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特林虽说是博古斯瓦夫身边亲近的人,可对于在陶拉盖发生的一切他并不尽知,再者,他也无法把一切都向克密奇茨和盘托出,因为他当时自己也爱上了比莱维奇小姐,给弄得晕头转向。

博古斯瓦夫也还有另一名亲信,那就是奥什米亚内的市政长官萨科维奇,唯有此人最清楚王公是如何深深地陷入了对自己妩媚的女俘的爱恋之中的,而且知道王公为博得姑娘的欢心和占有她这个人而使用了些什么手法。

他这种爱纯粹是一种炽热的情欲,因为博古斯瓦夫那颗心对于别样的感情是一窍不通的。不过,这一次情欲来得如此猛烈,以至把这位情场老手也弄得神魂颠倒,意乱心迷。每每在晚间,当他跟奥什米亚内的市政长官单独相处的时候,博古斯瓦夫常常揪扯着自己的头发叫喊道:

“我浑身在冒火,萨科维奇,我浑身在燃烧!”

萨科维奇立即给他找到了办法。

“谁想取蜂蜜,”他说,“谁就得使蜜蜂麻醉,王公殿下,你的医生那儿各类迷药还少得了吗?今天你给传话,明天便可美人到手万事大吉啦。”

但是王公不想采用这个办法,原因十分复杂。首先是有一天夜里他梦见了奥伦卡的祖父——老团队长比莱维奇——站立在他的床头,用一双威严的眼睛盯着他不放,一直盯到鸡叫头遍。博古斯瓦夫牢牢记住了那个梦,虽说作为骑士他是无所畏惧的,可他又迷信得出奇,他害怕魔法,害怕梦中的警示,害怕一切超自然的现象,因此,他不免想到,自己若是按照萨科维奇的主意行事,那么那个幻影必定会再次以同样的威严,同样的神态出现在他眼前;一念及此,他就吓得浑身哆嗦。而这位奥什米亚内的市政长官本人,历来虽不怎么信仰上帝,可对巫术、噩梦的恐惧丝毫也不亚于王公,因此他在给王公出主意时态度也就不那么坚决,心中总难免有些儿惴惴不安。

使博古斯瓦夫的行动受到制约的第二个原因是由于“瓦拉几亚女人”正带着她的继女客居陶拉盖。博古斯瓦夫府中,有人把雅努什·拉吉维尔王妃称作“瓦拉几亚女人”,是出于对她所来的那个国度所表示的轻蔑。在那里,按习俗妇女享有相当大的自由,王妃本人确也不算怎么严厉,相反,她对于王府内侍和女官之间的风流韵事甚至表现得过分宽容,但她终究不能忍受自己身边那个将来要做她继女的丈夫的人因行为不端而犯下弥天之罪。

即使后来,由于萨科维奇的劝说并征得维尔诺王公总督的同意,这位“瓦拉几亚女人”偕同雅努什的女儿,年轻的郡主去了库尔兰,博古斯瓦夫还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他害怕这种事一经传出,整个立陶宛就会弄得沸沸扬扬,人言啧啧。比莱维奇家族本是豪门大户,他们绝不会对其轻饶,定会将他告上法庭,而无情的国法对这类罪行的惩处常常是褫夺财产,褫夺封号,甚至要枭首示众。

诚然,拉吉维尔家族堪称权豪势要,即便践踏国法,别人也无奈他何,可是,一旦在战争中胜利的天平指针倾向了杨·卡齐米日一边,到那时,年轻的王公就会陷入严重的困境,他很可能就要失去权力,失去朋友,失去党羽,落得个众叛亲离,形影相吊。恰恰正是此刻,战争的结局难以逆料,杨·卡齐米日如今已是兵势日益强大,而查理·古斯塔夫则由于损兵折将、财源枯竭,威力已是江河日下,一天不如一天。

博古斯瓦夫王公性子暴躁,感情容易冲动,可他仍不失为一位通权达变的政治家,他明白自己的处境。虽说淫欲像火一样烤炙着他,但理性却在叫他谨慎行事,不可失去自制力;迷信的恐惧也抑制了他的热血汹涌,使他做起事情来不得不有所顾忌,有所收敛。与此同时,他又病魔缠身,而且许多重大的紧迫问题全都摆到他面前,这些问题又往往涉及整个战局的命运。正是这些原因在折磨着王公的灵魂,使他蒿目时艰,忧心忡忡,竟至精衰力竭,恹恹难支了。

归根结底,若不是博古斯瓦夫自尊自爱,这场斗争的结果如何,还实在难以逆料。此公向来高自标树,自命不凡,狂妄地自以为既是盖世无双的政治家、伟大的统帅、伟大的骑士,又是女人心灵不可抗拒的征服者。像他这样一个随身携带成箱的情书——这些情书都是出自异邦名媛的纤手——像他这样一个被外国公侯小姐竞相追逐的对象,难道还要强婚逼嫁,或者用什么迷药对付一个女人?难道他的财富、他的封号、他那几乎能与国王相抗衡的权势、他的伟大令誉、他的美貌、他的风度,全都不足以征服一个寡言少语的普通贵族姑娘?

更何况,俘获女人的心受到的阻力愈大,取得的胜利就愈大,欢悦也就愈大。当一个姑娘抗拒之心减弱,当她自己情愿,就会像一只捉到手的小鸟一样揣着一颗怦怦跳动的心,仰着羞红似火的笑靥,抬起一双矇眬的泪眼扑进向她伸出的臂膀,投入你的怀抱。

博古斯瓦夫每想到生活中出现这样的一刻,他的强烈渴望会得到奥伦卡几乎同样热烈的回报,他便激动得浑身打颤。他始终抱有希望,认为这样的时刻定会到来。他辗转难安,自己哄骗自己,有时他觉得自己离奥伦卡更近了,有时又觉得离她更远,于是,他便大喊大叫,说他浑身在冒火,如烤如燎,可他始终没有停止努力,可谓费尽了心思,耍尽了花招。

开头,他对这姑娘表现出的是无微不至的关怀,使她不得不对他感激涕零,以为他是个大好人。因为他很懂得,感激之情,友好之意,宛如柔和、温暖的火苗,日后只需扇上几扇,这火苗立刻就会变成熊熊烈焰。他与奥伦卡彼此之间的频繁交往,应使做到这一步更有把握,因此博古斯瓦夫态度从容,从未表现出任何进攻性,更不蓄意纠缠,他不想使姑娘对他的信任变得冷却、凝固,更不愿把姑娘吓跑。

同时他对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手的接触,每说一句话,都是精心设计,无有一样是白做的,事事都须达到水滴石穿的目的。他为奥伦卡所做的一切,都可解释为主人的殷勤好客精神,解释为那种仿佛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无邪的友谊,可这一切又做得使人感到,似乎是出自情爱。他竭力抹煞友情和爱情之间的界线,使之变得模糊不清,为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使突破友谊的界线成为轻而易举的事;为的是让姑娘更容易走入歧途,给那些扑朔迷离的现象弄得晕头转向,使姑娘对他的一举一动都感到似乎带有某种含意,又似乎没有任何意义。诚然,玩这类游戏与博古斯瓦夫天生的火暴性子是不相容的,可他在极力克制自己,因为根据他的判断,唯有如此才能达到目的,同时他也从中找到了乐趣,就像蜘蛛网以粘住昆虫,刁钻的捕鸟者布网以捕捉鸟雀,或者像猎人在耐心而坚持不懈地追踪野兽那样。博古斯瓦夫觉得,自己当年在法兰西宫廷锻炼出的洞察力、温文尔雅的风度和敏捷的思维,如今运用起来真是得心应手,而且其乐无穷。

他对亚历山德拉小姐的款待恍如接待一位藩王的王妃,可他做得又是那么巧妙,让她不易猜出这份隆情厚谊是专门为了她还是出于他那先天和后天培养出来的对待一般女性的文雅风度。

诚然,在所有的舞会、表演、竞赛、骑马出游或围场狩猎中,他都使姑娘成为首席嘉宾,但又让你觉得,这一切似乎又是理所当然的;雅努什王妃去了库尔兰之后,聚集在陶拉盖的所有女性中,奥伦卡小姐无疑是身份最高的人物。陶拉盖由于地临边界,确有大批贵族女眷前来避难,都希望在王公的庇护下不受瑞典人的凌辱。正是她们一致认为比莱维奇小姐作为最富有家族的千金,是所有在陶拉盖的大家闺秀中的头号人物。当整个共和国在浴血奋战之时,陶拉盖却是在无止无休地过节。你也许会说,这是国王的宫廷带着所有的内臣和女官到乡间度假作乐来了。

博古斯瓦夫像个专制君主一样统治着陶拉盖,而在毗邻的选帝侯普鲁士,他又是登门入室的常客,因此,凡事都得听命于他。凭他的手令,各处城池就给他送来钱财,并给他装备部队;普鲁士的贵族都乐于乘车或骑马来他的王府赴宴,观看骑士赛马比武,或者参加狩猎。博古斯瓦夫为了向自己的小姐表示敬意,甚至恢复了当时已经废止的竞技场骑士比武。

有一次他亲自参加了竞技场比武的游戏。他穿的是银盔银甲,腰束蓝色丝带,这骑士腰带又是故意让亚历山德拉小姐给他系上的。在比武时他一口气将四名最卓越的普鲁士骑士打落马下,凯特林是落马的第五人,第六个败在他手下的则是萨科维奇,虽说此人力大无穷,能抓住一辆在奔跑中的轿式马车的后轮将车刹住。随后,当这位银盔银甲的骑士跪倒在小姐脚前从她手上接过胜利的花冠时,观众群里爆发出的是怎样的热情!欢呼、喝彩有如火炮轰鸣,震天动地,名媛闺秀把手帕举到空中挥舞,军旗大纛向王公殿下斜偃致敬,而他则很有气派地把护面甲向上一掠,将自己那对漂亮的明眸直盯着小姐娇红的面庞,同时把姑娘的双手紧贴在唇边深深地亲吻起来。

另有一次,他们去围猎一头暴烈的棕熊,熊跟群狗搏斗,所有猎犬都已挨个儿给熊撕碎,这时,王公只着西班牙式轻装,手持一根长矛跳进了围墙中央,他掷出的长矛力量是如此之大,以至不仅刺倒了凶猛的野兽,还把一名侍卫捅倒在地,正是这名侍卫在凶险时刻跳上前去救他。

亚历山德拉小姐身为老军人的孙女,在流血、打仗和崇拜骑士骁勇的传统里长大成人,眼见如此奇观,禁不住发出由衷的赞叹,甚至禁不住对王公油然兴起一种崇拜之情。因为她自幼受到的教育便把骁勇几乎看成男人的最高品质。

就这样王公天天提供其几乎是超人骁勇的证据,天天向奥伦卡表示敬意。王府里云集的宾客在对王公的赞美和推崇中显示出的那种莫大的热忱,即便是神也会感到满足。而在人们的言谈里,又有意无意总爱把比莱维奇小姐的名字和博古斯瓦夫的名字连在一起。而他也总是默默无言,而且也总是以眼神示意,向她表达了嘴巴不便讲出的话语……就这样在她周围布下了一个迷魂阵。

于是形成了这样一种局面,王府里发生的每件事都使他俩彼此接近,把他俩连在了一起,同时又把他俩同众人分开。无论是谁,只要一提到他,就很难不同时也提到她。天长日久,连奥伦卡自己都觉得博古斯瓦夫具有不可抗拒的魔力。他把一天中的每时每刻都做了精心安排,为的是不断加强这种魔力。

某日傍晚,骑士竞技过后,室内亮起了五颜六色的彩灯,射出神秘而温馨的光辉,宛如从奇妙的梦幻之国给带到了清明世界;令人陶醉的东方异香弥漫在空间,看不见的竖琴、诗琴和其他乐器在低鸣轻奏,撩人听觉。而就在这种芳香、光线和音响之中,王公为普遍崇拜的光环所笼罩,宛如童话中有魔力的王子,年轻、俊美,十足的骑士风度,浑身珠光宝气,璀璨如丽日当空,又像那田园诗歌中陶醉在爱的海洋里的神魂颠倒的牧人……

人世间有哪个姑娘能抗拒这等魔力?置身于这等的诱惑之中,又有怎样的贞操不为之迷茫?……既然与年轻的王公同住在一个屋顶之下,既然接受他殷勤的款待,尽管这种款待是强加硬塞的,可他做得却也不乏诚挚和真正的王公气派,那么,在这种处境下,谁就是想逃避王公的诱惑也绝对办不到。何况奥伦卡来陶拉盖原本出于自愿,因为她渴望远离令人厌恶的凯代尼艾,同时博古斯瓦夫在她面前又佯装热爱祖国,热爱遭人背弃的国王,因此她宁愿跟这位骑士风度十足的王公来陶拉盖,远离那个公开叛国的卖国贼雅努什·拉吉维尔。不错,在到陶拉盖的最初的日子里,姑娘对年轻的王公确实充满了友好的感情,而不久她便发现,他也在千方百计争取她的友谊。她曾不止一次运用自己的影响让王公为别人做些好事。

在她旅居陶拉盖的第三个月,有名炮兵军官——凯特林的朋友——被王公判处枪毙;比莱维奇小姐从这位苏格兰青年军官口中得知此事,便立即为他向王公求情,谁知竟一求便准了。

“我崇拜的神灵大可对我发号施令,而不是请求。”博古斯瓦夫对她说,一面将死刑判决书撕得粉碎,扔在了她的脚前,“这里由你主宰!惟你之命是听!只要能博得你千金一笑,即便是让我放火烧掉陶拉盖也在所不惜。我不图别的奖赏,只希望你给我快快活活,忘掉过去使你心痛的一切。”

要她快活实在办不到,她心中一直充满无尽的痛苦、悔恨以及对那个她曾爱过的男子的无法形容的轻蔑,对那个人她曾献出过初恋的深情,如今那个人在她眼里简直成了比杀父母者还要凶恶的罪犯。那个克密奇茨,竟然为了金币许诺出卖国王,就像犹大出卖耶稣基督那样!这样,他在她眼里也就变得越来越可憎,越来越丑陋,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简直变成了一个披着人皮的妖怪,成了她痛苦和自责的根源。她不原谅自己曾经爱过他,可在恨他的同时又没法把他忘却。

由于这种复杂的感情,她始终郁郁不乐,甚至想装出点儿高兴的样子都办不到。不过,她对王公倒的确是铭感五内,既感激他不肯插手克密奇茨的罪恶阴谋,也感激他为她所做的一切。她觉得奇怪,并且百思不得其解的只是,年轻的王公既然是这样一位侠义骑士,既然是如此独具高尚情操,既然他并不赞同雅努什的卖国行径,那他为什么不赶紧出兵去拯救祖国?可她回头一想,又觉得像王公这样的政治家是懂得该怎么做的,而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全都出于政治的需要,这是她以自己姑娘家的简单头脑所不能理解的。博古斯瓦夫也多次跟她谈起过自己频繁往返于邻近的普鲁士蒂尔扎的事,向她解释过自己按兵不动的原因,说他由于过度操劳已是精疲力竭,说他正在想方设法促使杨·卡齐米日、查理·古斯塔夫和选帝侯三方谈判议和,说他期望能把祖国拖出灾难的深渊。

“我这么做既非为了奖赏,也非为了捞个一官半职,”他对她说,“我甚至要牺牲一向对我爱如慈父的兄长雅努什,因为我不知道是否能在一向对他恨之入骨的玛丽亚·卢德维卡王后面前为他求得一线生机。可我决心听从上帝的吩咐,凭我对亲爱的祖国母亲的一片赤诚,凭我的爱,凭我的良心行事……”

每当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他那张清秀的脸上便显露出忧戚,两眼便仰望着天花板,于是,她便觉得他是那么伟大、庄重,简直就像她的祖父——老团队长比莱维奇经常跟她提起的古代英雄,有关那些英雄的业绩,祖父自己也是从科尔内流斯的《名人传记》中读到的。这样,在姑娘的心中便涌起一种对博古斯瓦夫王公的赞叹和敬慕之情。久而久之,竟发展到这般地步,每当想起可恨的安德热伊·克密奇茨而使她痛心疾首的时候,她便去想想博古斯瓦夫,以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重新振作起来。对她而言,那一位体现了令人恐怖的深沉的黑暗,而这一位则成了光明的化身,任何苦恼的灵魂都乐于沐浴在他的光辉里。鲁斯涅的持剑官以及那位从沃多克蒂接来的库尔维耶茨小姐,从早到晚也对博古斯瓦夫大唱赞歌,推着奥伦卡顺着那个斜坡往下滑。虽然他俩在陶拉盖对于博古斯瓦夫是个沉重的负担,他一心只想如何客客气气地把这二人打发走,不让他们在这儿碍手碍脚,破坏他的好事,可他还是在尽量争取他们,讨他们的欢心,特别是加劲笼络持剑官。奥伦卡的这位叔父开头并不乐意来陶拉盖,甚至还为此而火冒三丈,但他终究抗不过拉吉维尔王公的友善和恩宠。

假若博古斯瓦夫只是出身于一般显赫的贵族之家而不是出身于拉吉维尔家族,不是王公,不是几乎拥有君主尊严的豪门权贵,比莱维奇小姐兴许就会跟他海誓山盟,生死相许,而将老团队长的遗嘱置之不顾,那遗嘱只许她在修道院和克密奇茨二者之间作出抉择,非此即彼。然而这位小姐生就冰魂雪魄,对己苛严,头脑清明,行为方正,对王公除了感恩戴德和由衷的赞叹之外,从不让自己萌生任何杂念。

她的门第太低,不足以使她成为拉吉维尔的妻室,可要让她成为拉吉维尔的外宅,她的门第又嫌太高。这就使她看待博古斯瓦夫犹如她在宫廷里仰视国王一样。无论博古斯瓦夫怎样向她暗示,要她换个思维方式,都不见效,虽说博古斯瓦夫确实爱她爱得忘乎所以——部分出于算计,部分出于激情——他不止一次像当初在凯代尼艾彼此相见的头一个晚上那样,反复向她说明,拉吉维尔家族跟普通贵族女子结为连理在过去是常有的事,但他这番努力全属徒劳;他的这种说法粘附不上姑娘的心,就像水粘附不上天鹅的胸羽一样,姑娘仍是我行我素,对他只有感激、友好、崇敬之情,每想到他就像想起一位英雄,偶尔从这想法中寻觅些儿慰藉。而她自己仍维持故我,心如死水,不起半点儿涟漪。

他左思右想实在是猜不透姑娘的感情,虽说有时他仿佛觉得自己的目的似乎已经接近。可他又发现自己对这个姑娘远不如在巴黎、在布鲁塞尔或是在阿姆斯特丹对那些欧洲一流的名媛贵妇那么大胆,那么随心所欲,这时他便禁不住自觉丢脸,感到恼怒。他之所以如此瞻前顾后,又如此自怨自艾,兴许是因为他真的在恋爱了,兴许是在这姑娘身上,在她那张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脸上,在她那两道黑眉和那对威严的明眸里确有某种力量令人敬畏。唯独克密奇茨一人当时没有受到这股力量的影响,并且完全无视这股力量的存在,他敢于探身去亲吻这双威严的明眸和这张傲气十足的嘴巴。不过克密奇茨的身份毕竟不同,他是她堂堂正正的未婚夫。

其他所有的骑士,从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算起,直到汇集在陶拉盖的众多不拘形迹的普鲁士贵族,包括王公本人在内,跟别的和她地位相同的姑娘都能亲昵相处,唯独跟她要保持一定的距离,不敢越雷池一步。王公出于冲动,情不自禁地作过大胆的试探,有一次坐在轿式马车里,他在她的脚上踩了一脚,同时悄声说:“别怕!别怕!”而她却回答说,她正是害怕从此会因对他的信任而抱憾终生。博古斯瓦夫给她说得狼狈不堪,只好回到老办法上来,不敢过于莽撞,只求一步一步去赢得姑娘的心。

然而他的耐性也有耗尽的时候。他渐渐淡忘了在梦中出现的可怕的幻影,开始越来越经常地考虑萨科维奇提出的办法,而且开始盼望比莱维奇家族会在战乱中死绝;情欲对他的熬煎越来越强烈,令他越来越难以忍受,也就在这时战局急转直下,彻底改变了陶拉盖事态的进程。

有一天,消息传来,真如晴天霹雳,说蒂科青已为萨皮耶哈总督所攻下,大统帅王公在城堡的废墟中命赴黄泉。

陶拉盖的一切活动全都乱了套,整个儿闹得沸反盈天。博古斯瓦夫采取了断然行动,当天就去了哥尼斯堡,要在那里会见瑞典国王和选帝侯的大臣们,与他们共商对策。

王公在哥尼斯堡羁留的时间比预计的要长。而在此时,在陶拉盖开始集结普鲁士兵马,甚至还有瑞典部队。开始有人议论出兵攻打萨皮耶哈的问题。赤裸裸的事实真相越来越清晰地浮出了水面,原来博古斯瓦夫跟他的堂兄雅努什一样都是瑞典人的帮凶。

与此同时,鲁斯涅的持剑官也接到传报,说他在比莱维切的祖居老屋已被劳汶豪特的部队一把火烧光。这位瑞典伯爵在镇压了沙弗莱附近的日姆兹起义兵马之后,用火与剑摧毁了整个地区。

这位比莱维切领主,立陶宛老贵族一听到这消息就跳将起来,想立刻返回故里,亲眼去看看那儿遭受涂炭的损失。博古斯瓦夫王公对他毫不阻拦,相反,倒是高高兴兴地给他送行,只是临别时对他说:

“阁下现在该明白了吧,为什么我要把你们带回陶拉盖。坦率地说,你们该感谢我的救命之恩。”

奥伦卡单独留了下来,跟库尔维耶茨小姐相伴相守,她俩躲进自己的房间闭门谢客,除少数几个妇女之外,其他人一概不见。而当这些妇女给她们传报消息,说王公准备出征去攻打波兰部队时,奥伦卡起初还不肯相信,但她想证实消息是否有误,便吩咐去把凯特林请到她的房间里来,因为她知道,这位年轻的苏格兰人在她面前什么都不会隐瞒。

他立即来到她的跟前,他为有机会给传唤去见这位统治着他的灵魂的小姐,能跟她交谈片刻而感到喜不自胜。

比莱维奇小姐一见到他,开口便问道:

“骑士阁下,陶拉盖流传着许多消息,我们给搅得晕头转向,简直就像在森林里走迷了路。一些人说,王公总督是自然死亡;另一些人又说,他是给马刀劈死的。请告诉我,他究竟是怎么死的?原因何在?”

凯特林犹豫了片刻,显然他是在跟自己天生的怯懦作斗争,最后他满面绯红,回答道:

“王公总督的倒台和死亡,原因是小姐!”

“我?……”比莱维奇小姐大吃一惊,又问道。

“是的,因为我们的王公宁愿留在陶拉盖而不愿去救自己的兄长。因为你,小姐,他忘记了世上的一切……”

现在轮到她满面通红,活像一朵盛开的红玫瑰。

出现了片刻的静场,他俩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苏格兰人无言地站着,手里托着圆檐帽,眼睛低垂,脑袋耷拉到胸口,显出一副对小姐毕恭毕敬的样子。终于他抬起了头,抖了抖他那浅黄色的鬈发说道:

“小姐,如果我的话冒犯了你,请允许我双膝跪倒在你的脚前请求你的宽恕。”

“别这么做,骑士阁下。”姑娘眼见年轻的骑士已在弯下自己的膝盖便赶忙说道,“我明白,你说的一切都是出自你的真诚的心,因为我早就发现,你对我怀有善意。难道不是吗?难道阁下不希望我好?……”

军官抬起他那双天使般湛蓝的眼睛,把一只手按在心口,用一种宛若清风的悄声细语,又像是悲凉的叹息说道:

“啊,小姐!小姐!……”

顿时他又吓了一跳,生怕自己说得太多,于是又把脑袋耷拉到胸口,摆出一副宫廷侍从的谦恭姿态,仿佛在聆听心爱的公主的懿旨。

“我在这里,生活在陌生人中间,无人关照,”奥伦卡说,“虽说我能照拂自己,虽说上帝会保佑我免遭不测,可是别人的帮助总是需要的。阁下是否愿意成为我的兄弟?你是否愿意在必要时给我一点儿提示,好让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好让我能避开各种陷阱呢?”

说完这番话,她便向他伸出了手去,而他则立即双膝跪地,尽管姑娘禁止他下跪,他还是跪下了,并且亲吻了她的手指尖儿。

“说吧,阁下,在我周围究竟出了什么事?”

“王公爱上了小姐。”凯特林回答,“难道小姐一点儿都没觉察?”

姑娘用双手捂住了脸。

“我看得出,又看不出。有时我仿佛觉得他只是对我很好……”

“很好!……”军官像回声似地重复了一遍。

“不错。可有时我也想到,我这不幸的人或许会在他心中激起某种欲念,可每当我头脑里出现这种念头时,我便竭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因为我认定我不会受到从他那方面来的任何进攻性威胁。我曾为他给我所做的一切对他感恩戴德过,上帝明鉴,我并不指望他什么新的恩惠,同时,还对他已向我显示出的那些善意行为害怕得要命。”

凯特林松了一口气。

“我可以大胆讲吗?”军官沉吟片刻之后问道。

“讲吧,阁下。”

“王公只有两名心腹,那便是萨科维奇市政长官和帕特尔松,而帕特尔松跟我很要好,因为我们俩来自同一个国度,他对我处处关怀备至。所以,凡我知道的事,都是从他那儿听来的。我知道,王公爱上了小姐,他心中欲火如焚,简直就像火柱上燃烧的焦油。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所有那些宴会、狩猎、骑士赛马比武,还有那次围猎较量——由于王公当时出手太狠,自那以后,我至今仍在咯血——所有这一切活动,全是为了取悦小姐。王公爱你,小姐,爱得神魂颠倒,可惜他内心燃烧的是不洁之火,因为他只想使小姐蒙羞受辱,并不想跟小姐永结丝萝;哪怕他身为王公,甚至是统治整个世界的大帝,恐怕再也找不到比小姐更有价值的配偶,可他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姑娘……雅努什的女儿安娜郡主以及她的全部家产,早已说定是他的。这一切我都是从帕特尔松那里获悉的,而且我愿以伟大的上帝和至圣的福音作证,我说的全是实情。小姐,你不要相信王公,你不要相信他的善举,你千万别见到他的克制便以为自己是绝对安全的。你要小心防备,你要提高警惕,要善于保卫自己,因为他们这儿所走的每一步都在为你设置陷阱。帕特尔松对我讲的那些事,吓得我胸口都憋住了气。人世间的罪犯没有哪个能比得上萨科维奇的……他的恶毒我没法说,简而言之,就是说不出口!假若不是我曾向王公盟誓,要矢忠卫护他的人身和生命安全,那我,小姐,定会用我这只手和这把剑把你从无休止的凶险中解救出来……而且一旦需要动刀,我头一个要砍掉的就是萨科维奇……是的,在我想要砍掉的所有的人中,头一个要砍掉的就是他!甚至先于我在自己祖国的许多仇家,那些人曾使家父流过血,掠夺了我的产业,把我变成了一个流浪汉,变成了一个卖身投靠别人的雇佣兵……”

说到这里,凯特林激动得浑身发抖,好一阵子他只是用手紧压剑的护手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然后他渐渐恢复了平静,便一口气讲明了萨科维奇给王公出的那些罪恶招数。

令凯特林大为惊诧的是,亚历山德拉小姐面对眼前威胁着自己安全的万丈深渊,却表现得相当平静,只是她的面色变得煞白,使她看起来显得更加庄重。在她那威严的目光里,反射出的是百折不挠的意志。

“我会保护自己!”她说,“愿上帝和圣十字架助我!”

“王公迄今尚不肯采用萨科维奇出的主意,”凯特林补充说道,“但是,如果他看到他自己选择的道路是条不可能达到目的地的死胡同,那时……”

于是他向小姐数说了使博古斯瓦夫有所顾忌、决心难下的种种原因。

小姐听着,柳眉倒竖,可也不过分经心,因为她已开始考虑如何才能逃脱王公这个令人恐怖的庇护。但既然整个国家没有一处不是血雨腥风,兵革满道,也就难以明确制定逃跑的计划,再者,有关逃跑的事,她以为最好是闭口不提。

“骑士阁下,”直到最后她终于说道,“请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博古斯瓦夫王公究竟是站在瑞典国王一边还是站在波兰国王一边?”

“这对于我们中的任何一人都不是秘密。”年轻军官回答说,“我们王公渴望参与瓜分这个共和国,以便为自己捞到好处,把立陶宛变成分封的公国。”

说到这里他突然住了嘴,看起来似乎他的思绪在不由自主地跟着奥伦卡的思绪转,因为过了片刻,他又补充说:

“选帝侯和瑞典人都在帮助王公做事,既然他们将占领整个共和国,那么如果他不打定主意,在他们面前就将无藏身之地。”

奥伦卡没有吭声。

凯特林又等待了片刻,不知姑娘是否还想问他些什么,但她始终一声不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有分寸的苏格兰人觉得不便再打扰,于是便将身子弯成了两截,向她鞠躬告别,圆檐帽上的鸟翎都拂到了地板上。奥伦卡也向他伸出了手,说道:

“谢谢,骑士阁下!”

军官没有转身,只是倒退着向门口走去。

骤然姑娘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晕,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说道:

“请留步,骑士阁下,我还有一句话想问你。”

“小姐的每一句问话,对我来说都是一种恩宠……”

“阁下该会认识……安德热伊·克密奇茨骑士的吧?”

“是的,小姐……在凯代尼艾我跟他有过接触。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皮尔维什基,当时我们正从波德拉谢向这边进军。”

“那么,王公所言是否属实?他说,克密奇茨骑士曾向他表示想要谋害波兰国王,此事可是真的?”

“我不清楚是否确有其事,小姐……我只知道,在皮尔维什基他俩曾在一起商量过什么,然后王公跟他一起进入了森林,好长时间没有返回,帕特尔松都开始担心了,还派出了兵马前去接应。这支队伍恰好是由我带领的。我们遇到王公正在往回走。我注意到他心绪烦乱,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仿佛在精神上受了很大的刺激。他还自言自语,这在他是从未有过的现象。我还听见他似乎在说:‘只有魔鬼才敢做下这号事……’至于更多的情况,我也不清楚……只是后来,当王公提起克密奇茨曾向他表示企图干那件事时,我心里就琢磨:如果真有那么回事,就必定是在那时发生的。”

比莱维奇小姐抿紧了嘴唇。

“谢谢。”她说。

眨眼工夫房间里便只有她独自一人。

逃跑的想法完全控制了她。她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使自己跟这些龌龊的地方一刀两断,彻底摆脱这个居心险恶的王公的权力的钳制。可是能逃到哪里去呢?如今城市和乡村都在瑞典人手里,修道院都给炸成了废墟,一座座城堡被夷为平地,整个国家到处是蜂屯蚁聚的大兵,还有比他们更可怕的从部队里流散出来的逃兵、匪盗,以及形形色色的流氓、无赖、泼皮、光棍。一个姑娘家投身如此猖獗的暴风雨中,除了成为牺牲品,等着她的又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呢?谁会跟她一起出逃?库尔维耶茨姨妈、叔父鲁斯涅的持剑官,还有她手下的十几名仆从。这些人就是使尽浑身解数又怎能保护她呢?……或许凯特林愿意保护她,或许他还能找到少数忠诚的士兵和朋友愿与他结伴护送,可是,凯特林爱上了她已是显而易见的事,又怎能欠他偌大的情?日后又得用多么大的代价来回报他。

再说,她又有何权利让这么一个几乎是刚长大成人的青年担此干系,断送他的前程?如果她除了友谊就再也没有别的能对他作出奉献,又怎能让他冒此遭追缉、面临灭顶之灾的风险?因此,她在自忖自问:她该怎么办?能逃往何处?因为威胁她的在这儿那儿都是毁灭,在这儿那儿都是蒙羞受辱啊!

就是在这样一种内心矛盾中,她开始热切祈祷,特别是反复念着一篇祷文,那是她的老团队长祖父当年每逢凶险时常念的,祈祷文的起始句是:

上帝让你带着婴儿摆脱凶险

免遭希律王的摧残,

向你指明一条去埃及的路

为了确保你平安……

这时突然刮起一阵大风,窗外果园里的树木发出可怕的喧嚣。虔心祈祷的姑娘猛地想起一片茂密的森林,她自幼便生活在那片森林的边缘,并在那里长大成人。她一想到在大森林里能找到唯一安全的避难所,顿时便像有道闪电划过她的脑际,照亮了她的心口。

于是奥伦卡深深舒了一口气,因为她所要寻觅的终于给她找到了。就这么办!去杰龙卡,去罗戈夫原始森林!敌人不会到那里去的,匪盗也不会去那里拦路抢劫。在那里,即便是土生土长的人也可能迷路,可能会在密林里摸索着走,一直摸索到死,更何况是外乡异客,又怎能识辨那里的道路呢?到了那里,陀马舍维奇猎户和烟熏火烤的烧炭人斯塔克杨族人自会保护她;如果这些人不在,如果他们统统跟随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上了战场,她还可以穿过这片森林走得远远的,到别的省区,到别的原始森林去寻找一块平静的处所。

想起了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奥伦卡蓦地喜上眉梢。这才是她理想的保护神!他是位正派的军人,他这把刀所向无敌,只要有他这把刀的庇护,任他克密奇茨,任他拉吉维尔兄弟,都将把她无可奈何。这时姑娘才猛然省悟,正是他,当初在比莱维切生擒活捉克密奇茨时,曾苦口婆心地劝告过她,要她去比亚沃维耶扎原始森林寻找平静的藏身之地。

他讲得多么正确!罗戈夫原始森林和杰龙卡原始森林都离拉吉维尔家族的人太近,而在比亚沃维耶扎周围就驻有萨皮耶哈的兵马,正是此人刚把一个最凶恶的拉吉维尔从地面上铲除了。

那就去比亚沃维耶扎,去比亚沃维耶扎!哪怕今天就走,哪怕明天就走!……只等鲁斯涅的持剑官回来,她就立刻动身,绝不延宕!

比亚沃维耶扎幽暗的密林深处必将给她庇护,而后,只待战乱风暴平息,修道院便是她终生的庇护所。或许只有那里才能给她真正的平静,才能使她忘记所有的人,忘记所有的痛苦、悔恨、轻蔑……

[800] 指安娜·玛丽亚·拉吉维尔,她是雅努什·拉吉维尔与他的前妻卡捷琳娜·波托茨卡所生。​

[801] 科尔内流斯·勒玻斯(公元前1世纪),古罗马作家、历史学家,《名人传记》的作者。​

[802] 希律王即希律一世,是《圣经·新约》中的人物,犹太国王,生于公元前73年,死于公元前4年。希律王晚年时,耶稣降生,希律王要灭耶稣于襁褓之中,差人将伯利恒城及其四周所有的男孩,凡两岁以内的都杀尽了。​

[803] 典出《圣经·新约》,约瑟在梦中受到主的使者的指点,深夜和马利亚带着婴儿逃往埃及,躲过了希律王的迫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