部分瑞典步兵团队,连同火炮,夜里都乘内河平底船由水路撤走了,而关于他们撤走部队的事我们同样是一无所知。”

“萨皮奥把事情搞糟了!我早就预见到了!”扎格沃巴又咋呼道。

“我们得到了瑞典国王的外交函件,那是瑞典人遗失的。”哈尔瓦姆普说,“士兵们在函件中读到,瑞典国王打算去普鲁士,以便麾领选帝侯的兵马再度杀回。他在函件里写道,单靠瑞典的兵力,他是一筹莫展的。”

“这我知道。”查尔涅茨基回答说,“萨皮耶哈总督把这份函件也给我送来了。”

然后他悄声嘟哝起来,仿佛是在喃喃自语:

“我们也该尾随其后去普鲁士。”

“这话我早已说过!”扎格沃巴道。

查尔涅茨基总兵默默无言地朝他凝视了良久,眼神里流露出深思。

“不幸!”他高声说道,“假如我能及时赶回桑多梅日,那时我和统帅两路兵马合击,断不会放走他们一个活人……唉!事情已经发生了,已不可逆转!……战事会拖得更长,但无论是对于此次入侵,还是对于入侵者,结果都是一样,侵略者必亡,这是注定了的。”

“不可能有别的结果!……”骑士们异口同声地叫喊道。

他们的心灵得到了莫大的慰藉,虽说在片刻之前还有所疑虑。

这时扎格沃巴冲着翁索什王庄的承租人的耳朵悄声嘀咕了句什么,那位立即便消失在门外,过了片刻又返回来,手里捧着一只长颈玻璃酒瓶。伏沃迪约夫斯基一见,便向查尔涅茨基躬身行礼,头几乎低到了总兵的膝盖上。

“主帅来营,这对普通军人是非比寻常的恩宠……”他说道。

“我很乐意跟诸位喝上一杯。”查尔涅茨基说,“可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就要分手了。”

“怎么回事?”伏沃迪约夫斯基惊愕地叫嚷道。

“萨皮耶哈总督在信里说,劳乌达团队属立陶宛部队,说他派出这路团队,原本只是为了给国王陛下伴驾的,如今他自己需要这路团队,尤其是几位军官更是他所不可或缺的。我的伏沃迪约夫斯基,你知道,我是多么喜欢你,跟你分手对于我是件沉痛的事,我实在难以割舍……可是没有办法,这儿有给你的军令。诚然,萨皮耶哈总督是个礼节周到的人,他把军令送给了我,由我斟酌处理。我本可以不拿出来给你看……哎,哎,这相处对我是那么珍贵,立陶宛大统帅就像是折断了我一把最锋利的战刀……可正是由于要由我斟酌处理,我就只好把军令交给你。拿去吧!……你觉得自己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来,为你的健康干杯,亲爱的大兵!……”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重又把头低到总兵的膝前,躬身行礼,可他是那么感伤,嘴里一句话也吐不出来,而当总兵把他搂在怀中时,他的泪水就像那断了线的珍珠滚落在他那两撇小黄胡子上。

“我宁愿在你的麾下追击敌人,就是战死疆场也无怨无悔!”他凄怆地叫嚷道,“我崇敬的统帅大人,在你的麾下效命,我已经习惯了,到了那里,简直不知该怎么办……”

“米哈乌阁下,请别把军令当回事!”扎格沃巴大受感动,禁不住说道,“我亲自写信给萨皮奥,好好敲打敲打他,让他通点儿窍,别这么不近人情。”

可是米哈乌骑士首先是个军人,听他这么一说,竟动了肝火,呵斥道:

“阁下老大一把年纪,可永远是个自由战士!……既然你不明白事理,最好免开尊口。服从是军人的天职!!”

“哎,说得好!”查尔涅茨基赞道。

[744] 拉丁语,意为:从鸡蛋开始。即从头开始。典出古罗马,因为古罗马人设宴时总是从吃鸡蛋开始。​

[745] “喝甜菜汤的”是扎格沃巴给立陶宛人起的诨名,挖苦他们穷得只能喝甜菜汤。​

[746] 两民族指波兰民族和立陶宛民族。当时的波兰共和国亦称两民族共和国。​

[747] 拉丁语,意为:那我就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