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一日这一天,波兰部队在波翁兹基和后来称为马雷蒙特的居民点之间的平川上,举行了一次规模盛大的战地弥撒,一万名王军官兵聚精会神地参加了弥撒的全过程。国王庄严盟誓,一旦出师大捷,他定要为最圣洁的圣女建造一座教堂。所有的达官显贵、各路统帅、众骑士以至普通士兵,全都以国王为榜样,各自根据自己的财力向圣母盟誓要作出捐献,因为这一天是大反攻的日子,是夺取华沙城的最后一战。
弥撒结束后,各路将帅返回各自的指挥所。萨皮耶哈总督的阵地在圣灵教堂对面,当时这座教堂位于城墙之外,但因这一带是攻城的要冲,胜败的关键,所以瑞典方面特别进行了加固,更以重兵严加防守,兵马配置各适其位。查尔涅茨基总兵负责夺取格但斯克大厦,这座大厦倚城而建,它的后墙便是环城城墙的一部分,因此只要打通这段城墙,兵马就能入城。波德拉谢总督彼得·奥帕林斯基麾领大波兰和马佐夫舍兵马从克拉科夫近郊区和维斯瓦河方向进攻。王军各团队扎阵在新城城门对面。波兰各部队云集,部队数目多得几乎超过攻打城墙的通道;整个平川,城市近郊一带所有的村庄,所有的草地、牧场,涌动着如潮的人海,在那人海的后方,是成片密密麻麻的白色帐篷,帐篷后面是辎重车辆,这一切延伸得很远,很远,人的眼睛望尽天涯路,也望不到这个蚂蚁窝的边缘,不知何处是尽头。
所有队伍全都做好了充分的战斗准备,兵器一律锋镝前指,人人都是一只脚前伸取起跑姿势,随时准备冲向那些由巨型火炮轰开的豁口,尤其是扎莫伊斯基的重型火炮更是隆隆轰响,大显神通。火炮的射击无有片刻的停歇,只是冲锋尚未开始,其所以受到延宕,是由于在等待威滕伯格的最后答复——科雷青斯基宰相已给他送去了敦促投降的文书,并限时作答。但在接近正午时,送信的军官返回,带回的答复是拒绝投降,是“宁与华沙共存亡”,顿时,不祥的军号便响彻了城市的四面八方,强攻开始了。
各路统帅麾领的王国部队,查尔涅茨基的兵马、国王亲自率领的各个团队、扎莫伊斯基的步兵团队、萨皮耶哈的立陶宛大军和各个贵族民团的队伍,如狂涛巨浪奔腾向前,朝着城墙冲杀而去。敌人从城墙里边则朝他们喷吐出一道道白色的烟柱和成团的烈焰,巨型火炮、火绳枪、管风琴炮,各种火器一齐打响,其声如雷雹,震得地面瑟瑟发抖。枪炮子弹落在这拥挤的人群中间,炸出一道道长长的犁沟,可这人群还是一个劲儿向前奔跑,冲向要塞,把炮火、死亡全抛于脑后。火药的硝烟如乌云滚滚,遮天蔽日。
每个人都朝离自己最近的目标猛烈进击,各路统帅从夺取新城城门开始,一路攻坚夺障,所向披靡,查尔涅茨基主攻格但斯克大厦,萨皮耶哈总督率立陶宛大军直取圣灵教堂,而马佐夫舍和大波兰的兵勇则从克拉科夫近郊区和维斯瓦河岸杀将过去。
这最后一路兵马攻坚的任务最重,遇到的困难也最大。因为沿克拉科夫近郊区所有的宫殿、房舍都被瑞典人精心改造成了易守难攻的要塞堡垒。好在这一天马佐夫舍人勇冠三军,舍生忘死,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住他们的战斗激情,他们用强攻占领一幢又一幢的房屋,夺取一座又一座的宫殿,浴血奋战,履险如夷;他们在窗口,在门边,在台阶上苦争苦斗,将守敌斩尽杀绝,真可谓“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
他们每攻下一幢房屋,不等手上、脸上的鲜血凝固,便已冲向了另一幢房屋,再展开一场白刃战,再继续往前冲。甲士团队和贵族民团竞相杀敌,贵族民团和正规步兵团队也在比赛着立功。在发起冲锋前,各路兵勇原曾奉命刈割成捆未熟的庄稼束于胸部,以作防身避弹之用,可他们热情高涨,斗志昂扬,在杀得兴起的时候,竟抛掉了所有防身之物,裸露着胸膛奔突向前。在血战中他们夺取了叔伊斯基沙皇礼拜堂和富丽堂皇的科涅茨波尔斯基宫,将据守在一些附属建筑物内或防守于豪门的马厩以及顺山坡向维斯瓦河延伸的花园里的瑞典兵杀得一个不剩。在卡扎诺夫斯基宫附近,瑞典步兵试图在街上抵抗,他们在从那些已变为坚固要塞堡垒的宫墙、教堂和伯尔那修道院的钟楼里组成的交叉火力的支援下,以密集的火器猛烈射击,迎战攻城兵勇。
然而冰雹般纷纷落下的枪弹片刻都未能阻止住波兰部队的强攻。贵族们高呼着“马佐夫舍人必胜!”的口号举刀冲进瑞典兵的方阵中心;紧随他们之后杀入方阵的是兰军步兵以及持棍棒、丁字镐和板斧的兵营武装仆役。转眼之间,方阵便给冲得五离四散,随之便开始了疯狂的砍杀。自己人和敌人混杂在一起,形成庞大的一团,在卡扎诺夫斯基宫、拉杰约夫斯基府第和克拉科夫城门之间抽搐着,颤抖着,在自己流淌的血泊里翻滚。
越来越多新的团队从克拉科夫近郊区的方向推进,发散着血腥味的猛士俨如波翻浪涌的江河一路掩杀而来。瑞典步兵终于被彻底消灭,波兰团队便展开了夺取卡扎诺夫斯基宫,同时也夺取伯尔那修道院的著名攻坚战,而这场战斗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整个战役的命运。
扎格沃巴爵爷参加了这场攻坚战。他完全误解了国王的意图,昨天受到国王宣召的时候,他满以为国王只想把他留在自己身边伴驾。事情却完全相反,国王正是出于对他的信任,把他看成一位赫赫有名、能征惯战、经验丰富的猛士,命他指挥营中武装仆役,作为义勇队同正规军和贵族民团一起从这个方向投入强攻。诚然,扎格沃巴爵爷乐于跟这支义勇队一起充当外围,满足于去占领业已攻克的各处华屋大厦,可谁知从一开始他的部下便像所有的人一样,立刻展开了杀敌竞赛,你追我赶,个个奋勇当先,与正规军和贵族民团完全混杂在一起。狂涛般的人群奔拥着,把他也卷带走了。他只好随大流,因为虽说他天生富有远见,极其审慎,只要有可能,绝不肯拿性命冒险,然而这许多年来随俗沉浮,不管他愿意或不愿意,都得驰骋疆场,对于大小战役早已司空见惯。他平生参与过那许多可怖的屠戮,一旦为形势所迫,在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也会跟别人一起去拼杀,而他一旦出手,往往情急生智,往往总要比别人略胜一筹,从而也总能绝处逢生;他不斗则已,斗杀起来便不顾一切,骁勇异常,心狠手辣。
就这样,他被攻坚部队的浪潮裹挟着,而今已置身于人间的地狱。在那大门前,战斗在沸腾,令人触目惊心,酷热、拥挤、冰雹似的枪弹、烈火、硝烟、人们的呻吟和呐喊,搅混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令人恐怖的大漩涡。数以千计的斧子、丁字镐、旗杆在撞击着大门;数以千计的男人的臂膀在疯狂地推搡、挤压那大门,想把那大门撞开;有些人像受到雷击似地突然倒地,另一些人立刻便挤上去填补他们留下的空当,践踏着他们的尸体。人们一心只想往大门里冲,简直就像故意去觅死似的。无论是谁,从来都不曾见过,也不曾听说过人世间竟有如此顽强的防守。然而,谁也没见过,谁也记不得何时曾有过如此凌厉、顽强的攻杀。敌人从楼房的各个高层向大门口撒下如骤雨般的枪弹,泼泻下滚沸的焦油,而地面上那些被硝烟、烈火所笼罩的人们,即便是想后撤也办不到,因为后续的兵勇在推挤着他们,一层又一层,挤得密不透风,这便使已挤在前面的人无可逃遁。你能看到的那些单个儿的人,无一不是浑身汗水淋漓,硝烟把他熏得黢黑。这些人一个个咬牙切齿,瞪着野性十足的眼睛,搬起粗大的原木往大门上猛砸猛撞,那原木之大,在平时通常要三名壮汉才能勉强搬得动它,如今怒兵奋发蹈厉,人人的臂力都猛增了三倍。与此同时,人们还向所有的窗口发动了强攻,将长梯搭上了高层的窗口,砍掉了墙上的栅栏。但正是从那些栅栏,从那些窗口,从墙上挖出的那些射击孔里,到处探出火枪的枪管子,它们片刻也不停止射击,直射得硝烟弥漫,尘雾腾腾。那腾起的硝烟、尘雾,稠浓得即便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人们面对面都彼此分辨不清。尽管如此,人们仍不肯放弃这攻坚战,相反,却是更加勇猛地缘梯而上,更加狂烈地冲击着大门,因为从伯尔那修道院那边传来的喧嚣声在向人们昭告,其他各路勇士也正以同样的毅力、同样的凶猛在进行强攻。
突然,扎格沃巴扯起嗓门儿大声喝嚷,那声音洪亮得盖过了嘈杂声和枪声,使攻坚的人们能够听见:
“在大门下边放上炸药!”
霎时间就有人给他取来了炸药,他立刻又命人在门闩的下边砍凿出一个狭窄的小洞,大小正好塞进一罐炸药。待炸药塞进了洞口,扎格沃巴爵爷亲手点燃了硫磺引信,跟着喝令道:
“往两边散开!紧贴着墙散开!”
离大门最近的兵勇立即紧贴着墙往两边撤走,朝那些正往远处的窗口搭长梯的兵勇跑去。接着是片刻的期待,希望炸药能发挥威力。
终于,等来了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成团的烟雾腾空而起。扎格沃巴爵爷带领自己的部众返回原地。他们看到:爆破虽说未能把坚实的大门炸成碎块,却炸断了右边的铰链,炸掉了几块厚实的方木,这些方木原先已给砍得乱七八糟;还炸歪了门上的铁条子,将门的整个下半部往宫室的前室深部推移。这样,在大门上便炸开了一个入口,即便是一条粗壮的汉子也能从这个入口挤进去。
受到毁损的大门立刻又给削尖的木桩、板斧、手斧猛撞、猛劈、猛砍,加上成百只壮汉的胳膊的奋力猛推,于是只听到喀吧一声巨响,一大块门板应声坍塌,露出了黑咕隆咚的前室。
就在这黑暗中,齐射的瑞典火枪在闪光喷火,但是人潮汹涌,一往无前,宛如那冲决一切的洪波巨涛。宫殿终于给夺下了。
与此同时,另一些攻坚的兵勇又破窗而入,在大楼内部展开了冷兵器的残酷对杀。他们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夺取,一条走廊一条走廊地占领,一个楼层一个楼层地拿下。大楼的墙壁早前便已遍凿射击孔,受到严重毁损,因此,好几个房间的天花板轰然倒塌,鏖杀中的波兰人和瑞典人便一起葬身于这些瓦砾之中。然而,马佐夫舍兵勇仍像烈火一样向四周蔓延,他们到处钻,到处闯,无孔不入,无所不至,他们挥动着砍刀,又劈,又砍,又戳。瑞典兵没有一个乞求饶命,自然也没有谁肯轻饶他们。在某些走廊和过道里,遗尸遍地,瑞典兵便以人尸堆成壁垒,阻挡攻击者前进的路,波兰兵勇便揪住死人的头发,拖着死人的脚将尸体从窗口扔了出去。鲜血顺着楼梯小溪般地流淌,成群成群的瑞典兵有的在这里,有的在那里依旧死战不歇;他们挥动着累得发麻的双手,鼓起余勇,亡命地向攻击者猛劈猛砍。他们脸上鲜血淋漓,眼睛围上了黑圈,许多人站立不起,只能双膝跪地,即便如此,他们也仍在作垂死拼杀;他们四面受敌,给逼到各个角落,为对手的强攻所围,可这些斯堪的纳维亚汉子真不愧为英雄猛士,他们默默无言地从容受死,履行了军人的天职,不负自己的令誉。大楼里的石雕神像和远古英雄的塑像都溅满了斑斑血迹,它们瞪着无生命的石头眼珠看着这一幕幕的屠戮和死亡。
罗赫·科瓦尔斯基主要是在各层楼上发狂地厮杀,扎格沃巴爵爷则带领自己的队伍冲向了阳台,将据守阳台的瑞典步兵杀个精光,随后又忙不迭地率众冲入花园。美不胜收的花园在当年曾以其绮丽神奇而饮誉全欧。而今园子里的树木早已给砍伐殆尽,那些珍稀花草和灌木丛又被波兰部队的炮火摧毁,喷泉给轰塌,地面给炮弹犁出道道深沟,一言以蔽之,如今这儿到处是一片荒芜,满目疮痍,惨不忍睹,虽说瑞典人考虑到拉杰约夫斯基的身份并未举其强暴之手对其蓄意破坏。眼下这儿也打过一场恶仗,不过持续的时间很短,瑞典兵稍作抵抗就为扎格沃巴爵爷亲统的兵勇彻底歼灭。波兰士兵如今散布于园内各处,将整座大楼都视为战利品而任意抢掠。
扎格沃巴爵爷一直走到了花园的尽头,这儿的围墙砌成了一处大而牢固的“角亭”,是个照不进阳光的僻静处所,这位年高的骑士原本想在这儿小憩片刻,从他那疲惫不堪的额头上抹一把汗水,可蓦然间,他瞥见某些不可思议的monstra正从铁笼子栅栏的后面用敌意的目光望着他。
那铁笼由于被砌在墙角里,这样,从墙外射来的炮弹便打不着它。铁栅栏的门是敞开着的,但是那些饿得瘦骨嶙峋、面目狰狞的丑类并不想利用这个机会随意行动;相反,它们还显得战战兢兢,显然是给嘈杂的喊叫声、炮弹的呼啸声以及片刻之前目睹的惨烈屠戮吓得魂不附体,它们都挤在铁笼的一角,把身子埋在干草里,只是一个劲儿地嗷嗷叫,表示它们的恐惧。
扎格沃巴爵爷见此情景,便暗自嘀咕道:
“这是一群simiae还是魔鬼?”
骤然间,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顿时举起马刀冲进了铁笼。他把马刀才这么一挥,回应他的便是一阵可怕的惊惶。这些猴子,连瑞典兵对它们都仁慈善待,往往节省下自己一份少得可怜的配给口粮喂养它们,跟它们嬉戏取乐,以暂时忘却眼前的忧患。现在突然出现扎格沃巴这样一个不速之客举刀相向,它们自然会惊恐得几乎要发狂。由于扎格沃巴挡在铁笼门口,堵住了它们的去路,它们便快速奔窜,在铁笼里狂蹦乱跳,有的吊在笼壁上,有的倒挂在笼顶上,哀号着,咬紧牙关吱吱地叫着。终于,有只发狂的猴子蹦到了扎格沃巴爵爷的脖梗子上,抓住了他的脑袋,拿出全部力气紧紧贴在他身上不放。第二只猴子立即又挂在了他的右臂上,转眼之间第三只猴子就从前面抓住了他的颈项,第四只猴子吊在了他那结在背后的开衩的袍袖上。老爵爷这下子却不得不由着它们摆弄,憋得透不过气来,浑身大汗淋漓。他拼命挣扎,可挣扎也是徒然;他朝身后盲目地乱拍乱打,也全是白费力气。很快,他便觉得窒息了,眼珠子突暴,像要迸出眼眶一般。于是他扯起嗓门儿绝望地号叫道:
“各位领主!各位爵爷!快来救我!”
他的叫喊声招来了十几名伙伴,只是人们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全都举着血淋淋的战刀匆匆赶来相助。但人们一看到他那副狼狈相,个个都惊呆了,全都瞠目结舌,面面相觑,仿佛给某种魔咒震慑住了,接着便爆发出一阵哄笑。许多士兵听到笑声,一窝蜂好奇地跑了过来,铁笼前边顿时聚集了一大群人,可这笑声很有感染力,你笑,他也笑,最后所有的人都像给传染上笑病,全都狂笑起来。有的人笑得像醉汉似地打着趔趄,有的人两手叉腰笑得前仰后合;一张张溅满人血的面孔痉挛地扭曲着,笑得完全变了形。扎格沃巴愈是拼命挣扎,他们便愈是笑得厉害,笑得开心。直到罗赫·科瓦尔斯基从楼上奔下来到这里,推开了众人,钻进了铁笼,才将自己的表叔从群猴的环抱里解脱了出来。
获救的扎格沃巴爵爷气喘吁吁,边喘气边咋呼道:
“你们这些恶棍!愿你们都不得好死!你们眼睁睁地看着一名天主教徒受这些非洲魔怪的欺凌,非但不出手相救,还要站在一旁哄笑取乐?!唯愿你们都统统给刀子捅穿!若不是我,你们直到这会儿还得在用脑袋撞大门,你们这帮蠢货还能想出什么好点子!但愿你们不得好死,你们连那群猴子都不如。”
“但愿你也不得好死,猴王!”站得离他最近的一个伙伴嚷道。
“Simiarum destructor!”第二个伙伴凑趣地叫嚷说。
“Victor!”第三个又补充说。
“什么victor,该称他victus。”
这时,罗赫·科瓦尔斯基又来给表叔助阵,他抡起胳膊对准站得最近的那个人的胸口“嗵”地就是一拳,那人顿时口吐鲜血仰面倒地。站在这位怒气冲天的莽汉面前的人们吓得赶忙后退,有的人这时又绰起了马刀,眼看就要闹出一场纷争,亏得从伯尔那修道院那边传来的喧嚣声和枪声岔断了他们的对峙。显然,那边的强攻还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而从稠密的火枪射击声判断,瑞典人并没打算投降。
“去助战!去教堂那边!去教堂那边!”扎格沃巴喝令道。
他自己却奔向了大楼,上到了巅顶,因为在那儿从右侧翼可以看到修道院,只见它整个儿仿佛都沉浸在硝烟烈火之中。成群的强攻兵勇在它前面痉挛地蠕动,只是没法攻进修道院里去,而且有许多人可说是在敌人的交叉火力的打击下白白送死,因为从克拉科夫城门向他们射来的枪弹宛如撒沙子一般。
“把火炮都推到窗口!”扎格沃巴再次下令。
在卡扎诺夫斯基宫里,敌人扔下的大小口径的火炮多的是,霎时间便都给拽到了窗口。于是人们便用那些名贵家具的残骸和石雕底座堆起了炮架,过了半个钟头,便已有十几门火炮炮筒探出空洞的窗口,瞄准了修道院的方向。
“罗赫!”扎格沃巴爵爷带着异常的激愤之情吼叫道,“我必须表现出点儿特殊的能耐,否则我的声望就得一落千丈!都是由于那些小猴子!但愿瘟疫把它们统统吞噬掉!——全军都会拿我当话把儿,散布有关我的流言蜚语。当然,我并非无言可辩,可我没法对付所有的人。我必须摆脱这种尴尬的处境,要不,在这个幅员辽阔的共和国,到处都会有人宣告我是猴王!”
“表叔必须摆脱这种尴尬的处境!”罗赫扯起雷霆般的嗓门儿应和道。
“而头一招儿,便是广为宣扬,说明卡扎诺夫斯基宫是我拿下的……因为……看谁敢说不是我!……”
“看谁敢说不是表叔!……”罗赫应声虫似地重复道。
“……而且,我还要拿下那座修道院,愿上帝助我!阿门!”扎格沃巴归结道。
然后,他又转身面对自己带领的武装仆役,那些人都已在各自的火炮旁站好了位置。
“开火!”扎格沃巴爵爷一声喝令。
修道院整个侧面的墙壁骤然打起了哆嗦,困守在里面的瑞典兵给这凌厉的炮击吓了一大跳。砖头、瓦砾、石灰簌簌落下,那些或坐在窗口,或伏在墙上凿出的射击孔旁边,或蹲在内飞檐曲折处,或趴在鸽子窝旁正向围攻者射击的瑞典兵,都给砸得鼻青脸肿。整个圣堂里顿时扬起可怕的尘雾,这尘土混合着硝烟把那些精疲力竭的敌兵窒息得透不过气来。在一片漆黑中,人和人对面相遇都没法看清对方的脸。“憋死啦!憋死啦!”的叫喊声更加大了人们的恐怖感。教堂在摇晃,墙壁在嘎巴响,砖头、瓦片噼噼啪啪落下,炮弹破窗而入,轰轰有声,铅制的窗格飞落在地板上,铿锵作响,火器的热焰,人群散发出的浊气,把一座上帝的圣殿变成了人间的地狱。吓得魂不附体的瑞典士兵纷纷逃离大门口、窗口和射击孔。惊慌变成了疯狂。又响起了刺耳的叫嚷:
“憋死啦!空气!水!”
突然间,数百条嗓子同声嚎叫:
“打出一面白旗!打出一面白旗!”
指挥修道院防守的埃尔斯金亲手抓了一面白旗正要把它挂到外面去,就在这时,修道院的大门给撞开了,强攻者的人流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入,酷似一群魔鬼奔袭而来。紧接着便是惨烈的屠戮。教堂里倏然人声止息,只听见搏杀者野兽般粗重的喘息声、铁器劈砍着骨头和石板地面发出的喀嚓声、呻吟声、鲜血流淌的汩汩声,不时还能听见一声非人的嚎叫:“饶命啊!饶命!”
经过一个钟头的鏖战,钟楼上开始响起了嘹亮的钟声。金钟噌吰,在马佐夫舍人听来是庆贺胜利,在瑞典人听来是敲响了丧钟。
卡扎诺夫斯基宫、伯尔那修道院和钟楼全都被攻克了。
波德拉谢总督彼得·奥帕林斯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出现在卡扎诺夫斯基宫前拥集的血染征衣的人群中间。
“是谁从卡扎诺夫斯基宫给我们助战的?”他高声问道,想以大声喊叫压倒广场上的喧嚣声和人们的鼓噪。
“是那个拿下卡扎诺夫斯基宫的人!”一位威风凛凛的壮汉朗声回答,同时出现在总督面前,“是我!”
“阁下贵姓?”
“扎格沃巴。”
“扎格沃巴万岁!”数千条嗓子在吼叫。
可这位威灵显赫的扎格沃巴把血淋淋的刀尖向城门一指,叫嚷道:
“这点胜利还远远不够!到那边去!攻打城门!把火炮转向城墙,攻打城门!跟我来,前进!”
发了狂的人群朝城门的方向拥了过去。谁知骤然之间,啊!竟然出现了奇迹!瑞典人的火力不是加强了,而是减弱了。
与此同时,从钟楼的顶端有个洪亮的声音出人意料之外地欢叫起来:
“查尔涅茨基总兵入城了!我见到我们各路团队的旗帜!!”瑞典方面的火力越来越弱。
“站住!停止前进!”波德拉谢总督喝令道。
可是人群没有听从他的指挥,仍在盲目地向前奔跑。这时,克拉科夫城门上出现了一面白旗。
事实果真如此,查尔涅茨基总兵夺取了格但斯克大厦之后,便以风卷残云之势杀入要塞境域,又迅疾占领了达尼沃维奇宫,不久,在圣灵教堂那边的城墙上便闪露出立陶宛大军的旗纛,威滕伯格见此,承认继续抵抗已是徒劳。虽然,在华沙老城和新城华屋大厦鳞次栉比,据高死守尚可一战,但华沙市民都已拿到了武器,瑞典兵要再抵抗,结果唯有惨遭屠戮,断无获胜的希望。
于是,号手在城墙上吹响了投降号,城头上也飘起了白旗。波兰司令官们有鉴于此,立即下令中止进攻,随之,劳汶豪特将军在几名团队长的陪同下,骑马出了新城城门,一口气不歇地纵马奔来觐见波兰国王。
杨·卡齐米日此刻已稳操胜券,城市唾手可得,但仁慈的君主渴望基督子民停止流血,因此,仍然遵循前议,以宽大的献城条款优容威滕伯格:城市投降,城内聚集的所有战利品悉归波兰共和国所有;允许每名瑞典人取走他们各自从瑞典本土带来的物品;守备兵马,包括各路的将领有权不解除武装撤出城区,有权带走伤病人员以及华沙城内的数十名瑞典妇女。对所有迄今仍在为瑞典人效力的波兰臣民实行特赦——因为国王确信,已无人会出于自愿降顺敌寇而死不悔改,故皆一并宽大处理,既往不咎;唯独博古斯瓦夫·拉吉维尔不在特赦之列。对此,威滕伯格表示同意,尤其因为王公这时正跟道格拉斯一起呆在布格河畔,这就使他更易于同意此一特殊条款。
投降协定立即签署生效。所有教堂金钟齐鸣,向全城、向世界宣告:首都业已为其合法的君主所光复。
一个钟头后,大批最贫穷的民众便成群结队走出要塞围墙,来到王军大营乞求施舍,乞求活命的面包。因为整座京城除瑞典人外,所有的人全都早已缺粮断炊了。国王于是传诏开仓放赈,竭尽所能救济饥民,然后骑马出了行营,要亲自去察看瑞典守备兵马撤离。
国王在众多僧俗达官显贵的簇拥下,由一队炫人眼目的锦衣侍从护卫着来到了军中。几乎所有的部队,即由各路统帅麾领的王国兵马、查尔涅茨基的师团、由萨皮耶哈统率的立陶宛大军、为数众多的贵族民团,外加各营地的武装仆役,一时全都聚集到国王陛下身边,真个是人山人海,气壮山河,堂哉皇哉,因为所有的人都很好奇,都想目睹这些在几个钟头前还在跟他们猛打猛杀、浴血奋战的瑞典兵是怎样灰溜溜地撤走的。打自降约签字的一刻起,在各个城门便都站有国王钦命的监督,负责检查瑞典人是否运走了什么战利品。有专门的监督委员会负责接管留在京城里的全部瑞典掳掠物。
作为撤军前队首先出城的是骑兵,由于博古斯瓦夫麾下的兵马无权按协定撤离,所以骑兵并不多;随后撤出的是装备轻型火炮的野战炮兵,因为重型火炮按协定是要悉数移交给波方的。炮兵开拔时走在火炮两侧,而且准其手执点燃的引火线。他们的头顶上方飘扬着瑞典旗纛,旗手们来到不久前还漂泊异乡的波兰国王驾前时,一律偃旗致敬。只是这些瑞典炮兵个个都显得傲气十足,都举目直视波兰骑士,仿佛想说一声“我们还会再见的”!而波兰人对他们如此目空一切的态度也不免感到惊讶,这些敌兵遭此惨败,仍百折不挠,保有此等士气,诚属咄咄怪事。随后出现的是载着军官和伤病员的车队。在领头的一辆车里,躺着的是瑞典宰相本尼迪克特·奥克逊斯蒂恩,国王谕示步兵,宰相车驾到来时要举枪敬礼,以向世人表明他是懂得尊重军人美德的,即便对敌国也不例外。
随后,鼙鼓隆隆,旌旗招展,开来的是举世无双的瑞典步兵方阵,照鞑靼贵族苏巴哈吉的说法,它们严整得就像一座座活动的城堡。步兵后面,出现的是甲胄鲜亮的骑兵仪仗队,他们从头到脚顶盔擐甲,明光耀眼,一杆蓝色军旗作为前导,军旗上绣的是一头勇猛的金狮。这些雇佣骑兵环侍护卫的是瑞军统帅部。见到他们,人群里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威滕伯格来了!威滕伯格来了!”
果然,来的正是元帅本人,与他一起的有小弗兰盖尔、霍恩、埃尔斯金、劳汶豪特、福尔盖尔等。波兰骑士们的眼睛全都好奇地转向了他们,特别是紧盯着威滕伯格那张脸。可他那张面孔显示出的军人特征远不如事实那样残暴。这是一张苍老的脸,没有血色,因疾病折磨而显得非常憔悴。他面部的线条尖削,嘴巴上边蓄着稀疏的小胡子,胡子末端向上翘起。苍白的嘴角紧抿着,长鼻子,尖鼻梁,所有这一切给他以一种凶狠而又贪婪的老吝啬鬼的外貌。他身着黑丝绒礼服,头戴黑色圆檐帽,这使他看起来颇像一位有学问的占星家或是一位医生,只有他脖子上挂的金链、胸口上佩戴的钻石星徽、手中的元帅权杖才显示出他那身为统帅的显赫军阶。
他一边按辔徐行,一边将忐忑不安的目光投向波兰国王,投向国王的参谋们,投向以战斗队列鹄立的各路波兰团队,随后,他的眼睛瞥向了那大群大群的贵族民团,这时,他那苍白的嘴角浮漾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人群里的窃窃私语越来越响,变成了嘁嘁喳喳的议论,所有的嘴巴都在讲:
“威滕伯格!威滕伯格!”
过了片刻,悄声嘀咕变成一种沉闷却很有威慑力的嗡嗡声,宛如暴风雨前大海的涛声。这声音时而止息,于是便听到远处,在最后的队列里有人在大发议论。远处的声音与这嗡嗡声彼此呼应,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响,越来越有力,传播的范围越来越深广,像是某种不祥的回声。你定会说,暴风雨正从远方向这边靠近,就要以其全部的威力爆发,届时必是雨骤风狂,雷渀电泄,震天骇地。
那些达官显贵开始张皇失措,将惴惴不安的目光投向国王。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意思?”杨·卡齐米日问。
突然,沉闷的嗡嗡声变成了令人恐怖的隆隆响,宛如万钧雷霆搏击于天际。一望无边、不计其数的贵族民团开始猛烈拥动,酷似狂飙掠过田野,满田的谷物在飓风的劲吹下起伏翻滚。顿时,数以万计的战刀在阳光里闪耀,令人头晕目眩。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意思?”国王再次问道。
无人能给他答复。
这时,站立在萨皮耶哈总督身边的伏沃迪约夫斯基高声说道:
“这是扎格沃巴爵爷在闹事!”
伏沃迪约夫斯基果然一猜就中。就在投降条款刚刚公布,消息刚传到扎格沃巴爵爷耳中的时候,这老贵族霎时间便一激之怒炎如火,发指眦裂,好一阵儿什么也说不出来。等他回过神来,立刻便奔进了贵族民团的队列,开始运用他那锋利如剑的三寸之舌,以身危而功不成的耸听之言鼓动那些头脑发热的贵族。大家也都乐于听从他的怂恿,因为所有的民团贵族都觉得,既然大家都曾如此骁勇地苦战过,曾付出过那么多的辛劳,在华沙城下流洒过那么多的热血,理所当然,他们就该对敌寇狠狠地进行报复。于是无纪律的、狂暴的贵族便涛涌波襄,把个扎格沃巴围了个一层又一层,围成了一个大圈,而他则以大量烧红的煤炭投入这炸药桶里,用他那雄辩的口才,滔滔不绝地把火煽得越来越旺,尤其是由于打了胜仗,人们在豪饮之后脑袋都已热得冒烟,他便更容易煽起他们的情绪。
“各位爵爷!”扎格沃巴说,“请各位瞧瞧这双苍老的手,它们已为祖国操劳了整整五十个春秋,五十年来在共和国四境让敌人流洒过多少鲜血,而今天,正是这双手,夺取了卡扎诺夫斯基宫和伯尔那修道院!口说无凭,我有目击者!各位,试问瑞典人究竟是在何时完全丧失了斗志?究竟是在何时同意投降的?难道不是当我们将火炮从伯尔那修道院转向古城的时候?兄弟们,这里没有人怜惜我们的鲜血,倒是有人在浪费我们的热血,慷慨得很!这里怜惜的是敌人的血,让敌寇得到宽赦!兄弟们,正是我们豁出了身家性命,抗敌救国;正是我们背井离乡,抛下土地无人管理,仆役没有主人,妻子没有丈夫,子女没有父亲……(啊,我的孩子们,你们此刻的命运如何!)我们来到这里,用裸露的胸膛面对敌人的火炮,我们勤王报国,耿耿忠心,我们打了胜仗,可这儿结果如何?我们的奉献又得到了怎样的报偿?瞧吧,结果是威滕伯格获得了自由,大摇大摆地撤走,而他们还举枪致敬送他上路。瞧吧,就这样放走了屠戮我们祖国人民的刽子手!放走了亵渎我们信仰的异教贼徒!放走了最圣洁的圣女的死敌!放走了焚烧我们房舍的纵火犯、剥去我们最后一件衣服的掠夺者、虐杀我们妻儿的凶手!(啊,我的孩子们,你们此刻又在哪里!)放走了污辱我们那些敬奉上帝的教士和修女的恶人!……祖国啊,你要遭殃!贵族啊,你要遭殃!我们神圣的信仰啊,等待着你的将是新的打击、新的灾难!饱受摧残的教堂啊,你们要遭殃!圣地琴斯托霍瓦啊,你该号哭!你该抱怨!因为威滕伯格大摇大摆,逍遥自在地撤走了,而他此一去无需多久,就会再次杀回来,就会再来挤榨我们的眼泪,流洒我们的鲜血,再来斩杀那些尚未给他们斩杀掉的人们,再来放火焚毁尚未被他们焚毁的一切,再来凌辱尚未受到他们凌辱的一切!啊,王国!啊,立陶宛!你们该悲恸号哭啊!全共和国所有一切等级,不分高低贵贱,你们该同声一哭!就像我这样一名老兵,一名正走向自己坟墓的老兵一样嚎啕大哭,我,一个垂暮老人,已死到临头,还要为看到你们一次又一次的阵发性磨难而痛哭流涕……你要遭殃,伊利昂,普里阿摩斯老王的都城!要遭殃啊!要遭殃!要遭殃!”
扎格沃巴爵爷这么说着,数以千计的贵族凝神地谛听着,愤怒使这些人头上的头发根根铁竖,而他则是一个劲儿地火上浇油,又是发牢骚,讲怪话,又是撕扯自己身上的长袍,袒胸露腹,怒气冲天。他还钻进正规部队的行列,士兵们也都乐于听他的抱怨,因为所有的人心中确实对威滕伯格都怀有刻骨仇恨。眼看就要爆发一场骚乱,但扎格沃巴自己却将其抑制住了,因为他担心骚乱过早爆发,威滕伯格会有可乘之机,或许还能找到什么办法自救,因此,他认为骚乱最好是在威滕伯格撤离城区的时候爆发,等他一出现在贵族民团眼前,千百把战刀就会把他砍成碎片,在别人还来不及弄清出了什么事的时候,他威滕伯格便早已报销了。
他的谋略确实精明。当喝得醉醺醺、肆无忌惮的贵族一眼见到这残暴的威滕伯格时,人人的脑袋都发了狂,转瞬之间,一场可怕的风暴爆发了。四万把战刀在阳光下闪耀,四万条嗓子发出了怒吼:
“处死威滕伯格!把他交给我们!”
“把他剁成肉酱!把他剁成肉酱!”
因刚刚经历过鏖战流血而变得更加狂暴、更加放肆的兵营武装仆役,加入了贵族的群体,甚至一些比较守纪律的正规团队也开始嘁嘁喳喳,大发怨言,威胁要收拾这个异邦压迫者。于是暴风雨便以磅礴的气势冲着瑞军的统帅部肆虐。
起初的一刹那,所有的人都惊慌失措,虽说大家立刻便悟出了是怎么回事。在国王身边,许多声音都在叫嚷:
“怎么办?”
“啊,慈悲的耶稣!”
“得去救人,得去掩护!”
“不执行协定是一种耻辱!”
狂怒的人群冲入了瑞军各路团队中间,推搡着、挤压着他们,瑞典兵马一下子乱了套,没法稳住阵脚。四周看到的全是明晃晃的战刀,除了战刀还是战刀,战刀下方是一副副火辣辣的面孔,一双双突暴的眼睛,一张张咆哮的嘴巴;叫骂、喧嚣、野性的呐喊以惊人的速度增长。领头打冲锋的是武装的兵营仆役,辎重兵以及形形色色的散兵游勇,他们的模样儿与其说像人,不如说更像野兽,更像妖魔鬼怪。
威滕伯格顿时就明白出了什么事。他的脸色陡然变得像块漂白布,额头上冷汗淋淋,而且……真是咄咄怪事!这位瑞典三军统帅,这位迄今随时都威胁到整个世界、令人胆寒的枭雄,这位曾歼灭过那许多兵马的征服者,曾攻夺过那许多城市的占领者,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军人,如今竟给狂呼乱叫的人群吓得魂飞魄散。他浑身哆嗦,垂着双手,发出痛苦的呻吟,从嘴角淌出的口水滴落在胸前的金链上,元帅的权杖也从他手中掉落。此时,令人恐怖的暴众越来越近,势头越来越迅猛;凶神恶煞般的人群霎时之间就把这些倒霉的瑞典将领团团围住,围了个水泄不通,眼看他们所有的人就都要遭乱刀砍杀,都要给劈成碎片,都要给劈得连一副骨头架子都不会留下。
别的瑞典将领全都拔出了佩剑,都想手持兵器去死,都想死得与骑士的身份相称,可这位老迈年高的奴役者,竟变得如此体衰力竭,只好眯缝着眼睛垂手待毙。
说时迟,那时快,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突然带领自己的兵马冲上去搭救瑞典的统帅部人员。他的团队以楔形队列纵马跃入骚乱的群体,驱散了人众,就像一艘扬起所有的风帆的巨轮快速劈开狂涛恶浪,航行在汪洋大海之中。被马蹄践踏的乌合丁勇的嘈杂叫骂与劳乌达团队士兵的叱呵混成了一片。可劳乌达骁骑却首先奔到了瑞典统帅部跟前,转眼之间便将其团团围住,用战刀,用自己的胸膛,也用利剑筑起了一道围墙,护住了岌岌可危的瑞典将领。
“领他们到国王御前去!”小个子骑士喝令道。
他们簇拥着向前走,而人群则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包围了起来,从两翼,从后侧奔拥而上。人们挥舞着战刀、木棒,狂吼乱叫,越来越显得可怕。劳乌达士兵只是一个劲儿簇拥着瑞典统帅部人员朝前走,也不时举起马刀左右挥动,有如一头强壮的野猪在受到狼群围困时在奋力往前冲撞。
这时沃伊尼沃维奇已赶上来接应伏沃迪约夫斯基,继他之后,维尔奇科夫斯基也率领王家铁甲骑兵团队赶来相助,随之,波乌宾斯基公爵也率部前来接应,诸路兵马合兵一处,不停地驱赶暴众,将瑞典统帅部人员领到了杨·卡齐米日跟前。
骚乱并没减弱,反而越闹越凶,形势危如一发引千钧。片刻之间,看起来似乎这些逞性妄为、肆行无忌的乌合枭民将不顾国王陛下的脸面非要把瑞典将领弄到手不可。威滕伯格这时已清醒过来,但恐惧的心理丝毫没有减轻,只见他滚鞍下马,恍如一只胆小的野兔受到狗群或狼群的追逼,便禁不住地要溜到套好了马的大车底下躲藏那样,尽管他得了足痛风,还是三步并作两步蹿了过来,扑倒在波兰国王脚下。
他双膝跪地,一把抓住了国王的马镫,哀叫道:
“救命哪,仁慈的陛下!救命哪!我有陛下金口玉言,协定是签了字的。救命哪!救命哪!请怜悯怜悯我们吧!请别让人杀了我!”
国王眼见敌人三军统帅如此卑躬屈节,如此厚颜无耻,不由厌恶地调转了眼睛,说道:
“元帅阁下,请阁下放心!”
然而国王自己也是满脸愁云,因为他也不知该怎么办。周围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多,而且气势也越来越盛。诚然,各路团队已是严阵以待,如临大敌,而且扎莫伊斯基的精锐步兵也已在四周摆下了威严的方阵。但形势发展下去将会是一个怎样的结局呢?谁也没法预测。
国王朝查尔涅茨基总兵瞥了一眼,见他也是在怒气冲冲地直捻胡须。贵族民团如此不守纪律,使他无名火起,七窍生烟。
终于科雷青斯基宰相开口说:
“仁慈的陛下,我们得遵守协定。”
“自然得遵守!”国王回答。
威滕伯格急切地望着他们的眼睛,看到他们的眼色,便放心地舒了一口长气。
“最神圣的陛下!”他叫喊道,“我相信陛下的诺言,如同信仰上帝!”
对此,年高的王国部队统帅波托茨基说道:
“可是阁下,你自己为何撕毁了那许多誓约、那许多协议、那许多投降条款?凡施展奸计者必死于其奸……毕竟你曾违反降约,俘虏了沃尔夫的御前近卫步兵团队,可有此事?”
“那不是我,是米勒,是米勒干的。”威滕伯格赶紧答道。
老统帅向他投去了轻蔑的一瞥,然后转身对国王说道:
“仁慈的陛下!我提起此事并非想挑唆陛下撕毁协定,因为背信弃义的事只有他们干得出来,就让他们去受世人的唾骂吧。”
“可眼前这事该怎么办?”国王问。
“如果现在我们把他送往普鲁士,那么五万贵族定会尾随而去,恐怕到不了普乌图斯克他们早已把他砍成碎块……除非我们派出整路正规军护送,可这又办不到……听见了吗?陛下,那边在怎样吼叫。Revera……人们对他的仇恨是有道理的……首先得确保此人安全,等这股怒火熄灭之后,再把他们所有的人一起送走。”
“看来也只好如此,别无他法!”科雷青斯基宰相说。
“可是在哪里能确保他的安全呢?我们又不能把他留在这儿,因为在这儿……真是见鬼!随时都会爆发一场内战。”罗斯总督说。
听了这话,卡卢加的市政长官,“独断专行者”扎莫伊斯基挺身而出,把嘴唇噘得老高,以其惯有的气概向国王禀奏道:
“这有什么难的!仁慈的陛下!请陛下把他们交给我带回扎莫希奇去,让他们呆在那里,在天下太平之前不要动窝。到了那里,我就能对付这帮贵族确保他安全……哼!谁想从我手里劫走他,就不妨试试看!哼!”
“可在路上,阁下又如何确保他安全呢?”宰相问。
“嘿!我的亲兵尚堪依靠。难道我没有步兵及火炮吗?看谁敢把他从我扎莫伊斯基手中抢走?让我们走着瞧!”
说到这里,他又开始一会儿两手叉腰,一会儿拍大腿,坐在马鞍上左右摇晃,神气十足。
“看来也真别无他法了。”宰相说。
“我看也别无他法。”兰茨科龙斯基统帅补充说。
“市政长官阁下,那就暂且由你把他们领走吧!”国王对扎莫伊斯基说。
但是威滕伯格眼见自己的性命无虞,认为此刻抗议一下以保全脸面较为合适。
“这可是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他说。
对此,老统帅波托茨基用手指着远方说道:
“那就请吧,我们无意阻拦,道路是敞开的,阁下请便!”
威滕伯格哑口无言。
这时宰相派出数十名军官分头向愤怒的贵族宣布,说明威滕伯格并非自由离去,而是将押送扎莫希奇。诚然,骚乱并未立即平息,但这一宣告毕竟产生了安抚人心的效果。在夜幕降临之前,人们的思绪便转到了别的方面。
部队开始入城,看到光复的京都,所有的人内心都充溢着胜利的欢乐。
国王志快意惬,可一想到未能充分履行协定条款,尤其是想到贵族民团一贯纪律涣散,恣意妄为,便顿生烦恼,心情沉重。
查尔涅茨基总兵余怒未消,满脸愠容。
“跟这样的部队打交道,总是前途未卜,明天会怎样,永远把握不住。”他对国王说,“他们打仗有时一塌糊涂,有时又骁勇善战,表现出色,一切全凭心血来潮,而一旦遇到风吹草动,他们便会起来寻衅闹事,犯上作乱。”
“上帝保佑,但愿他们不要一哄而散,”国王说,“因为我还需要他们,可他们却以为光复了京师便万事大吉了。”
“对这场骚乱的肇事者理应从严惩处,以儆效尤。不管他有什么来头,不管他立下过什么战功,有过什么丰功伟绩,都得五马分尸。”查尔涅茨基悻悻地说。
于是严令下达,要人到处寻找扎格沃巴爵爷,迅速将其缉拿归案,因为他挑起这场风暴,对谁都不是秘密。但扎格沃巴此刻却已如石沉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们在城里找他,在营帐里找他,到辎重队里找他,甚至到鞑靼部队中去找他,但所有这些全是徒劳。而国王内侍官蒂曾哈乌兹还透露说,一向仁德宽厚、慈悲为怀的国王倒是由衷地希望找不到他,说国王甚至为此而作了一场许愿祈祷。
过了一个礼拜,某天用罢午膳之后,国王心情舒畅,满面春风,人们听到,从杨·卡齐米日嘴里露出了这样的口风:
“请大家传出话去,让扎格沃巴老爵爷再也不要东躲西藏了,因为我们已在想念他,想念他那些诙谐噱头。”
基辅总兵查尔涅茨基一听大为光火,国王却补充道:
“在这个共和国,谁心里若是只装着正义,而缺乏宽容,那么这个人的胸腔里便只有一把板斧而没有心肝。在这儿,人犯过错比哪儿都容易,但改正错误也比任何别的地方都要快得多!”
他讲这番话时,心里想到的便是巴比尼奇,而不是扎格沃巴。他之所以想起巴比尼奇,因为正好在前一天,这青年勇士曾去觐见国王,恳求允许他领兵去立陶宛。说他想在那里打一场漂亮仗,要像当初袭击霍万尼斯基那样去袭击瑞典佬,而国王也有意派遣一名能征惯战、经验丰富的战士到那边去开展游击战,因此,便恩准了巴比尼奇的请求,给了他应有的装备,还为他祝福,甚至在他耳边轻言细语地面授机宜,叮咛了他些什么,祝愿他公私两全。随后这青年骑士便俯伏在国王脚前,叩谢王恩。
克密奇茨毫不延宕,立即起兵,欣然东去。苏巴哈吉得到他一笔可观的馈赠,便同意他带走五百名多布罗加汗国生力骁骑,这样,跟他前往立陶宛的便有一千五百精兵。拥有这样一支兵马,他是能在那边干一番事业的。这年轻勇士心如火炽,斗志昂扬,渴望建树战功。光荣美誉已在向他微笑,他仿佛已经听到整个立陶宛都在以自豪和赞叹的口吻提到他的名字……特别是,他仿佛已听到那张他最心爱的嘴巴在怎样反复念叨着他的令名……他的心已插上了翅膀,要振翮高飞了。
还有一个原因促使他精神饱满地前行,那就是,他原本来自立陶宛,渴望能头一个向那边的人们传报胜利的佳音:瑞典人惨遭败北,华沙光复了!他的马蹄响到哪里,哪里整个地区就都会传遍这个喜讯:华沙光复了!一路上,百姓将会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会眼含热泪接待他这归来的赤子;那里所有教堂的铜钟会一齐敲响,人们会高唱Te Deum laudamus!当他纵马驰骋于森林之间,暗绿的松树会发出欢乐的涛声;当他的队伍行进在田野,那金黄的庄稼在微风轻拂之下会反复浅吟低唱;所有的一切都会传播胜利的消息:
“瑞典人惨遭败北,华沙光复了!华沙光复了!”
[786] 波翁兹基在华沙西北部,当时是一个村庄,现为华沙著名公墓所在地。
[787] 马雷蒙特当时是华沙北边的一座村庄,现为华沙若利博日区的一部分。
[788] 管风琴炮是16-17世纪的一种多筒炮,状如管风琴,故有此名。
[789] 因该礼拜堂内埋有俄国沙皇叔伊斯基家族三位波雅尔:瓦西里、季米特里和伊凡的骸骨而得名,他们于1610年在克鲁申诺战役大败,被波军统帅茹凯夫斯基俘虏,后死于波兰。
[790] 拉丁语,意为:怪物。
[791] 拉丁语:意为:猴子。
[792] 拉丁语:意为:猴子的征服者。
[793] 拉丁语:意为:胜利者。
[794] 拉丁语,意为:被征服者。
[795] 伊利昂即特洛伊,荷马史诗《伊利昂纪》中描写的特洛伊战争就发生在这里。
[796] 普里阿摩斯是特洛伊的老王,特洛伊英雄赫克托尔是他五十个儿子中的一个。赫克托尔战死在特洛伊城下,最后老王普里阿摩斯潜入敌营赎回赫克托尔的尸体,将其安葬。
[797] 斯坦尼斯瓦夫·雷韦拉·波托茨基。
[798] 拉丁语,意为:确实。这个词的译音雷韦拉,成了斯·波托茨基的别名,因为这是他的口头禅。
[799] 拉丁语,意为:赞美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