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安娜·博若博哈塔–克拉辛斯卡小姐由数十名士兵护送,来到了陶拉盖。

布劳恩对她的接待优礼有加。他不得不如此谦恭是因为萨科维奇派人给他送来了一封由博古斯瓦夫亲自署名的书信,命令他对格雷泽尔达·维希涅维茨基王妃殿下的门客务必礼貌周到,叮嘱他无论如何都要善待这位小姐。而这位小姐也确实胆大过人,刚一进门便抬起她那双迷人的眼睛盯着布劳恩看个不休,直看得那阴郁的德国人就像给火烫了一下似的,浑身打了个激灵;她又开始把其他的军官指挥得团团转。一句话,她在陶拉盖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当家做主,发号施令。也就在当天傍晚,她跟奥伦卡相识。虽说奥伦卡对她心怀疑虑,用一种忐忑不安的眼神打量她,但接待她的态度仍是彬彬有礼,因为姑娘希望能从来客嘴里探听到一些消息。

确实,阿露霞带来的消息也真够多的。谈话从琴斯托霍瓦开始,因为被囚于陶拉盖的两名俘虏最热切盼望的正是有关圣地保卫战的消息。持剑官听得特别留神,还把两手护在耳后,生怕听漏了一个字,只是不时发出一声惊叹,打断了阿露霞的叙述:

“赞美至高无上的天主!”

新来乍到的阿露霞终于说道:

“实在令人奇怪,这些有关最圣洁的圣女显圣的消息直到最近才传到二位的耳中,须知这已是老掉了牙的故事啦。我听到这些消息时还在扎莫希奇,巴比尼奇骑士那时还没有来接我,嘿!这已是多少个礼拜之前的故事啦!……自那以后,到处都有人在揍瑞典佬,在大波兰,在我们那里,到处都打得热火朝天,而打得最厉害的是查尔涅茨基总兵,瑞典兵一听到他的名字就赶快拔腿开溜。”

“哦!查尔涅茨基总兵!”持剑官激动得搓着两手叫嚷道,“这位总兵定会让他们尝尝胡椒面的味道!当初我还在乌克兰时就听到过他的英名,知道他是个伟大的军人!”

阿露霞只是用手牵了牵衣裙,仿佛谈的是件最微不足道的事,漫不经心地朗声说道:

“哎呀,瑞典人已经完啦!”

老持剑官托马什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抓住姑娘的手,把这只小巧玲珑的手完全埋进了他那部大胡子里,使劲地吻了又吻,然后叫嚷说:

“啊,我的美人儿!小姐嘴里流出来的是蜜汁,我亲爱的上帝!不可能是别的,定是天使临凡,来到了这陶拉盖!”

阿露霞于是用手指卷起了用粉红色的丝带扎紧的辫梢,从她那迷人的额头下,朝持剑官飞速地扫了一眼,回答说:

“哎呀,我比天使可差得太远啦!不过,王军各路统帅已开始狠揍瑞典佬,倒的确是事实。所有的正规部队都跟他们在一起战斗,所有的骑士都已在蒂朔夫采缔结了同盟,连国王也参加了同盟,还颁布了通令,甚至农民也揭竿而起,打击敌寇……并得到最圣洁的圣女的祝福。”

她就这么说着,宛如一只小鸟在啁啾,而这燕语莺声却使持剑官的一颗心完全放松了,因此,尽管有些消息他早已知道,却由于巨大的欢乐,他情不自禁地失声恸哭,简直就像野牛在吼叫,而奥伦卡的面颊上也是大滴大滴的泪水在静静地滚落。

见到这般情景,天生心地善良的阿露霞向她凑了过去,伸出双臂搂住了她的脖颈,开始急促地说道:

“别哭,小姐……你一哭我就难过,我不能见你的眼泪……你干吗要哭呢?”

她的话音里蕴含着那么多的真诚,使奥伦卡心间的疑虑顿时烟消云散,然而,可怜的姑娘却哭得更伤心了。

“小姐长得这么好看……”阿露霞安慰她说,“你干吗要哭?”

“由于高兴,”奥伦卡回答说,“可同时也由于伤心,因为我们在这里是战俘,受的是沉重的奴役,过的是朝不保夕的日子……”

“怎么回事?在博古斯瓦夫王公的府邸?”

“正是在这个该死的卖国贼的府邸!在这个异教徒的府邸!”持剑官咆哮道。

对此阿露霞回答说:

“我遇到的是同样的命运,可我之所以不哭,是因为……我不否认阁下说的是事实……王公的确是卖国贼,是个异教徒,可他同时还是一名宫廷骑士,他会尊重我们女性的。”

“但愿他到了地狱魔鬼也会以同样的方式尊重他!”持剑官回答说,“小姐,你还不了解他,因为他对小姐不像对这位姑娘那样恶毒。他是天下最大的坏蛋,而那萨科维奇是第二号!上帝保佑,但愿萨皮耶哈统帅把这两个坏蛋一起收拾掉!”

“他会收拾他们的,一定会把他们收拾掉……博古斯瓦夫王公重病在身,他的兵力也不强大。不错,他是搞过一次突然袭击,歼灭了几路团队,占领了蒂科青,也俘虏了我,可他跟萨皮耶哈总督的大军是无法较量的,你们二位该相信我,因为两方面的兵马我都见过……聚集在萨皮耶哈总督身边的都是些最杰出的骑士,他们肯定能对付博古斯瓦夫王公,定能把他打得落花流水。”

“你听听!我不是跟你讲过吗?”持剑官对奥伦卡说道。

“对博古斯瓦夫王公,我很早以前就认识他,”阿露霞继续说,“因为他跟维希涅维茨基王公家和扎莫伊斯基市政长官家都沾亲带故;他曾去过卢布内,在我们那儿做过客,当时耶雷梅王公正亲自率部在大荒原收拾鞑靼人。他之所以现在下令让人尊重我,正是由于他还记得我曾是耶雷梅王公家的门客,而且也是王妃最贴心的侍女。瞧,那会儿我还是个小丫头,完全不是今天这副样子!……我的上帝!当时谁能料到他日后竟会变成个卖国贼!不过你们别发愁,是的,二位用不着这么难过,因为他要不就是一去不返,要不——即使他能回来,我们也早就设法离开这里了。”

“我们已尝试过逃跑。”奥伦卡回答。

“没有成功?”

“怎么能成功?”持剑官说,“我们把秘密对一名军官公开了,原以为他对我们不错,定会出手相助,可谁知他不仅不肯帮忙,还要从中作梗,阻止我们逃跑。他们中地位最高的是布劳恩,如今他在这儿主管一切,此人心如铁石,即便是魔鬼也休想赢得他的好感。”

阿露霞垂下了眼睛。

“说不定我能办到。只是,萨皮耶哈总督得到这边来,我们才能有个地方可以藏身。”

“天哪,但愿他能早点儿来,越早越好!”托马什持剑官说,“因为在他的人中,我们有许多亲戚、熟人、朋友……嘿!要知道在那里还有不少人是伟大的耶雷梅的旧部,像伏沃迪约夫斯基、斯克热图斯基和扎格沃巴这样一些著名的骑士,我们都熟悉。”

“我认识他们。”阿露霞回答,语气里还带有些惊诧,“不过他们都不在萨皮耶哈总督那里。唉,要是他们都在!尤其是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斯克热图斯基已经结婚,如果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在那里,我就不会给送到这里来,因为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绝不会像科特齐茨那样轻易给人家收拾掉。”

“他的确是位伟大的骑士!”持剑官大声说。

“他是全军的光荣!”奥伦卡补充说。

“上帝保佑!但愿他们千万别有什么三长两短。小姐没有见到过他们吗?”

“唉,没有!”阿露霞回答,“不过他们是不会出什么事的,像他们这样的著名人物,若是有谁不幸牺牲,那还不震动全国,尽人皆知!可没有人对我说起过什么……二位对他们还不太了解……他们永远不会让人捉住……除非是子弹要了他们的性命。任何人把他们都没有办法,无论是斯克热图斯基校尉,还是扎格沃巴爵爷,抑或是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全都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豪杰。米哈乌骑士虽说个头儿小,可我记得,当年耶雷梅王公就曾说,倘若整个共和国的命运由个对个的搏杀来决定,那他就定会选派米哈乌骑士出战。他曾在决斗中砍倒过博洪……啊,不!他不会出事!米哈乌骑士终归有办法,总能克敌制胜的。”

持剑官很高兴,觉得自己总算有了个可以神聊的人,于是他迈着大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嘴里还在不停地说:

“你瞧,你瞧!可小姐怎么如此熟悉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呢?”

“因为我们曾在一起呆过那许多年……”

“你瞧!……这中间可能不乏感情上的纠葛吧?”

“即便有过点儿什么,也不是我的过错,”阿露霞的神态一下子变得庄重了起来,回答说,“不过到这会儿米哈乌骑士肯定早已成家了。”

“恰恰相反,他至今还是单身。”

“即便他已成亲……对我反正是一码事!”

“愿上帝保佑,能让你们走到一起……不过我有点儿担心,正如小姐所说,他们都不在统帅身边。须知跟这样的军人在一起,要打胜仗就容易得多。”

“在那里有这么一个人,一个顶得上他们几个。”

“这个人是何许人物?”

“维捷布斯克的巴比尼奇骑士……二位不曾听说过他的英名?”

“从未听说过,这让我感到诧异。”

于是阿露霞便讲起了自己离开扎莫希奇的故事,以及旅途上的种种奇遇。巴比尼奇骑士在她的故事中的形象越来越高大,逐渐变成了一个盖世英雄,只是持剑官绞尽脑汁,始终想不起此人究竟是谁。

“整个立陶宛我都熟悉,”他说,“那里确实有些家族有近似的姓氏,例如,巴博纳乌贝克家族、巴比韦家族、巴比诺夫斯基家族、巴宾斯基家族、巴布斯基家族,可我从未听说过有什么巴比尼奇家族……我认为,这肯定是个杜撰的姓氏,因为许多参加武装帮伙的贵族都用的是假名假姓,为的是使自己的家财和亲友免遭敌人的报复。嗯!巴比尼奇!……既然他能那样戏弄扎莫伊斯基市政长官,就必定是条响当当的好汉。”

“啊!真个是一位了不起的骑士,嚄!”阿露霞激动得叫嚷起来。

持剑官情绪极好。

“他是怎么个了不起的呢?”老人两手叉腰,站立在阿露霞面前,问道。

“我若说出来,上帝知道,好心的阁下立刻就会怎么揣测?”

“上帝明鉴,我不会作任何揣测!”

“我也觉得事情有点儿蹊跷,因为我们刚离开扎莫希奇,巴比尼奇骑士当即就向我表白,说他的心已有所属,说有人承租了他的这块心田……尽管他没收到一点儿进益,可他还是不想更换租户……”

“于是小姐就相信了他的话?”

“那还用说!我相信!”阿露霞热情洋溢地回答,“想必他是爱得发狂,既然这么长的时间一心一意……既然……既然……”

“喔唷!怎么欲言又止啦?!”持剑官笑着说。

“可我要说,既然……”阿露霞跺着她的小脚回答道,“反正我们很快就会听到他的消息……”

“但愿如此!”

“我不妨告诉阁下,为什么……不久就会有他的消息,因为,每逢巴比尼奇骑士一提起博古斯瓦夫王公,他的脸色就发白,牙齿咬得嘎吱响,简直就像开关大门时发出的响声。”

“此人会是我们的朋友!……”持剑官说。

“那当然!只要他一露面,我们就去投奔他。”

“只要能从这里脱身,我就会拉起自己的队伍,到时候小姐便会看到,打仗对于我并非什么新鲜事,我这双老手还能派得上用场。”

“阁下,你就快去投奔巴比尼奇骑士,在他的指挥下大显身手吧。”

“不妨说小姐更乐意去听从他的指挥……”

这一老一少就这么相互开玩笑,越说越高兴,以至奥伦卡暂时忘记了自己的悲苦,心情也开朗了许多,而阿露霞最后却冲着持剑官气呼呼地撒娇,活像一只给逗恼了的小猫。这姑娘精力充沛,路上又休息得很好,旅途的最后一夜是在离此地不远的鲁斯涅度过的,她美美地睡了一大觉,所以她谈兴很浓,直到深夜才起身告别。

阿露霞离去后,持剑官说:

“嚯,这姑娘简直是金不换!”

“好像是个十分真诚的人……我想,要不了多久我们就会成为推心置腹的朋友!”奥伦卡回答说。

“可你刚见到她时,眉头还皱得老高。”

“因为我以为她是一个被派来的什么人。再说,我怎么知道她究竟是何等人物?在这里我对一切都是胆战心惊,心怀疑惧的!”

“她是被派来的?……除非是各方神圣派来安慰我们的!这丫头机灵得活像一只小银鼠……要是我年轻几岁,谁知将来事情会发展成个什么样子,虽说我偌大一把年纪,可人还是健壮的,精神矍铄……”

奥伦卡彻底给逗乐了,把两手撑在膝盖上,脑袋向旁边一扭,学着阿露霞的样子,斜着眼儿瞟着持剑官,故作不解地问:

“怎么啦,亲爱的叔叔?!莫非你想从这团面粉里给我焙制出一个婶娘来不成?”

“喂!你饶了我吧!哎!”持剑官回答。

可他自己也笑了起来,开始将满把大胡子捻得老高。

过了片刻,他又补充说:

“这丫头好厉害,连你这样庄重的姑娘都给她说动了心。我敢肯定,你俩之间会结下割头换颈的友谊。”

果然不出托马什持剑官之所料,因为没过多久,两个姑娘彼此就频频来往,友谊与日俱增,以至形影不离。兴许这正是由于她俩性格截然相反的缘故。她俩一个娴雅端庄,感情深沉,意志坚定,百折不挠,富有理性,头脑清醒;另一个则是心地善良,思想单纯,聪明乖巧,伶牙俐齿,活像一只凤头百灵。一个由于自己恬静的面容,浅黄色的发辫,亭亭玉立,雪魄冰姿,显示出一种非语言所能形容的宁谧魅力,酷似古代美人普绪刻;而另一个则是天生尤物,乌黑的秀发,微黑的肌肤,美得令人神魂颠倒,意乱心迷,更像那种夜间将人引入迷途绝路而又讥笑他们担忧发愁的淘气的小精灵。那些留守陶拉盖的军官如今天天见到这样两个娇娃,无不心旌摇曳,他们渴望亲吻比莱维奇小姐的是她的双脚,而极想亲吻阿露霞的则是她的朱唇。

具有苏格兰山民气质的凯特林在当时有一颗满怀悒郁的心,他倾慕奥伦卡,并对她敬若神明,可他头一眼见到阿露霞,便觉得难以忍受,而姑娘还报他的同样是一种视若路人、冷若冰霜的态度,并将自己受到的全部委屈统统化作对布劳恩,对其他所有军官,甚至也包括了对鲁斯涅的持剑官的青睐和热情。

对这位新朋友,奥伦卡很快便赢得了极大的优势,而阿露霞也甘拜下风。她曾心悦诚服地对托马什说:

“我整天饶舌闲扯,还不如她开口讲两句话更有分量。”

只是这位品格端方、束身自好的小姐却没法儿治愈她那爱虚荣的女友的一大毛病——就是说,爱卖弄风骚的毛病。每回只要阿露霞一听到走廊里响起了踢马刺的铿锵声,立刻便装作有什么给她忘在了走廊上,或装作想出去瞧瞧是否有什么关于萨皮耶哈总督的新消息,于是便像一阵旋风似地冲到了走廊上,跟某位军官撞个正着,随即嚷嚷道:

“哎呀!阁下可真把我吓了一大跳!”

然后便开始了唧唧哝哝的交谈,而在这窃窃私语中还夹杂着姑娘摆弄衣裙的窸窣声,更有甚者,还从她那俏丽的额头下流波送盼,目语传情,或是以其他各种媚态撩云拨雨。借助这一切,即便是铁石心肠的男人,都会给她弄得意乱心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对女友的这类假笑佯嗔,轻狂百态,奥伦卡是极其反感的,特别是在相识不过几天之后,阿露霞便向奥伦卡吐露了自己对巴比尼奇骑士的单相思,更令这位自尊自爱的姑娘无法理解。她俩私下里曾不止一次谈起这件事。

“多少人都像乞丐似地向我求爱,”阿露霞直言不讳地说,“可这条龙却宁愿把眼睛盯着自己的鞑靼兵,也不肯向我投来一瞥。除了下命令,他对我就没有一句好听的话。他开口就只是:‘下车吧,小姐!吃吧,小姐!喝吧,小姐!’说他是条莽汉,可他又不是;说他对人不关切,可一路上他又处处操心!在克拉斯内斯塔夫,我就忍不住暗自说:‘你不肯正眼瞧我,好,你就等着瞧吧!’而在文奇纳我就完全给制服了,说起来实在可怕。我向你坦白,那时我一个劲儿盯着他的那双灰色眼睛看,怎么也看不够,偶尔看到他露出一丝笑意,我就打心眼儿里乐不可支,那会儿我简直就成了他的女奴……”

奥伦卡耷拉下脑袋,因为她也想起了一双灰色的眼睛,而那个人也是用同样的腔调说话,开口闭口也总是下命令,脸上也总是英气勃勃,只是那个人既不讲良心,也不敬畏上帝。

阿露霞只顾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了下去:

“而当他骑着高头大马,手握权标,在田野飞也似地狂奔时,我心里就想,这是只雄鹰,或是哪一路统帅。鞑靼兵惧怕他,甚于畏火。无论哪里,只要他一到,所有的人都得服服帖帖,俯首听命。每遇到打仗,他就浑身冒火,热血沸腾,一心只想去拼杀。在卢布内,我见过的了不起的骑士不知有多少,可像他这样,令我一见面就提心吊胆的,我还从未遇到过。”

“如果上帝派定他是你的,你迟早总会得到他,不过说他不喜欢你,这一点我怎么都不相信。”

“若是说喜欢,他是多少有点儿……喜欢我……可他爱的却是别人。他自己就曾不止一次对我说:‘算是小姐走运,我始终不能忘怀旧情,也不能不爱她,否则的话,把你这样的姑娘托付给我,还不如把羊托付给狼。’”

“你又是怎么回答他的呢?”

“我对他说:‘阁下怎么知道,我会以爱相报?’而他回答:‘我会连问都不问一声!’你瞧,对这种人,你能对他怎么办!……想必不爱他的那个女子是个蠢货,要不就是心肠太硬,冷酷无情。我曾问过他,那姑娘的名字叫什么,他不肯讲。‘最好别去碰这个问题,’他道,‘因为这是我的痛处,而另一个痛处(他说)就是拉吉维尔……那些卖国贼!’说着他就露出满脸杀气,实在是可怕极了,吓得我恨不得钻进耗子窝。简而言之,我怕他!……可是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他注定不是我的,他不是我的!”

“你去求求圣尼古拉保佑你得到他;姨妈对我说过,遇到这种情况,他就是最好的保护神,求他最灵验。不过你得注意,千万不要再去挑逗别的人,以免得罪了他。”

“我再也不会啦,就这么多!就这么一丁点儿!”

阿露霞说着,便竖起一个指头,以表明她允许自己挑逗别人的限度,她在指头上掐出的就这么一丁点儿,至多不过半个指甲的宽度,她认为这自不会得罪圣尼古拉。

“我之所以这么做,不是随便胡来,”她对持剑官解释说,老比莱维奇对她的搔首弄姿,招蜂引蝶,也开始耿耿于怀,“可我不得不如此,因为这些军官若不肯帮忙,我们永远也不能从这里脱身。”

“哼!布劳恩永远也不会放我们走。”

“布劳恩已陷入了我的圈套!”姑娘细声细气地回答,同时垂下了眼睛,再也不那么锋芒毕露了。

“菲兹–格雷戈里呢?”

“也陷进去了!”姑娘回答的声音更轻。

“那么奥滕哈根呢?”

“一个样,也陷进去了。”

“还有那个冯·伊尔亨呢?”

“全陷进去了!”

“但愿这些树桩都变做森林,把小姐团团围住!……照我看,只有凯特林一个,你是无法对付的……”

“我受不了他!不过,自会有人能对付他。再说,没有他的允许,我们照样能走。”

“小姐以为,我们若是逃,他们都不会阻拦?”

“他们会跟我们一道走!”阿露霞这么说着,伸了伸小脑袋,眨了眨眼睛。

“我的天!我们干吗还坐在这里?我恨不得今天就远走高飞。”

于是,他们立刻便商议逃跑的计划,但商议的结果是他们还须等待时机,在博古斯瓦夫的命运最后解决之前,在财政大臣或萨皮耶哈总督尚未靠近日姆兹一带之前,他们不宜轻举妄动,否则凶多吉少,甚至有可能把性命断送在自己人手中。有外籍军官随行,不仅起不到保护作用,甚至还会增添危险。因为普通百姓对外国人恨之入骨,对凡是不穿波兰制服的军人他们向来是杀无赦。即便是穿外国服装的波兰权贵,更不用说那些奥地利或法兰西使节,如果没有一支强大的兵马作护卫,他们是绝对不敢出门旅行的。

“二位该相信我,因为我穿过了整个国家,”阿露霞说,“无论在哪个村庄,随便在哪处森林,暴众都会连问都不问我们是什么人,就把我们杀个精光。除非有支兵马护送,否则,逃跑的事连想都不用想。”

“哼!我会拉起自己的兵马。”

“只怕没等阁下聚齐自己的人马,没等阁下进入自己熟悉的村庄,阁下的脑袋早已搬了家啦。”

“有关博古斯瓦夫王公的消息应该不久就能传来。”

“我已吩咐布劳恩,一有消息立即向我报告。”

然而却有很长一段时间布劳恩什么消息也没来报告。

凯特林却开始来拜访奥伦卡了,因为有一天她见到这苏格兰军官时,首先向他伸出了手。青年军官从这死一般的沉寂中推测,博古斯瓦夫必定是凶多吉少。根据他的看法,王公为了讨好选帝侯和瑞典人,即便取得的只是最微不足道的胜利,也绝不肯闭口不言,相反,他会竭力夸大、渲染,而不愿用沉默来削弱他所取得的实际优势的意义。

“我不认为他麾下的兵马已被彻底歼灭,”年轻的军官说,“但他必定是处境困难,从中难以找到出路。”

“所有的消息传到这里都很晚,”奥伦卡回答,“最好的证明便是琴斯托霍瓦的事,有关圣地保卫战的详情细节,我们还是从博若博哈塔小姐的嘴里听到的。”

“小姐,有关这件事,我是早已知道了的,”凯特林说,“只因我是个外国人,不了解那地方对于波兰人竟是如此重要,甚至都没有对小姐提起过它。在一场举国大战里,某些小堡小塞长期坚守,或者打退过几次进攻,原本就是屡见不鲜的平常事,一般不值得重视。”

“可这消息如果告知了我,正好是个特大的喜讯!”

“看来我真的是犯了过错,因为,从我这会儿听到的自那场保卫战结束后发生的事,我明白了那场战斗的重要性,它可能影响到整个战局。不过,我们还是回到王公远征波德拉谢的问题上来,这完全是另一回事。琴斯托霍瓦离这儿很远,波德拉谢相比之下倒是近点儿。王公开头作战顺利的时候,小姐该记得,那时候消息传得多么快……小姐,请相信我,虽说我年轻,但从十四岁起我便是个军人,而经验告诉我,这种沉默预示着没有什么好事。”

“应该说是预示着好事!”小姐回答。

对此凯特林说道:

“就算是好事吧!……再过半年,我的雇佣期就满了!……再过半年,我的誓言对我就没有约束力了……”

这场谈话过后不几天,消息终于传来了。带来消息的是一位叫做别斯·科尔努图斯的军官,他出自族徽是只鹿角的贵族之家,在博古斯瓦夫的王府里,通常被称为“长角的魔鬼”。他原本是个波兰贵族,但已彻底外国化了。差不多自少年时代起,他便在外国军队中服役,几乎忘记了波兰语,至少是跟德国人一样,讲得结结巴巴,怪腔怪调。他的灵魂也彻底外国化了,因此他跟博古斯瓦夫王公臭味相投,关系十分密切。他带有重要使命去哥尼斯堡,在陶拉盖只作短暂停留,为的是休息休息。

布劳恩和凯特林立即领他来见奥伦卡和阿露霞,她俩现在已住在一起,同睡一室。

布劳恩像名列兵似地往阿露霞面前一站,然后扭头对别斯说:

“这位小姐是卡卢加的市政长官扎莫伊斯基大人的亲戚,同时也就是王公殿下的亲戚。殿下有令,事事都要尊重小姐的意见,而她此刻正想从目击者的口中听到各种消息。”

这下轮到别斯站得笔直,就像值勤听令似的,恭谨地等候垂询。

阿露霞并不否认她跟博古斯瓦夫是否沾亲带故,只是看到这些赳赳武夫对她如此毕恭毕敬,心里觉得实在好玩儿,于是便摆了摆手,示意别斯可以坐下去。别斯便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她开口就问:

“王公这会儿在什么地方?”

“王公正在向索库乌卡撤退,但愿上帝保佑他能顺利!”军官回答。

“你给我讲实话,他近况如何?”

“我当如实禀报,”军官回答说,“什么都不隐瞒。我想,尊敬的小姐即便听到不太顺利的消息,在内心深处自能找到论据来宽慰自己。”

“我能找到!”阿露霞回答,同时在长裙下边,把一只鞋后跟敲着另一只鞋后跟,心里暗自高兴——一是由于别人称她“尊敬的小姐”,而更主要的是由于那消息“不太顺利”。

于是别斯军官便“禀报”开了。

“起初,我们事事都很顺利,”他说,“我们沿途歼灭了好几支造反的部队,我们把克瑞什托夫·萨皮耶哈的兵马打得五离四散,歼灭了两路骑兵团队和一路精锐的步兵团队,将他们杀了个罄尽,没饶他们一条活命……随之我们又打垮了霍罗特凯维奇的部队,他本人好不容易才逃走了,可有人说,他也给打死了……然后,我们占领了已成为一片废墟的蒂科青……”

“这些我们全知道,阁下快点说说那些不顺利的消息。”阿露霞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只是求小姐心平气和地听我说。我们一直推进到德罗希琴,不料到了那里事情顿时发生了变化。我们得到消息,说萨皮耶哈总督离我们还很远;可就在那时我们派出的两支骑兵侦察队都像钻进了地底下,杳然无踪了。吃了败仗,连一个回来报信的见证人都没有。后来才发现,有一路不知是什么部队抄到了我们前面去了。一时间人心惶惶,整个儿乱了套。王公殿下开始怀疑,早先所有的报告全是假的,认定萨皮耶哈总督不仅攻了上来,而且还切断了我们的去路。于是我们开始后撤,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出其不意跟敌人遭遇,逼他打一场会战,而决战正是王公殿下求之不得的……可敌人却不肯正面交兵,只是不间断地袭击,袭击。又派出了几支骑兵侦察队,返回时都被打得七零八落。从此一切都开始在我们手中像冰般融化,闹得我们白天晚上都不得安生。我们走到哪里道路都被破坏,堤坝都被挖开,粮秣都给劫走。开始传来消息,说查尔涅茨基总兵亲自统军跟我们周旋,让我们吃尽苦头;我们的士兵没吃没睡,士气低落;兵勇竟在自家的连营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是大地把他们吞没了。在比亚维斯托克,敌人又抓走了我们整支骑兵侦察队,夺走了王公的金银器皿和好几辆四轮轿式马车,还夺走了火枪。这种事我平生从未见过,在先前的历次战争中也从未有人见过这等奇事。王公狼狈不堪,心情烦躁。他原本渴望打一场大会战,可不得不每天应付十几场小敲小打,而且总是吃败仗。部队纪律松弛,秩序大乱。后来我们才得知,萨皮耶哈总督本人并不曾攻来,抄到我们前面打狙击的只是一支强大的骑兵侦察队,它竟给我方造成如此的灾难,当我们听到这消息,我们那种慌乱和恐惧简直无法描述!袭击我们的是一支鞑靼的部队……”

阿露霞的一声尖叫打断了军官的叙述,她听到这里蓦地搂住了奥伦卡的脖子,嚷道:

“是巴比尼奇骑士!”

军官听到这个姓氏,一下愣住了,可他以为,是恐怖和仇恨使尊敬的小姐胸中发出了这声尖叫,因此过了片刻,他又继续说了下去:

“上帝既降大任于斯人,必赐其力量,以承受一切艰难困苦,所以我恳求小姐,且放宽心!那个地狱的魔鬼的确是这么个姓氏,正是他,改变了我军远征的命运,毁掉了我们整个的胜局,给我们造成了无法估量的损失,成了我们一切灾难的根源。尊敬的小姐以如此令人震惊的敏捷立刻便猜到的这个姓氏,如今在我们连营,更是口口相传,所有的人都在反复说起他,所有的人心中都充满了恐惧和愤怒……”

“我在扎莫希奇见过这位巴比尼奇骑士,”阿露霞急忙回答说,“假若当时我能料到……”

说到这里,她猝然住了口,当然无人得知,假若当时她能料到,会是个什么局面……

军官沉吟不语,片刻后又开口说道:

“这时天气突然转暖,冰消雪融,简直可以说,天道反常,时令颠倒,因为我们得到的消息,说是在共和国的南方依然是隆冬季节,天寒地冻,可我们遇到的却是春天解冻,不得不在春汛中跋涉,到处是泥潭,我们的重甲骑兵给钉在了地上,寸步难行。而他的兵马却是轻装,这样就更容易打我们个措手不及。我们每前进一步,都得丢失辎重车辆,丢失火炮,最后也不得不轻装行军。当地的居民对我们都怀有盲目的仇恨,都公开地站到了攻击者一边……将会发生什么事,就只能全凭天意了。我离开连营时,全军正处于最绝望的状态,王公殿下自己也不例外,加之恶性疟疾又缠住他不放,天天发作,弄得他力竭精疲。总决战不久就会开始,但结果如何,只有上帝知道……也只有凭上帝的指引……我们只好期盼会出现什么奇迹。”

“阁下把王公扔在了什么地方?”

“我们分手的地点离索库乌卡约有一天的路程。王公打算在苏霍沃拉,或是在那附近的雅努夫挖掘堑壕固守,并在那里打一场会战。萨皮耶哈的兵马离那里还有两天的路程。我离开时,整个连营稍微松了一口气,因为我们从抓到的舌头那里得知,巴比尼奇去了萨皮耶哈的主营,没有他在,鞑靼兵自不敢作那种全面的出击,只不过是派些骑兵侦察队骚扰骚扰而已。王公殿下身为盖世无双的统帅,把一切希望全都寄托在总决战上,不过这需得他恢复健康,而如果疟疾再度缠住他,频频发作,他自当另作他图,关于这一点,最好的证明便是派我去普鲁士。”

“阁下到那里有何使命?”

“因为这场决战王公胜负难卜,或者能取胜,或者会打败。如果他吃了败仗,那么整个选帝侯普鲁士便无险可守,而这是很可能发生的事,到那时萨皮耶哈总督便会麾师通过边界,逼选帝侯作出究竟何去何从的最后决定……我说这话,因为这已不是什么秘密,我去普鲁士,是为了事先警告他们,要他们那边各省区早作防范,因为不请自来的客人可能数量太大,让他一时难以接待。这是选帝侯的事,也是瑞典人的事,王公殿下是与他们双方结盟的,他同时有权指望得到他们的救援。”

军官的报告到此结束。

阿露霞好不容易保持住“尊敬的小姐”应有的庄重,又问了他一大堆问题,可当他一走出房门,姑娘立刻就松弛了下来,恢复了惯常的放纵,快活地用双手拍打着上衣,踮起脚后跟打转,活像一只陀螺似的,接着又去吻奥伦卡的眼睛,还扯住持剑官比莱维奇的袖管叫嚷道:

“怎么样?我没说过吗?究竟是谁整垮了博古斯瓦夫王公的?是萨皮耶哈总督吗?……萨皮耶哈总督又算得什么?谁又能以同样的手段整垮瑞典人?谁能铲除卖国贼?谁是最伟大的英雄?谁是最伟大的骑士?是安德热伊!安德热伊骑士!”

“你说什么?哪个安德热伊骑士?”奥伦卡猝然问道,她的脸色一下儿变得煞白。

“我没对你说过他的名字叫安德热伊吗?这可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巴比尼奇骑士!巴比尼奇骑士万岁!……即便是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也未必能干得比他更漂亮!……你怎么啦?奥伦卡!”

比莱维奇小姐摇了摇头,仿佛是想抖落脑海里苦痛的思绪似的。

“没什么!”她回答说,“我原以为只有卖国贼才取这么个名字。因为就有这么一名卖国贼,打定了主意,要抓住国王陛下,或死或活定要出卖给瑞典人或博古斯瓦夫王公,那人的名字也叫……安德热伊!”

“愿上帝惩罚他!”持剑官吼叫道,“深更半夜的,干吗去提那些卖国贼邪恶的名字!最好是让我们痛痛快快地乐它一乐,我们是完全有理由快活的!”

“但愿巴比尼奇骑士尽快赶到这里来!”阿露霞补充说,“瞧着吧!我会更加故意去挑逗布劳恩,让他去鼓动整个守备队,带着全部人马跟我们一起去投奔巴比尼奇骑士。”

“干吧,小姐,就这么干!”兴高采烈的持剑官咋呼道。

“然后,让所有那些德国佬瞧瞧我对他们的轻蔑!……兴许到那会儿,他会把那个不值得他爱的女子忘于脑后,兴许……他会……爱上我……”

说到这里,她又细下了嗓门儿,像鸟儿似地啁啾,同时用双手捂住了眼睛,突然间,一股怒气袭上了她的心头,只见她捏紧了两只小拳头相互碰撞着,悻悻地说道:

“他若是不爱我,我就去嫁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

[842] 据希腊神话,普绪刻是人的灵魂的化身。公元2世纪古罗马作家阿普列乌斯在《变形记》(或称《金驴记》)一书中,把普绪刻描写成一个国王的女儿,容貌出众,可以同美神阿佛洛狄忒(维纳斯)相媲美。这位女神感到受委屈,决定派自己的儿子厄洛斯去惩罚她,厄洛斯为她的美貌所倾倒,把她带到自己的宫殿,经历了许多风波、灾难和痛苦,普绪刻终于同厄洛斯不再分离。​

[843] 圣尼古拉(?-约342),小亚细亚米拉主教,在东方是最著名的圣徒之一,被认为是能创造奇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