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礼拜之后,克密奇茨骑士便从拉伊格鲁德附近越过了选帝侯普鲁士的边境。通过边界对他而言是相当容易的,因为早在副大统帅撤离之前,他便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了森林,以至连道格拉斯都确信,他的这路兵马已跟整个鞑靼–立陶宛师团一起撤回了华沙,于是瑞典将军只在各处的小城堡留下小股部队,用于加强这些方面的安全防务。
道格拉斯本人也尾随戈谢夫斯基向华沙进发,跟他一起走的还有拉杰约夫斯基和拉吉维尔。
克密奇茨在越过边界之前,便已探听到这一消息,他确实为此而深感懊丧,因为自己将失去跟不共戴天的死敌正面交锋的机会,而对博古斯瓦夫的惩罚也可能因此而得由别人之手去实现。也就是说,将由伏沃迪约夫斯基去严惩这个民族的叛逆,那一位跟他一样,也曾发过誓,决心除掉卖国的王公。
他既然不能为共和国受到的屈辱,也为个人的私怨向卖国贼报仇雪恨,于是便在选帝侯的领地上以残暴的方式大肆发泄心中的幽愤。
就在鞑靼兵马越过界碑的那天夜里,边境上便腾起了熊熊烈焰,把天空照映得通红,到处是一片受到战争铁蹄践踏的人们的绝望的喊叫和哭声。凡是能操波兰语乞求怜悯的人,都能得到这位统领的宽赦,而所有那些德意志人的居民点、移民区、村庄和城镇,顿时化为一片火海,而那儿的惊恐万状的居民便全都成了刀下之鬼。
航海家们有时为了缓和奔涌而来的海浪的冲击,常常往海面倾倒油脂,这油脂便浮在水面上迅速扩散,可无论它扩散得多么快,却都赶不上那支由鞑靼兵和波兰志愿兵组成的轻骑部队沿着这片迄今一直是平静而安全的土地扩展的速度。乍一看,似乎每名鞑靼兵都善变,都能一变俩,一变仨,能同时在好几个地方出现,又烧,又杀。他们甚至对田间的谷物、果园里的树木都不轻饶,统统将其付之一炬。
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克密奇茨骑士对自己的鞑靼兵始终像用皮带拴着食肉猛禽一样,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如今突然松了手,任其随意捕猎,于是这些鞑靼兵便肆意屠戮,破坏,在杀人放火时,他们几乎都丧失了理性,都发了狂。他们一个赛似一个凶猛,一个赛似一个野蛮;既然抓到的俘虏无法带走,他们便从早到晚在大片大片的血泊里戏耍、翻滚。
至于克密奇茨骑士本人,他在内心深处同样隐藏着一股野性,加之长期憋着满腔的怒气,也就彻底来个发泄。尽管他没亲自参与血洗毫无防卫能力的百姓,但眼见血流成河,心中仍多少觉得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快感。他在灵魂深处感到心安理得,丝毫也没受到良心的责备,因为流的毕竟不是波兰人的血,更何况流的又都是异教徒的血,故而他甚至认定自己所做的事符合上帝的意愿,乃至是一种能使各方圣徒感到欣慰的善举。
须知选帝侯原本就是一位采邑封君,从而也就是共和国的臣仆,他完全是仰仗共和国的恩惠才得以安身立命的,谁知他却擅自举起渎神之手反对自己的女王和国君,因此他理应受到惩罚,而克密奇茨骑士也只不过是体现上帝愤怒的一种工具而已。
也正因如此,每天傍晚时分,在德意志居民点烈火腾腾的时候,他都能平静地反复吟诵他的祈祷文,而当受戮民众的号恸之声打断他的祷告,他每次也均能从头开始,重新念祷文,以使自己不因玩忽圣事而获罪于天,造成心理负担。
然而,他在内心深处唤起的并非全是残酷的情愫,因为除了对上帝的虔诚信仰之外,还活跃着其他各种令他激动的思绪,那都是与他对过往年代的追忆紧密相连的。经常萦绕在他心头的是那些难忘的时刻,那时他因不断袭击霍万尼斯基而使自己声誉鹊起,威震一方。想到了这些,昔日的那些伙伴便一个个栩栩如生地浮现在他的眼前:科可辛斯基、高大的巨人库尔维耶茨–希波岑塔鲁斯、血管里流着元老世家血液的花斑脸拉尼茨基、善吹笛子的乌赫利克、手上从未染过无辜人血的雷库奇,还有那将鸟语和各种兽声模仿得惟妙惟肖的驯马师曾德。
“他们所有的人,兴许除雷库奇一个之外统统都在地狱里受煎熬。而那又算得什么!假若他们都还活在人世,今天他们自会不失良机大开杀戒,浑身溅满鲜血而问心无愧,且还能为共和国立功!”
安德热伊骑士想到这里,不由慨然长叹,正是当初的恣情放纵毁了他们的前程,他们在风华正茂的时候,不知珍惜自己,以致各自永远阻断了通往建立辉煌功业的坦途。
然而,最令他叹息的还是奥伦卡。他愈是深入普鲁士境内,他内心的创伤便愈是如火炙痛,仿佛眼前那熊熊烈焰——那是他点燃的——烧得愈炽,同时也益发燃起他对旧情的伤怀。几乎每天他都在心里对姑娘说:
“最亲爱的小鸽子,或许你在那里早已把我忘却,即使偶然想起,那也只是在你心中增添一份厌恶;而我,无论是跟你远隔天涯,还是离你近在咫尺,无论是在白天还是在黑夜,无论是在为国操劳还是在忍受征战之苦,我始终对你念念不忘,我的灵魂总是在飞越松林,翔掠江河,向你飞去,像一只疲惫的鸟,盼望能飞落在你的脚前。我甘愿为共和国,也为你,我唯一的姑娘,奉献出我满腔的热血,但如果在你心间,永远认定我是个不忠不法之徒,是名被放逐的犯人,那我可就永坠苦海了!”
他就这样一面浮想联翩,冥思苦索,一面沿着边界,一直往上走,走向北方。沿途他又烧又杀,不给任何人留条活命。铭心刻骨的相思憋得他连气都喘不过来。他恨不得明天便身在陶拉盖,然而,通往陶拉盖的路还是那么遥远,那么艰难!终于有一天,在公国普鲁士全省开始敲响了所有的警钟。
凡是活着的人都抓起了兵器以抵抗这批可怕的毁灭者;甚至从非常遥远的边城也调来了守备兵马,甚至将各市政厅、法院的杂役都招来组成了团队。很快,到处人们便蜂聚蚁集,往往二十条汉子对付一名鞑靼兵。
克密奇茨扑向了那些守备部队,势若雷霆,他猛攻猛打,驱散它,绞杀它,时而突然出现在敌人面前,时而隐匿得无影无踪,时而又再度浮游于滚滚火浪之上,然而,毕竟到处受阻,行军已不如先前那么迅捷。不止一次,他不得不采用鞑靼方式作战,一连好几个礼拜隐藏在密林深处,或者是躲在湖岸边的芦苇丛中。当地居民俨如围捕狼群似的,蜂拥而出,对他们设置越来越稠密的包围圈,而他也像狼似地撕咬,只要一张嘴,那獠牙就能叫人丧命,他不仅能保护自己,而且总是伺机强攻、偷袭对方。
他热衷于认真干自己的日常行当,有时,即便遭人追击,他仍是长时间呆在某个地区不走,直到用火与剑将这个地区方圆几波里之内毁得片瓦不存,才换一个地区继续攻杀。也不知凭借什么方法,他的姓氏竟挂在了当地民众嘴边,人们口口相传,一直传到波罗的海之滨。他的威名宛如霹雳震天,传到哪里就给哪里的人带来恐惧和惊慌。
诚然,巴比尼奇骑士本可选择便道回师共和国境内,尽管有瑞典守备部队挡道,他仍能快速直取陶拉盖,但他却不想这样做,因为他不能只为自己着想,而应着眼于为共和国建功立业。
这时传来了战报,消息极大地鼓舞了当地居民的守土勇气和复仇的决心,却给巴比尼奇骑士带来莫大的悲伤,令他痛彻肺腑。人们在纷纷扬扬议论华沙城下的大会战,都说波兰国王大败亏输。
“查理·古斯塔夫和选帝侯打垮了杨·卡齐米日的所有兵马!”人们在争相传告,公国普鲁士全境兴高采烈。
“华沙再度被攻克!”
“这是整个战争中最大的一次胜仗,如今共和国已是末日临头了!”
鞑靼兵抓到的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这么讲,即便是把他们放在炭火上烤,供词也是重复着这一套。有些消息难免有夸大失实之处,这本是战乱年头常有的事。根据这些消息,波兰部队已被彻底歼灭,各路统帅战死疆场,而杨·卡齐米日则已当了俘虏。
难道说,一切就这么完结了?那奋然崛起,由胜利走向胜利的共和国难道只是个虚渺的幻景?如此的威武之师,如此庞大的军队,那么多的雄才俊杰,那么多的名闻遐迩的战将:各路统帅、国王、查尔涅茨基总兵及其麾下的战无不胜的师团、王国元帅,以及其他重臣权贵,连同他们的亲兵,这一切难道统统完结了吗?难道全都像一阵烟似地随风飘散了吗?难道这个不幸的国家除了一些松散的起义团伙之外就再也没有忠勇的卫士了吗?而那些小股义军原本就是一帮乌合之众,他们一听到惨败的消息,必定会像尘雾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克密奇茨骑士急得直扯自己的额发,他反拧着双手,急得头顶冒火,抓起满把潮湿的泥土往头上抹。
“我也得战死疆场?”他暗自说,“但我首先得让这片土地血流成河!”
于是,他开始不顾一切地打仗,犹如在做绝望之事;他已不再隐蔽自己,不再躲进密林深处和芦苇丛中,他干脆就是在寻找死亡,简直就像个失去了理性的疯子,每每冲向三倍于己的强敌,刀砍马踏,将敌人杀个七零八落。他手下的鞑靼兵心中最后的一点人的感情也彻底泯灭了,变成了一群野兽。这帮凶猛、剽悍之徒,先前在开阔地面打野战并非行家里手,往往不大顶用,可如今,他们既善于打埋伏战、袭击战,同时又在持续的征讨里,在无止无休的鏖战中锻炼了本领,使他们不仅在野战中能面对面、胸贴胸跟世上第一流的骁骑拼杀,而且即便遇上瑞典王家近卫军组成的坚不可摧的方阵,他们也能一鼓击破,将敌人打得落花流水。若是跟普鲁士武装贱民交锋,常常一百名鞑靼兵就能轻松打败两三百持火枪和长矛的壮汉。
克密奇茨教会了他们轻装简行,命他们抛弃战利品过多的累赘,只留下黄金、银钱,将它们缝在马鞍里带走。因此,每当一名鞑靼兵战死,活着的人便会为争夺他的坐骑和马鞍而发疯地大打出手。正是如此,他们在大发其财的同时,丝毫也没有丧失自己几乎是超人的敏捷,他们的行动轻快如飞。他们认识到,在世上任何别的统领手下服役,都不会获得如此的丰收。故而他们对巴比尼奇的依恋,简直就像猎犬之于猎手;而且他们都真正地以回教徒的诚实,在每场战斗之后,都将应属于“英雄”的绝大部分战利品交到索罗卡和凯姆利奇兄弟手中。
“真主啊!”阿克巴赫–乌兰常说,“这帮人中最后能回到巴赫奇萨赖的最多只有那么几个,可凡是能回去的,所有的人都能当上穆尔扎。”
巴比尼奇向来善于以战养战,从战争中夺取一应军需,也积聚了大量财富;可如今他所寻觅的倒是比黄金更想要的死亡,但却硬是没能找到。
又是一个月的时间在拼杀、鏖战中过去了,他们所经历的艰难困苦确实到了人们难以置信的地步。鞑靼兵胯下的吉尔吉斯战马虽说用大麦或用普鲁士小麦喂养,也已疲惫得不堪再战,必须让它们至少能有那么几天的休息时间;何况年轻的团队长也想打探打探消息,人员减损也亟须征集一批新的志愿兵补充,这样,他便在多斯帕达附近撤回到共和国境内。
旋即又传来消息,它是那么令人振奋,以至克密奇茨差点儿没乐得发疯。消息是千真万确的,说坚忍不拔而同时又不太走运的杨·卡齐米日在华沙城下的三天会战里的确吃了败仗。可原因何在呢?
原来那些贵族民团在开战之前绝大部分都已散伙回家,而留下的那一部分,作战时已远不如夺取华沙那会儿斗志昂扬,到了会战的第三天便开始慌乱溃逃。然而在开战的头两天,胜利的天平是倾向于波兰一方的。正规部队已经放弃了时不时突出奇兵的袭击战,而是在大规模的会战中跟欧洲最精锐的兵马交锋对阵,他们所显示出的实战能力和坚忍不拔的精神,连那些瑞典和勃兰登堡将领都为之瞠目。
国王杨·卡齐米日赢得了不朽的名望。人们说,他所显示出的统帅才能堪与查理·古斯塔夫颉颃。倘若他所有的诏令全都能不折不扣地执行,敌人就得打输这场会战,而整个战争也就该结束了。
这消息在传开之前,克密奇茨已从目击者口中听到了。因为他偶然遇到了一群贵族,他们在贵族民团服役,参加过会战。他们之中有个人向克密奇茨专门提到铁甲骑兵的辉煌战绩,就在铁甲骑兵发动声势浩大的进攻时,瑞典国王查理·古斯塔夫不听部下将领们的恳求,拒绝后撤,以至差点儿没给打死。所有贵族一致肯定说,所谓波兰部队已被歼灭,各路统帅全部捐躯的消息,纯属一派谎言。相反,整个波兰大军,除贵族民团之外全都完好无损,全都是秩序井然地撤出战斗,转移到外省去了。
只是在撤运大炮时,华沙的一座桥梁给压塌了,丢了若干门火炮,但是“具有崇高精神的人却都安全通过了维斯瓦河”。部队赌咒发誓,说在杨·卡齐米日这样的统帅的麾领下,在下一次交锋时定能打败查理·古斯塔夫,打败选帝侯以及一切应予严惩的敌寇,因为这场会战只不过是一次练兵而已;虽说这一次打得不顺利,但是对于未来他们仍然充满了信心。
克密奇茨绞尽脑汁也弄不明白,为何开头传来的消息竟是那样的可怕。有人解释说,那些夸大其词的新闻是查理·古斯塔夫有意散布的,而实际情况是他们的处境也不妙,他自己也不太知道究竟该怎么办才好。一个礼拜后,安德热伊骑士抓获了几名瑞典军官,他们证实了上述的说法。
他从那些瑞典军官口中得知,尤其是选帝侯每天更是惶惶不可终日,他在越来越紧张地思考自身的皮肉是否得以保全,因为他的兵马大批在华沙丧生,而疫病流行又使剩余的部队减员更甚于参与了多少次战斗。也就在那时,大波兰人渴望为乌伊希切之耻,为他们所受的一切侮辱复仇,对这位勃兰登堡的侯爵便更加凶狠地进行打击。他们又烧又杀,无所不用其极,以至他们所到之地,身后留下的只有土地和水。照瑞典军官们的说法,选帝侯将会抛弃瑞典人,去跟更为强大的波兰人联合,这样的时刻已经临近。
“如此正需要狠狠刺激他一下,”克密奇茨暗自思忖道,“以使他更快地改弦易辙,反戈一击。”
这时,他已养歇了战马,又补充了折损的兵员,于是再度迈过多斯帕达,深入普鲁士境内,像个摧毁一切的凶神杀向了德意志人的定居点。
形形色色的武装帮伙都学着他的样子干了起来。他遇到的抵抗已经大大削弱,因此更加显示出他的威力,获得事半功倍的效果。传来的消息越来越让人高兴,简直是好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
这时,又有人开始进一步议论说,查理·古斯塔夫在华沙会战之后,就一个劲儿地撤兵,一直撤到了拉多姆,现在又昏头昏脑加速向公国普鲁士撤兵。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为什么要撤退?有段时间,对这个问题找不到答案,终于,查尔涅茨基总兵的威名重又雷霆般地响彻了共和国的四面八方。他在利普策打了胜仗,他在斯特热梅什诺打了胜仗,他在拉瓦将溜走的查理的后卫队彻底歼灭。然后又得悉,有两千名瑞典雇佣骑兵从克拉科夫撤回,他边行进边对敌人进行痛击,杀得敌人片甲不留,甚至没有放走一个敌人活着回营报告惨败的凶讯。福尔盖尔将军的胞弟福尔盖尔团队长,外加其他四名团队长、三名少校、十三名骑兵大尉、二十三名中尉全都当了俘虏。另一些人竟将这个数字翻了一番,还有些人异常兴奋地坚持说,杨·卡齐米日在华沙城下根本没给打败,而是打了胜仗,他撤兵外省,只是一种策略,为的是彻底消灭敌寇。
克密奇茨骑士自己也开始这么想,因为他自少年时代便是名南征北战、东拼西杀的军人,懂得打仗的道理,可他从来不曾听说过像查理·古斯塔夫那样,打了胜仗之后处境反倒比先前更糟。而瑞典人显然恰恰是自华沙战役开始,处境越来越不妙。
那时,安德热伊骑士不由想起了扎格沃巴爵爷说过的话,在他们最近那次相逢时,老爵爷发表了一通高论,说无论多少次胜仗都改变不了瑞典的定局,而只要是一次大战失利,他们就可能彻底毁灭。
“他有一副宰相的头脑!”克密奇茨心想,“他洞察未来,简直就像从书里读到的一样明白无误。”
想到这里,他又记起了扎格沃巴爵爷的更多的预言,其中也提到他,克密奇茨,或者说是化名巴比尼奇的他有朝一日定能去陶拉盖,找到自己的奥伦卡,向她求婚,跟她永结百年之好,生儿育女,续家族香火,为国增光。他一忆起老爵爷说过的这番话,立刻便感到浑身火辣辣的,热血沸腾;简直就想分秒不失地把普鲁士人扔在一边,暂时放下屠刀,展翅飞翔,赶往陶拉盖。
可就在他要动身的前夜,伏沃迪约夫斯基团队的一名劳乌达贵族来到了他的营中,给他送来了小个子骑士的一封信。
“我们此刻正跟立陶宛副大统帅戈谢夫斯基和内廷御膳官米哈乌·卡齐米日·拉吉维尔王公一起,在追击博古斯瓦夫和瓦尔德克,”米哈乌骑士在信中写道,“望你速来跟我们会合。这里是我们正义复仇的鏖杀疆场,而普鲁士人既然置共和国于困境,自当得到报应。”
安德热伊骑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段时间他甚至怀疑这名贵族是某个普鲁士指挥官或瑞典指挥官蓄意派来行诈的,旨在引诱他和他的鞑靼骁骑上钩,打他的伏击。戈谢夫斯基副大统帅果真会第二次进入普鲁士吗?可事实又不能叫他不信。来书分明是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的手迹,纹章也是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的,而送信的贵族,安德热伊骑士也想起来了。于是他开始盘问来者:戈谢夫斯基副大统帅此刻身在何处,打算向哪里进军?
可那名贵族是个相当笨嘴拙舌、呆头呆脑的人。统帅大人打算向哪里进军,岂是他普通一卒所能知道的?!他只晓得统帅大人麾领原先那路立陶宛–鞑靼师团,离此地约两日的路程,而劳乌达团队则跟他们在一起。查尔涅茨基总兵曾一度借调过劳乌达团队,可早已退还了,现在劳乌达团队直接由副大统帅指挥,副大统帅去哪里,劳乌达团队就去哪里。
这贵族归结道:
“他们说,我们得去普鲁士。士兵们都高兴得很,个个摩拳擦掌……其实我们该做的事就只有服从和打仗。”
克密奇茨听完贵族的叙说,没有多作考虑便下令部队调头,以急行军的方式大踏步向副大统帅靠拢,而两天之后,在一个深夜里他便投入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的胳膊里了。小个子骑士紧紧拥抱了他,当即叫嚷说:
“瓦尔德克伯爵和博古斯瓦夫王公这会儿全都在普罗斯特基扎下了大营,正在挖掘堑壕,准备设防固守。我们正要去攻打他们。”
“今天就去吗?”克密奇茨问。
“明日拂晓前,也就是说,再过两三个钟头。”
说着他俩重又彼此投入了对方的怀抱。
“似乎有点儿什么预兆告诉我,上帝定会让他落到我们手中。”克密奇茨激动地叫喊道。
“我也这么想。”
“我已盟过誓,每逢我跟他再次交锋的日子,我便实行斋戒,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上帝的庇护会加速我们的成功。”米哈乌骑士说,“如果这等好运落到你的头上,我也不会感到酸溜溜,我不会妒忌你,因为你受到的屈辱比我大得多。”
“米哈乌!比你更高尚的骑士我平生还未见过!”
“英德雷克,让我好好瞧瞧你,风吹日晒,让你都变黑了,可你表现得实在出色。整个师团都怀着极大的敬意看着你的战绩。你的队伍宛若天兵天将横扫一切,所到之处,留在你身后的只是瓦砾场和cadavera,其它一无所有。你是个天生的军人。即便是扎格沃巴爵爷在这里,让他胡吹一气,他也很难想象自己能立下什么比你更大的战功。”
“我的天!怎么不见扎格沃巴爵爷?他在哪里?”
“他留在了萨皮耶哈总督身边。因为自从罗赫·科瓦尔斯基出了事,他伤心得把整个一张脸都哭肿了……”
“这么说,科瓦尔斯基牺牲啦?”
伏沃迪约夫斯基抿了抿嘴,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么一句:
“你可知道,是谁打死他的?”
“我怎么能知道?……你快讲!”
“是博古斯瓦夫王公!”
克密奇茨一听,就地转了个圈儿,仿佛给人用匕首捅了一刀似的,跟着又咝咝吸了口长气,然后把牙齿咬得咯吱响,重重地跌坐在长凳上,把头埋入掌心里,再也没吭声。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拍了拍手,吩咐仆役取酒来,然后坐到了克密奇茨身边,斟满了两杯酒,说道:
“可罗赫·科瓦尔斯基毕竟死得其所,死得英勇,但愿上帝别让我们任何一人的结局不如他。只消对你说明当时发生的一件事,你便会明白这并非溢美之词,那就是,查理·古斯塔夫在打了胜仗之后,亲自给他举行了葬礼,整整一个团队的近卫军在他的棺木上方鸣枪致敬。”
“只是他万不该死于那双手之下,不该死于那个地狱魔鬼的手里!”克密奇茨叫嚷道。
“可不是,他不该死于博古斯瓦夫的手里。这个情况我是从铁甲骑兵那里听说的,对那令人悲哀的一刻他们都是亲眼目睹的。”
“这么说,莫非当时你不在那里?”
“人在战斗中是不能挑选阵地的,命令你守在哪里,你就只能照办。假若当时我在那里,要么此刻我就不能出现在这里,要么博古斯瓦夫这会儿就不能在普罗斯特基挖堑壕。”
“快说,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当然,你讲的话只能加深我的仇恨。”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将满杯酒一口喝下,抹了抹他那两撇小黄胡子,开言道:
“有关华沙战役的情况,想必已有不少人向你报告过了,因为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无需我再作长篇的赘述。我们仁慈的君主……愿上帝赐他健康、长寿,因为假若坐江山的不是他,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共和国恐怕早就亡了……他确实表现得无愧于作为一位举世闻名的雄主。假若作为一名统帅,部下对他都能遵令执行,假若我们都配得上作他的臣民,那么编年史家定会将华沙城下的会战作为波兰新的胜利载入史册,将其称为堪与格伦瓦尔德战役和别列斯捷奇科战役媲美的彪炳千古的大捷。简而言之,头一天我们狠揍了瑞典佬。第二天双方互有胜负,命运的天平一会儿倾向这一方,一会儿又倾向另一方,但总的说,我们略占上风。就在那时,罗赫服役的铁甲骑兵在杰出的军人波乌宾斯基公爵的麾领下,向敌人发动了进攻。他们攻上去的时候,我是亲眼见到的,就像这会儿见到你一样真切,因为我带领劳乌达团队就停在堑壕下边的一处高地上。那是一支一千二百人马的队伍,兵强马壮,确为世间罕见。他们来到了跟我们相隔半斯塔耶距离的地方,我跟你说,他们是那样威武,马蹄踹得脚下的土地都在发抖。我们见到了勃兰登堡的步兵,他们全部惊慌失措,一些人将矛刺深深插进地里,以阻挡铁甲骑兵的头一阵冲锋。另一些人举起火枪开火,顷刻之间硝烟弥漫,将那些步兵完全遮住了。我们看到铁甲骑兵已在纵马急驰。上帝,那是怎样的冲锋!他们冲进了烟阵……消失不见了!在我的阵地上,士兵们开始呐喊:‘他们定能冲垮敌兵的防线!他们定能冲垮它!’好一阵儿什么也看不见。随即听见一片轰鸣之声,那声响犹如在上千个打铁坊所有的铁匠一齐用铁锤在猛击铁砧。我们纵目观瞧:耶稣!马利亚!选帝侯的步兵已给成片砍倒,有如暴风雨过后燕麦倒伏一般。可我们的铁甲骑兵已冲到了他们后边老远!只见到矛上的小旗在闪烁!铁甲骑兵继续冲杀,像铁流奔涌,冲向了瑞典兵的阵地,向雇佣骑兵猛攻猛打,杀得雇佣骑兵人仰马翻,成片倒地!歼灭了一个团队,他们又冲向了第二个团队,又杀得敌人成片倒下!这时,只听到轰隆一声,瑞典火炮开口了,有如雷霆般震天价响……可待风把硝烟吹散,我们又见到了铁甲骑兵那一往无前的凌厉攻势。他们冲垮了瑞典步兵的阵地……所有的步兵都在抱头鼠窜,遭到了刀劈马踏,纷纷倒地。铁甲骑兵杀开了一条血路,毫无阻挡地继续向前,简直就像在大街上行进似的……他们几乎已突破了整个瑞典大军!……他们又向敌方另一个近卫骑兵团队发起了猛攻,查理·古斯塔夫就立马在这路团队里……他们的攻势凌厉如狂飙,瑞典王家近卫骑兵团队给杀得五离四散!……”
伏沃迪约夫斯基说到这里停住了,因为克密奇茨双手握拳,捂住了眼睛,嘴里一个劲儿地嚷嚷道:
“圣母啊!平生哪怕只有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死也值得!”
“如此壮观的场面,如此凌厉的攻势,我的眼睛也没再见过。”小个子骑士接着说道,“我们当时也奉命发动了进攻……更多的情况我也没见到,因此我跟你讲的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我从一名瑞典军官嘴里听到的,此人当时就在查理身边,对瑞典国王的险境亲眼目睹。就在铁甲骑兵如风卷残云、沿路扫荡着一切之时,正是那位后来在拉瓦给我们生擒活捉的福尔盖尔策马冲到了查理跟前,叫喊说:‘国王陛下,救救瑞典!救救你自己!快避开!快避开!什么也顶不住他们的冲锋啦!’可查理却说:‘在他们面前退让无济于事,必须顶住,全力抵抗,要不就战死!’其他的将领也都纷纷赶到查理身边,哀求、敦促,要他撤兵,可全无效果。瑞典国王策马向前……两路骑兵相遇,鏖战成一团,给杀死的瑞典兵越来越多,即便以十为单位计算,也数不过来。一个人倒地,另一个就将其踩在马下,任马蹄践踏,别的人却都像豌豆似地翻滚着,四散奔逃。这些瑞典兵已毫无招架之功,任凭剑劈刀砍。瑞典国王人自为战,杀出鏖战的漩涡;科瓦尔斯基突然向他袭来,科瓦尔斯基一眼就认出了瑞典国王,因为他曾两次见过瑞典国王。这一次他岂肯错失良机,轻易放过!……一名近卫骑兵立即纵马赶上前来护驾,当时的情景,据现场目击者说,即便是雷电也没有罗赫出手快捷,但见他手起刀落,一刀就将那名近卫拦腰斩断。就在那一瞬间,国王纵马扑向了罗赫……”
伏沃迪约夫斯基再次中断了叙述,深深喘了一口气,但克密奇茨当即叫嚷了起来:
“快点儿讲完它吧,已经把我憋得灵魂都要出窍了!”
“他俩在战场的中心拼杀了起来,马胸擦着马胸,马打盘旋,战成了一团!‘我看到,’那名军官对我们说,‘国王连人带马已给打翻在地了!’可他从马下探出身来,扣动了手枪的扳机,却没有击中对手。罗赫一把揪住了他的脑袋,因为他的帽子已掉落在地。罗赫已经举起了马刀,那些瑞典人都已吓晕了,因为谁也来不及去救国王,冷不丁博古斯瓦夫就像从地下钻了出来似的,对准科瓦尔斯基的耳朵就开了一枪,将他的脑袋连同头盔一起崩掉了。”
“我的上帝!他竟连把刀劈下的时间都没有?!”安德热伊骑士高声问道,一边拼命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上帝没有赐他这样的福气,”米哈乌骑士回答说,“扎格沃巴和我都曾猜测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小伙子从少年时代起便在拉吉维尔家的亲兵队中服役,一向把他们视为自己的主子,猛然见到拉吉维尔,想必是一下慌了神儿。兴许他脑子里从未想过他能举手打击拉吉维尔家的人。这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唉,这等的愚忠让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扎格沃巴爵爷真是个奇人,他跟罗赫非亲非故,根本不是什么表叔,可他对罗赫那种情分世间罕见,别人即便是死了儿子,也未必像他失去罗赫那样伤心……说句实话,真不该像他那么伤心绝望,因为罗赫死得那么壮烈,简直令人羡慕。生为一名贵族,一名军人,命中注定迟早都得为国捐躯,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有关科瓦尔斯基的死,历史上将会大书特书,子孙后代将会颂扬他的英名。”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住了口,过了片刻,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说道:
“上帝!请赐他安息吧,愿永恒的光辉照耀他的灵魂……”
“永生永世!”克密奇茨结束道。
他俩喃喃祷告了片刻,兴许是在为自己祈求同样壮烈的死,只是千万别死于博古斯瓦夫之手。最后米哈乌骑士说道:
“皮耶卡尔斯基神甫曾向我们保证过,说罗赫的灵魂已直接升到天国去了。”
“自然,他会进入天国,对于我们的祈祷,他并不需要。”
“祈祷总归是需要的,因为它可给别的人记下一份功德,说不定还是给我们自己。”
克密奇茨发出一声浩叹。
“希望全在于上帝的慈悲。”他说,“我只期盼上帝能宽赦我在普鲁士所犯下的一切罪尤,哪怕让我在炼狱里受上几年的折磨,我也心甘情愿。”
“那里会把所有的事情都登记入册。一个人在这里举刀砍杀,天国的书记官在那里便会全都记录在案。”
“我也曾在拉吉维尔门下当过差,”克密奇茨说,“可我见到博古斯瓦夫就不会慌神儿。上帝,上帝!普罗斯特基离这儿并不远!天主啊,但愿你能记住,他也是你的仇敌,因为他是名异教徒,他曾不止一次亵渎过你的圣教!”
“何况他更是祖国的仇敌!”伏沃迪约夫斯基补充说,“我们应满怀希望,他的死期正在到来。扎格沃巴爵爷就像受到上帝的点化似的,在铁甲骑兵那次进攻之后就作出了同样的预言,他是在痛心疾首、老泪纵横的情况下说这番话的。他诅咒博古斯瓦夫,是那样的凶狠,以至听到他诅咒的人都不由头发根根直立。米哈乌·卡齐米日王公跟我们一道征讨博古斯瓦夫这名卖国贼,他做了个梦,梦见拉吉维尔家的族徽上的两支金号给一头棕熊咬得稀烂,第二天王公就说:‘要不就是我,要不就是别的某个拉吉维尔,定要落个悲惨的下场。’”
“是给一头棕熊咬的?”克密奇茨问道,同时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是的。”
安德热伊骑士的脸随之变得明朗、亮堂了,仿佛抹上了一缕朝霞,给映照得光华灿烂。但见他抬起双目,举手向天,以一种庄严的口气说道:
“我的家族纹章的图案上正是一头棕熊。赞美你,天主,至高无上的上帝!赞美你,最神圣的圣母!……啊,天主!天主!我不配受到你如此的恩宠!”
听他这么说,伏沃迪约夫斯基的心弦也深受触动,他立刻就明白了,这其中确有天国的预兆。
“英德雷克!”他叫喊道,“为了使这预兆变为现实,在开战之前,你该跪拜基督,搂抱他的双脚,而我,则要求他赐福,能去了结萨科维奇。”
“普罗斯特基!普罗斯特基!”克密奇茨像发高烧时说谵语一样反复说道,“我们何时出击?”
“要等到天亮。不久就要破晓了。”
“星光已越来越暗淡,越来越暗淡了。Ave Maria……”克密奇茨走近农舍破损的小窗口,看了看天色,高声说道。
俄顷远处便传来了雄鸡的啼叫,而与此同时,也响起了军号的低鸣。大约过了念几遍《主祷文》的时间,整个村庄便都开始行动起来。于是便听到铁器相互碰撞和马打响鼻儿的声音。驿道上集结了黑压压的一大群骑兵。
空间开始充溢着晨光。灰白的晨曦给长矛的矛刺镀上了一层银色,在出鞘的马刀上闪闪烁烁;黑暗中显露出一张张蓄着八字胡的威严的面孔,显露出钢盔、尖顶制帽、兜帽、鞑靼的羊皮制帽、不挂面的老羊皮袄、箭囊和强弓硬弩。终于以克密奇茨骑士的鞑靼骑兵为前导的大部队出发了,向普罗斯特基挺进;队伍沿着大路以长蛇队形行军,朝气勃勃,斗志昂扬。
头排的战马开始打起了响鼻儿,随之别的战马也都学样,对于士兵来说,这无疑是个好兆头。
乳白色的雾依然笼罩着牧场和田野。
四周寂静无声,唯有长脚秧鸡在露水淋淋的草丛里发出清脆的鸣唱。
[863] 穆尔扎是鞑靼人对统领、王公、贵族和学者的尊称。
[864] 指乔治·弗雷德利希·瓦尔德克(1620-1692),自1656年起为勃兰登堡军队将军,1664年晋升元帅。
[865] 拉丁语,意为:尸体;废墟。
[866] 指1410年7月15日波兰–立陶宛联军同十字军骑士团在格伦瓦尔德村附近的田野进行的决战。此役骑士团军队几乎全军覆没。这是中世纪欧洲的一次重要战役,它的伟大胜利打击了德意志封建主侵略东欧各国的反动气焰。故事参见亨·显克维奇的《十字军骑士》(花山文艺出版社,1996年)。
[867] 拉丁语,意为:赞美马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