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斯涅的持剑官数日之后返回。尽管他持有博古斯瓦夫签发的特别通行证,可他只到了鲁斯涅;去比莱维切已是毫无意义,因为人世间已经没有那座庄园了。前不久,耶稣会神甫斯特拉舍维奇率领自己的队伍同瑞典大尉罗斯萨在那里进行了一场恶战,瑞典兵把比莱维奇家族老屋的宅院,附属建筑物和整个村庄都烧成了灰烬。那里的居民不是进入了森林便是结成了武装帮伙,昔日富庶的村庄如今只留下了土地和水。
一路上到处都塞满了“盗匪”,他们原是形形色色部队里的逃兵,相聚结成了一个个相当大的群体,专门从事持械抢劫,甚至连规模较小的城防部队遇到他们也难以自保。这样一来,持剑官甚至没法弄清埋在自家果园里的钱财和那些用几只盐桶装着的银器和珠宝是否还在。他回到陶拉盖时怒气冲冲,痛心疾首,心中装满了对破坏老屋的人的刻骨仇恨。
他的一只脚刚跨出没有弹簧的敞篷马车,奥伦卡就急忙把他拉进了自己的房间里,把哈斯林–凯特林对她讲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这老贵族一听气得浑身哆嗦。他自己没有后代,对这姑娘就像对自己的亲生闺女一样疼爱。他良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握住了刀把,狠狠地摇晃着,最后他双手抱头,终于喊出了这么一句:“谁是有德之人,就只有拼命!”
“Mea culpa,mea maxima culpa!”他接着说道,“有时我脑子里也曾想过,而且这个人那个人也曾对我悄声嘀咕过,说那地狱的魔鬼沉入了对你的爱恋,而我却未加阻拦,什么也不说,还两手叉腰得意地思忖:‘那就让他娶她吧!’我们既是戈谢夫斯基家族的亲戚,跟蒂曾哈乌兹家族也有姻亲关系……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跟拉吉维尔家族联姻?为了我这不知深浅,为了我这自负,上帝在惩罚我……这个卖国贼哪里是想攀上一门好亲!成为我们这样的一门亲戚!……他像贵族府邸的公牛对待村子里尚未下犊的母牛一样!但愿他给人大卸八块!……不过,你等着瞧,我这只手和这把刀还管用,定要头一个叫他流血!……”
“现在该考虑的是如何自救。”奥伦卡说。
接着她便提出了自己的逃跑计划。
持剑官喘过气来,注意地听着,最后说道:
“我倒宁愿集结农奴组成武装帮伙!我要袭击瑞典佬,像别人都在搞的袭击一样,像克密奇茨当年袭击霍万尼斯基一样。你留在森林里或是田野里,都比呆在这卖国贼、异教徒的府邸要安全得多!”
“好,就这么办!”姑娘回答。
“对逃跑的计划我不仅不反对,”持剑官激动地说,“而且我认为越早行动越好……农奴我有的是,大镰也不缺。他们烧掉了我的庄园,没什么了不起!我会从别的村庄招集农民……比莱维奇家族所有已经上战场的人统统都会到我身边来。我们会让你瞧瞧血浓于水是怎么回事,王公崽子!我们会让你瞧瞧比莱维奇家族的厉害,辱没比莱维奇小姐的清誉会是个什么下场……你大不了是个拉吉维尔,有什么了不起!比莱维奇家族没有出过统帅,可也从来没有出过卖国贼!让我们瞧吧,整个日姆兹究竟会跟谁走!”
说到这里,他转向奥伦卡说道:
“我们先把你在比亚沃维耶扎安顿好,然后自己再返回这里!只能这么办,此外别无他法!为了这侮辱他必须受到惩罚,因为这是对整个贵族等级的侵犯和伤害。谁不跟我站在一起,谁就是孱头!上帝会保佑我们,贵族兄弟对我们都会鼎力相助,到那时且看火与剑的威力!比莱维奇家族绝不逊于拉吉维尔家族。他要逞凶,我们将奉陪到底!谁不跟我们站在一起,谁就是孱头!谁不敢在卖国贼眼前挥舞宝剑,谁就是孱头!国会、议院、整个共和国都会站在我们一边!”
说到这里,持剑官面红如血,头发铁竖,一个劲儿地用拳头擂桌子。
“跟拉吉维尔这一仗是非打不可了。打这一仗比打瑞典佬更加紧迫,因为我们受辱就是整个骑士等级受辱,就是所有的法律都受到践踏,就是整个共和国受辱,就是动摇了共和国的根基,谁不明白这一点,谁就是糊涂虫!如果我们不报仇雪耻,不痛惩卖国贼,这个国家就必定要灭亡!”
这老人越说,一腔热血就越像滚了锅一样翻腾,以至奥伦卡不得不反过来安慰他。在此之前,这位持剑官始终保持着平静的心态,虽说他仿佛觉得不仅是祖国,而且整个世界都在走向灭亡,直到比莱维奇家族受到触犯,他这才从中看到祖国真正面临了最可怕的深渊,于是他便像一头猛狮那样发出了咆哮。
奥伦卡小姐向来对他具有极大的影响力,因而自有办法最终让他息怒。她向叔叔解释说,为了他们能得救,为了逃跑能成功,正是需要绝对保密;有关他们的设想,在王公面前是绝对不能露出任何蛛丝马迹的。
他郑重承诺,一定按她的提醒行事,然后他俩便在一起仔细商议逃跑的方案。事情看来并不太难,因为他们的行动似乎根本就没有受到监视。持剑官决定,首先派遣一名亲随给各处田庄管事送信,要他们迅速召集属于他和属于比莱维奇家族其他成员的所有村庄的农民,并且将他们武装起来。
然后他派六名可靠的家仆佯称去比莱维切运来装有钱财和金银器皿的盐桶,而实际上是让他们带好马匹、行囊和粮秣呆在吉尔拉科尔附近的森林,在那里等候持剑官和小姐。他们叔侄自己的安排是,带两名仆从乘雪橇离开陶拉盖,装作只是去附近的加夫纳,然后换乘快马拼命奔跑。因为他们经常去加夫纳看望库丘克–奥尔布罗托夫斯基夫妇,有时还留在那里过夜。因此他们预料这次出行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不会有人跟踪追击,大概在两天或者三天之后,他们便能进入难以通行的密林深处,且有武装帮伙的卫护。由于博古斯瓦夫王公不在陶拉盖,这就加大了他们实现这一计划的希望。
托马什·比莱维奇此刻正忙于做上路的准备。第二天送信的亲随便给打发走了。第三天持剑官便跟帕特尔松详尽地谈起了自己埋有钱财的事,据他说,那是一笔超过十万的巨款,需要运到安全的陶拉盖来。帕特尔松很容易便相信了他的话,因为这位贵族一向被认为是个富豪,而实际上也确实非常殷实。
“那就让他们尽快运来吧。”这苏格兰人说,“如有必要,我还可以派兵护送。”
“有关我搬运钱财的事,知情的人越少越好。我的家仆都是可靠的,我吩咐他们用麻丝覆盖盐桶,因为从我们这边运麻丝去普鲁士出售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不足为奇;也可用桶板覆盖,见到桶板谁也不会眼馋。”
“最好用桶板,”帕特尔松说,“因为只消用刀剑或矛枪在麻丝上一捅,就能探出大车底部装载的别的什么了。至于那些钱,阁下最好是以借款形式交给王公。据我所知,他急需钱用,因他的岁入目前难以到手。”
“我巴不得以此为王公效力,使他不必为钱的事操心!”贵族回答。
谈话至此结束,一切似乎进行得再顺利不过了。随后六名家仆便如期出发,而持剑官和奥伦卡也将于次日成行。
谁知就在这天晚上,博古斯瓦夫出乎意外地带领两路普鲁士雇佣骑兵团队返回了陶拉盖。他的事定是进行得不太顺利,因为他回来时怒气冲冲,心烦意乱。
当晚他就召开了军事会议,出席的有选帝侯的全权代表塞伊德维兹伯爵、帕特尔松、萨科维奇以及雇佣骑兵团队长基里兹。会议一直持续到深夜三点钟,议题就是远征波德拉谢,去攻打萨皮耶哈总督。
“选帝侯和瑞典国王都尽量给了我增援兵马,”王公说,“两个目标我总能达到其中之一:或者在波德拉谢还能遇到萨皮耶哈,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将他彻底歼灭;或者遇不到他,那时我们就能兵不血刃地占领波德拉谢。但是,为达此目的急需筹款,而无论是选帝侯还是瑞典国王陛下都没有给我分文,因为他们自己也没有。”
“如果在殿下这儿筹不到钱款,又能到谁那儿去寻求解决呢?”塞伊德维兹伯爵应声回答说,“全世界的人都说,拉吉维尔家族的钱财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对此博古斯瓦夫回答:
“塞伊德维兹伯爵,如果我能从我世袭的产业里收到所有的进益,那么我的钱财肯定比你们五位德意志王公的钱财加在一起还要多。但是国家正遭战乱,岁入不能到手,或是给叛乱分子夺走。当然,还能凭开出的借款单据从各普鲁士城市筹到现款,但是,阁下最清楚,在那些城市里发生了什么事,恐怕他们只肯为杨·卡齐米日一人慷慨解囊,别人都休想让他们打开钱袋。”
“哥尼斯堡呢?”
“在那儿我能筹到多少已全部拿来了,可那实在少得可怜。”
“我有幸能为殿下分忧,给殿下出个绝妙的主意。”帕特尔松说。
“我倒希望你能用现款为我分忧。”
“这主意就等于是现款。不迟不早正好是昨天,比莱维奇持剑官就对我提起过,说他在比莱维切的老屋的果园里埋有大宗钱财,说他想将其运到这儿来,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以便在必要时按王公殿下出具的借款单据将这笔钱交给王公殿下。”
“太好啦!你简直是从天上给我掉下来的财神爷,这老贵族也是!”博古斯瓦夫叫嚷了起来,“不过,他那宗财富真的很大吗?”
“不算银器和珠宝,仅现款就超过十万,而那些贵重物品差不多也值这个数目。”
“银器和珠宝贵族是不肯换成现金的,但是可以抵押。我真感谢你,帕特尔松,这笔巨款对我实在是来得正好,能解决我的燃眉之急。我明天一早就得去跟比莱维奇谈谈。”
“那就由我事先去知照他一声,因为正好明天他要带小姐去加夫纳看望库丘克–奥尔布罗托夫斯基夫妇。”
“去关照他一声,请他跟我见面后再去。”
“他已把家仆打发走了,只是我担心他们能不能安全抵达。”
“可以派一个团队随他们前往。这事好商量解决。这对我实在是及时雨,及时雨!而且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如果我用这个忠君派和爱国者的金钱从共和国手里夺走波德拉谢,岂不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于是王公宣布休会,起身告退,因为他还得把自己交给那些贴身侍仆修饰一番。那些人的任务是每天夜里在他临睡之前用沐浴、涂油、按摩以及各种各样只有国外才时兴的美容术来保养他那异乎寻常的美观外表,这些措施通常得花上一个钟头,有时得花两个钟头。王公来回奔波,旅途劳顿,加之时间太晚无法休息,即便是没有这番折腾,也已精疲力竭。
翌日清晨,帕特尔松留住了持剑官和奥伦卡,通知他们说,王公急于跟他们见面。出行的时间只好推迟,可他们并未过分不安,因为帕特尔松没有说明留住他们的意图何在。
一个钟头后,王公来了。尽管托马什持剑官和奥伦卡都相互郑重承诺过,要像往常一样接待王公,可是他们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表现出原先的那种热情。
见到年轻的王公,奥伦卡的面色陡然变得煞白,持剑官浑身的血也都涌到了脸上。良久,他们站在那儿,神色尴尬,情绪激动;努力想恢复惯常的平静,却是徒然!
王公恰恰相反,依旧是那么悠然自得,风度翩翩,只是眼里的光芒略显黯淡,面部的脂粉的鲜艳也略逊于往常。可他那身用银丝缀满珍珠的晨装衬托出他白皙的脸庞,使他显得俊美非凡。他把那叔侄二人扫了一眼,立即发现他们接待他的态度较之平日似乎两样,看不到一向那种春风满面、喜上眉梢的神采。他立刻便想到,这两个忠君派定是获悉了他和瑞典人的关系,才在接待上显得这般冷淡。
于是他打定主意,要立即撒把沙子来迷住他们的眼睛。在说过平日见面常有的那一套恭维话之后,他说:
“持剑官阁下,阁下多半已经听说,我遇到了怎样的不幸……”
“殿下话中所指,可是令兄王公总督去世的事?”持剑官问。
“并不只是他谢世一事。诚然,那是可怕的打击,但毕竟我不得不听从上帝的意旨,我以为上帝已慷慨报偿了家兄所有的屈辱,只是上帝又把新的重担压在了我身上,因为我不得不进行一场内战,而内战对于每个爱国公民都是苦涩的命运……”
持剑官一声不吭,只是侧目朝奥伦卡投去了心照不宣的一瞥。
王公继续说了下去:
“惟有上帝知道我付出了怎样的操劳,怎样的艰辛,以怎样的代价好不容易才使和平事业有了结果,差点儿就要签署和约了。瑞典人将撤出波兰,不要求任何报偿,只期望国王和各等级人士承诺,在杨·卡齐米日驾崩之后,查理·古斯塔夫经选举登上波兰的王位。有如此雄才大略的猛士入主波兰,对共和国自是一种拯救。而尤其重要的是,他将立即发兵,增援乌克兰战线,以抗击莫斯科的进攻。如此共和国便将江山永固,更可开疆拓土;但此举不合萨皮耶哈的心意,因为这样一来,他就没有借口欺压拉吉维尔家族的人。所有的人都表示赞同上述和约条款,惟独萨皮耶哈拥兵自重,坚决反对;祖国在他心目中轻如鸿毛,他只图一己之私利,纠缠于个人恩怨。事情发展到这般地步,以至不得不跟他兵戎相见,如此遵照杨·卡齐米日和查理·古斯塔夫的密约,将讨伐萨皮耶哈的使命托付于我。瞧,就是这么回事!有为国效力的机会我从不找借口推诿,因此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使命,虽说将会有不止一个人要冤枉我,会认为我只是出于公报私仇而进行一场兄弟之间自相残杀的战争。”
对此持剑官回答:
“知王公殿下者莫如我等,我们绝不会为任何表面现象所蒙蔽,而且总能理解殿下真实的意图。”
说到这里,持剑官对自己的狡黠和政治风度颇为得意,非常明显地冲奥伦卡眨了眨眼睛,这使姑娘吓了一跳,生怕王公看出这些暗示的含义。
但王公还是发现了他们二人表情发生变化的奥秘。
“他们不相信我。”博古斯瓦夫暗自思忖。
虽说他脸上未露出半点愠色,心里却受到严重触犯。他一向坚定不移地认为,谁对拉吉维尔表示不信任,就是对他的一种莫大的侮辱,哪怕当时这种不信任只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
过了片刻,王公才又说道:
“帕特尔松告诉我,说阁下想凭借款单据把自己的现金交给我。我很乐意满足阁下的愿望。当然,我得承认,现款此刻对我正好派得上用场。一旦局势平静下来,你想怎么办都行,或是你收回这笔现款,或是我将几座田庄抵押给阁下。反正不管怎么做,都得对阁下有利。”
说到这里,王公转身对奥伦卡说道:
“请原谅,小姐,请原谅我们在小姐这样完美的人儿面前,谈论的既不是什么高尚的感情问题,也不是无忧无虑的田园雅趣;恕我不得不谈这类钱财俗事,有渎清听。只是值此艰难时世,不能纵情表达对小姐的倾慕和赞赏而已。”
奥伦卡垂下了眼睛,用手指尖提了提衣裾,习惯地行了个屈膝礼,同时什么也不想作答。
这时,持剑官在脑子里形成了一个愚蠢透顶的方案,可他却自以为是精明绝世。
“这样我就能带着丫头溜之大吉,钱也不借给他了。”他暗自得意地想。
然后他干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又把头顶抚摩了好几遍,说道:
“能给王公殿下提供方便,对我是件再愉快不过的事。当时并没把所有的情况全部告知帕特尔松。另外还有半坛子金币是单独埋的,为的是若遇风险不致丧失全部现款。除此之外,又有若干桶钱财属比莱维奇家族其他成员所有,这笔钱是在我离家外出时由这位小姐主持埋藏的,惟有她才能测算出埋藏的地点,因为当初搬盐桶的人已不幸去世。恳请殿下允许我们叔侄俩走一趟,这样就能把所有的钱财统统运来。”
博古斯瓦夫朝他投去了敏锐的一瞥。
“怎么会是这样?帕特尔松说,阁下已然派去了家仆,既然他们去了,就该知道钱财埋藏的地点。”
“可是另外那笔钱财,除了她谁也不知道埋在何处。”
“应当是埋藏在某个可以口头说清或在纸上容易delineare的明显地方。”
“口说的话一阵风,听过就忘;画在纸上的示意图,下人们又看不懂。不如我们叔侄俩亲自去走一趟。瞧,就这么回事!”
“我的天!阁下对自己的果园定是了如指掌,所以阁下自己去一趟就足够,又何必劳烦比莱维奇小姐?”
“叫我一个人去可不行!”持剑官断然回答。
博古斯瓦夫再次用审视的目光瞥了他一眼,然后调整了姿势,坐得更加舒适一些,用拿在手里的马鞭轻轻地拍打着马靴。
“一定要小姐同行?”他说,“那好!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我得派两个团队护送你们去并把二位带回。”
“我们不需要任何团队。我们自己去,自己返回。那是我们自己的家乡,在那里我们不会受到任何威胁。”
“作为亲切而体贴的主人,为自己的客人着想,我不能同意比莱维奇小姐在没有武装护卫的情况下出这样的远门。请阁下作出抉择:要不你自己去,要不就派武装护送你们二位去。”
持剑官发现,自己已落入了自设的圈套,这使他无名火起,忘记了一切防范,吼叫了起来:
“我也请殿下作出抉择:要么让我们自己去,不派团队押送;要么我就不给钱!”
亚历山德拉小姐用恳求的目光望着持剑官,向他示意要冷静,可他已是火得满面通红,直喘粗气。他这个人天生谨小慎微,甚至相当怯懦,遇事随和忍让,与人无争,可一旦事情超过了他所能忍受的限度,一旦他对谁动了肝火,或者事情涉及到比莱维奇家族的声誉,他就会以不顾一切的胆量扑上前去,挥拳相向。哪怕是面对最强大的敌人也无所畏惧。
此刻,他正是豁出去了。但见他暴跳如雷,左手叉腰,右手使劲摇晃着佩刀,使尽浑身的力气扯起嗓门儿大喊大叫: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们是俘虏?难道有人想禁锢自由的公民?难道有人竟敢践踏根本大法?”
博古斯瓦夫泰然自若地靠在椅背上,眼睛专注地端详着持剑官,脸上并无明显的愠色,只是他的目光每一刻都在变得更加冷峻,手里的马鞭越来越急促地拍打着马靴。倘若持剑官对王公的了解能更深一点,那就该知道他正在将多么可怕的危险往自己的头上兜揽。
简而言之,跟博古斯瓦夫打交道是件危险的事,之所以危险和可怕是因为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他这个温文尔雅的宫廷骑士,这个一向很有涵养的外交家什么时候会突然变成一个野性十足、飞扬跋扈、恣行无忌、以东方暴君的残酷手段蹂躏任何反抗者的权贵。这类人物在欧洲第一流的宫廷受到极其完备的教育,习得礼仪,看起来文质彬彬,雍容华贵,神采飘逸,待人接物谨言慎行,讲究分寸,宛如一簇盛开的神奇的硕大的花,可在花下隐藏着的却是一头吃人的老虎。
可惜持剑官对此一无所知,狂怒使他气昏了头,但见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叫嚷说:
“王公殿下别再伪装下去啦,因为大家对你已是洞晓一切!……奉劝你小心点儿。既然你已背叛了祖国,在国法审判面前,无论你所竭诚效忠的主子是瑞典国王还是选帝侯,抑或是你的王公爵位,统统都救不了你的命,而贵族的刀剑迟早总要教会你懂得点儿规矩……年轻人!”
博古斯瓦夫一听此言,霍地站了起来,霎时间那根马鞭在他那双铁手里被折成了好几碎截儿,跟着他把马鞭的碎截儿刷地甩在持剑官的脚前,用一种令人恐怖的、压低了的嗓音悻悻地说道:
“瞧,这就是你们对我的权利!瞧,这就是你们的审判庭!瞧,这就是你们的贵族特权!”
“可怕的暴力!看你敢于践踏国法!”持剑官吼叫道。
“给我住嘴,你这小贵族!”王公咆哮起来,“看我不把你碾成齑粉!”
说着他便朝持剑官走了过来,眼看就要动手抓住这惊愕的贵族的胸口把他扔到墙壁那边去。
突然,比莱维奇小姐站在了他俩中间。
“殿下想干什么?”她冷峻地问道。
王公站住了。
姑娘立在他面前,鼻孔翕动着,杏脸桃腮涨得通红,眼睛冒火,那模样儿活像个震怒的弥涅耳瓦。她的胸脯在紧身衣下如海浪般地起伏,愤怒中的姑娘显得那样美,博古斯瓦夫给镇住了,出神地望着她,一时间难以抑制的情欲重又勃发起来,浮现到他脸上,犹如藏匿在他那灵魂之穴里头的所有毒蛇一齐爬上他的颜面。
转眼之间他怒气全消,恢复了理性,却始终盯着奥伦卡目不转睛地看了又看,似乎永远也看不够。最后,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了,脑袋耷拉到了胸前,说道:
“请原谅,天使般的小姐!……我内心充满了烦恼和痛苦,以致未能控制住自己,一时失态。”
说罢他就走出了房间。
这时奥伦卡却急得直搓手,而持剑官清醒过来后则一把揪住了自己的头发叫嚷道:
“是我把一切都搞糟了,是我害了你!”
王公整天都没露面。甚至午饭都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吃的,只由萨科维奇一人陪膳。他从心底给搅成一团乱麻,没法像往常那样明晰地思考问题。他发烧了,高烧不退。这预示着他得了严重的疟疾,不久这恶疾便以异常迅猛之势完全攫住了他。每当发作时,他便全身麻木,成了一具僵尸,不得不让人给他揉搓、按摩。可此刻他把自己这种状况看成是一种超凡的爱情力量使然,是得了相思病,认定他要么如愿以偿,要么就这么死去。
他向萨科维奇讲述了自己跟持剑官之间发生冲突的全过程,然后这样说道:
“我的手和脚都热得像火在烧,后脊梁上像有蚂蚁在爬,我感到嘴里又苦又涩,而且发烫。啊,真是见了一百个长角的鬼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在我是从未有过的!……”
“殿下,因为你塞了一肚子的疑虑和顾忌,就像是肚子里填满了麦糁馅的烤阉鸡……王公是只阉鸡,王公是只阉鸡!哈!哈!”
“你是个蠢货!”
“骂得好!”
“我不需要你给我出馊点子!”
“去吧,殿下,拿张诗琴到那小姐的窗下倾诉你的衷肠去吧,说不定持剑官……会让你瞧瞧……拳头的厉害。呸!真见鬼!堂堂的博古斯瓦夫·拉吉维尔难道竟是一个这么勇敢的人?”
“你是个笨蛋!”
“骂得好!我看殿下这是在对自己说话,是自己对自己说了大实话。勇敢点!勇敢点!别去考虑什么尊严啦!”
“你瞧,萨科维奇,我的卡斯托耳跟我亲热得不拘形迹,以至我经常一脚就踢中了它的肋骨;而你,弄不好会碰上更大的凶险。”
萨科维奇霍地跳将起来,装得就像刚才鲁斯涅的持剑官那样气得面红脖子粗。他有模仿别人的非凡天赋,此刻竟以酷似持剑官的口气大叫大嚷起来,谁若只听其声而不见其人,定会受他蒙骗。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们是俘虏?难道有人想禁锢自由的公民?难道有人竟敢践踏根本大法?”
“你安静点儿吧!别给自己惹麻烦!”王公烦躁地说,“在那边,有她挺身而出护着那个老蠢货,而在这儿可没有人护着你!”
“既然她愿站出来护着他,你就不妨把她抓来做抵押!”
“只能是这样,不可能有别的做法。可这里头定有什么巫术在起作用。要么就是她给我施了什么魔法,要么就是当时的星象作祟,简而言之,我一时全蒙了……你若看到她是怎样护着她那个癞皮狗叔叔,你要是看到她那副模样儿!……可你是个蠢货!……我脑子里发晕!你瞧,我这双手有多么烫!爱上这种姑娘,缠上了她这样的姑娘,跟这种姑娘……”
“生儿育女!”萨科维奇补充道。
“不错!是这样!你好像看透了我的心。必须如此,否则这烈焰会让我爆炸,就像爆炸一颗炸弹。天哪!我这是怎么回事……真是见了人间和地狱所有的鬼了!我是不是就只好跟她结婚?”
萨科维奇变得严肃起来。
“王公殿下,你千万别这么想。”
“我正是这么想的,我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哪怕有一个团队的萨科维奇整日里跟我啰唆,说什么‘王公殿下,你千万别这么想!’可我还得这么想,还得这么干。”
“嚯,我看得出,这已不是说着玩的!”
“我该是病了,我中了魔法,不可能是别的!”
“为什么殿下不照我的主意采取最后的手段呢?”
“看来我得走这条路了!但愿瘟疫吞噬掉所有那些噩梦,吞噬掉所有姓比莱维奇的人,吞噬掉整个立陶宛,连同所有的法庭,外加杨·卡齐米日。否则我不能成功……我看到,我是达不到目的的!我已经受够了!难道不是吗?有什么大不了的!有什么了不起!只因我是个蠢货,只因我至今总在权衡利弊,顾虑太多!我怕噩梦,怕比莱维奇家族的人,怕诉讼,怕那些小贵族大叫大嚷,怕杨·卡齐米日走运!……你对我说,我是个笨蛋,我是个蠢货!你听到没有?我命令你对我说:‘殿下是个蠢货!’”
“恕我不能遵命,因为这会儿你正经是个拉吉维尔,而不是什么加尔文宗的牧师。不过,王公殿下,你肯定是真的病了,因为我从未见过你这么激动过。”
“真的!不错,是病了。过去即便是陷入最大的困境,我也不过是摆摆手,吹吹口哨,等闲视之,可这会儿,我感觉到似乎有谁用踢马刺戳我两侧的腰部。”
“这事实在离奇,因为如果那姑娘蓄意给殿下施了什么魔法,那她就不应想到要逃跑,据殿下所说,他们叔侄俩原是想偷偷溜掉的。”
“里夫对我说过,这是土星的影响,这个月正好是土星上的恶气上升,使它失去了应有的光彩。”
“殿下,你不如以朱庇特作自己的保护神,因为这位天神就是不举行婚礼也照样能找到幸福。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是王公别去想什么婚礼的事,除非是假结婚。”
说到此,这位奥什米亚内的市政长官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请等一等,殿下……我听说在普鲁士有过类似的情况……”
“莫非是魔鬼在你耳边嘀咕了些什么?你不妨明说。”
但是萨科维奇许久一声不吭,终于他的脸上云消雾散,豁然开朗,说道:
“殿下,你该感谢自己的运气,一生中碰到了萨科维奇这么一个朋友。”
“又有什么新花样?又是什么馊点子?”
“哎,没什么新点子,我这就要给王公殿下当傧相了!”萨科维奇说着起身鞠了一躬,“这对一个穷酸小贵族可是莫大的荣幸……”
“别在这里出丑,有话快讲!”
“在蒂尔扎有个叫普拉斯卡或是叫别的什么名字的人,他当初曾是涅沃拉内的神甫,给削职后改宗成了路德派信徒,结了婚,受到选帝侯的庇护,如今跟日姆兹人做熏鱼买卖。帕尔切夫斯基主教原想等他返回日姆兹时抓住他,在那里等待他的肯定是火刑,但是选帝侯不肯交出自己的同宗信徒。”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干吗对我讲这种无聊的话!”
“跟殿下有什么关系?应该说是有的,因为他能把你俩连缀在一起,就像把衣服的衬里和面子缝在一起那样,明白吗,殿下?而他又是个蹩脚的裁缝,不属于任何行会,他缝制的衣服拆起来容易,明白吗,殿下?行会断不能承认他这种缝缀是合法的。这样一来,事情就办妥了,无需强迫,也不会有人大叫大嚷,事后可以砍掉裁缝师傅的脑袋,而你王公殿下还可以抱怨,说上了他的当,明白吗?可在此之前,已是crescite et multipl-icamini……我头一个就会向你祝福。”
“我明白,又不明白。”王公说,“我非常明白的是,我对面坐着个魔鬼!萨科维奇!你必定是个一降生人世便长了满口獠牙的吸血鬼。等待着你的是刽子手,不可能是别的下场……啊,市政长官大人!……不过,只要我活着,我绝不会让你有一根头发丝从你的头上掉落下来,还少不了你一份优厚的酬报……可我……”
“殿下,你不妨去向比莱维奇小姐郑重求婚,向她本人,也向持剑官重申前议。假若他们拒绝你,假若你求婚失败,你不妨命人剥下我的皮,用它来做朝圣的系鞋带,去罗马苦行赎罪。拉吉维尔若只求一时之欢娱,或许会惹人恼怒,可若是想娶谁为妻,试看谁能拒绝?用不着去奉承任何一个小贵族,殿下,你只消关照持剑官和小姐一声,就说鉴于选帝侯和瑞典国王在给你做媒,让你和毕邦特郡主联姻,在波兰和瑞典之间最后签订和约之前,你跟小姐成婚的事不得不暂时保密。再说,你们尽可按自己的意愿立下婚约,反正这一切将来两边的教会都得宣布无效……到那时还有什么可说的?”
博古斯瓦夫沉默了片刻,只是在他那张薄施脂粉的脸上显露出一些热病的红斑。
“没有时间,三天后我必须,必须发兵去攻打萨皮耶哈。”他终于说道。
“这样正好!如果时间宽裕反倒很难找到借口。难道不是吗?殿下尽可作些解释,就说只是由于时间仓促,不得不随便找个神甫赶快举行婚礼,不能按照通常的规矩办事,这在非常时期也是常有的。他们定会想:‘他这么急着办,是由于时间紧迫,不得不急!’那姑娘本是骑士之后,对征战一类的事并不陌生,殿下出征时自可把她带在身边……亲爱的王公,即便萨皮耶哈打赢这一仗,你至少也是半个胜利者。”
“好!好!”王公说。
也就在这时,他的疟疾第一次发作,牙关紧咬,再也吐不出一个词儿来。他先是全身僵硬,而后又开始浑身发抖,活像一条从水里捞出来的鱼那样,又蹦跶,又颤动。萨科维奇见此情状吃惊匪浅,可没等他传来医生,阵发就过去了。
[804] 拉丁语,意为:我的过错,我最大的过错。
[805] 吉尔拉科尔应为吉尔塔科尔,在凯代尼艾西约60公里处。
[806] 拉丁语,意为:画出图来。
[807] 此处的根本大法指波兰贵族法典,它规定贵族拥有人身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
[808] 卡斯托耳在此是狗的名字。这个名字出自希腊神话,卡斯托耳和波吕丢刻斯是孪生兄弟,一说他们是宙斯的儿子,后来成了难舍难分的兄弟情谊的象征。
[809] 朱庇特即希腊神话中的最高天神宙斯。除了他的妻子赫拉之外,他同别的许多女神生了许多子女,还同许多凡间女子发生爱情关系。
[810] 拉丁语,意为:生养众多。典出《圣经·创世记》,神照自己的形象造了人,又对他们说,要生养众多,遍满地面……
[811] 此处的两边教会指天主教和路德宗的教会。
[812] 此处的通常的规矩指波兰婚俗,按此婚俗,人们结婚前得先在教堂发布三次结婚预告,在无人反对的情况下才能在教堂举行婚礼;凡不在教堂举行婚礼者,教会不承认其婚姻为合法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