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密奇茨骑士想从华沙越过瑞典人的重重防线向公国普鲁士进兵,经普鲁士进入立陶宛。确实,在进兵的开始阶段,他承担的任务立刻就显得难乎其难,因为离华沙不远,就在塞罗茨克驻扎着一支强大的瑞典部队。查理·古斯塔夫当初是有意下令在那里驻扎强兵的,目的原是为阻击波兰兵马对华沙的围困,如今华沙既已丢失,那支部队除了用于堵截杨·卡齐米日打算派往立陶宛或普鲁士的各路兵马,也就没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可干了。统领那支瑞典大军的是道格拉斯,外加两名波兰叛逆:拉杰约夫斯基和拉吉维尔。罗贝尔特·道格拉斯将军是名足智多谋、能征惯战的军人,在打非正规的袭击战方面,在所有瑞典将领中堪称无出其右者。他们拥有两千精锐步兵,而骑兵和炮兵为数亦有两千。三位统领打听到克密奇茨远征的消息,加之他们当时正要移师尽量靠近立陶宛,去解救重新遭受马祖里人和波德拉谢人围困的蒂科青,因此他们广布兵马,在布格河畔的三角形地带撒开罗网,等待安德热伊骑士落入网中。这个三角形地带一边是塞罗茨克,另一边是兹沃托雷亚,其顶端则是奥斯特罗文卡。
克密奇茨不得不穿过那三角形地带,因为他急于赶路,而从此处通过的路程最短。其实,他早已意识到,自己会陷入罗网,但由于他对此类战术已司空见惯,所以不肯放弃这样一条近路。他考虑的是,敌方的网撒得过宽,网眼就必然会很大,一旦落入网中,他满可以从这些网眼里溜过去。而实际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好,无论敌方怎样想方设法拼命猎捕他,他总能迂回穿插,躲过敌人的围捕。不仅如此,他自己还可以反过来猎捕敌人。首先他强渡了布格河,绕到了塞罗茨克后面,沿着河岸切入维什库夫,在布兰什奇克村将派来袭击他的敌方骑兵侦察队三百乘骑彻底歼灭,正如王公在书信里所说的那样,连一个活着回大本营报告惨败消息的人都没有。道格拉斯亲自领兵在德武戈肖德沃堵截,逼他就范,但他将骑兵化整为零,钻出了道格拉斯的包围圈,随后他并未拼命逃跑,而是在道格拉斯兵马的眼皮底下,从容进军,一直抵达纳雷夫河,并在那里泅渡成功。道格拉斯立马纳雷夫河岸等待渡船,可没等他弄到渡船,克密奇茨已倏然返回,乘月黑之夜再次泅水渡河,袭击了瑞典前哨部队,打得道格拉斯全军惊恐万状,乱作一团。
这位久经沙场、胸有甲兵的老将军对克密奇茨此举惊得目瞪口呆,但到了第二天,他的惊诧更是远远超过前一日。原来他获悉,克密奇茨绕过了他的大军,回到了早先他“张网捕兽”的那个地方,在布兰什奇克村截获了瑞典随军的辎重车辆,夺走了全部的战利品和现款,同时将押送队的五十名步兵砍得片甲不留。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有时整整一天,在地平线的边缘,瑞典官兵凭肉眼都能看到克密奇茨的鞑靼兵马,却又无法接近他们。而安德热伊骑士反倒能找到战机,攻其一点,打它个猝不及防。瑞典兵马给拖得疲惫不堪,而那些仍在拉杰约夫斯基手下服役的各路波兰团队,其兵勇虽说都是叛国者,可他们并非死心塌地为瑞典人卖命,打仗时没有一个是奋勇当先者。克密奇茨所到之处,老百姓无不热情为著名的游击队效力。因此,敌方的每一个行动,每一支哪怕是最小的骑兵侦察队,每一辆辎重车辆的去向,他都无不了如指掌,从而他总能作出正确的判断,进退自如,攻防随意。有时,他似乎是在跟瑞典人做游戏,可这是老虎在耍弄到口的猎物的游戏。抓到俘虏,他绝不轻饶,而是命令鞑靼兵将活捉的俘虏统统吊死,再说,瑞典方面在整个共和国也是以同样的方式对待战俘的。有时,你或许会说,有股不可抑制的狂怒袭上了他的心头,因为他常常不由自主地迎头痛击优势敌兵,杀将起来表现得暴戾而且盲目。
“统领这支部队的,必定是个狂人。”道格拉斯这么议论他。
“或者说,是条疯狗!”拉杰约夫斯基回答说。
博古斯瓦夫则认为,他既是个狂人,又是条疯狗,而这两者就其实质而言,则应说是一名卓越的军人。他同时也洋洋得意地向两位将军夸耀自己的战功,说正是他曾两次亲手将这名勇猛的骑士打落尘埃。
其实,巴比尼奇骑士对他博古斯瓦夫下手最狠,打他时攻势最为凌厉,显然是在找他算账;就这样,被追击者往往主动出击,变成袭击者。
道格拉斯也猜测到这两人彼此间准是有什么私仇。
王公对此并不否认,虽说他没作过任何解释。他对巴比尼奇以同样的凶狠还报,因为他学着霍万尼斯基的样,不惜慷慨解囊,悬赏要骑士的人头,而且赏格不菲。当他这么做毫无效果时,他便打主意利用克密奇茨对他的仇恨心理,设法将对方引入既设的陷阱,希望能通过这种办法稳准狠地轻取宿敌。
“为了对付这么个强盗,我们与之周旋了如此之久,这于我们大家都不太光彩。”他对道格拉斯和拉杰约夫斯基两人说,“他围着我们打转儿,就像一头恶狼老是围着羊圈打转儿一样,而且总是偷偷从我们的指缝间溜走。我想,不妨由我亲自带领小股队伍去充当诱饵,待他来向我进攻,我就设法将他拖住,直到你们二位领兵赶来与我会合。到那时,我们就再也不会让这只蝲蛄钻出我们布下的鱼篓了。”
道格拉斯早已对这场围追堵截感到厌烦,巴不得尽早结束,故而只略加反对,说像他这样一位显赫的权贵,又是好几位国王的亲戚,不能也不应该为抓区区一名匪徒而拿宝贵的生命作赌注,亲自去冒此矢石之险。但博古斯瓦夫一再要求出战,他也就欣然同意了。
当下决定,由王公麾领一支五百轻骑的队伍出发,但每一名雇佣骑兵的背后再配备一名带火枪的步兵。耍此诡计,目的在于诱骗巴比尼奇判断失误,轻敌迎战。
“一旦他听说我带领的只有五百名雇佣骑兵,定会按捺不住,定会毫不迟疑地向我发动进攻。”王公说,“等到我的步兵冲着他开枪射击,他的那些鞑靼兵就会一哄而散,像撒出的沙子似的……他本人要么当场毙命,要么就得让我生擒活捉……”
那项计划很快便以极大的精确性付诸实施。首先,他们花了两天的时间广泛散布消息,说已经派出五百兵马作骑兵侦察队,由博古斯瓦夫王公亲自统领。两位将领估计,消息一经传出,当地百姓定会立即将其通报巴比尼奇。事实也果然如此。
王公于是趁月黑夜暗之时领兵开拔,朝翁索夫和耶隆卡方向进发,在切雷维诺渡河,将骑兵部署在开阔的田野,而将步兵埋伏在附近的小树丛中,以便能从那儿猝不及防地出击。同时,道格拉斯沿着纳雷夫河岸向前推进,佯装是开赴奥斯特罗文卡。拉杰约夫斯基则从克辛若波莱率领各路轻骑团队及时赶来会合。
三位统领全都不很清楚,此刻巴比尼奇究竟在哪儿,因为从农民口中打听不到任何消息,而雇佣骑兵又没法抓到鞑靼兵。道格拉斯猜测,巴比尼奇的主力应是驻扎在希尼亚多沃,便打算对他们来个包抄;如果巴比尼奇出兵攻打博古斯瓦夫王公,他就从立陶宛边界迂回,截断对方的退路。
仿佛一切都有利于实现瑞军方面的计划,眼看就会水到渠成。克密奇茨确实是驻扎在希尼亚多沃,他刚一得到有关博古斯瓦夫率领骑兵侦察队前来的消息,便立即潜入了森林,以便在切雷维诺附近出其不意地杀将出来,打他个措手不及。
道格拉斯从纳雷夫河回头,几天后,他发现了鞑靼兵进军的踪迹。他走的是同一条路线,这样便成功地从后面尾随巴比尼奇,紧紧咬住他不放。天气炎热,折磨得马匹困顿不堪,人披铁甲,更是酷热难耐,可将军不顾一切,只是一个劲儿地挥师疾进,他已有绝对把握,认为自己定能出乎意料地杀向巴比尼奇的鞑靼兵,顷刻之间战斗就会打响。
在经过了两天的行军之后,他终于抵达离切雷维诺如此之近的地点,以至那儿茅舍的炊烟都历历在目。那时他便停止进军,对所有的通道,以至最小的蹊径全都进行封锁,静待时机出击。
有些军官想组成敢死队立即出战,但道格拉斯劝阻了他们,说道:
“且等巴比尼奇对王公发动进攻。一旦他看出自己与之对阵的不只是骑兵,而且还有步兵,他便不得不退却……可他只能从老路撤回,到那时,他就会落入我们张开的双臂。”
道格拉斯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似乎只要竖起耳朵,很快就会听到鞑靼兵的呐喊,听到火枪的头一阵射击声。
这样又过了一天,切雷维诺森林里一派寂静,听不见丝毫响动,仿佛从来不曾有过一只士兵的脚踏进去过似的。
道格拉斯开始焦躁不安起来。傍晚时分,他派遣一小队骑兵前去侦察,一再叮嘱他们,千万要小心。
骑兵侦察队深夜返回,说他们什么也没见到,什么消息也没有打探到。天亮时,道格拉斯便亲自麾领全军出发前进。
他一口气走了好几个钟头,来到一个地方,在此处见到满地都是士兵歇息的痕迹。有人找到吃剩的面包干、打碎的玻璃杯、制服的碎片,还有类似瑞典步兵使用的子弹带。据此足以判断,博古斯瓦夫的步兵无疑在这儿停留过,可是哪里也见不到他们的踪影。再向前去,在那泡着水的牧场上,道格拉斯的前哨部队发现了大量只有重甲骑兵才会留下的马蹄印,在河岸上却又发现了鞑靼骁骑的吉尔吉斯马留下的痕迹;再远处,还见到一具马骸,它刚被狼群啃啮过,内脏都给拖出来了。在离此处大约一斯塔耶远的地方,有人找到了一支鞑靼箭,只是没有箭镞,箭杆和箭上的羽毛全都完好无损。显然,博古斯瓦夫在后撤,而巴比尼奇则在其后穷追。
道格拉斯意识到,定是出了某种非同寻常的事态。
究竟出了什么事呢?对此找不到答案。道格拉斯在做各种揣测。蓦地,从前哨部队来了一名军官,打断了他的思路。
“将军阁下!”这军官禀报道,“穿过灌木丛,离这儿一斯塔耶远的地方,见到有几个人围成一团。他们一动不动,很像是哨兵。我让前哨部队停止前进,以便前来向阁下报告。”
“是骑兵还是步兵?”道格拉斯问。
“步兵,他们是四个或五个挤成一团,很难数得清,因为树枝将他们遮挡住了。不过远看,他们身上闪亮着黄色,仿佛是我们的火枪兵。”
道格拉斯用膝盖催动坐骑,快速冲向前哨部队,跟他们一起奔驰前进。透过渐次稀疏的灌木丛,见到在森林深处确实有一群士兵,一动不动地站立在树下。
“是我们的人,是我们的人!”道格拉斯说,“王公想必在这附近。”
“奇怪!”过了片刻军官说,“他们在站岗放哨,可我们的响动很大,他们怎么竟无一人吭声呢?”
再走一程,灌木丛结束,露出了无遮无挡的森林。这时接近林边的士兵见到,森林里有四个人站成一堆,一个紧挨着一个,似乎都在看着地面上的什么东西,可从他们的头部,每个人都套着一根黑色的绳索,笔直向上拉扯着。
“将军阁下!”军官突然说道,“这些人都是给吊在树上的!”
“不错!”道格拉斯回答。
人们奔拥向前,在这几具尸体旁边站了一会儿。四名步兵给套索绞在一起,仿佛挂着一串鸫鸟,他们的脚离地面不过一点儿,因为是给吊在低矮的树桠上的。
道格拉斯相当冷漠地朝尸体望了望,然后仿佛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这我们就清楚了,王公和巴比尼奇都曾经过这里。”
他再度陷入了沉思,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该沿着这条森林里的小路继续往前走呢,还是改变路线,走通往奥斯特罗文卡的驿道。
半个钟头后,又有人发现了两具尸体。显然,他们不是行动迟缓的掉队士兵就是病号,是尾随王公的巴比尼奇鞑靼兵将他们捉住处死的。
可是,王公为何要撤退?
道格拉斯自问对王公是很了解的,无论就其胆识,还是就其作战经验而言,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王公有什么足够的理由撤兵。肯定是出了什么变故,逼得他非撤走不可。
到了第二天,事情才有了个说法。就是说博古斯瓦夫王公派遣别斯·科尔尼团队长率领三十名骑兵侦察队来向道格拉斯报信,说国王杨·卡齐米日派了副大统帅戈谢夫斯基麾领六千立陶宛和鞑靼兵马,渡过了布格河来讨伐道格拉斯将军了。
“我们获悉这一情报,”别斯团队长说,“还是在巴比尼奇领兵到达之前,因为他行军非常谨慎,经常消失得无影无踪,进兵迟缓。戈谢夫斯基副大统帅离我们约四五波里远。王公得到情报后,就不得不迅速撤退,目的是和拉杰约夫斯基将军会合,因为拉杰约夫斯基处境很不妙,随时都可能被敌方歼灭。但我军行动神速,很快就跟他们会合了。王公当即向各方派遣骑兵侦察队,每队十几乘骑,为的是尽快来向将军阁下报信。他们会有些人落入鞑靼兵或落入农民手中,不过在这样的战争里,类似的情况是不可避免的。”
“那么,王公和拉杰约夫斯基此刻是在何处呢?”
“离此地两波里远,靠着河岸。”
“王公是否带走了全部人马?”
“他不得不留下步兵,率轻骑撤退;他吩咐步兵选择最稠密的森林隐蔽,觅羊肠小道后撤,以便能躲过鞑靼兵的追击。”
“像鞑靼兵这样的骁骑,无论怎么稠密的森林,他们都能进出。我已不指望能见到这支步兵队伍了。但在这件事上谁也没有过错,王公既能如此运筹,也可称为久经沙场的能征惯战的指挥官了。”
“王公已将一支人数较多的骑兵侦察队调往奥斯特罗文卡,为的是布下疑兵,引诱立陶宛财政大臣走上迷途。他们会以为,此刻我们整路大军都去了奥斯特罗文卡,自会毫不迟疑地赶到那里去。”
“很好!”道格拉斯高兴地说,“对付财政大臣我们是有办法的。”
于是,他争分夺秒,片刻不歇,下令立即行军,赶去跟王公和拉杰约夫斯基会合。就在当天,他们实现了会合,三人都感到莫大的欣慰。尤其是拉杰约夫斯基更加欢喜,因为他害怕被俘更甚于怕死。他很明白,像他这样一个卖国贼,制造了共和国所有浩劫的罪魁祸首,罪责难逃,下场是可想而知的。
然而眼下,在跟道格拉斯会合之后,瑞典部队总数已超过四千兵马,完全可以有效地抵抗副大统帅的兵力。诚然,戈谢夫斯基统领着六千骁骑,但是,鞑靼兵只有巴比尼奇领带的那一路是经过严格训练的,除此之外,根本不能用来在行进中打仗。至于财政大臣戈谢夫斯基本人,虽是位素谙兵法、学识渊博的武将,可他不善于学习查尔涅茨基的榜样,用奋发的热情鼓舞人心。查尔涅茨基的那股劲头,是任何人都抵不上的。
道格拉斯此刻脑子里反复琢磨的,是杨·卡齐米日究竟出于什么目的要将副大统帅调过布格河来。瑞典国王和选帝侯已向华沙进兵,因此,在那里或迟或早总有一场大决战。尽管杨·卡齐米日统帅的大军在数量上已超过瑞典人和勃兰登堡人,但六千名骁勇善战的士兵毕竟是支庞大的辅助力量,波兰国王岂能自愿放弃,将其派往他方!如此分兵,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不错,戈谢夫斯基副大统帅将巴比尼奇拯救出了覆灭的深渊,可为了救助巴比尼奇,毕竟也无需国王派出整个师团的兵马。因此,这次副大统帅麾师远征,想必另有什么隐秘的军机,可对此,瑞典将军尽管具有极其敏锐的洞察力,就是绞尽脑汁也无法揣摸出来。
一个礼拜后,在瑞典国王送来的书信里,显示了他的极大的不安,似乎正是由于副大统帅的这次远征,引起了国王的恐慌。但信中解释引起他惊恐的原因不过寥寥数语而已。根据查理·古斯塔夫的看法,派遣副大统帅麾师远征,实际意图并非讨伐道格拉斯,也不是进兵立陶宛以协助那里的起义部队,因为在立陶宛,瑞典人已是兵力不足,无所作为了。故而副大统帅远征的目的必在于威慑公国普鲁士,也就是说,威慑其完全没有驻军的东部地区。国王在书信中写道:
他们的打算是,使选帝侯对马耳博克条约和对我们的忠诚产生动摇,而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因为选帝侯其人,既可跟基督结盟反对魔鬼,也可同时准备跟魔鬼结盟反对基督,为的是利用两者从中渔利。
国王在结束书信时一再叮嘱,要道格拉斯务必竭尽全力阻止副大统帅进兵普鲁士。设若不能在几个礼拜之内阻断其进兵通路,他将不得不回师华沙。
道格拉斯认为,委托给他的任务非常重要,但凭他的兵力完全可以胜任。因为就在不久前,他曾跟查尔涅茨基本人较量过,而且还略占上风,所以戈谢夫斯基对他而言,就不是那么可怕的了。诚然,他并不奢望能一举歼灭戈谢夫斯基的师团,可他确信,能将该师团拴住,阻止其一切行动。
两路兵马从此便开始了十分微妙的角逐行军,双方相互避免打会战,彼此都想竭力迂回超越过对方,赶到前面去。两位指挥官拥有的兵力旗鼓相当,相互竞争,只是道格拉斯毕竟经验丰富些,老谋深算,在战术上略占上风,始终没让副大统帅越过奥斯特罗文卡一步。
巴比尼奇骑士从博古斯瓦夫的伏击战里脱身后,并没急于赶去跟立陶宛师团会合,因为他正热衷于去歼灭博古斯瓦夫匆忙赶去跟拉杰约夫斯基会合而不得不中途留下给他断后的那路步兵。巴比尼奇的鞑靼兵由当地的护林人做向导,日以继夜地对那路步兵穷追不舍,每时每刻都在收拾那些不小心或是动作迟缓而掉队的敌兵。由于食物匮乏,最后迫使瑞典兵不得不化整为零——他们这样做是为了小股队伍觅食比较方便——而这又正好为巴比尼奇骑士提供了歼敌的良机。
他将自己的队伍分做三股,分别由阿克巴赫–乌兰、索罗卡和他本人指挥,不几天工夫,他便已歼灭了这支步兵的大部。这是一种无止无休的对敌人的围猎,一会儿在密林深处,一会儿在柳树林中,一会儿在芦苇荡里,到处都充满喧阗、叫嚣、呼喊、枪声和死亡。
这场围猎使巴比尼奇的威名在马祖里人中广为传播。分散的鞑靼兵马重新集结,直到在奥斯特罗文卡城下才跟戈谢夫斯基会师。副大统帅当时已接到国王诏谕,要他立即返回华沙,原来他这次远征只不过是向敌人作一次示威而已。巴比尼奇也只能短暂体验跟老朋友们相聚的喜悦,这些老朋友不是别人,正是扎格沃巴爵爷和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他们率领劳乌达团队此刻正在副大统帅麾下效命,随同他的大军渡过布格河,完成了这次远征。老朋友见面气氛极为亲切,互相热忱地嘘寒问暖,因为他们之间早已存在着至深的情谊,彼此之间亲密无间。使两位年轻的团队长大为沮丧的是,他们这次又不能一起去收拾博古斯瓦夫。扎格沃巴爵爷一边频频朝他们的玻璃杯里筛酒,一边劝慰他们。
“这没什么!”他说,“从五月份开始,我就在动脑筋,想点子。而我还从来不曾白动过脑筋,往往只要我眉头一皱,便计上心来。我已想出了好几个现成的点子,绝妙的计谋,只可惜没有时间去实践,只好留待到了华沙再说。我们马上就得开拔去京都。”
“可我必须去普鲁士!”巴比尼奇回答说,“华沙我是去不成了。”
“什么?你有办法去普鲁士?”伏沃迪约夫斯基问道。
“上帝保佑,反正我得想方设法溜过去。我敢向你们神圣盟誓,保证能在那儿大干一场,非要把那儿闹个底朝天不可。因为对我的鞑靼兵,只消我说一声:‘放手干吧!’他们就会干得热火朝天。当然,他们会很乐意留在这里,他们最高兴做的事莫过于拔刀去抹别人的脖子。可我对他们已是有言在先,在这里不准胡来,对任何暴行都将严惩不贷;谁敢对无辜者动刀子,我就用绳索绞死谁!而一到普鲁士,我便可以放手大干了。我怎么不能溜过去?!你们没能办到。可这是另一码事,因为敌人要挡住大部队的去路比较容易,想挡住我这支兵马可就难了。我带着这支队伍隐蔽方便,不止一次我蹲在芦苇丛里,而道格拉斯就从我面前走过,却一无所知。如今道格拉斯肯定也会跟踪你们而去,这里就会给我敞开自由活动的天地,正可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可我听说,你已把他们折腾得疲惫不堪了!”伏沃迪约夫斯基带着满意的神情说。
“哈,那条恶棍!”扎格沃巴爵爷从旁添枝加叶地说,“每天他准是给折腾得浑身大汗淋漓,非得一天换一件衬衫不可。阁下当初袭击霍万尼斯基都没像今天揍道格拉斯这么顺手。我得向你承认,即便是我处在阁下的位置上,恐怕也未必能干得比阁下更出色,虽然老统帅科涅茨波尔斯基也曾说过,打袭击战,再也找不到能胜过扎格沃巴的人啦。”
“我仿佛觉得,”伏沃迪约夫斯基对克密奇茨说,“如果道格拉斯中途撤回,多半会将拉吉维尔留在此地,好让他来阻击你。”
“上帝保佑,但愿如此!我正巴不得他这么做哩。”克密奇茨兴奋地回答,“若是我到处找他,他也到处找我,这么彼此互找,自会相互找到。我决不让他第三次从我身上踏过去,若再让他打落在地,我恐怕便再也爬不起来了。你教我的那些绝招儿,我全都牢记在心,所有那些卢布内招数,我都深深刻在了脑海里,像对《主祷文》那样背得滚瓜烂熟。每天我都要跟索罗卡练上一遍,定要做到得心应手才行。”
“那些花花点子算得什么!”伏沃迪约夫斯基嚷嚷道,“马刀上的功夫才是根本!”
米哈乌骑士这句箴言式的话,有点儿触怒了扎格沃巴爵爷,因此他当即顶了一句:
“每座风磨都认为,最重要的是摆动风翼。亲爱的米哈乌,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在磨房的屋顶上塞满了秕糠,就像人的脑子里塞满了秕糠一样。作战艺术同样也在于熟谙韬略、善用计谋,否则罗赫就能当上大统帅,而阁下你也就能当上一名副大统帅了。”
“说到罗赫·科瓦尔斯基,这会儿他在干什么?”克密奇茨问。“科瓦尔斯基吗?他这会儿正头上顶着钢盔。他这样做也对,因为铁锅里熬出的大白菜味道最好。他在华沙干得很出色,还发了一大笔财,属于名声叫得最响的军官之列。他投效了波乌宾斯基公爵麾下的铁甲骑兵团队,他之所以要当铁甲骑兵,据说是为了能用长矛对准查理·古斯塔夫的胸口猛戳猛刺。他天天都在我们的帐篷外转悠,瞪着两只眼睛往帐篷里瞧,看是不是有什么大玻璃酒瓶的脖子露出麦草外面。我就是没法让这个小伙子戒酒,而我作出的好榜样他竟然全不当回事!我预先警告过他,说他离开劳乌达团队不会有好下场。这个混账东西!这个负心汉!我对他那么好,他却如此报答我,把我抛在一边,为的是一根长矛!这个鬼儿子!”
“难道不是阁下把他培养成这个样子的?”
“我亲爱的骑士爷!请你别当我是个驯熊师。萨皮耶哈总督也曾用同样的口气问过我,我回答他说,他统帅和罗赫才堪称是同一个praeceptor教出来的,不过那老师却不是我,因为我在青年时代曾做过箍桶匠,该怎么箍木桶我倒是很在行的,脑子里从来不会缺块板。”
“首先,阁下根本就不敢对萨皮耶哈总督讲这种话,”伏沃迪约夫斯基当面点破道,“其次,你装着对科瓦尔斯基骂骂咧咧,可你打心眼儿里疼爱他,就像爱自己的眼珠子似的。”
“我倒是宁愿爱的是他而不是你,米哈乌阁下,因为我历来既不能忍受金壳郎,也不能忍受那种自作多情的浪荡儿,那种人随便见到哪个妇女,简直就像德国矮品种马见到了主人,立刻就在地上打滚。”
“或者就像卡扎诺夫斯基宫后花园里的那些猴子,阁下跟它们干过仗,给摆弄得大呼小叫!”米哈乌反唇相讥道。
“嗐!你们取笑吧,你们尽管取笑!下一回若没有我,看你们自己怎么去夺取华沙!”
“这么说,夺取华沙,敢情靠的是阁下?”
“那么,是谁expugnavit克拉科夫门的?是谁想出点子俘虏那些瑞典将军的?这会儿,他们正呆在扎莫希奇,啃着面包喝着白水度日子,而那威滕伯格一瞧见弗兰盖尔,说的便是:‘全是那个扎格沃巴把我们塞到这里来的!’说着,他俩还要抱头痛哭一番。若是萨皮耶哈总督没有生病,若是他在这里,他就会告诉你们,究竟是谁头一个从华沙的皮上拈掉那瑞典的壁虱的。”
“我的上帝!”克密奇茨说,“求你们为我做件好事,求你们向我通报华沙城下即将展开的那场会战的消息。我会日日夜夜掰着手指头计算,听不到确切的消息,我是一刻也不会安宁的。”
扎格沃巴将一根手指搁在额头上。
“你们该听听我的预测,”他说,“我的预测向来灵验,凡是我讲过的肯定会实现……我讲的话百分之百可靠,比如我说:‘这只玻璃杯就立在我的面前……’试问,它是不是立在我的面前?嗯?”
“是的,是的!你快讲吧,阁下!”
“这场会战我们要不就打输,要不就打赢……”
“这谁都明白,何劳阁下费口舌!”伏沃迪约夫斯基打岔道。
“你安静点儿吧,米哈乌阁下,好好学着点儿,这其中大有学问。假定这一仗我们打输了,你可知道,前景会是怎么样?……瞧!你不知道。你已在抖动自己鼻子底下的那两把小锥子啦,活像只野兔,这说明你一窍不通……那就不妨听我对你们讲,即便我们打了败仗,可我们什么事都不会有……”
原本是非常兴奋的克密奇茨,听了这话便霍地站了起来,将玻璃杯重重往桌上一暾,叫嚷道:
“你净在弯弯绕,阁下,跟人卖关子!”
可扎格沃巴还是不紧不慢地回答说:
“我说,什么事也不会有!你们都还太年轻,不会明白这一点。其实,如今大局已定,我们的国王,我们亲爱的祖国,我们的军队,可以打五十场败仗,不妨一仗一仗败下去……可仗照旧可以往下打,贵族将照旧集结,所有比较低的等级,平民百姓照旧会跟贵族一条心……一次打不赢,还有第二次……如此打下去,可以一直打到敌人的力量土崩瓦解,化为乌有。可瑞典人就不同,瑞典人在一场会战里败北,他们就没救了,只能让魔鬼将他们带走,跟他们一起的选帝侯便会反戈一击,落井下石。”
扎格沃巴说到这里,神气活现起来,一口干掉了玻璃杯里的酒,把杯子重重往桌子上一搁,继续讲了下去:
“你们都给我听着,你们并不是从随便什么人的嘴里都能听到我这样的高论的,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纵观全局。不止一个人在想:等待我们的还有什么?打过了多少仗,败过了多少回,跟查理·古斯塔夫较量,吃败仗简直是家常便饭……我们淌过多少泪,流过多少血,经历过多少沉重的阵痛?……于是,便有不止一个人产生了疑虑,也有不止一个人在骂骂咧咧,亵渎上帝和最神圣的圣母的慈悲……可我要对你们讲,你们可知道,等待那些野蛮敌寇的是什么?是灭亡;你们可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是胜利!他们还会打败我们一百次……那好!可是到了一百零一次,就该我们打败他们,他们就得完蛋。”
扎格沃巴爵爷说完这段话,把眼睛眯缝了一会儿,但立刻又睁开,他那只完好的眼睛射出灿烂的光芒,直视着前方。蓦然间,他用胸腔里憋足了的全部力气叫嚷道:
“是胜利!是凯歌高奏!”
克密奇茨乐得满面通红。
“我的天,他有道理!我的天,他说得对呀!不可能是别的!必然是这样的结局!”
“应该承认,阁下这儿装的学问还真不少呢!”伏沃迪约夫斯基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儿,“诚然,敌寇可能占领这个共和国,但若想赖着不走是办不到的……或迟或早,最后总得统统滚回老家去。”
“哈!怎么样?我这儿不缺块板吧!”受到赞扬的扎格沃巴也拍了拍脑门儿,高高兴兴地说,“既然是这样,那我还要向你们预言未来,上帝总是跟天理同在,总是站在正义者一边!”说到这里,他扭头对克密奇茨说道,“阁下迟早会打垮卖国贼拉吉维尔,你一定会去陶拉盖,夺回自己的姑娘,跟她洞房花烛,喜结良缘,生儿育女……如果我的话不灵,那就算我胡说八道,让我舌头上长疔疮!我的天!只是你千万别把我给闷死了!”
扎格沃巴爵爷预先打这个招呼是对的,因为克密奇茨骑士果然伸出了双臂,一把将他搂住,然后将他抱了起来,他那股蛮劲,搂得老头儿两只眼珠子都暴出了眼眶。这边,克密奇茨才放手,老头儿两脚刚刚落地,好不容易才喘了一口气;那边,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也来了劲头儿,兴高采烈地一把将他揪住,说道:
“现在轮到我了!阁下得说说,等待我的是什么?”
“上帝自会赐福于你,米哈乌阁下!……你那小巧玲珑的凤头百灵准会给你孵出整整一群雏雀儿来……你别怕,绝对不会打光棍,不会像我这样,咳!”
“Vivat!”伏沃迪约夫斯基欢叫了起来。
“不过,首先我们得结果了那些瑞典佬!”扎格沃巴补充道。
“我们定能办到!我们定能办到!”两位年轻的团队长一齐叫嚷道,同时摇晃着手中的马刀。
“Vivat!胜利!”
[857] 此处的地名可能有误。兹沃托雷亚在今波兰西南部,不在今波兰东部的布格河附近。
[858] 别斯·科尔尼即别斯·科尔努图斯。
[859] 拉丁语,意为:老师。
[860] 典出波兰俗语,用“箍桶时脑子里缺块板”来说明某人智力不全,糊涂,愚蠢。
[861] 拉丁语,意为:攻下。
[862] 拉丁语,意为: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