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六日这一天,波兰部队抵达翁索什,并在这里安营扎寨,以便人和马匹都能稍事歇息,在大战之前养精蓄锐。财政大臣,立陶宛副大统帅戈谢夫斯基原本打算在那儿停留四至五天,但是意外的变故干扰了他的计划。
巴比尼奇骑士作为对边境地区已经摸得很透的战将,奉命统领一支骑兵侦察队去打探消息。给他配置了两路立陶宛轻骑兵团队和一支新到的汗国骑兵,因为他自己的鞑靼部队已过于疲乏,亟待休整。
上路之前,财政大臣千叮咛万嘱咐,要他想方设法抓到舌头,千万不要空手而归。巴比尼奇对此只是淡淡一笑,心想,他无需任何激励,定会带回战俘,哪怕是到普罗斯特基的堑壕里去活捉他几个,也并非难事。
果然,两昼夜之后他返回了,带回了十几名普鲁士人和瑞典人,其中还有一名有名的军官,那是博古斯瓦夫麾下的一路普鲁士团队的上尉,名叫冯·鲁斯塞尔。
骑兵侦察队在整座连营受到莫大的赞许。上尉也无需动刑拷问,因为在路上巴比尼奇便已用匕首顶着他的喉咙让他招供了一切有用的情报。从他的供词中获悉,驻扎在普罗斯特基的敌兵,不仅有瓦尔德克伯爵统领的各路普鲁士团队,而且还有伊兹拉埃尔少将指挥的六路瑞典团队,其中的四路骑兵团队分别由佩泰尔斯、弗吕蒂奥特松、陶本和阿梅尔斯泰因四人带领,另外两路步兵团队则由恩格尔兄弟管带。普鲁士各路团队全都装备精良,除瓦尔德克伯爵统领的兵马之外,还有四路兵马,那便是由维斯马尔公爵、布吕恩克尔、坎内伯格和瓦尔拉特将军统领的部队。而由博古斯瓦夫指挥的是四个团队,其中两路是由普鲁士贵族组成的团队,两路则是他自家的兵马。
瓦尔德克伯爵名义上享有最高指挥权,可实际上他事事听从博古斯瓦夫王公的意见,就连瑞典将军伊兹拉埃尔也受到博古斯瓦夫的影响,对他言听计从。
不过,冯·鲁斯塞尔上尉提供的最重要的情报是:有两千名精锐的滨海地区步兵正从埃乌克赶来增援普罗斯特基。瓦尔德克伯爵担心那支队伍在半路上会遭到汗国兵马的拦截,因此他想离开设防的营地去跟那路步兵会合,然后再次构筑堑壕防守。据鲁斯塞尔供称,博古斯瓦夫开头坚决反对撤离普罗斯特基,直到最后几天,他才开始倾向于这一行动计划。
戈谢夫斯基副大统帅一听此言,不禁满心欢喜,因为他已有了把握,打这一仗他已百无一失,稳操胜券了。显然,敌寇若据壕坚守,就有可能旷日持久地守下去,可若在开阔地打野战,则无论是瑞典骑兵还是普鲁士骑兵,统统都不是立陶宛骁骑的对手。
博古斯瓦夫王公对当时形势的分析显然跟戈谢夫斯基财政大臣的理解同样深刻,而正因如此,他才不怎么赞同瓦尔德克伯爵的计划。可他的虚荣心太重,不愿被人指责为谨小慎微,于是便让步了。何况他做事素来缺乏耐性。几乎可以不容置疑地估计到,无所作为地呆在堑壕里,肯定会使他感到厌烦;而在野战里,则可寻找胜利和立功扬名的机会。这样一来,财政大臣想在敌方刚撤离堑壕的瞬间就以雷劈电击之势给敌人来个迎头痛击,便必须,也只需加速进军。
戈谢夫斯基本人是这么考虑的,其他各路团队的团队长,如统带汗国兵马的哈松–拜、统领王家近卫军团队的沃伊尼沃维奇、轻骑兵团队的团队长科尔萨克、伏沃迪约夫斯基、科特维奇和巴比尼奇,也全都是这么想的。大家意见一致,都认为应放弃进一步的休整,并在当夜,也就是说,在几个钟头之后就发兵。这时,科尔萨克团队长立即派出自己的掌旗官别甘斯基带领小股骑兵侦察队前往普罗斯特基,以便随时向出击的大军传报敌营动向。于是,伏沃迪约夫斯基和巴比尼奇便将鲁斯塞尔上尉带回了他们的驻地,想从他嘴里打听到更多的有关博古斯瓦夫的情况。
这名上尉开头吓得魂不附体,因为他似乎感觉到克密奇茨的匕首还顶着他的喉咙,但葡萄酒三杯两盏下肚,便很快使他说话变得随便起来。由于他曾长期在共和国的外籍雇佣军团队服役,通晓波兰语,因此也就能用波兰语回答不懂德语的小个子骑士提出的问题。
“阁下在博古斯瓦夫王公麾下服役的时间长吗?”小个子骑士问。
“我并不是在王公的王府亲兵队里服役,”鲁斯塞尔上尉回答,“而是在选帝侯的团队里服役,只不过这路团队是归王公指挥罢了。”
“这么说,阁下是认识萨科维奇的吧?”
“我在哥尼斯堡曾经常见到萨科维奇。”
“他目前是不是在王公身边?”
“他不在王公身边,他留在了陶拉盖。”
小个子骑士叹了一口气,抖动着两撇八字胡。
“我总是不走运,像往常一样!”他说。
“你别犯愁,米哈乌,”巴比尼奇说,“你会找到他的。即使你找不到他,我也会找到他。”
说着,他转向鲁斯塞尔,问道:
“阁下是名老兵,双方的部队你都见过,而对我们的骑兵你是早就熟悉了的;你是怎么想的,这一仗谁会打赢?”
“如果他们走出堑壕跟你们对阵,胜利就会在你们这一边;如果他们呆在堑壕里坚守,而你们既没有步兵,又没有火炮,堑壕你们是无法夺取的,特别是那边一切都是靠拉吉维尔王公的智谋行事,你们想打胜仗就不那么容易。”
“阁下把他看成是如此伟大的一位头领?”
“不只是我一个人这么看,这是那边两路大军的一致看法。他们说,在华沙城下,正是由于serenissimus rex Sueciae在一切事情上都对他言听计从,才打赢了那场大会战。王公身为波兰人,对你们的作战方式方法很了解,自然也更容易想出办法来对付你们。我亲眼见到,在会战的第三天过后,瑞典国王是如何当着全军将士的面拥抱了他,亲吻了他的。确实,是王公救了他的命,因为若不是王公一枪中的……那结果,嚄!想想都可怕!……同时他还是一名无可比拟的卓越骑士,无论使用什么兵器,谁都别想跟他较量。”
“哼!”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很不以为然地说,“兴许会出现这么一个人,能成为他的克星!……”
说完此话,他很威严地抖动起他那两撇八字胡。鲁斯塞尔上尉冲他扫了一眼,脸蓦地涨得通红。刹那之间他似乎觉得,要么他的血管会炸裂,要么他就会爆发出一阵大笑;可他终于想起自己是人家的阶下囚,于是头脑立刻便变得清醒了。
克密奇茨瞪着一双钢刀般锐利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咬了咬嘴唇,说道:
“明天便会见分晓……”
“不过,博古斯瓦夫这会儿的健康情况如何?”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问道,“疟疾折磨了他这么长的时间,想必他的体质变弱了……”
“他早已恢复了健康,这会儿正像条鱼似地活蹦乱跳,什么药都不用吃。开头医生还让他采取各种预防措施,可说也奇怪,他一吃药立刻便发病。从此王公便再也不肯接受医生的治疗,什么药都不吃。医生自己由于吓破了胆,也得了寒疟症,浑身发抖,博古斯瓦夫就命人把医生搁在床单里,使劲儿地抛,这办法对他却也真管用。”
“把人搁在床单上抛?”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疑惑不解地问。
“我亲眼见到,”鲁斯塞尔回答说,“将两条床单合在一起,让医生躺在床单中央,然后由四名强壮的侍卫拉住床单的四角,把那可怜的医生朝半空里抛,各位,我跟你们说,每抛一下,他都得飞到十来肘的高度,他们刚把他接住,便又使劲儿朝上抛。伊兹拉埃尔将军、瓦尔德克伯爵和博古斯瓦夫王公看到这场景都笑得前仰后合。当时我们许多军官也都看到,医生最后昏厥了。可王公的疟疾却顿时消失,从此便再也没有复发过。”
伏沃迪约夫斯基和巴比尼奇尽管憎恨博古斯瓦夫,可听到这样的滑稽事,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巴比尼奇骑士用双手擂着膝盖,叫嚷道:
“哈!这条恶棍!他可真有办法!”
“得把这样的良药告诉扎格沃巴爵爷。”小个子骑士说。
“这药方对疟疾确实管用,”鲁斯塞尔说,“不过以后会怎么样却很难说,只要王公控制不住热血冲动,他是活不到天年的。”
“我也这么想,”巴比尼奇从牙缝里咕哝了一句,“像他这号人活不长。”
“莫非他在兵营里还是胡来不成?”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问。
“怎么不?”鲁斯塞尔回答说,“瓦尔德克伯爵不止一次开玩笑,说王公殿下到处都带着王府女官……我就亲眼见过两名漂亮姑娘,王府侍从们对我说,她们是专门给王公烫百褶雀屏领的……可究竟干什么,只有天晓得!”
巴比尼奇听后,脸色一会儿涨得通红,一会儿变得煞白,接着他霍地跳将起来,一把抓住鲁斯塞尔的肩膀,拼命地摇撼,问道:
“快讲!她们是波兰人还是德意志人?”
“都不是波兰人。”给吓得半死的鲁斯塞尔回答,“她们中一个是普鲁士小贵族,另一个是瑞典人,后者先前是伊兹拉埃尔将军夫人的侍女。”
巴比尼奇朝伏沃迪约夫斯基扫了一眼,长长舒了一口气;小个子骑士也松了一口气,不再抖动他那两撇八字胡。
这时,鲁斯塞尔央求说:
“各位,请允许我去休息一会儿。我已是累得精疲力竭了,因为鞑靼兵用套马索套着我的脖子,押解我走了两波里。”
克密奇茨拍了拍手,召唤索罗卡,把俘虏交给了他,随即快步走到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跟前,说道:
“真叫人受够了!我宁愿去死,宁愿死上一百次,也不愿活在这种没完没了的紧张和担心着急之中,对什么都没有把握!刚才鲁斯塞尔提到那两个丫头时,我当即感到,就像有谁对着我的太阳穴打了一闷棍。”
听了他的话,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摇晃着手中的长剑,说道:
“现在该结束了!”
正是这时,统帅的驻地吹响了军号,当即各路立陶宛团队全都鸣号回应,而在汗国的鞑靼兵营里,则吹起了木笛。
兵马开始集结,一个钟头后,大军就出发上路了。
没等他们走到一波里,科尔萨克轻骑兵团队的掌旗官别甘斯基就派来了一名急使,向统帅报告军情,说他们抓获了几名雇佣骑兵,说有大群大群的敌骑正沿着河岸的这一边征用农民的车辆和马匹。据抓获的俘虏就地受审时供称,整个部队和辎重次日清晨八点都将撤离普罗斯特基,撤军的命令业已下达。
“赞美上帝,我们得快马加鞭,”财政大臣说,“要叫他们这路兵马在黄昏之前便不复存在。”
于是派出汗国部队飞速前进,要尽最大努力楔入瓦尔德克的兵马和赶来增援的滨海地区步兵中间。继鞑靼团队之后,立陶宛各路团队也是一溜小跑,由于他们绝大多数是轻骑兵,故而行动迅捷,有如风驰电掣般地赶上了汗国兵马。
克密奇茨一马当先,走在汗国前锋部队的前列,催促自己的鞑靼兵不断加快速度,直奔得战马大汗淋漓,冒出了腾腾热气,一路他匍匐在马鞍上,前额都碰着了马脖子,心里在一个劲儿地虔诚祈祷:
“啊,基督,请赐我力量,请赐我良机,我不是为个人所受的屈辱报私仇,而是要为祖国蒙尘雪耻!我是个罪人,原本不配享有你的恩宠,但求你对我格外慈悲,让我去流那异教徒的血;为赞美你的恩德,每周此日我将斋戒,以皮鞭自笞,苦行赎罪,终生如此,直至大限临头!”
然后他又向琴斯托霍瓦最圣洁的圣女祈求——为抗击瑞典兵的进攻,他曾以自己的热血为圣女效命;他还向自己的保护神祈求,许下了宏愿。他确信自己已求得了如此强有力的庇护,就感到心间顿生无穷的希望,非凡的神力注入了他的四肢;在如此的神力面前,一切都将化为齑粉。他仿佛觉得,自己似乎已肋生双翼。欢乐像飓风带着他飞翔,他策马奔驰在鞑靼兵前面,以至他的战马铁蹄下迸溅出火花。数千凶猛的骁骑全都匍匐在马脖子上,跟着他箭矢般地飞驰向前。
尖顶帽汇成的洪波随着战马驰突的节拍起伏不定,士兵们背在肩上的强弓硬弩在急剧地摇晃。前面是奔跑的吉尔吉斯战马的铁蹄嗒嗒,后面传来的是紧跟其后的立陶宛各路团队的嘈杂声,它们汇成一片喧阗的噪音,宛如波涛汹涌涨了水的江河发出的低沉的咆哮。
他们就这样在晴朗的夜晚飞驰向前,灿烂的星光覆盖了道路和田野。这支兵马犹如庞大的一群嗅到了远方的血腥味的猛禽振翅九天,正急速寻踪而去。
他们便这样掠过丰饶的田野,掠过橡树林,掠过牧场,终于,月牙儿变得苍白了,在缓缓西斜。直到这时他们才让坐骑减缓了速度,接着便勒住了战马,作临战前的最后歇息。他们跟普罗斯特基相距已不足一德意志里。
鞑靼兵开始用双手捧着大麦喂马,使它们在临战前能长点劲儿。克密奇茨换乘一匹喂饱了的龙驹继续上路,他要前去观察敌营的动静。
半个钟头后,他在一条小河岸边的柳林里遇上了科尔萨克派出侦察的那支轻骑兵小分队。
“怎么样?”克密奇茨问掌旗官别甘斯基,“听到什么没有?”
“他们还全都没睡觉,闹腾得就像蜂房里的蜜蜂。”掌旗官回答,“他们早该出发了,不过,看来是没有足够的车辆。”
“能不能从近处什么地方看看他们的大营?”
“可以从那长满了灌木的山冈上观察。他们的大营就扎在河谷。阁下是否想去瞧瞧?”
“请阁下带路。”
掌旗官策马在前,他们一行上了山冈。朝霞已映照蓝天,满空金光灿烂,但沿河一带,对岸低矮的河堤仍为浓雾笼锁。他们隐蔽在灌木丛中,眼看着那浓雾逐渐变得稀薄。
终于在两斯塔耶距离之外,谷地上显露出了一座正方形的泥土工事,那便是环绕敌方大营的堑壕;克密奇茨贪婪地将目光盯住它不放,但起初片刻看到的只是雾霭迷离的帐篷轮廓和沿着土堤摆放在方阵内的辎重车辆的轮廓。已经见不着营火的光焰了,只看到无数灰白的烟柱袅袅升向碧空,这表明天气晴好。但随着雾霭逐渐消散,巴比尼奇骑士借助瞭望镜已能辨认插在土堤上的旌旗:蔚蓝色的瑞典旗帜和黄色的普鲁士旗帜,接着便能区分士兵群、火炮和马匹。
周围一派静寂,只有拂晓的清风吹动灌木丛发出的簌簌声响,还有那灰色的鸟群清晨欢快的鸣啭。但从营地传来的却是压抑而低沉的嘈杂声。
显然,那边谁也没有在睡觉,显然人们都在准备出发,因为在那堑壕的中央,出现了异常的活动。整路整路的团队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有的已走出了土堤;辎重车辆周围是一片忙乱的景象。火炮也同时给拖出了土堤。
“这不可能是别的,只能是他们在准备出发。”克密奇茨说。
“所有的战俘都供认了这一点。他们想跟增援的步兵会合。他们也不曾料到统帅能在黄昏前向他们发动进攻;而即便是能发动进攻,他们也宁愿在开阔地面打场野战,而不愿让那些增援步兵成为刀下之鬼。”
“还得两个钟头他们方能开拔,而在这两个钟头之内,财政大臣就会赶到。”
“赞美上帝!”掌旗官别甘斯基说。
“阁下再派人去催一催,让他们在那里不要歇息太久。”
“遵命。”
“难道他们没有派遣什么骑兵侦察队到河这边来?”
“到河这边,他们连一支骑兵侦察队都没有派。他们派出的小分队都是去迎接从埃乌克开来的增援步兵。”
“很好!”克密奇茨说。
他策马下了山冈,命令骑兵侦察队继续隐蔽在芦苇丛中,自己则催马全速返回团队。
巴比尼奇抵达中军时,戈谢夫斯基财政大臣正跨上鞍鞒。年轻骑士迅速向他报告了自己所见的一切,周围的地形地貌,以及敌营坐落的方位;统帅十分满意地听完了他的报告,命令各团队毫不迟延,立即出发。
可这一次是巴比尼奇的兵马作前锋,紧跟其后的是立陶宛各路团队,即:沃伊尼沃维奇的团队,劳乌达团队,统帅自己的团队,还有其他团队。汗国兵马殿后,因为哈松–拜一再请求让他的鞑靼部队作后军,他担心敌方重甲骑兵发起头一阵冲锋他的鞑靼兵会顶不住。此外,他还有别的盘算。
他想的是一旦立陶宛部队打头阵,他便能攻打辎重营。据他估计,拿下辎重营便能获得最丰富的战利品。统帅大度应允,统帅这样做是出于如下的一种正确的考虑:金帐汗国人攻打敌方骑兵可能会软弱无力,但他们会发疯地去进攻敌方的辎重营,这样便能引起敌兵的慌乱,尤其是普鲁士战马不习惯于鞑靼兵可怕的嚎叫。
两个钟头后,正如克密奇茨所预料的那样,他们已来到骑兵侦察队观察敌方堑壕的山冈旁——现在那山冈遮住了所有部队的行军。掌旗官别甘斯基见到自家兵马抵达,便闪电般地策马迎上前来报告军情,说河那边的敌方岗哨已经撤回,敌人的大部队已经开拔,连辎重营的尾队也都撤出了堑壕。
戈谢夫斯基副大统帅听完报告,立即从挂在马鞍旁的锦套里拔出权杖,说道:
“如此他们便已不能回头,因为辎重队会堵塞了他们撤回堑壕的路。凭圣父、圣子和圣灵之名!我们已无需再隐蔽自己了!”
于是他冲马尾旌旗手点了点头,那位便将马尾旌高高举起,开始向四面八方摆拂。主帅旗号一亮出,全军所有的马尾旌也都摆拂应和,紧接着军号和曲颈号发出啸鸣,鞑靼的木笛吹得震天价响,铜鼓隆隆,六千把出鞘的战刀在空中闪耀,六千条嗓子在纵声呐喊:
“耶稣,马利亚!”
“真主啊,真主!”
于是一路团队接着一路团队从山冈背后闪现了出来。瓦尔德克的大营根本没有料到客人竟会来得如此神速,因而一下子完全乱了套,开始急如星火地调动部队。战鼓开始隆隆敲响,那响声滚雷般地无止无休;各路团队都把正面转向了河的一边。
已经是单凭裸眼便能看到敌方的将领们和团队长们飞马穿梭于各团队之间了。有人匆匆忙忙来到中路,拼命拉拽火炮,竭力将其拽到部队前面,朝河的方向安扎炮阵。
过了片刻,两军彼此相距已不足一千步。分隔双方的只是一片宽阔的草地,草地正中静静地流淌着一条小河。
又过了片刻,从普鲁士阵地向波兰阵地绽开了头一缕白色的硝烟。
战斗打响了。
统帅亲自纵马来到克密奇茨军前。
“出击,巴比尼奇阁下,凭上帝的圣名,瞧,快去攻打那堵墙!”
说着,他将权杖指向甲胄闪亮的雇佣骑兵团队。
“跟我来!”安德热伊骑士一声喝令。
他用踢马刺狠刺一下坐骑,战马疾驰狂奔,朝着河的方向冲了过去。他们尚未冲出一箭之地,所有的战马就已跑出了最快的速度,马耳全都耷拉了下来,马身突向前方,简直就像那追风的猎犬。骑者全都俯身紧贴在马脖子上,一边呐喊着,一边还用马鞭抽打坐骑,那些骏马此刻已是飞腾似箭,奔得几乎蹄不着地。全队兵马就这么一股猛劲冲入了河中,河水没能阻挡他们往前进,因为他们正好碰上了宽阔的浅滩,水流很缓,地势平整,又是沙质地面。转眼之间他们便都蹿上了对方河岸,以排山倒海之势继续奔驰向前。
敌方雇佣重甲骑兵团队见到这种阵势,便催马来战,开头马队走的是慢步,跟着便一溜小跑,但速度并不很快,只是当克密奇茨的兵马已经临近,离他们不过二十来步远的距离时,才突然响起了一声口令:
“Feuer!”
于是成千只持手枪的胳膊一齐伸向了奔驰而来的波兰勇士。
敌军队列从一端到另一端腾起了带状的硝烟,接着两条骑兵散兵线便轰隆隆地鏖杀成一团。头一个回合,战马都前蹄悬空人立了起来,整个长长的一列战线,从一端到另一端,在鏖杀者的头顶上方闪烁着白晃晃的战刀,宛如银蛇狂舞,闪电裂空。钢铁撞击头盔,撞击铠甲,叮叮当当地发出灾难性的声响,一直传到了河对岸。听起来就像在无数的铁匠坊里众多的铁锤猛击着钢板。
鏖杀的散兵线开始扭曲,转瞬之间就变成了半月形。这是因为雇佣骑兵的中央部分顶不住鞑靼兵马的头一阵冲击,给逼得节节后退,而其两翼所受到的冲力较小,尚能始终在原地守住阵脚。可在中央部分,那些披挂重甲的骑兵不容对方从中路突破,于是便展开了一场可怕的厮杀。一边是人高马大、身披铁甲、靠马匹重量的全部威力拼命抵抗的瑞典雇佣骑兵,而另一边,灰蒙蒙的鞑靼兵则借助那股既得的冲力压了过去,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快捷猛劈猛砍,只有非凡的机敏,只有持续的实战锻炼,才能杀出如此的速度。这就如同一群伐木工扑进了一座高大挺拔的松林,只听见一片的板斧砍伐的咚咚声,然后随着一声声令人恐怖的轰响,一棵接着一棵的高耸的树木砰然倒地。这时的战场正是如此,每时每刻,雇佣骑兵中便有某个人将戴着锃亮头盔的脑袋一歪,那硕大的躯体便滚鞍落马。克密奇茨的鞑靼兵挥舞钢刀,在他们面前闪耀,令他们头晕目眩,飕飕的刀风总是盘绕着他们的脸部、眼睛和双手,须臾不离。那些身强体壮的士兵徒劳地将重剑高高举起,因为没等他劈下,便已感觉到对方冰冷的刀尖已戳入体内,于是重剑便从他手中掉落,而他自己则是带着一张鲜血淋漓的脸扑倒在马脖子上。这就好比有人在果园里想摇落树上的果子,在摇树时骚扰了黄蜂窝,使得成群的黄蜂向他袭来,他用双手拍打也罢,左右躲闪也罢,抱头鼠窜也罢,全是徒劳,他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黄蜂的袭击。黄蜂善于钻空子,飞到他的脸上,飞到他的颈上,每只黄蜂都会用利刺蜇得他鼻青脸肿。克密奇茨的这些狂暴的鞑靼兵,经受过无数次征战的锻炼,如今正杀得兴起,胡乱地扑上前去,又砍、又劈、又刺、又戳,越来越执拗地撒播恐惧和死亡。他们就像那身手不凡的剑术大师,战胜虽比自己强壮却不精于武道的莽汉那样,占了敌手的上风。
于是敌方雇佣骑兵滚鞍落马者越来越多,倒地的尸体越积越密。在克密奇茨本人酣战的敌阵中心,敌方兵马越来越稀薄,已是到了随时随地都可能将其突破的时候了。指挥官的口令,招呼士兵递补缺口的吆喝,完全淹没在喧嚣声中,淹没在一片野性的呐喊里。敌方无法快速紧缩战线,而克密奇茨则越来越猛烈地进逼。他身披萨皮耶哈总督赠送的钢制的锁子甲,像一名普通士兵那样投入战斗,不同的只是他有年轻的凯姆利奇兄弟俩和索罗卡紧紧相随,他们的职责便是护卫自己的主人,确保他的安全。时不时他们中总有人转到他的左边或右边,挥舞战刀给靠近来的敌人以致命的打击;而他本人则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龙驹,总是冲进最稠密的敌群。他既已尽得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的绝艺真传,加上他力大无比,故而他熄灭人的生命火花犹如熄灭蜡烛一样快捷便当。时而他抡刀劈砍,时而他只用刀尖挑,时而他只划个小圈儿,但都快如闪电,手起刀落一名雇佣骑兵便头朝下栽倒马下,宛如遭到雷击一般;其他敌兵见到这位可怕的猛士,便都纷纷退避,落荒而逃。
终于他对准敌方掌旗官的太阳穴猛砍了一刀,此人顿时发出一声像挨宰的雄鸡一般的啼叫,军旗便从此人的手中颓然掉落;这时,敌军散兵线中心部分已给突破,给打得溃不成军的左右两翼也在慌乱中变成毫无秩序的两大团,匆忙向普鲁士部队后续的各线兵马撤退。
克密奇茨透过给突破的中心向战场的纵深部位纵目观瞧,蓦然看到有一路穿红色制服的龙骑兵团队正旋风般地赶来援救已给击溃了的雇佣骑兵。
“没什么了不起!”他心想,“再过片刻伏沃迪约夫斯基就会涉过浅滩前来助战……”
也就在这一瞬间,传来了火炮的轰响,隆隆的炮声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在发抖;火炮开始从堑壕里向外射击,噼里啪啦的枪声传得很远很远,以至突出到最前方的敌军各队列都能听到。整个战场硝烟弥漫,就在这硝烟的笼罩下,克密奇茨指挥的志愿兵和鞑靼兵跟敌方的龙骑兵展开了厮杀。
可是河那边竟没有人来增援。
看起来,是敌人有意放克密奇茨的队伍涉过浅滩,紧接着便枪炮齐发,用那可怕的弹雨彻底封锁了渡河的通路,不让任何一个活人迈腿涉过河来。
科尔萨克团队长的轻骑兵头一批试图涉水渡河,但很快便给枪炮轰得狼狈退回;沃伊尼沃维奇的兵马作为第二梯队,涉过了浅滩的一半,结果又给打了回去。诚然,退却是缓慢而有序的,因为这是王家近卫军团队,在全军是最敢打敢拼的团队之一,可也正因其在战火中奋不顾身而折损了二十名低级军官——全是清一色的优秀贵族——和十九名列兵。
这浅滩是渡河的唯一通道,此刻水面给落下的枪弹打得噼里啪啦响,就像受到倾盆大雨沉重的雨点打击一样。炮弹飞落到河对岸,溅起漫天沙土。
财政大臣戈谢夫斯基策马驰骤而来,亲眼见到了这一情景,认为不管是谁活着涉水抵达河对岸都是绝对办不到的。
然而,涉水渡河乃是决定战局的关键。因此统帅面色阴沉,愁眉紧锁。他举起瞭望镜对敌军全线观察了好一阵儿,然后对传令官喝嚷道:
“快去找哈松–拜,命令汗国兵马想方设法由深水处渡河,去攻打敌人的辎重营。他们能在车队里找到什么,全都归他们所有!那边没有火炮,只是渡河有点儿麻烦,相信他必会有办法。”
传令官纵马而去,坐骑没命地奋蹄狂奔;统帅则继续策马前行,这时在草地的柳丛里正隐蔽着劳乌达团队,他来到团队面前便勒住了战马。
伏沃迪约夫斯基站在团队的前列,神情阴郁,缄口不言,只是盯着统帅的眼睛,抖动着他那两撇八字胡。
“你怎么想,阁下?”统帅问,“鞑靼兵马能渡过河去吗?”
“鞑靼兵马能渡过河去,可克密奇茨会牺牲!”伏沃迪约夫斯基回答。
“我的天!”统帅突然嚷道,“这个克密奇茨只要脖子上有颗脑袋,他就能打赢这一仗,他是不能牺牲的!”
伏沃迪约夫斯基什么也没说,可心里却在想:
“原本就不该放任何一个团队过河,要放起码也得放五个团队过去。”
统帅再次举起瞭望镜,把远处那场混杀观察了良久,克密奇茨骑士正在河那边浴血奋战;这时,小个子骑士再也忍耐不住了,一边举起出鞘的战刀,一边策马向前跨出了几步,说道:
“尊敬的阁下!如有军令,我想再试试由这浅滩渡河。”
“站住!”财政大臣以相当严厉的口吻回答说,“让那些人去牺牲,已经足够了!”
“他们已经在流血牺牲啦!”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果不其然,喧嚣声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大。克密奇茨的兵马显然是在朝河的方向撤退。
“我的天!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统帅骤然大叫起来,随之便朝沃伊尼沃维奇团队的阵地追风逐电般绝尘而驰。
克密奇茨骑士确实在撤退。在对红色龙骑兵发动猛攻之后,他的兵马继续抖擞精神,使出最后的力气与敌兵进行了拼杀;无奈他们都已累得胸中吐不出气来,手砍杀得都麻木了,兵勇落马丧命的越来越频繁。他们盼着河那边随时都会开来援军,也只是靠这一线希望仍在鼓舞着部队的士气。
半个钟头过去,已听不见“砍呀!杀呀!”的呐喊声;这时博古斯瓦夫的重甲骑兵团队已赶来增援红色的龙骑兵。
“死神到了!”克密奇茨瞥见从侧翼杀来的重甲骑兵,心中想道。
可他是这样的一个军人,直到最后一刻都不怀疑自己能活下来,不仅如此,更不怀疑自己能取胜。长期冒险犯难、虎口拔牙的实践也给了他丰富的作战经验,使他在韬略上高人一筹。他脑子里迅速闪现出一个念头,即便黄昏时的闪电瞬息明灭,也没有他克密奇茨的脑筋转得那么快,此刻他倏然想到:
“援军没到,显然是他们不能渡河杀向敌人,既然他们渡不了河,那我就将敌人给他们引过去。”
博古斯瓦夫的团队正全速奔驰而至,离他最远不超过一百步,眼看就要冲杀上来,把他的鞑靼兵彻底歼灭,安德热伊骑士拿起木笛,朝嘴里一塞,吹出尖利刺耳的声响,这一声长啸,使离他最近的龙骑兵战马都惊得扬起了前蹄,来了个屁股蹲地。
顿时,所有鞑靼头目的木笛全都发出了呼啸,整个队伍立即调转马头逃跑,其速度之快超过狂风卷掠沙土。
残余的雇佣骑兵、红色的龙骑兵和博古斯瓦夫的团队全部催马尾随其后,奋蹄急追。
军官们发出了口令:“前进!”
“Got tmi tuns!”的呐喊声震天动地,宛如暴风雨时的雷鸣。于是战场上出现了一种令人惊异的景象:克密奇茨的队伍秩序零乱,志愿兵、鞑靼兵混成一团,沿着辽阔的草地纵马狂奔,直向弹落如雨的浅滩冲去;战马腾骧飞跃,好似插上了翅膀。每名汗国兵都将身子放平,紧贴在马背上,隐藏在马鬃里,假如不是看到向追赶的雇佣骑兵飞去的如云箭矢,你也许会说,那是群失去了骑者的马匹在奔跑。跟在他们后面驰驱的是喧嚣着、呐喊着、马蹄踹得橐橐响的高大魁伟的骑兵——这些人个个右手高举利剑,剑光闪烁,寒气逼人。
浅滩越来越近;他们已奔跑了好几斯塔耶的路,可还得再跑半斯塔耶远。显然鞑靼战马已竭尽最后的力气,因为他们和追击的骁骑之间的距离已开始在快速缩短。
不大一会儿,头排雇佣骑兵终于能举剑劈砍逃跑的鞑靼兵;浅滩就在附近,就在眼前,似乎只需飞跃数步,战马就可冲入浅滩。
骤然,发生了令人不解的怪事。
眼看鞑靼队伍已奔到了浅滩,两翼突然又响起木笛尖锐刺耳的呼啸,整路鞑靼兵马非但没有冲入河中,以便渡河逃命,反而哗啦散开,全队分成了两股,以飞燕般的迅捷顺着河岸各自向左右两边驰去。
然而,穷追不舍的敌方重甲骑兵团队的马速都已达到了最大限度,也就凭着这样一股冲力扑入了浅滩,直到蹿进水中骑手们才开始勒定狂奔的战马。
敌方的枪炮迄今一直在向浅滩撒播弹雨,为了不伤及自家的兵马,这时便突然平静了下来。
统帅戈谢夫斯基正是在等待这一瞬间,如同在等待上帝的拯救。
雇佣骑兵的马蹄几乎尚未触到河水,可怕的沃伊尼沃维奇王家近卫军团队便已暴风雨般地驰突而来,紧接着是劳乌达团队、科尔萨克团队、统帅自己麾领的两路团队、志愿兵团队,在这些团队的后面,飞马赶来的是内廷御膳官米哈乌·拉吉维尔王公统领的重甲骑兵团队。
令人恐怖的呐喊声——“砍呀!杀呀!”——如雷霆响彻长空,普鲁士各路团队还来不及勒马止步,甚至连举剑砍杀的时间都没有,沃伊尼沃维奇的王家近卫军团队就已如旋风卷掠残叶,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歼灭了穿红色制服的龙骑兵团队,击退了博古斯瓦夫的团队,并将其分割成两半,漫野追杀,把他们赶回了普鲁士主力部队的阵地。
顷刻之间,河水给鲜血染得殷红,火炮再次轰鸣,但已经太迟,因为立陶宛八路骑兵团队都已叮叮当当、呼啸呐喊着涉过了浅滩,整个战斗转到了河对岸。
财政大臣亲自统领自己的一路团队飞驰向前。他脸上闪耀着幸运的红光,眼中迸射出雷火,因为他一把骑兵送过河,便已稳操胜券。
各路团队又砍又戳,展开了杀敌竞赛,追赶着残存的龙骑兵和雇佣骑兵。他们已给杀得成片倒下,由于他们的人马都披挂重甲,行动迟缓,不能快速逃脱,反倒掩护了追杀者不受炮弹轰击。
这时瓦尔德克、博古斯瓦夫·拉吉维尔和伊兹拉埃尔只得派出他们手中的所有骑兵来阻击敌方凌厉的攻势,同时立即调动步兵准备迎敌。一路团队接着一路团队从辎重营开出,部署在草地上。他们将重矛的矛刺插进地里,矛杆的末端朝上,向前倾斜,组成一道栅栏指向敌人。
在队伍的后列,火枪兵全都伸出了枪管。在各路团队的方阵之间又匆匆忙忙地布置了火炮。无论是博古斯瓦夫还是瓦尔德克,抑或是伊兹拉埃尔都没有产生错觉,会以为他们的骑兵可以长时间抵挡波兰骑兵;他们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火炮和步兵身上。这时,在步兵的前面,双方的骑兵团队已展开了胸贴胸的肉搏战,但厮杀的情况果然不出普鲁士将领们的预料。
立陶宛骑兵的攻势是如此之凌厉可怕,普鲁士骑兵虽说人马众多,扎阵防守,却连片刻也阻止不住对方的冲锋。攻杀在最前面的波兰铁甲骑兵团队很快便劈开了普鲁士骑兵的防线,就像往木头里打进一个楔子,连一根重矛都没有折断就迅速杀进了敌阵的纵深。他们像被狂风加速的巨轮,破浪前进。汹涌的铁流越来越近,他们飘扬的旗帜看得越来越明晰;过了片刻,便能看到铁甲骑兵的马头腾跃于漩涡般的普鲁士兵马群中。
“注意,稳住阵脚!”站立于步兵方阵的军官们喝令道。
普鲁士步兵听到这一声号令,便把双脚牢牢钉在地面上,把手里的重矛握得更紧。然而所有人的心脏都在胸中怦怦狂跳,因为可怕的铁甲骑兵已锐不可当地冲出了漩涡,直接向他们奔涌而来。
“开火!”又响起了一声军令。
方阵里的第二和第三队列的火枪兵立即噼噼啪啪开了火,顿时硝烟笼罩了阵前兵卒。又等了片刻,飞驰而来的钢人铁马的轰隆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得瘆人!来了,来了,他们已近在咫尺!……冷不丁,就在这硝烟磺雾里,方阵前列的步兵顿时看到,几乎就在自己的头顶上方,踹踏下数千马蹄,看到那翕张的马鼻,那迸射出烈焰的眼睛;只听见一阵长矛折断的咔吧声,接着是一阵令人恐怖的叫喊声响彻空际:波兰人呐喊:
“杀呀!”
德意志人哀号:
“Gott erbarme Dich meiner!”
一路步兵团队给冲得五离四散,给彻底打垮了,但在其他的团队之间却隆隆响起了火炮声。后续的波兰团队都已赶了上来;每一路团队眼看就要冲击一座长矛之林,或许并非每路团队都能摧毁这样一座长矛之林,因为任何一路团队都不拥有像沃伊尼沃维奇团队这等可怕的威力。在整个战场上呐喊之声惊天动地。什么也看不清。但从鏖杀的一团中,又有大群大群身穿黄色制服的步兵开始慌乱奔逃,他们是别的什么团队的溃兵,显然,又有一个团队给打垮了。
但见一支身穿灰色制服的骁骑在追击残兵败卒,刀砍,马踏,所向披靡,他们一边追杀一边呐喊:
“劳乌达!劳乌达!”
不错,这正是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带领自己的团队歼灭了第二座敌兵方阵。
可是其他各路波兰团队仍受到凶顽的阻击,进展缓慢;胜利的天平仍有可能倾向于普鲁士一方,尤其是在敌人的辎重营仍扎有两路团队,此刻尚按兵不动,因为辎重营还没有受到攻击,这两路生力军团队随时都有可能出动。
诚然,瓦尔德克伯爵这时已经完全晕头转向了,伊兹拉埃尔此刻也不在大营,他已给派去率领骑兵作战了,但博古斯瓦夫仍处在戒备状态,他在统辖中军,事事皆由他运筹,指挥整个战役。他眼看形势越来越岌岌可危,便派遣别斯去找那两路团队。
别斯团队长纵马而去,半个钟头后便返回来,他头上没有了尖顶帽,脸上露出的是惊惶和绝望的神色。
“汗国兵马在辎重营!”他奔到博古斯瓦夫跟前大声叫喊道。
也就在这时,从右翼传来了非人的嚎叫,越来越近,越来越令人胆寒。
骤然出现了大群的瑞典骑兵,惊恐万状地奔突而来,跟在他们后面逃跑的是丢掉了制帽、手无寸铁的步兵,而在步兵后面,杂乱无章、混成一团、飞速滚动的是由那些发狂的惊马拉拽的车队。这乱七八糟的一群从辎重营窜出,盲目地奔向自家的步兵方阵。顷刻之间他们就扑到了步兵方阵,撞乱了步兵的阵脚,把他们冲得七零八落,特别是那些方阵的前列,原本就已给立陶宛的骁骑攻打得稳不住阵脚了。
“哈松–拜杀进了辎重营!”戈谢夫斯基精神振奋地叫喊道,同时放出了自己最后的两路团队,如同从栖息杠上放出了两只猎隼。
也就在这一瞬间,当那两路团队的兵马从前面攻向步兵方阵时,他们自家由发狂的驭马拉拽的车队又从一侧慌乱地撞了上来。最后的几座步兵方阵就这样像遭到锤击似地碎裂开来了。整个精良的瑞典–普鲁士大军顿时乱成了庞大的一团,骑兵和步兵混杂在一起,绞在了一起。人们相互碰撞,彼此推推搡搡,撞翻在地,相互践踏,挤压得喘不过气来,于是便纷纷甩掉制服,抛下兵器。波兰骑兵又向他们进逼,刀劈剑砍,战马乱踢乱踹,连挤带压将他们揉成了肉酱。这已不是打了一场败仗的问题,而是一场灾难,是整个战争中最酷烈的一场屠戮。
博古斯瓦夫眼见一切都已丢失,但决心至少要从毁灭中救出自己和保住哪怕一丁点儿骑兵。
他以非凡的努力好歹总算在自己身边集结了数百名骑手,于是便由左翼顺着河水的流向逃跑。
他已从主漩涡里脱身,谁知另一位拉吉维尔——米哈乌·卡齐米日王公——麾领自家的王府铁甲骑兵从侧翼攻了上来,只一个回合便把他的整个队伍打散。
给打散的残兵败卒或单个儿或三五一伙地仓皇逃命。他们唯有靠马匹的速度方能得救。
然而,铁甲骑兵并未去追赶他们,而是杀向了主战场上的步兵,此刻所有的其他团队都在那里厮杀,因此,那些败兵便像被驱散了的鹿群沿着草地漫野奔逃。
博古斯瓦夫骑着克密奇茨的那匹乌黑的骏马狂奔猛突,快疾如风,同时他扯破了嗓门儿叫喊,想在自己身边集结哪怕十几乘骑,但他的吆喝却是徒劳。谁也不听他的召唤;每个人都在自行其是,只顾各自逃命,心中还暗自为自己总算得以从毁灭中脱身而庆幸,庆幸自己前面已经没有敌兵截击。
可他们高兴得太早了。没等他们奔出一千步,前面就骤然响起了嚎叫声,大群穿灰制服的鞑靼兵已从河的方向杀出,这支队伍迄今一直埋伏在河滨伺机歼敌。
这正是克密奇茨骑士统领的一支鞑靼兵马。他把敌人引向了浅滩之后,便退出了战场,此刻他又返回来以期切断逃敌的退路。
鞑靼兵一见这些四散奔逃的骑兵便霎时自行散开,以便更容易捕猎他们。于是便展开了一场追杀战。往往两三名鞑靼兵包抄一名雇佣骑兵,而那名骑兵却很少抵抗,更常见的是他把剑尖抓在手里,而把剑柄伸向鞑靼兵乞求怜悯。可金帐汗国人很清楚,对这许多俘虏他们是没法解送回家的,因此他们只活捉付得起赎金的军官,而普通士兵受到的待遇则多是刀割喉管,这些人甚至连喊一声“Gott!”都来不及便命丧黄泉。那些拼命奔逃的,鞑靼兵就飞刀戳他们的脖梗和后背;那些胯下的战马尚未累得散架的,鞑靼兵就抛出套马索将其套走。
克密奇茨有段时间在战场上转悠,一边顺手砍杀奔逃的敌骑,一边瞪大了眼睛寻找博古斯瓦夫;终于瞥见了他的身影,凭他胯下的那匹坐骑,凭他那蓝色的绶带,凭他宽檐帽上插的黑色鸵鸟翎,立刻就认出了他。
王公奔跑得大汗淋漓,头顶上方缭绕着白色雾气,因为就在片刻之前,曾有两名诺盖兵对他穷追不舍,他用手枪射击,放倒了其中的一名,另一名他则用长剑将其捅了个对穿;随后他又瞥见更大的一群鞑靼兵从一边,克密奇茨从另一边向他飞驰而来,他便用踢马刺狠刺了一下坐骑,没命地逃跑,宛如一只被猎犬追赶的公鹿那样撒腿狂奔。
有五十多名骁骑聚在一起紧追其后,但因并非所有的战马都跑得一样快,故而转眼之间那杂乱的一堆人马就拉成一条长蛇,蛇头是博古斯瓦夫,蛇颈便是克密奇茨。
王公俯身紧贴在马鞍上。那黑色的骏马跑得似乎蹄不沾地,但见绿草丛中闪烁着一个黑点,宛如一只黑燕在掠地飞翔;而那穷追不舍的枣红色龙驹则伸长了脖子,酷似一只长颈鹤。战马耷拉下耳朵奋蹄狂奔,简直就像要从自己的那身马皮里挣脱出来似的。孤单的树丛、成片的柳林和赤杨莽薮都在他们眼前一掠而过;鞑靼骁骑逐渐滞后,跟他们相隔一斯塔耶、两斯塔耶、三斯塔耶的距离,可他俩的战马一个劲儿地奔跑,奔跑……克密奇茨为了减轻坐骑的负担,从鞍匣里抽出了手枪,一支接着一支抛得精光,他的视线却紧盯着博古斯瓦夫不放,抿着嘴,咬紧牙关,几乎是整个儿伏在马脖子上,不停地用踢马刺狠刺战马的两侧,以至不久从马嘴里飘到地上的涎沫都成了粉红色。
然而,在他和王公之间的距离不仅未见缩短一寸,反而开始拉大了。
“糟糕!”安德热伊骑士心想,“人世间任何战马都追不上那匹神骥!”
当他俩的坐骑又飞跃出几步之后,彼此间的距离便拉得更大了。克密奇茨在马鞍上坐直了身子,将战刀放下将其挂在佩带上,把双手搁在嘴边窝成个喇叭形,用青铜般的声音叫喊道:
“你逃吧,卖国贼!就在克密奇茨面前亡命逃生吧!今天我抓不到你,明天就定能抓着!”
话音刚落,已听见这些话语的王公便蓦地一回头,看到只有克密奇茨独自一人在追他,便不再继续往前逃跑了,他调过马头,让马转了个圈儿,手举长剑朝着克密奇茨猛冲了过来。
安德热伊骑士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欢叫,他没降低马速,便举刀朝王公杀将过去。
“叫你死!叫你死!”王公咆哮着。
他想砍得更准,便开始勒紧坐骑。
冲上前去的克密奇茨也赶忙勒紧自己的坐骑,战马猛一收身,马蹄都陷入了泥土中,于是刀剑相击,发出铿锵的声响。
二马一错镫,彼此贴近,几乎绞缠成一体。刀剑碰击,可怕的响声在空中回荡,双方刀剑挥舞之敏捷,快过人的思维活动;任何锐利的眼睛都无法捕捉刀剑闪电般的动作,也分不清哪个是王公哪个是克密奇茨。马打盘旋,二人斗得难解难分,在刀光剑影之中,时而博古斯瓦夫的黑色宽檐帽一亮,时而克密奇茨的钢盔一闪,刀剑彼此劈砍的响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可怕。
博古斯瓦夫在斗过几个回合之后,便再也不敢小看对手了。他从法兰西剑术大师们那儿学会的所有最凶恶的攻击招数,全都给克密奇茨挡回。他已杀得额上大汗淋漓,晶莹的汗珠混杂着脸上的胭脂、白粉,宛如小河淌水般地滴落,他已感到右手刺杀累了。……对克密奇茨高超的刀法,他先是暗自惊奇,接着便很不耐烦,最后则变成急躁和恼怒,于是决定尽快结束这场较量,便以猛虎出山之势举剑向克密奇茨刺去,那一剑刺得如此之凶猛,竟使他自己的黑色宽檐帽从头上滚落下来。
克密奇茨更以雷霆万钧之力横刀一格,这一刀是这么强劲,不仅把王公的长剑挡住,还把长剑击到了坐骑的一侧;没等王公重新收剑护身,克密奇茨的刀尖就已砍着了他的前额。
“Christ!”王公用德语大叫了一声。
随之他便滚鞍落马,仰面朝天地倒在了青草丛中。
安德热伊骑士勒马站定了片刻,仿佛惊呆了似的,可他很快便冷静了下来,把战刀挂到佩带上,腾出手画了个十字,然后跳下马背,又抓住了刀柄,走到了王公跟前。
这会儿他的模样儿实在很可怕,由于激动,面色苍白得像块白手帕,紧抿着嘴唇,脸上显露出的是深仇大恨。
这就是自己不共戴天的死敌,又曾是那样声势烜赫的敌人!此刻就倒在他的脚边,躺在血泊里,虽然还活着,而且神志清醒,可是已被征服!无需别人的刀剑,也无需外来的援助,全凭他克密奇茨突出奇招,得报国恨家仇!
博古斯瓦夫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严密注视着胜利者的每一个动作,而当克密奇茨站立在他头顶上方时,他急忙叫嚷了起来:
“别杀我!给你赎金!”
克密奇茨没有回答,而是用一只脚踏在了他的胸口,拿出浑身的力气狠狠地踩住,随后又将马刀抵在了他的喉头,咽喉的皮肉都在刀尖下压出了凹槽;其实,他只消动一动手,只消再用点儿劲儿往下压,也就完事了。但安德热伊骑士不想一刀杀死王公;他还想饱尝胜利的喜悦,把仇敌的惨相看个够,叫敌人死得更加痛苦。他的眼睛逼视着博古斯瓦夫的双眼,就这样脚踏王公,傲然屹立,俨如一头猛狮踩住了给打翻在地的水牛。
他看到王公额头上的血越流越多,以至整个头部都仿佛浸泡在血泊中。这时博古斯瓦夫又一次开了口,但嗓音已非常低微,因为安德热伊骑士的一只脚始终压在他的胸口上。
“那姑娘……你听着……”
安德热伊骑士猛一听见这几个字,立即把脚从王公的胸口收回,同时举起了战刀。
“快讲!”他说。
但博古斯瓦夫王公并没有讲下去,只是深深地喘息了片刻,终于用已是比较有力的嗓音说道:
“你若杀了我,那姑娘也活不成……已经下了命令!”
“你对她都干了些什么?”克密奇茨问。
“你饶了我,我便将姑娘还给你,我起誓……凭福音起誓……”
安德热伊骑士一听此话,攥紧了拳头,直擂脑门儿。看得出来,他跟自己,跟自己的思想拼搏了良久,然后说道:
“你听着,卖国贼,我本不惜交出一百个像你这样的败类以换得姑娘的一根发丝!……可我不相信你,你这个寒盟背誓的小人!”
“我凭福音起誓!”王公重复了一遍,“我给你特别通行证和一份手令。”
“就这么办,我饶你一条活命,可我不能把你从我手中放走。你给我手令……我暂时把你交给鞑靼人,你将作为战俘留在他们那儿。”
“同意。”王公说。
“你要记住!”安德热伊骑士道,“你的王公权势、你的军队,以及你的剑术统统都不能在我的铁腕之前保护你……你要明白,只要你敢于挡我的道,或者不遵守诺言,任凭什么都不能保护你,哪怕让你当上德意志皇帝……你该领教了我的厉害!你曾落入过我的手中,现在你又躺在我的脚下!”
“我会失去知觉的,”王公说,“克密奇茨阁下,这附近总该有水吧……请给我点儿水喝,给我洗洗伤口。”
“你这杀父弑君的叛逆,死掉拉倒!”克密奇茨说。
可是王公的生命已经有了保障,虽说受了伤,他还是完全恢复了自信,只听他说道:
“你蠢呀,克密奇茨阁下!如果我死了,那么她……”
说到这里,他的嘴唇已完全没有血色。
克密奇茨赶忙奔去寻找,看附近是否有什么水沟,或什么水洼。
王公晕厥了,但时间很短,不久便又清醒了过来,也算他走运,再次绝处逢生,因为这时正好赶来了头一名鞑靼兵。此人名叫塞利姆,乃是加扎–阿嘎之子,在克密奇茨的鞑靼部队任掌旗官。他见到有名敌人在血泊里挣扎,便想用旗杆的尖头将他钉在地上。王公在这千钧一发的可怕时刻,竟还有那么点儿力气,他用手抓住了杆头,竟把那本来就固定得不牢的尖头拉得从旗杆上脱落了下来。
正是这短促争斗的声响惊动了安德热伊骑士,他立即赶回来,并从老远就喝嚷道:
“住手!你这狗崽子!”
鞑靼人一听,是他熟悉的长官的口音,吓得忙把整个身子都贴在马背上。克密奇茨命他赶快去找水,自己留在了王公身边,因为从老远就看到,凯姆利奇兄弟俩和索罗卡连同整个鞑靼队伍正扬鞭策马驰骤而来。他们已捕猎了所有奔逃的雇佣骑兵,正到处寻找自己的统领。
见到安德热伊骑士,这些忠心的诺盖兵齐声欢呼了起来,乐得把制帽都抛上了天。
阿克巴赫–乌兰滚鞍下马,开始以手加额,摸嘴,抚胸,向他躬身行礼。其他的人也都按鞑靼的方式吮唇啧啧有声。大家都以凶狠的目光望着面前的败将,又满怀赞叹的神情望着胜利者;有人已冲上前去抓那两匹战马,但见那枣红马和黑马都已鬃毛散乱地奔得老远。
“阿克巴赫–乌兰,”克密奇茨说,“此人便是我们今晨打败的那支部队的统领博古斯瓦夫·拉吉维尔王公。现在我把他交给你,你们得好生把他看住,因为不管是死是活,自会有人给你们丰厚的赎金。你们不妨用套马索拴住他的脖子,把他牵回大营!”
“真主!真主!我们感谢你,统领!我们感谢你,胜利者!”所有的汗国兵都齐声欢呼道。
于是又听到成千的嘴唇咂得山响,啧啧称羡。
克密奇茨吩咐给他牵马来,跨上了马背,带领部分鞑靼兵向主战场奔驰而去。
他从老远便已看到波兰部队各路掌旗官手持军旗站成了一列,但旌旗旁边只留下十几名军人,因为各路团队官兵大都追击残敌去了。兵营勤务成群结队在战场上转悠,在剥下敌人尸体上的衣物,并且在这里那里跟同样在干这等营生的鞑靼兵发生争斗。尤其是那些鞑靼兵,看起来简直是狰狞可怕,他们手操利刃,血污染红了两只胳膊。见到他们那副贪婪的模样,你也许会说,这是一群大乌鸦从云端落到了尸骸枕藉的战场。他们狂野的笑声和喧闹声响彻了整个原野。
他们中有些人将血淋淋的匕首衔在嘴里,腾出两手拖拽死者的脚脱下了马靴,有些则在抛掷砍下的脑袋相互斗耍,有些则在装塞劫掠到的钱囊,另一些人则像在市场上那样高高举起尚在滴血的战袍,夸赞它们的名贵,或者在品评虏获的兵器。
克密奇茨纵马经过他先前跟敌方雇佣骑兵鏖杀的那处战地。但见那儿到处都是给刀劈剑砍的人尸马骸,凌乱地横陈在疆场上;而在各路团队砍杀敌方步兵的地方,遗尸堆积成垛;那些已凝固了的血泊,在马蹄踹踏下发出吱吱的声响,简直就像沼泽里的泥浆。
到处都是折断了的长矛火枪的残余碎块、尸体、被推倒的辎重车辆,以及穿梭奔忙的鞑靼兵,到处都给堵得难以通行。
戈谢夫斯基副大统帅此刻仍站立在远方敌人设防兵营的壕沟上,他身旁站着的是内廷御膳官拉吉维尔王公、沃伊尼沃维奇、伏沃迪约夫斯基、科尔萨克,此外还有数十人。从这壕沟的高处,他们纵目远眺整个战场,一直望到最远的边缘,于是他们也就可估算出这次胜仗的规模和敌方败绩的惨重。
克密奇茨一见到他们,赶忙催马迎上前去,而戈谢夫斯基财政大臣不仅是位福星高照的军人,而且品格高尚,胸怀磊落,如光风霁月,心中全无半点嫉妒的阴影,他刚一瞥见安德热伊骑士便高声叫喊道:
“瞧呀,真正的victor来了!今天的胜仗全是由于他的英勇机智,应归功于他;我谨在众军面前,头一个公开宣布这一点。各位!你们该感谢巴比尼奇骑士,因为如果不是他,我们就过不了河!”
“Vivat巴比尼奇!”数十条嗓门儿发出了欢呼,“vivat!vivat!”
“嚯,你这个大兵!你是在哪儿学会这等打仗的本领的?”统帅热情洋溢地高声问道,“你怎么立刻就明白这仗该怎么打的?”
克密奇茨没有回答,因为他已经累得浑身快散架了,只能向四面八方躬身行礼,然后用手抹了把脸,那张脸又是汗水,又是硝烟,弄得黑糊糊、脏兮兮的。可他那对眼睛射出的却是异乎寻常的光焰。这时“万岁!万岁!”的欢呼声彼落此起,连绵不断。部队一支接着一支相继而来,兵卒都累得气喘吁吁,人们便扯起嗓门儿加入山呼万岁的热潮,呐喊着向巴比尼奇致敬。形形色色的帽子都飞到了半空,谁手中的短管火枪还剩有火药,就全都鸣枪致敬。
蓦然间,安德热伊骑士站立在马鞍上,高高地举起双手,发出了雷鸣般的欢呼:
“Vivat杨·卡齐米日!我们的君主,我们的慈父万岁!”
顿时,欢呼、呐喊响成了一片,那声音之洪亮、嘈杂,简直就像又开始了一场新的战斗。一种无法形容的热情笼罩了所有的人。
米哈乌王公从腰间解下佩刀,赠给了克密奇茨,刀鞘上镶嵌的颗颗钻石光芒四射,璀璨夺目;统帅脱下自己身上名贵的长袍,披在了英雄的肩上。克密奇茨再次高举双手,欢呼道:
“Vivat我们的统帅!我们常胜的首领万岁!”
“Crescat!floreat!”人们众口同声合唱般地回应。
紧接着便开始纷纷送来缴获的旌旗,插在各路统领脚下的土堤上。敌人连一面旗帜都不曾带走。这些旗帜,有的是普鲁士正规军的,有的是普鲁士民团的,有的是贵族的;有瑞典军旗,也有博古斯瓦夫部队的军旗,此刻统统都在土堤上迎风招展,五颜六色,绚丽有如七彩长虹。
“这是此次战争中最大的一场胜仗!”副大统帅高声叫嚷道,“伊兹拉埃尔将军和瓦尔德克伯爵都当了俘虏,敌方各路团队长不是战死就是被俘,军队给彻底歼灭……”
说到这里,他转向克密奇茨,高声问道:
“巴比尼奇团队长,阁下在那一边想必已跟博古斯瓦夫遭遇……这会儿他情况如何?”
这时,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开始热切地注视着克密奇茨的眼睛,想先探出个究竟来,那一位则急忙回答说:
“上帝假我这只手痛惩了博古斯瓦夫王公!”
说着,他伸出了右手,可就在这一瞬间,小个子骑士投入了他的怀抱。
“英德雷克!”他欢叫道,“我看不出你有这等能耐!愿上帝祝福你!”
“可我这一手全是你训练出来的!”安德热伊骑士动情地回答说。
可是,内廷御膳官王公岔断了他俩兄弟情谊的倾诉。
“莫非你已杀死了我的堂弟?”米哈乌·拉吉维尔急忙问道。
“没有杀死!”克密奇茨回答,“因为我饶了他一条性命,不过他已负了伤,并且给生擒活捉。瞧,那不是他来了吗,我的诺盖汗国兵正牵着他哩!”
听见这番话,伏沃迪约夫斯基的脸上顿时露出惊讶的神情,众骑士的眼睛同时转向了平川,那里出现了一支由数十名鞑靼兵组成的队伍,正在缓慢向他们靠近;最后终于绕过了成堆的破损车辆,来到离堑壕只有数十步远的地方。
这时,人们看到骑马走在最前面的一名鞑靼兵手里牵着俘虏;所有的人一眼便认出,那俘虏正是博古斯瓦夫,不过他的神态与往昔已有天渊之别,命运的变化是何等无情!……
他,博古斯瓦夫,曾几何时,乃是共和国最显赫的权贵之一;他,即便是在昨日,都还在梦想一个分封的公国,称王称霸,割据一方;他,身为德意志帝国的王公,如今却脖子上拴着套马索,徒步走在一名鞑靼骑兵的战马旁边。他头上没有了宽檐帽,血淋淋的脑袋扎着一方肮脏的破布!可骑士们心中对这名豪门权贵的仇恨是如此强烈,以至见到他所受的这等可怕的屈辱,这等尊严扫地,谁的心中也不曾唤起半点儿恻隐之情,相反,几乎是所有的人的嘴巴同时发出了呐喊,愤怒之声震天骇地:
“处死卖国贼!用马刀将他砍成碎块!处死他!处死他!”
而米哈乌王公却用手捂住了眼睛,不忍目睹这等惨状,因为受到如此凌辱的毕竟是一位拉吉维尔家的人!一位堂堂的王公显贵竟如此给鞑靼兵牵着脖子走!内廷御膳官突然羞得满面通红,叫嚷道:
“各位!这是我的兄弟,是跟我血脉相连的人,而我,为了祖国,既不曾吝惜过生命,也不曾吝惜过钱财,拳拳之忱,在人耳目!谁敢举手杀害这个不幸的人,谁便是我的仇敌。”
众骑士立即哑然无声。
米哈乌王公勇猛果敢,仗义疏财,慷慨输将,披肝沥胆,为国尽忠,深得人们喜爱。须知当年整个立陶宛沦入北方强权之手,唯他一人孤军在涅希维耶日进行过抵抗,而在瑞典发动战争期间,他蔑视雅努什的劝说,拒不降敌,反而头一个奋起参加了蒂朔夫采同盟,因此,他现在的话也有人肯听。更何况,或许谁也不愿得罪像他这么一位权势显赫的重臣名将,总之,他的话一出口,那些被拔出的战刀顿时缩回了刀鞘。甚至有几名军官,拉吉维尔家族的幕僚,开始高声喝嚷:
“把他从鞑靼兵手中夺过来!让共和国对他进行审判,我们可不许异教徒凌辱高贵的血统!”
“把他从鞑靼人手里夺过来!”王公重复了一遍,“我们可找个人质暂时扣押在那里,而赎金他自会支付!沃伊尼沃维奇团队长阁下,快派你的人过去,如果没有别的办法,不妨用暴力将他夺回!”
“我愿作人质,交给鞑靼兵作保!”格诺因斯基团队长高声说。
这时伏沃迪约夫斯基策马来到克密奇茨跟前,对他说道:
“英德雷克!你这是怎么搞的!他会毫毛不损地摆脱困境,逍遥法外的!”
克密奇茨一听此言,就像只受伤的欧林猫一样跳将起来。
“且慢,王公殿下!”他吼叫道,“此人是我的俘虏!我饶了他一条性命,可饶命是有条件的,他已凭他自己的异教福音盟过誓,因此在其誓约完满实现之前,把他交给何人看管应由我处置;他若想从这些人手中脱身,除非踏着我的尸体,否则办不到!”
此话刚一出口,他便将马一带,挡住了去路。他那天生的火暴性子又开始使他忘乎所以,他的面部肌肉在抽搐,鼻孔张得老大,两眼迸射出闪闪雷火。
可就在这时,沃伊尼沃维奇团队长纵马逼近了他,同时吼叫道:
“让开,巴比尼奇团队长!”
“让开,沃伊尼沃维奇团队长!”安德热伊骑士咆哮起来,同时用马刀柄狠狠捅了一下沃伊尼沃维奇的坐骑,那股力气是如此之大,以至对方的战马四蹄摇晃,宛如挨了一发炮弹,顿失前蹄,连马鼻儿都砸进了地里。
骑士们中间掀起了一阵如雷的叫嚣,以至戈谢夫斯基副大统帅不得不策马上前,制止道:
“各位,请肃静!王公殿下,我谨以统帅的权力宣布,巴比尼奇骑士有权处置战俘,因此谁若想从鞑靼兵手中夺回俘虏,谁就该向他的征服者作出担保!”
米哈乌王公抑制着满腔怒气,态度和缓了下来,转身对安德热伊骑士说道:
“请说吧,阁下,你想要什么?”
“在他摆脱俘虏身份之前,必须对我履行誓约。”
“他获得自由之后定会对你履行誓约。”
“不行!我不相信他!”
“那就让我代他盟誓。”米哈乌王公说,“我谨凭自己信仰的最神圣的圣母和骑士的荣誉盟誓,他向你许诺的一切都必将实现。如有违约,你大可找我算账,可以要求褫夺我的荣誉和家财。”
“这对我已经足够!”克密奇茨说,“就让格诺因斯基团队长权当人质,由鞑靼兵看管,否则,他们会抗拒。我但凭王公一言九鼎,照办就是。”
“谢谢你,骑士阁下!”内廷御膳官王公回答,“请别担心,他不会立即获得自由,我将依法将他交给统帅,在国王陛下作出判决之前,他始终是俘虏。”
“就这么办!”统帅说。
于是他吩咐沃伊尼沃维奇换乘另一匹马,因为他的坐骑浑身打颤,勉强能支住四条腿。这样就派他陪同格诺因斯基团队长去交换博古斯瓦夫王公。
可事情办起来并不那么简单,弄不好就得动武方能夺回俘虏,因为统带汗国兵马的哈松–拜坚决拒绝,直到他见到格诺因斯基团队长并向他许诺十万三马克银币作赎金,他才肯和平了结。
这样,到了傍晚时分,博古斯瓦夫王公才被安置在戈谢夫斯基财政大臣的营帐里,并得到细心的照料,重新包扎了伤口,有两名医生寸步不离地看护他。他俩都一再担保,说王公绝无性命之虞,因为王公的额头只是给刀尖砍破,伤势并不太严重。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无论如何都不肯原谅克密奇茨,想不通他为何饶了王公一条性命,因为伤心,他整整一天都避而不见自己的这位挚友,直到晚上,安德热伊骑士才主动走进了他的营帐。
“天哪!”小个子骑士一见到他就吼叫道,“要是别人活活放走这名卖国贼,或许还不出我所料,可是你这么做,却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米哈乌,在你谴责我之前,请听我分辩一句。”克密奇茨阴郁地说道,“我已经把他踩在了脚下,我已把刀尖搁在了他的喉头上,可就在那时,你知道,这卖国贼对我说了些什么……他说,命令已经下达,如果他一旦丧命,在陶拉盖就得惩罚奥伦卡,割断她的脖子……你说,我这不幸的人还能怎么办?我只好用他的生命换得姑娘的性命……我还能做什么?……凭基督受难的十字架作证……我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安德热伊骑士说到这里,情绪激动,心乱如麻,又是揪扯自己的额发,又是跺脚,而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则陷入了沉思,过了许久他才说道:
“我理解你绝望的处境……可总归……你该看到,你是放走了一名祖国的叛逆,而这卖国贼将来可能给共和国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没什么好说的,英德雷克!今天你立下了不世之功,这是有目共睹的,可你最终还是为了个人私事牺牲了公众利益。”
“可你,你自己又该怎么办,如果有把刀搁在安娜·博若博哈塔小姐的喉咙上,你又能有什么奇招?……”
伏沃迪约夫斯基又开始使劲地抖动他那两撇小胡子。
“我原本就不足以作别人的榜样。哼!我能怎么办?……可是斯克热图斯基,他具有罗马精神,他这个人绝不会让卖国贼活命;再说,我敢肯定,上帝也不会允许一个纯洁无辜的姑娘会为此而流血。”
“那就让我苦行赎罪吧。啊,上帝,你惩罚我吧,不是凭我的重罪,只是凭你的慈悲……你岂能加罪于那样一只温良的小鸽子……”
克密奇茨说到此,闭上了眼睛。
“救救我吧,众位天使!永远,永远也别让她受到伤害!”
“行啦,她是吉人自有天相!”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听了此话,安德热伊骑士从怀里掏出一纸文书,说道:
“你瞧,米哈乌!瞧瞧我得到了什么!这是一份手令,是给萨科维奇,给所有拉吉维尔部队的军官,给瑞典各城防司令下的指示……是他们强迫他签署的,虽说他的手刚勉强能动……内廷御膳官王公亲自监督他写了这道手令……如此,她的自由,她的安全都有了保障!为了感谢上帝,我将在这一年之内,每天以十字架形状伏地祈祷,我要吩咐仆从用皮鞭抽打我,我还要捐资兴建一座教堂,但是,我不能牺牲她的性命!说我没有罗马精神……那好!说我不配做加图,不如斯克热图斯基……那好!可我决不能牺牲她!决不,哪怕让我一百次遭受天打雷劈,哪怕让我最终进地狱,在肉叉上遭火烤……”
克密奇茨话没讲完,伏沃迪约夫斯基就跳将起来,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巴,用刺耳的尖叫阻止他道:
“你不要亵渎神灵!要不,你会招致上帝降灾于她!快擂你的胸口!快!快!”
于是克密奇茨开始拼命擂胸,边擂边说:“Mea culpa!mea culpa!mea maxima culpa!”终于这可怜的大兵号啕恸哭起来,因为他已不知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伏沃迪约夫斯基并不劝说,任其嚎天动地大放悲声,最后,当他已平静下来,这才问道:
“那么现在你打算采取什么步骤?”
“我要率领鞑靼部队到派我去的地方,走得远远的!直取比尔瑞!现在只待我的兵马稍事歇息。这一路,我要竭尽所能让异教徒流血,为了上帝的荣耀,我还要叫他们血流漂杵。”
“你定能建立殊勋。英德雷克,千万别灰心丧气,上帝是慈悲的!”
“我将挥师径直向前。整个普鲁士如今都是敞开的,即便这里那里还残留小股的守备兵马,可我收拾起这号人来,却易如反掌。”
米哈乌骑士发出一声浩叹,说道:
“唉,我若能跟你一起走,定会乐得像进天堂!可我必须指挥我的兵马。你真走运,管带的是志愿兵……英德雷克,好兄弟!你听我说……如果你寻得她们俩,那……就务必也照看好那一位,千万别让她遭到什么灾祸……上帝知道,兴许她命中注定是属于我的……”
小个子骑士说着便一头扎进了克密奇茨骑士的怀中。
[868] 恩格尔兄弟指汉斯·恩格尔和约阿基姆·恩格尔。
[869] 拉丁语,意为:最圣明的瑞典国王。
[870] 古代1德意志里约等于1.5公里。
[871] 德语,意为:开火。
[872] 德语,意为:与上帝同在!
[873] 德语,意为:上帝,怜悯我吧!
[874] 德语,意为:上帝。
[875] 诺盖指游牧于伏尔加河及克里木之间的金帐鞑靼。他们又称诺盖鞑靼。
[876] 德语,意为:基督教徒。
[877] 拉丁语,意为:胜利者。
[878] 拉丁语,意为:祝他步步高升!洪福齐天!
[879] 即杨·安德热伊·格诺因斯基,桑多梅日步兵指挥官,曾参加克拉科夫保卫战。
[880] 指大加图(前234-前149),古罗马政治家,历任执政官、监察官,维护罗马传统。
[881] 拉丁语,意为:我的罪!我的罪!我极大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