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古斯瓦夫王公跟萨科维奇谈话之后,翌日下午便直接去见鲁斯涅的持剑官。

“持剑官阁下,我的恩公!”作为开场白他这么说道,“上次是我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因为我在自己家里对贵客发了脾气。Mea culpa!……尤其不该的是,我竟使一位与拉吉维尔家世代友好的家族代表当众受辱。因此,我特来乞求宽恕。但愿我的当面诚恳认错能使阁下感到满意,并接受我的忏悔。阁下对拉吉维尔家族相知已久,你知道,我们从来是不轻易向人赔礼道歉的;但既然我开罪了年高的尊者,也就顾不得自己的身份前来请罪了。请多多包涵,我们家族的老朋友。我相信,你当不至于拒绝我向你伸出的手吧?”

王公说完这番话便伸出了手来。持剑官原先的一肚子怒气已经消散,也就不敢不伸出自己的手,虽说伸手时有那么点儿迟疑。

“王公殿下,请还我自由,那将是再令人满意不过的事了。”

“你们是自由的,你们可以走,哪怕今天就动身。”

“多谢王公殿下。”惊诧不迭的持剑官赶忙回答说。

“我只提出一个条件,上帝保佑,但愿你不会拒绝。”

“什么条件?”持剑官小心翼翼地问。

“但求你肯耐心地听,我这就讲。”

“既然如此,我就洗耳恭听,哪怕殿下一直讲到黄昏。”

“请别当即给我答复,请你仔细考虑,花上一个钟头,甚至两个钟头。”

“上帝明鉴,我只求能获得自由,我渴望和解。”

“阁下定能获得自由,只是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对其加以利用,不知你是否急于离开我的门槛。我希望你把我的家和整个陶拉盖都当成是自己的,这对我将是件很愉快的事。我的恩公!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反对比莱维奇小姐出远门?因为我猜到你们干脆是想逃跑,而我对阁下的侄女是一见钟情,爱她胜过爱自己的生命,为了能看到她,我会不惜每天泅渡赫勒斯蓬特海峡,就像勒安得耳去见赫洛一样……”

持剑官顿时又涨红了脸。

“殿下竟敢跟我谈这种事?”

“我要跟阁下谈的正是这件事,我的不同于一般人的恩公!”

“王公殿下!你不妨到王府侍女中去觅好运,别去碰贵族姑娘,你不要打她的主意!你可以囚禁她,你可以将她送进地牢,可你不得使她蒙羞受辱。”

“当然不能使她蒙羞受辱。”王公回答说,“但我可以向比莱维奇老人深深鞠躬,对他说:‘我向你请求,父亲!求你把自己的侄女嫁我为妻,因为没有她,我的日子怎么也没法过。’”

持剑官惊诧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好一阵子他只能抖动着八字胡,眼珠子都瞪得暴突了出来;然后他开始握起拳头擂自己的胸口,眼睛一会儿瞟向王公,一会儿环视整个房间,终于说道:

“我这是在做梦还是醒着?”

“你没睡着,恩公,你没睡着,为了让你更加确信,我,cum omnibus titulis再重复一遍:我,博古斯瓦夫·拉吉维尔王公,立陶宛大公国的御马监,谨向你,鲁斯涅的持剑官托马什·比莱维奇求亲,请你将令侄女,王家狩猎长的千金亚历山德拉小姐许我为妻。”

“怎么会是这样?我的上帝!王公殿下,你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吗?”

“我已再三考虑过了,现在该请你考虑考虑,我的恩公,这么一位骑士是否配得上小姐……”

“我一时已惊诧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你现在该清楚我是否有什么下作的意图吧……”

“殿下不嫌弃我家门第寒微吗?”

“比莱维奇家族就这么低微?你是这样看待你们的贵族纹章和家族的古老渊源的?这像比莱维奇讲的话吗?”

“王公殿下,我知道我们家族的历史源远流长,始祖的发祥地应一直追溯到古罗马,但是……”

“但是,”王公接茬儿说道,“你们家族从没出过元帅,也没出过宰相。这有什么关系!要知道,你们都是选帝侯,跟我的舅父勃兰登堡选帝侯无有差别。既然在我们共和国凡是贵族就有资格当选为国王,那么贵族脚下便没有什么跨不过的高门槛。我的持剑官大人,愿上帝重恩,让我能称你一声我亲爱的叔叔,我为勃兰登堡郡主所生,而家父则为奥斯特罗格斯基家的小姐所出,可我的祖父,永垂不朽的大克瑞什托夫——人称‘雷神’的那一位——曾荣任大统帅,宰相和维尔诺总督,也正是他,primo voto娶的就是普通小贵族的女儿索贝克小姐,而显爵冠冕并没从他头上掉落下来,因为索贝克小姐的出身门第无殊于别家。此后当先父迎娶选帝侯之女时,人们反倒大惊小怪,说他忘掉了自家的显赫地位,虽说他结的是封国侯门。真是活见鬼!这一切无非都是你们普通贵族的自傲。我的恩公,请你直言不讳地说说,难道你会认为索贝克家就高于比莱维奇家吗?嗯?……”

王公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极其亲昵地拍着持剑官的肩胛骨,于是,这老贵族便像蜡一样地软化了,回答道:

“愿上帝酬报殿下如此高尚的意图……我心上的一块石头落地了!哎,殿下!若不是还有信仰上的差别,那该多好!……”

“会有一位天主教的神甫来主婚,别的神甫我自己也不想要。”

“如此,我们将终生感激,因为这涉及到上帝的祝福,假若来个可耻的异教徒行使圣职,主耶稣定会拒绝为这婚姻祝福……”

持剑官说到这里便咬住了舌头,因为他想到讲这种话对于王公是件不愉快的事,但博古斯瓦夫却浑然不觉,反而宽厚地笑了笑,补充说:

“至于将来子嗣的信仰问题,我不会固执己见。为了贵府这位风华绝代的小姐,让我干什么都乐于从命……”

持剑官满面生辉,宛如有道阳光照射在他脸上。

“不错!上帝对这个傻丫头确实不吝恩赐了几分姿色……”

博古斯瓦夫又拍了拍持剑官的肩膀,然后低头凑近他的耳边悄声说道:

“我敢担保,头一胎定是个儿子,不仅如此,还得是个像画上的安琪儿一样漂亮的儿子。”

“嘻!嘻!”

“比莱维奇小姐所出准得个个漂亮,不可能是别个样子的。”

“应该是比莱维奇小姐跟拉吉维尔所出。”持剑官补充道,同时为能把这样两个姓氏联系在一起而心旷神怡,“嘻!嘻!瞧着吧,整个日姆兹会有一场大热闹……不过,一旦比莱维奇家族高攀发达了,那时,我们的仇家西青斯基家族又该说些什么呢?他们甚至连老团队长都不肯放过,尽管他是位古罗马式的伟人,在整个共和国无人不敬爱他。”

“尊敬的持剑官阁下,我们把西青斯基家族统统撵出日姆兹就是!”

“伟大的上帝!慈悲的上帝!你的圣裁玄妙莫测,如果你裁定西青斯基家族因嫉妒而气炸肚皮……那就照你的圣意办!”

“阿门!”博古斯瓦夫说。

“王公殿下!请别以老朽不顾身份公开表现得如此大喜过望而见笑。任何人遇到向他求娶姑娘的场合,都会心花怒放的……何况我们过去一直生活在烦愁之中,不知等待我们的是什么命运,同时对一切都作了最坏的理解,以至对殿下也有过猜疑和恶感。如今这一突然的转折证明我们的恐惧和猜疑都是错误的,证明我们能像当初一样敬慕殿下。我不妨对殿下明说,这简直就像有谁从我的肩头上卸下了千斤重担……”

“亚历山德拉小姐也是这样看待我的吗?”

“她吗?早先她对殿下的赞赏即便我是西塞罗也无法描述得恰如其分……我想,无非是她的德行操守和她那天生的羞怯成了她爱上殿下的障碍……可一旦她得知殿下真诚的意图,我敢肯定,她定会毫不迟疑地解开心头的疙瘩,解开心头的缰绳任其在爱情的牧场上纵横驰骋,那劲头儿定是难以阻挡。”

“就是西塞罗也未必能描述得如此绘声绘影了!”博古斯瓦夫回答说。

“人在走运时自然就有口才。既然殿下对我讲的话乐于垂听,那就请恕我坦率直言。”

“请实话实说,持剑官阁下……”

“因为姑娘虽年轻,但hic mulier,并且很奇怪,她具有十足男性的智力,个性极强。有些事,即便是许多阅历丰富的男人都无不犹豫不决,而她却能当机立断。她善恶分明,为人方正,危言危行。她看起来温柔甜蜜,可一旦为自己选定了道路,就会一直走下去,哪怕是用火炮轰也不会回头!她酷似她祖父,也酷似我;她父亲曾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军人,但生性软弱,她母亲de dono沃伊尼沃维奇家门,跟库尔维耶茨小姐是表姐妹,也是个性格坚强如铁的女子。”

“这些我都乐意听,持剑官阁下!”

“你简直难以相信,王公殿下,她对瑞典人是多么憎恨,对共和国所有的仇敌是多么憎恨;一旦她了解到谁有叛国行径,哪怕只发现一点儿蛛丝马迹,她对此人便会深恶痛绝,必欲食其肉寝其皮方消心头之恨,哪怕此人是天使而不是凡人……王公殿下!请原谅老朽直言,如果不是考虑到老朽位卑名轻,而论年岁完全当得起你的父亲,请听我的劝告:抛弃瑞典人……他们对我们国家的蹂躏和奴役远远甚于鞑靼人!殿下该出动自己的兵马去抗击这些龟儿子,那就不仅是我,连她都会追随殿下奔赴疆场!请原谅,殿下,请多多包涵!……瞧!我把憋在心里的话都和盘托出了。”

博古斯瓦夫竭力克制住自己,沉默了片刻之后才开口说道:

“持剑官阁下,我的恩公!昨天你们猜疑我还情有可原,但今天就不该再猜疑我了,不该猜疑我想往你们的眼睛里撒沙子,不该猜疑我所说的自己一直站在国王和祖国一边全是蒙骗你们的一派谎言。在这儿,我愿向作为亲人的你庄严盟誓,我所讲的有关缔结和约及其条款的事,都是千真万确的。我也愿奔赴疆场,不惜涂肝裂脑,马革裹尸,因为这是我的天性使然。但我也看到,要拯救祖国,不在于上战场拼杀,因此我才出于对祖国纯洁的爱,不得不采取另一种救国之道……我可以自豪地说,我建立的功业是前所未有的,因为我在国家战败之后,仍能促成缔结这样的和约,让获胜的强兵悍将还要为战败的一方效力,这样的事,就是当今最狡黠的马萨林也不会羞于去干……不单是亚历山德拉小姐,我也跟她一样对敌人深感odium。但应该怎么做呢?该怎样才能拯救这个祖国呢?nec Hercules contra plures!于是我就想:‘为国捐躯虽然是更方便、更痛快的事,但需要做的却是拯救这个国家。’而在议和的这种事情上,我又曾在许多大政治家身边有过锻炼,再者我又是选帝侯的至亲,而由于先兄雅努什的缘故,瑞典人对我又会另眼相看,于是我便开始致力于议和谈判。在这个问题上,瑞典人方面有议和的cursus,而其结果对共和国又有利,我们又何乐而不为呢?阁下该明白:一旦战争结束,你们的天主教信仰便能摆脱压迫,教堂、僧侣、贵族阶层、黎民百姓统统都能从压迫下获得自由,瑞典人还能援助我们跟莫斯科和哥萨克交战,开拓疆土。而为了这一切就必须在一件事上作出让步,那就是在杨·卡齐米日之后由查理·古斯塔夫继位为波兰国王。值此艰难时势,有谁对祖国的贡献比我更大,不妨请他站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不错……这一点连瞎子都能看清……只是我们的自由选王制就将从此中断,贵族等级定会伤心透顶。”

“可究竟什么更重要,是自由选王制还是祖国?”

“都重要,殿下,因为这是共和国的根基……如果没有当属贵族等级所有的法典、特权和自由,那么祖国又是什么?……要立国王,就是在外国统治下也能办到。”

恼怒和厌烦闪电般地掠过博古斯瓦夫的面孔。

“查理·古斯塔夫,”他说,“自会签署pacta conventa,就像他的前辈诸先王都签署过的一样,而在他身后,我们爱选举谁就选举谁,哪怕是选举由比莱维奇小姐所生的拉吉维尔当国王也未尝不可。”

持剑官木然呆立了片刻,仿佛是给这种想法弄得头晕目眩,最后他举手向天,热情奔放地叫嚷道:

“Consentior!”

“我料想阁下定会同意,至少王位留在我们家族世代相传,不再实行自由选王制你也会欣然同意。”王公带着一丝狞笑说道,“你们所有贵族都是这号人物!……不过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我们有必要谈谈实际问题,以便达成协议……明白吗,阁下,叔父大人?”

“有必要,很有必要!”持剑官深信不疑地重复道。

“局势之所以能发展到这一步,我之所以能成为瑞典国王陛下信得过的议和中间人,阁下可知道其原因何在吗?……原因是,查理·古斯塔夫的一位姐妹下嫁了德·拉·加尔迪耶,而另一位——毕邦特郡主至今仍待字闺中,国王想把这位郡主下嫁给我,与我们家族联姻,在立陶宛找个现成的王党。由于有这么一层背景,他才对我言听计从;而我的舅父选帝侯也在极力促成这桩婚事。”

“竟然是这样?”持剑官惴惴不安地问。

“是的,持剑官阁下,为了府上这只鸽子,我甘愿抛弃所有的毕邦特郡主,连同她的双桥公国,不仅是双桥,就是人世间所有的‘桥’,我都能弃而不顾。只是目前我不便过分刺激瑞典人这头野兽,为了议和谈判,我只好佯装愿意听他们的议姻啰唆;只要他们签署了和约,到那时我们就走着瞧吧!”

“哎呀!一旦他们得知王公殿下已结了婚,他们还会签约吗?”

“持剑官阁下,”王公神态庄重地说,“你曾怀疑我对祖国不忠……而我,作为一个正直的公民,如今我在扪心自问:我是否有权为了自己的私事而牺牲共和国的利益?”

托马什持剑官凝神地听着。

“那该怎么办?”

“你自己想想吧,阁下,该怎么办?”

“亲爱的上帝,我看这婚礼只好推迟,而俗话说:‘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儿。’这婚事一推迟,也就不了了之啦。”

“我的心不会变,因为我对小姐已是生死相许。阁下该明白,我的忠诚足以使最有耐性的佩涅洛佩自愧弗如。”

持剑官更加提心吊胆了,因为对王公的忠诚他正好持有相反的看法,单凭博古斯瓦夫在外的名声,他也确信此人的海誓山盟是不能作数的。而王公却仿佛故意添乱似地补充说:

“你是对的,阁下,来日如何谁也没有把握:我可能病倒,唉!甚至已经染上某种重病,昨天就发作得那么厉害,完全失去了知觉,多亏萨科维奇才勉强把我救活;在讨伐萨皮耶哈的征战中,我也可能毙命,战死疆场,甚至未来会遇到各种纠缠不休、令人头痛的麻烦事,恐怕写满一张牛皮都写不完。”

“天哪!想想办法吧,殿下!”

“我能想什么办法?”王公忧郁地回答说,“尽管我自己也巴不得尽快尘埃落定,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把这件大事办了。”

“那就赶紧作出决定……立刻举行婚礼,以后的事,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博古斯瓦夫霍地跳将起来,咋呼道:

“凭神圣的福音为证!阁下单以自己的悟性就该当上立陶宛的宰相。阁下真是眉头一皱便计上心来,别人就是苦思三日也想不出的办法,阁下立刻就想出来了。不错!就该这样!举行婚礼,然后安安静静地过日子。这是个聪明的主意!事实上,也只好如此,再说过两天我就得发兵去攻打萨皮耶哈,因为非去不可!在这段时间内,只好把小姐的闺房布置成新房,秘密成婚,然后上路!这才是政治家的头脑!我们可让两三名心腹知道这秘密,让他们作证婚人,以使婚礼进行得formaliter。我将立下婚约,确保丰厚的彩礼,关于这一点,我会以附件形式详加说明。我只求暂时保密,讳莫如深!持剑官大人,我的恩公!我衷心感谢你,谢谢你的才智和宽厚!请让我拥抱你,然后你便去见我的绝代佳人……我将等待她的答复,我会坐立不安地等待着,如同置身于炭火中一样!同时,我当立即派萨科维奇去请神甫!再见,祝你顺利,父亲,但愿上帝垂恩,尽快让你成为一位拉吉维尔的外叔公!”

王公说罢这番话便一把将惊愕的贵族搂在怀中,然后放开老人,冲出了房间。

“伟大的上帝!”稍微冷静下来的持剑官自言自语道,“我出的这个主意多么聪明,便是所罗门出此妙策恐怕也不会觉得丢脸。我原本指望能体面地举行婚礼,可他却要保密,保密就保密……哪怕你绞尽脑汁,哪怕你把头往墙上撞,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别的办法……嗯!别无他法!就是瞎子也能看清这一点!但愿天降酷寒把这些瑞典佬统统冻死,但愿他们死得一个不剩!……若不是那些议和谈判,婚礼就能以隆重的仪式举办得风风光光,整个日姆兹都会来参加这一盛典,热热闹闹吃喜酒。现在倒好!丈夫只得踏着毛毡走向自己的妻子,生怕弄出什么响动来,引起别人的注意。呸!真见鬼!看来西青斯基家族还不会那么快就气炸肚皮,虽说,赞美上帝,他们迟早逃不脱给轰出日姆兹的命运……”

他这么说着便向奥伦卡的房间走去。

这时王公正跟萨科维奇在商议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那老贵族像头棕熊似的,撑开两只熊掌跳舞。”王公对萨科维奇说,“但他也把我折腾得好苦!嘿!为此我把他搂得那么紧,把他的肋骨挤得嘎巴响;我是那么使劲儿地摇晃他,差点儿没把他的皮靴连同垫靴的干草从他脚上抖搂掉……当我称他‘叔叔’时,瞧他那对眼睛,鼓得简直要弹出眼眶,活像是给一整桶酸白菜炖肉噎住了。呸!呸!老家伙,你且等着!我会让你当上叔叔的,不过这样的叔叔我在全世界足有好几打……萨科维奇!我已看到她怎样在自己的闺房里等着我,怎样闭起她那对迷人的眼睛,将那双小手交叉在胸口,粉颈低垂,娇羞答答地迎接我……等着吧,你!我会把你那对明眸吻个够……萨科维奇!我会让你对奥什米亚内那边的普鲁达领地拥有终身使用权!你那位普拉斯卡何时能到这里来?”

“黄昏前就能到!多谢殿下赏赐普鲁达领地……”

“这算什么!黄昏前就能到?这就是说,他随时都能来……说不定天黑前就能举行婚礼,如果来不及,哪怕在午夜举行都成!……婚约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我以殿下的名义慷慨大方地将比尔瑞作为送给小姐的彩礼写进了婚约……等将来从持剑官手里收回时,他准得像狗一样狂吠。”

“把他送进地牢,他自会安静下来的。”

“用不着这样做。一旦发现婚礼原来是无效的,那么一切就全都不作数。我不是对殿下有言在先,说他们准会同意的吗?”

“他确实没表现过丝毫阻挠之意……我感兴趣的是她会怎么说……怎么还不见他出来呢?!”

“他俩准在互相拥抱,并且感动得大哭一场,说不定他们这会儿正在为殿下祝福,对殿下的善良和容貌赞不绝口哩。”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会赞美我的容貌,因为我这会儿看上去实在是貌不惊人。我的身体一直不好,更担心昨天那样的浑身关节僵硬还会发作。”

“哎,殿下,你只要注意保暖就行……”

王公这时已走到了镜子跟前。

“我的眼圈儿发青,那个蠢货福雷特又把我的眉毛给画歪了。你瞧,不是歪了吗?我要下令把他的手指夹到火枪的击铁里;用一只猴子做我的贴身侍仆都比他强。这是怎么啦,为什么持剑官还不出来?……我真想这会儿就去见小姐!她会允许婚前接吻的……我真想亲吻她……尝尝吻她的滋味!……今日的天怎么黑得这么快……普拉斯卡若是拒绝给我举行婚礼,就得用大铁钳把他夹着搁在火上烤……”

“普拉斯卡不会拒绝的,因为他是个坏蛋,是个恶人里的骗子!”

“他会按骗子的方式主持婚礼。”

“骗子给骗子主持婚礼,自然是按骗子的方式。”

王公的情绪极佳,正在兴头上。

“既然是用拉皮条的当傧相,就不能是别的什么婚礼!”

他俩都没再说什么,片刻之后一齐哈哈大笑,那阴恻恻的笑声在昏暗的房间里不祥地回荡,平添了一层离奇的气氛。

笼垂的暮色越来越深沉。

王公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他那锤形手杖把地板敲得咚咚响。最近一次发病后,麻木的腿脚不听使唤,他只好用手杖支撑,走到哪里都拄着它。

这时,仆役们送来了点燃蜡烛的枝形烛台,随后转身退出,但一股穿堂风把火焰吹歪,许久都直不起来,燃烧的蜡烛淌下大量烛泪。

“你瞧,这些蜡烛在怎样燃烧!”王公说,“莫不是有什么不祥之兆?”

“有个姑娘的贞洁今天就要像这蜡烛一样熔化。”

“奇怪,它摇曳不定的时间竟这么长。”

“说不定是老比莱维奇的阴魂在绕着这光焰萦回。”

“你这个蠢货!”博古斯瓦夫王公暴躁地说,“蠢得出奇!偏偏挑了这么个时候说什么阴魂!”

接着是一阵沉默。

“在英吉利,人们都说,”王公忍不住又开了腔,“如果屋子里有什么阴魂,那时每支蜡烛便都会发出蓝色的光焰,可这些蜡烛,你瞧,火焰都是黄色的,跟平常没有两样。”

“荒唐!……”萨科维奇说,“在莫斯科,有人……”

“别说话!听!”博古斯瓦夫打断了他的话头,“持剑官来了……不!不是他,这是风吹动百叶窗发出的声响。真见鬼,偏偏又来了那丫头的姨妈……库尔维耶茨–希波岑塔鲁斯小姐!谁听说过世上竟有这等厉害的女人?而她那副尊容看起来就像个活脱脱的喀迈拉。”

“殿下,如果你愿意,我不妨跟她结婚。这样,她就不会在你们中间碍手碍脚了。普拉斯卡立地便能把我跟她联结成一体。”

“很好。作为结婚礼物,我送她一把槭木铲,再送你一只灯笼,好让你有什么给她照路。”

“可这样一来,我便成了你的姨丈……博古希……”

“你得记住卡斯托耳!”王公回答。

“你千万别逆着卡斯托耳的毛抚摸,我的波鲁克斯,因为它会咬你的手!”

持剑官和库尔维耶茨小姐走进房间,打断了他俩的交谈。王公一见他们,便拄着锤形手杖快步迎上前去。萨科维奇跟着也站了起来。

“怎么样?可以去见奥伦卡吗?”王公问。

但持剑官只是把两手一摊,脑袋耷拉到了胸口。

“王公殿下!我的侄女讲,比莱维奇团队长给她留有遗嘱,禁止她决定自己的命运自择夫婿,即便没有这份遗嘱,她说,她也断不敢高攀殿下,因为她的心不在殿下身上。”

“萨科维奇,你听到没有?”博古斯瓦夫说,声音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这遗嘱我是知道的,”持剑官说,“可我起初并不认为那是一个不可逾越的impedimentum。”

“我向来觉得你们贵族的遗嘱实在可笑!”王公说,“我鄙视你们贵族的遗嘱!明白吗!”

“可我们绝不会嘲笑它!我们向来是认真对待遗嘱的。”被激怒的托马什持剑官回答说,“根据遗嘱,姑娘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进修道院,要么嫁克密奇茨。”

“嫁谁?你这无赖!嫁给克密奇茨?……我会让你们瞧瞧克密奇茨是什么东西!……我定要教训教训你们!……”

“王公殿下,你把什么人称作无赖?是比莱维奇吗?”

气得发疯的持剑官两手叉腰,拉开要大干一场的架势,可就在这时,博古斯瓦夫抡起手杖的锤头对着他的胸口猛击了过来,老贵族哼了一声便摔倒在地。王公竟一脚把他踢开,腾出通向门口的路。帽子也没戴就冲出了房间。

“耶稣!马利亚!约瑟!”库尔维耶茨小姐呼天抢地地叫嚷起来。

但萨科维奇抓住了她的肩膀,将一把匕首抵着她的胸部,说道:

“安静点儿,小宝贝儿,安静点儿,最可爱的小斑鸠。要不,我会像收拾一只瘸腿母鸡那样割断你美妙的喉咙。你老老实实坐在这儿,别上楼去,因为那里正在给你的外甥女举行婚礼。”

然而库尔维耶茨小姐身上流的同样是骑士的血,她一听到萨科维奇的话,恐惧立刻就变成了绝望和狂怒。

“恶棍!强盗!异教徒!”她吼叫道,“你赶紧杀了我,否则我要大叫大嚷,喊得全共和国都能听见。我的姻兄被打死,外甥女蒙羞受辱,我也不想活了!杀吧,强盗!砍吧!来人哪!大家快来看哪!……”

萨科维奇伸出一只硕大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堵住了她的叫喊。

“安静点儿,你这歪脖子纺纱女!安静点儿,你这枯萎的芸香!”他说,“我不会杀你的,我又何必多此一举,把本来就属于魔鬼的东西送给魔鬼!但为了使你不能像孔雀那样嘎嘎叫,在你安静下来之前,我只好用你自己的头巾权且缠住你漂亮的脸蛋儿,然后拿张诗琴给你弹一曲‘相思调’。弹来弹去,你就非得爱上我不可了。”

这位奥什米亚内的市政长官说着便以地地道道的土匪的熟练技法用头巾把库尔维耶茨小姐的脑袋缠得严严实实,又用腰带捆住了她的双手和双脚,把她抛到了沙发床上,这一切都是在刹那之间办完的。

然后,他挨着她坐下,舒舒服服地伸了伸腰板儿,轻声细语地问她,就像平常跟她聊天儿似的。

“小姐,你是怎么想的?照我看,博古希这会儿跟我一样,已顺顺当当地解决问题了,你以为他会有办法吗?”

蓦地,他蹦了起来,因为房门砰的一声给推开了,亚历山德拉小姐出现在门口。

姑娘脸色白得像粉笔似的,她那头秀发略微有点儿蓬乱,眉锋蹙竖,眼里射出逼人的寒光。

看到躺在地上的持剑官,她快步走上前去,跪倒在老人身边,开始用手按摩叔叔的头和胸口。

持剑官深深嘘了一口长气,睁开了眼睛,半抬起身子,仿佛大梦初醒似的,茫然地环视这房间,接着便用手撑住地面,试图站立起来,在小姐的帮助下,他一会儿工夫就办到了,于是他步履踉跄地向一张靠背椅走去,跌坐在椅子上。

奥伦卡直到这时才发现躺在沙发床上的库尔维耶茨小姐。

“阁下把他杀害了?”她问萨科维奇。

“上帝保佑!我没那么做。”奥什米亚内的市政长官说。

“我命令你给她松绑!”

姑娘说话的语气具有那么大的威力,以至萨科维奇没敢再吭声,俨如这命令是出自拉吉维尔王妃之口。他立刻就动手给人事不省的库尔维耶茨小姐松绑。

“现在,”姑娘说,“你快到你的主子那儿去,他这会儿正躺在楼上呢。”

“出了什么事?”萨科维奇恢复了常态,吼叫道,“小姐要为他的安危负责!”

“可不是对你负责,奴才!快滚!”

萨科维奇像着了魔似地冲出了房间。

[813] 拉丁语,意为:我的过错。​

[814] 赫勒斯蓬特海峡是达达尼尔海峡在古代的名称。​

[815] 典出希腊神话。勒安得耳是住在赫勒斯蓬特海峡上阿彼多斯城的一个青年,他爱上了阿佛洛狄忒的女祭司赫洛。赫洛住在海峡对岸的塞斯托斯城。勒安得耳每夜都泅渡赫勒斯蓬特海峡去同她相会。赫洛为了帮助情人,总是点燃塞斯托斯的灯塔。在一个暴风雨之夜,灯塔上的灯光被风吹灭,勒安得耳因而被淹死。翌晨,海浪把他的尸体冲到灯塔脚下。赫洛见到尸体,绝望中投海自尽。​

[816] 拉丁语,意为:以我所有的封号。​

[817] 此处的勃兰登堡郡主指伊丽莎白·佐菲亚·霍亨索伦。​

[818] 雅努什的父亲也叫克瑞什托夫,与祖父同名,故称其祖父为大克瑞什托夫。​

[819] 拉丁语,意为:头婚。​

[820] 西塞罗(前106-前45),古罗马政治家、雄辩家和哲学家。​

[821] 拉丁语,意为:在这一点上是个成熟的妇女。​

[822] 拉丁语,意为:出自……​

[823] 马萨林(1602-1661),法国首相(1643-1661),红衣主教。首相任内,对内巩固专制王权,对外积极扩张,进行了一系列的战争,加强了法国在欧洲的地位。​

[824] 拉丁语,意为:痛恨。​

[825] 拉丁语,意为:即便是赫耳枯勒斯也是双拳不敌四手。赫耳枯勒斯又译赫拉克勒斯,希腊民间英雄,自婴儿时代就具有非凡的神力,曾掐死两条大蛇。​

[826] 拉丁语,意为:倾向。​

[827] 拉丁语,意为:协议条例。这是在国王加冕前国王和贵族之间自愿签订的一种协议,内容包括国王必须遵守的波兰法典和各种贵族特权。自1573年选举法国瓦洛亚家族的亨利为波兰国王时开始签订这种协议,当时称为“亨利条例”。​

[828] 拉丁语,意为:我同意。​

[829] 佩涅洛佩是希腊英雄奥德修斯的妻子,特洛伊战争结束后第十年,奥德修斯还没有回到故乡伊塔克,很多贵族觊觎他的王权和财产,纷纷向他的妻子求婚,但佩涅洛佩对丈夫忠贞不渝,她等待丈夫回归共花了二十年的时间。​

[830] 拉丁语,意为:合乎常规。​

[831] 喀迈拉是希腊神话中怪异的精灵,有狮子的头和颈、山羊的身躯、巨蟒的尾巴,口中喷火。​

[832] 博古希是博古斯瓦夫的昵称。​

[833] 波鲁克斯即波吕丢刻斯在罗马神话中的称呼。​

[834] 拉丁语,意为: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