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科维奇两天两夜寸步不离地守在王公身边,因为王公第二次发病比头一次更为严重;拉吉维尔牙关紧闭,以至需要用刀撬开牙齿才能往嘴里给他灌下清醒药物。不久之后,他恢复了神志,但仍是周身发抖,震颤、痉挛,躺在床上一会儿翻滚闹腾,一会儿又绷得笔直,活像一头挨了枪弹受了致命伤的野兽。当这一切过去之后,他又浑身乏力,虚弱到了极点;他整夜眼望天花板,没说一句话。第二天,他服了麻醉药,便沉沉睡去,睡得像死人一般,一直睡到正午才醒来,出了一身大汗。

“殿下感觉如何?”萨科维奇问。

“我觉得好多了。送来什么书信没有?”

“选帝侯和施泰因博克都有书信送到,都搁在桌子上。但殿下要看也得推迟些时日,因为殿下还是一点儿力气也没有。”

“立即给我送来……你听见了吗?”

奥什米亚内的市政长官当即站起身取来了书信,递给了他。博古斯瓦夫读了两遍,沉吟良久,然后说道:

“明天我们兵发波德拉谢。”

“明天,殿下,你得躺在床上,跟今天一样。”

“明天我得跨上马背,你也一样!……给我闭嘴,别说三道四阻拦我!……”

市政长官缄口不言,片刻之间沉寂笼罩了病榻,惟有格但斯克大钟那庄重、有节奏的滴答声打破这寂静。

“你的主意是愚蠢的,策略也是愚蠢的,”王公突然说,“我也是愚蠢得出奇,竟然会对你言听计从……”

“我早知道,事若不成,过错自会落到我的头上。”萨科维奇回答说。

“因为你出的这个馊点子跟我开了个大玩笑。”

“主意是聪明的,但如果有什么魔鬼在那儿为他们效力,事事向他们预先提出警告,我对此是不该承担责任的。”

王公在床上坐了起来。

“你是这么想的?……”他说,同时眼睛锐利地盯着萨科维奇。

“难道殿下还不了解天主教徒?”

“我了解,了解!我脑子里也常想,这中间兴许有什么魔法作祟。自昨天起我便对此深信不疑。你这话跟我的想法不谋而合,所以我才问你,你是否真的这么看?那么,他们里边究竟是谁跟邪魔的力量搅和在一起呢?……不会是她,因为她太高尚;也不会是持剑官,因为他太愚蠢……”

“说不定是她……那位姨妈……”

“有可能……”

“为防万一,昨天我将她五花大绑,在绑她之前,我还用把匕首抵住了她的喉咙。殿下,你能想象吗?今天我一看,那刀尖就像在火里熔化了似的。”

“拿给我瞧瞧!”

“那匕首已被我抛入河中了,虽说刀柄上还镶嵌有名贵的绿松石。我宁可再也不去碰它。”

“我不妨也跟你讲讲我昨天遇到了什么怪事……那时,我像发了疯似地奔进了她的闺房。我说过些什么,现在已记不清了……可我记得,那丫头曾叫嚷说:‘我宁可跳进火里烧死!’你知道,那儿有座庞大的壁炉。她说着就径直往火里跳!我跟在她后面,赶紧将她拦腰抱住。她身上的衣服已经在冒烟啦,眼看就要烧起来。我不得不一边灭火,一边抱住她不放。突然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牙关紧闭……那情景简直就像有人在抽我脖子上的筋……随之,我便觉得,我们周围火星迸飞,那些火星都变成了蜜蜂,而且像蜜蜂一样嗡嗡叫……真的!就像这会儿你看到我一样真实……”

“后来呢?”

“后来发生的事我便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感攫住了我的心,仿佛我飘飘悠悠地落进了一口深井,落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多么可怕!……我跟你说,那种恐怖实在无法形容!这会儿我一想起来,头上的头发还根根铁竖……还不只是恐怖,而且……我不知该怎么对你讲……当时我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不可思议的厌倦,难以置信的疲乏……所幸的是,天国诸圣与我同在,否则我今天就不能跟你谈话了。”

“殿下,那是疾病又一次阵发……人在病中,眼前往往会出现各种幻象。不过,为防万一,殿下可以传令在河面上凿个冰窟窿,把那个姨妈塞进去,让她顺水流走。”

“好吧,让她见鬼去!反正明天我们就发兵,往后,春天就来了,自会出现另一种星象,昼长夜短,一切不洁的势力都会减弱。”

“既然我们明天就发兵,殿下就只好放弃那姑娘。”

“即便我不想放弃,也不得不放弃……如今我已是万念俱灰,心如死水。”

“放他们走,让他们统统见鬼去!”

“办不到!”

“为什么?”

“因为那老贵族亲口向我坦白过,说他有一笔巨大的财富埋在比莱维切,其中有大宗现款。我放他们走,他们定会去挖出来,然后往大森林里开溜。我宁可把他们留在这里,而钱财由我征用……现在是战时,可以这么办!再说,他本人已献出了那笔钱财。我们可传令将比莱维切的果园一寸不漏地挖个遍;我们定能找到那些钱财。持剑官呆在这里,至少没法儿大叫大嚷,说有人掠夺他的财物,闹得整个立陶宛沸反盈天。一想到我为那些娱乐、酒宴、竞技白白耗费了那许多钱财,我就无名火起,七窍生烟。一切都是徒劳!一切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对这个小丫头我也是早就火冒三丈。不妨对殿下说,昨天她对我讲话,那口气简直就像训斥一名最低级的辎重兵:‘给我滚开!奴才,上楼去,你的主子正躺在那里呢!’我差点儿没拧掉她的脑袋,就像拧死一只椋鸟。当时我还以为她亲手用刀子捅死了殿下,或者用支短管手枪朝殿下开了火,把殿下击毙了呢。”

“你知道,我不喜欢有人在我家里摄威擅势,像只灰鹅嘎嘎叫……幸好,你没这么干,否则,我就得下令把给普拉斯卡预备下的那些烙铁统统拿来对付你了……你最好滚到一边去,离她越远越好……”

“普拉斯卡我已打发走了。他奇怪得要命,不知为什么把他招来,又为什么命他滚回去。他还想捞点儿辛苦费呢!他说:‘这生意我做得蚀了老本啦!’可我对他说:‘能让你披一身全皮回家,就算是对你的酬劳了!’……明天我们当真就要进军波德拉谢吗?”

“如上帝在天一样真实。部队是否已根据我的命令打发走了?”

“雇佣骑兵已抵达凯代尼艾,正准备去科甫诺,并在那里等候……我们的各路波兰团队仍留在这里,我觉得首先派遣他们出去不合适,这些人看起来似乎可靠,可他们也许会跟同盟军串通一气。格沃夫比奇跟我们一起走,伏罗汀斯基管带的王府哥萨克也一样;由卡尔斯特劳姆统领的瑞典部队充当前卫……他已得到命令沿途歼灭一切哗变部队,特别是要将农民军斩尽杀绝。”

“不错。”

“克里兹大尉带领步兵应放慢进军速度,这样万一后路有什么险情,就有人接应。我们的全部打算在于速战速决,如果我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前进,我不知道那些普鲁士和瑞典雇佣骑兵是否管用。遗憾的是,波兰团队不足,且不甚可靠。不妨私下里说一句,任何骑兵都比不上我们波兰骁骑……”

“炮兵出发了吗?”

“出发了。”

“怎么出发了?帕特尔松呢?”

“他没走!帕特尔松正在这里照料凯特林,后者是用自己的重剑砍伤自己的,伤得很重。帕特尔松又非常喜爱凯特林,无论如何不会丢下他不管。假若我不了解凯特林是名勇敢的军官,我准会以为他是蓄意自残,为的是逃避出征打仗。”

“看来有必要拨几百兵马留守这里,鲁斯涅和凯代尼艾同样需要派兵留守。瑞典城防部队兵力微不足道,而德·拉·加尔迪耶又天天都向劳汶豪特要求派兵增援。如果我再离开这里,那些叛军就会忘记沙弗莱惨败而重新抬头。”

“事实上,他们已是日益壮大,羽毛丰满了。我又听说,驻扎在泰尔舍的瑞典人给他们砍得一个不剩。”

“是什么人干的?是贵族,还是农民?”

“是由神甫率领的农民军。不过,武装的贵族帮伙多得是,尤其是沿劳乌达河一带。”

“劳乌达人都去投奔了伏沃迪约夫斯基。”

“还留下了一大批少年和老人。这些人都拿起了刀剑,因为他们祖祖辈辈都是军人,个个骁勇善战。”

“没有钱就对付不了叛乱。”

“可我们在比莱维切能找到补给,捞来一大笔钱财补充军费。只有像王公殿下这样的天才方能遇到任何难题都有办法解决。”

王公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

“在这个国家,人们更加看重的是那种善于讨好王后陛下和贵族的人。谁若缺少这种适应能力,无论是天才还是美德都不能弥补。幸好,我同时也是帝国王公,他们总不能把我的腿绑在松树上。只要我能从这边的产业定期收到进款,我才不关心共和国哩。”

“难道他们不想没收殿下的家产?”

“我们首先就要没收波德拉谢,如果暂时不能没收整个立陶宛的话。现在你去传召帕特尔松前来见我。”

萨科维奇退了出去,过了片刻,他跟帕特尔松一道返回。就在王公的床边举行了军事会议。会上决定,翌日拂晓前出发,紧急行军,直捣波德拉谢。晚上博古斯瓦夫王公觉得身体已大为好转,遂与众军官一起参加了晚宴,而且谈笑风生,传杯送盏,逸兴横飞,直到深夜。听到战马嘶鸣,兵器铿锵,他满心欢悦。各路团队准备出发了。

他坐在靠背椅上,时不时舒口长气,伸个懒腰,显得很自在。

“我看,这次出征能使我恢复健康。”他对军官们说,“由于我在所有的那些议和谈判与嬉戏作乐中已耗费了大量精力,健康受到了影响,现在我最需要的是战场。希望上帝垂恩,保佑我们旗开得胜,让那些同盟分子以及我们那位头戴王冠的前红衣主教尝尝我的厉害。”

对此,帕特尔松大胆地回答说:

“幸运的是,到底没让大利拉剃掉参孙的头发。”

博古斯瓦夫用一种阴阳怪气的眼神盯着他看了许久,这苏格兰人给他看得心里发慌,显得很狼狈。但过了一会儿,王公的脸色亮堂了,并且露出一丝狞笑,说道:

“如果我是力大无穷的参孙,萨皮耶哈是根石柱,我将猛力摇撼这石柱,整个共和国就将訇然倒塌在他的头上。”

谈话是用德语进行的,因此所有外籍雇佣军官全都听得明白,于是人们异口同声合唱似地回答了一句:

“阿门!”

第二天破晓前,部队由博古斯瓦夫王公麾领,浩浩荡荡地出发了。那些为豪华王府奢靡的酒宴、游乐引诱来的普鲁士贵族,随之也作鸟兽散,返回了他们自己的家园。

继他们之后,所有那些在陶拉盖躲避战乱的人们也都纷纷去了蒂尔扎,现在他们反而觉得蒂尔扎更为安全。如今留在陶拉盖的就只有持剑官、库尔维耶茨小姐和奥伦卡了,如果不算凯特林和老军官布劳恩的话。留守陶拉盖的一支力量薄弱的城防部队就是由老布劳恩指挥的。

持剑官自打那天挨了王公的一锤重击之后,缠绵病榻,一躺就是十几天,还不时咯血,幸好那一锤没有引起骨折。在他身体日渐康复之后,便又开始筹划逃跑的事。

这时从比莱维切来了一名庄园管事,送来了博古斯瓦夫的亲笔信。持剑官起初不想看这封信,但听了奥伦卡的劝告,很快便改变了主意。姑娘认为,了解敌人的所有图谋,更有利于采取下一个步骤;只有保持高度警觉,方能见机行事,趋利避害。博古斯瓦夫的书信是这样写的:

我最尊敬的、至仁至善的比菜维奇持剑官阁下!Concordiares parvaecresunt,discordia maximae dilabuntur!真乃命运使然,使我们未能和和气气地分手,这有悖于我对尊敬的阁下以及阁下迷人的侄女的一片深情。上帝明鉴,此事罪不在我。尊敬的阁下,你最清楚,是你们忘恩负义将我真诚的意图曲解了,并将其却之千里。出于一时激愤而引起的龃龉,应以友情为重,不予计较。因此,我希望,尊敬的阁下,对我由于受到不公平对待而有过的一切过激言行勿存芥蒂。我也衷心宽谅你们,是基督徒的爱心令我捐弃前嫌,渴求和解。为了向尊敬的阁下表明我心中已无有怨尤,我认为对阁下曾表示的乐意效劳一事不应予以推却,因此我谨按阁下的要求,将对至仁至善的阁下许诺的所有钱财一并笑纳……

读到这里,持剑官停住了,同时攥起拳头狠狠地直擂桌面,叫嚷道:

“一个大子儿我都不给,让他做好梦去!”

“读下去吧,老爷子。”奥伦卡说。持剑官再次捧起书信,凑到眼前。

……值此雨骤风狂的艰难时势,我不愿为挖掘埋藏的钱财而辛苦尊敬的阁下,这有损于阁下的贵体健康,我已自作主张,命人将其悉数挖出……

读至此处,持剑官比莱维奇已是有口难言,书信从他手中飘落到地板上,好一阵儿这位老贵族仿佛舌头不听使唤,只见他一把揪住了自己的头发,拼命地撕扯。

“谁信仰上帝,谁就得去狠狠揍他!”老人终于喊出了这么一句话。

对此,奥伦卡回答说:

“一个人作恶越多,离上帝的惩罚就越近,因为他很快就会恶贯满盈,天命诛之……”

[835] 泰尔舍在科甫诺西北约160公里处。​

[836] 典出《圣经》,传说参孙是古犹太人的领袖之一,应上帝允诺而生,从小许愿,蓄胎发不剃,故而力大无穷。他与非利士人作战,所向无敌。后来爱上非利士女子大利拉。大利拉受非利士首领重金收买,骗得参孙力大无穷的奥秘,偷剃了他的头发,使他遭擒。​

[837] 典出《圣经》故事中的《参孙之死》,参孙被擒后,非利士人将他系在两根石柱之间,当众戏耍他。参孙奋力拢合两柱,房子訇然倒塌,自己与非利士人首领及围观的3000男女同归于尽。​

[838] 拉丁语,意为:凡事无论巨细,和则兴,不和则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