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科维奇被彻底打垮,兵马折损到这般地步,以至连他自己都是侥幸存活。在波涅维耶热附近,他好不容易才躲进了森林,伴随着他的仅剩四人。此后,他乔装打扮,穿上农民的衣服,在森林里转悠了好几个月,从不敢把脑袋探出幽暗的密林,朝外面的光明世界瞧上一眼。

巴比尼奇则扑向了波涅维耶热,将驻扎在那里的瑞典步兵守备部队斩尽杀绝,又去追击汉密尔顿。这位团队长如今已不能逃往因弗兰蒂,因为在沙弗莱已集结了相当强大的波兰武装力量,再往下,在比尔瑞附近一带也驻有波兰大军,他只好转到侧面向东逃窜,希望能突破波兰防线,抵达维乌科米耶日。他对能否保住团队兵马已产生了怀疑,只是不想让自己落入巴比尼奇的手中,因为到处都有人在传播消息,说那位严酷的军人只图减少麻烦,不受俘虏拖累,已下令将战俘统统杀个罄尽。

于是这倒霉的英吉利人便仓皇逃窜,活像一头给狼群追逐的公鹿,而巴比尼奇则更加对其穷追不舍;所以他就没有返回沃乌蒙托维切,甚至连问都没问他搭救的是哪一路起义帮伙。

清晨时分,初霜已开始覆盖大地,汉密尔顿的逃跑就变得更加困难,因为林地上会留下马蹄的印迹。旷野找不到饲料,马匹都饿得皮包骨头。

这些雇佣骑兵都不敢在沿途的村庄停留过久,他们担心倔强的敌人随时都会追来,都会来要他们的性命。

最后,他们的苦难超出了一切限度;他们只能靠树叶、树皮度日,靠吃自己累死、饿死的战马充饥。

一个礼拜之后,士兵们都来请求自己的团队长,要他调头迎战巴比尼奇,跟他决死一拼,说他们宁可在剑下丧生,也不愿活活饿死。

汉密尔顿听从了他们的请求,于是部队便开到安德罗尼什基,打了一仗。瑞典兵力原本就比追兵弱得多,外加饥肠辘辘,疲惫不堪,这使英吉利人对打赢这一仗甚至不能存有任何幻想,何况要面对的又是这样一个对手。可他本人这时已是精疲力竭,心灰意冷,与其说他想打赢敌人,毋宁说是决心战死疆场。

战斗在安德罗尼什基打响,而在特罗乌匹附近结束,那一仗瑞典部队残存的兵马全部就歼。

汉密尔顿死得很英勇,他在路旁的一座十字架下只身抗击十几名汗国骁骑,鞑靼兵原想把他生擒活捉,但被他的顽强抵抗所激怒,最后将他乱刀砍死。

然而,巴比尼奇的各路团队同样累得人困马乏,甚至连进兵近在咫尺的特罗乌匹都既没有力气,也没有兴头。于是每个团队在哪儿作战,随之便在哪儿安置宿夜,在狼藉的敌尸空隙里燃起了篝火。

他们在吃饱喝足之后,倒头便睡,一个个都睡得像石头似的。

甚至那些鞑靼兵都累得没法去搜寻死者的财物,一直延挨到第二天,他们才去动手搜索。

克密奇茨主要是爱惜战马,因而也没有反对就地歇息。

第二天他却起得相当早,以便计算一下这场酷烈的战斗给自家兵马所造成的损失;还要公平分配战利品。早餐之后,他当即站立在一处高地的十字架下,那正是汉密尔顿战死的地方。波兰部队和鞑靼部队的军官轮流来到他跟前,向他出示刻在手杖上的人马折损的数字,又向他报告了战况。他听着各团队的战绩和缴获的情况,活像个庄园主听着总管禀报夏粮丰收那样,禁不住喜上心头,笑上眉梢。

突然阿克巴赫–乌兰向他走了过来。此人这会儿的模样儿,与其说像个人,还不如说更像个骇人的怪物,因为在沃乌蒙托维切的战斗中,他的鼻子给人用刀柄捅裂了。他走上前来,躬身行礼,将一张血糊糊的纸递给了克密奇茨,说道:

“我们的英雄,在瑞典头目的身上找到了一份什么文书,现遵命呈交阁下。”

确实,克密奇茨曾下过严令,在每场战斗之后从敌人尸体上搜到的任何文书、纸片,都要立刻呈交给他,因为从这些文书、纸片上,他每每能弄清敌方的动向,并采取相应的措施。

不过,此刻形势对他并不那么急迫,所以他只对阿克巴赫点了点头,将那份文书揣进了怀里;然后吩咐阿克巴赫–乌兰立即带领鞑靼骑兵队开赴特罗乌匹,以便在那里作较长时间的休整。

各路兵马一队接着一队从他面前开过。走在最前面的是鞑靼骑兵,这支队伍如今已不足五百人马,在接连不断的苦战中,他们逐渐凋敝了。可凡是活着的鞑靼兵,人人都发了横财,那瑞典的里克斯达列尔、普鲁士的三马克银币、还有那金币,塞满了他们的鞍囊,塞满了他们的皮口袋,连他们的帽子里都装满了钱币,简直可以说,他们个个都是银子的重量与自身的体重不相上下了。同时也可以说,这些人与普通的鞑靼骑兵也大不相同,因为凡是比较孱弱的,早已由于征战的艰苦而丢掉了性命,活下来的只是些身体魁梧、虎背熊腰的壮汉,这些人具有钢铁般的耐力、钢铁般的意志,以及胡蜂一类的毒刺。不间断的实战,锻炼了他们,培养了他们的杀敌本领,使他们在这一方面,甚至能跟波兰的正规骑兵相匹敌,若是迎战瑞典雇佣骑兵,或者是普鲁士龙骑兵,只要双方数量相等,他们攻杀上去,就会如同狼群扑向羊群。在战斗中,他们都以特殊的顽强拼死保护战死同伴的尸首,为的是战斗结束之后能分得死者身上的财物。

此刻他们正从克密奇茨骑士面前走过,全都显得雄赳赳,气昂昂,威武健壮,生龙活虎;他们边走边敲着铜鼓,吹奏着牧马人的长笛,摇动着马尾旌;他们队列严整,即便是正规兵马行军,也不会比他们走得更好。

跟在鞑靼队伍后面开过来的是龙骑兵,这是安德热伊骑士费尽心血,将各种各样的志愿兵整训建成的,他们一式装备着长剑和火枪。指挥这支队伍的是从前的骑兵司务长索罗卡,他现已晋升为军官,甚至拥有上尉军衔。这路团队一律着普鲁士龙骑兵制服,这些制服全部是从俘虏身上剥下来的。士兵大都来自社会底层,而克密奇茨对这种人却特别钟爱,因为他们都盲目听从他的号令,死心塌地为他效命,他们能忍受一切艰难困苦,从无半点怨言。

接着开过来的是两路志愿兵团队,在团队里服役的是清一色的贵族,有的比较清寒,有的则比较富裕。这些人天生暴戾恣睢,桀骜不驯,他们若是由别的首领管带,或许就会变成一帮凶恶的匪徒,可在克密奇茨的铁腕驾驭之下,他们却成了类正规团队,并且以被称为“轻甲骑兵”而喜不自胜。这些人在战斗中虽然不如龙骑兵那样有耐力,但是在发起头一阵冲锋时,他们的气势更大,对敌人更有威慑力;至于白刃格斗,他们个个都是行家里手,灵敏,快捷,劈砍自如,他们个个训练有素,剑术高强,勇冠全军。

最后前来接受首领检阅的是约一千人的志愿兵队伍,他们都堪称好汉,但要他们成为真正善战、以一当十的部队,还需严格整训,经受炮火的锤炼。

每一路团队走到十字架附近都扯起嗓门儿欢呼喝彩,同时举起战刀向安德热伊骑士致敬。他自己则越来越春风得意,兴致淋漓。这已是一支实力强大、威武壮观的部队,而不是可怜巴巴的一小撮!带领这样一支兵马,他已打了许多胜仗,让敌人流了许多血,上帝知道,他还能完成多少壮举!

早先他犯的过错是大的,可他新近的功劳也不小。他已从自己的沉沦中,从罪愆中站立了起来,他不是在教堂的门廊里忏悔,而是在战场上以行动赎罪,将功补过;他不再停留于穿麻衣,受鞭笞,往自己身上洒灰,而是奋战疆场,用热血洗涤罪咎。他曾保卫过最圣洁的圣女,曾保卫过祖国,他也曾勤王护驾,现在他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要轻松得多,也舒畅得多了。岂止如此!他那颗年轻的心甚至充满了自豪感,因为并非每个人都能做到这一点,都能像他一样叱咤风云,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

须知在这个共和国该有多少热血贵族,该有多少英勇骑士,可为何谁也没能统领如此一支强大的兵马,甚至连伏沃迪约夫斯基,连斯克热图斯基都没能办到呢?再说,是谁以血肉之躯掩护了琴斯托霍瓦?是谁在高山深谷舍命卫护国王?是谁将博古斯瓦夫刀劈马下?又是谁头一个以火与剑横扫选帝侯普鲁士?!瞧吧,今天在日姆兹的土地上几乎已经肃清了敌寇,试问,这又是谁的汗马功劳?!

安德热伊骑士此刻的感觉,有如那展翅高翔的雄鹰的感觉一般,那鸟中佼佼正振翮高飞,越飞越高,越飞越高!从他面前走过的各路团队在向他欢呼,喊声如雷,而他则昂首而立,一边儿自问:

“我将飞向何方?”

想到这里,他忽然感到脸上一阵发烧,因为此刻他仿佛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统帅之材。不过这统帅权杖如果归他所得,那也只能得之于枪林弹雨的疆场,得之于遍体鳞伤,得之于汗马功劳,得之于名望和褒奖。不是任何卖国贼拿这统帅权杖作为引他上钩的诱饵在他眼前摇晃,像当初拉吉维尔所干的那样,而只会是可爱的祖国遵照国王的意旨将这权杖交到他的手中。当此风飞云会之际,必降大任于勇者,至于何时到来,这不是他该关心的事,他应做的只是打仗,打仗,就像昨天打垮了敌人那样,明天还要再打胜仗!

至此,骑士由浮想联翩回到了现实。他转而思考离开特罗乌匹之后该向哪里进兵?该在哪处开辟新的战场,盯住瑞典人穷追猛打?

蓦地他想起阿克巴赫–乌兰呈给他的那份文书,那封从战死的汉密尔顿身上搜得的带血的书信。于是他把手伸进怀中,掏出那封书信,刚瞥上一眼,顿时脸上露出惊诧的神色。

因为信封上的笔迹分明是出自女性之手。

“谨致鞑靼部队和志愿兵部队的团队长,尊敬的巴比尼奇阁下。”

“是写给我的?……”安德热伊骑士说。

封印已经撕下,因此他迅速展开书信,用手背将信纸抚平,便读了起来。

可他还没来得及读完,两只手便已开始打颤,脸上也突然变色。只听他叫嚷道:

“赞美天主的圣名!慈悲的上帝!这是你恩赐我的莫大的奖赏!”

说着他双膝跪地,伸手抱住十字架的下端,又把他那亚麻色的脑袋使劲地往十字架的基座上撞。此时此刻他只能用这种方式,而不能用任何别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上帝的不尽的谢忱,他找不到更多的话语来做感恩祈祷,因为狂喜已如一阵旋风席卷了他,一直把他送上了九重霄。

这正是阿露霞·博若博哈塔写给他的那封书信。瑞典人从尤雷克·比莱维奇的尸体上搜了去,如今又通过第二具尸体方落到了克密奇茨的手中。在安德热伊骑士的脑海里数以千计的思绪在飞腾,快得犹如鞑靼兵射出的箭矢。

这就是说,奥伦卡并不在原始森林里避难,而是在比莱维奇的帮伙之中?恰恰是他克密奇茨救了这帮义军,救了她,同时也拯救了他自己当初为给战友们复仇而一把火烧成灰烬的沃乌蒙托维切!显然他走的每一步都受到上帝的指引,使他能一举而向奥伦卡和劳乌达人补偿自己对他们的所有伤害。瞧吧,他已将功赎罪,他的过错已可一笔勾销。莫非奥伦卡如今还不肯原谅他不成?莫非那些劳乌达兄弟如今还是不肯接纳他?还是不肯为他祝福?那亲爱的姑娘一向把他视为卖国贼,如今一旦得知那个已将拉吉维尔打翻在地,那个没入德意志人和瑞典人齐腰的血泊之中的巴比尼奇,那个在日姆兹歼灭、铲除了敌寇,那个横扫普鲁士和因弗兰蒂的巴比尼奇,正是他,克密奇茨,她又该说些什么呢?当她一旦得知,他克密奇茨已不是一个为非作歹之徒,不是一个被缺席判处流放的犯人,不是卖国贼,而是信仰的保卫者,是勤王报国的热血男儿,到那时,她又该怎么说呢?

安德热伊骑士在跨过日姆兹边界之后,本可当即向四面八方广为宣传,说明那个名闻遐迩的巴比尼奇究竟是何人,但他之所以没有这样做,只是由于他担心,他的真名实姓一旦传开,所有的人就都会弃他而去,所有的人就都会怀疑他,都会拒绝出手相助,所有的人就都会失去对他的信赖。只不过刚刚过了两年,在如此短促的时间内,怎能改变人们的印象?想当初,他受拉吉维尔的蒙骗,曾昏头昏脑砍杀了那些不肯追随拉吉维尔反对国王和祖国,毅然举旗造反的爱国团队。只不过是两年之前,他还是一名大卖国贼的左膀右臂!

但是如今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如今,在他打了这许多胜仗之后,在他赢得了如许的光荣美誉之时,他本该有权来到姑娘跟前,坦然对她说:“我就是克密奇茨,可也是你的救星!”他有权向整个日姆兹地区高声宣布:“我就是克密奇茨,可也是你的救星!”

再说,沃乌蒙托维切离他并不远!巴比尼奇追击汉密尔顿花了一个礼拜,可若是要他奔到奥伦卡的脚前,绝对无需花费七天的时间。

这时安德热伊骑士站了起来,由于心情激动,他的脸色变得煞白,两眼目光灼灼,脸上熠熠生辉。他向亲兵吼叫道:

“快给我牵马来!快!快!”

亲兵带来那匹乌黑的龙驹,随即下马扶镫,可他刚在地上站稳,便报告说:

“尊敬的阁下!有些什么陌生人跟索罗卡上尉一道从特罗乌匹来了,他们正催马一溜小跑向这儿靠近哩。”

“管他是什么人我都不在乎!”安德热伊骑士回答说。

果然有两名骑者急驰而来,离巴比尼奇不过数十步,接着他俩中的一个在索罗卡的陪同下骤马上前,刚一勒定坐骑,立即摘下猞猁皮尖顶帽,露出一头火红的头发。

“看来,我是站在巴比尼奇骑士面前啰!”他说,“能找到阁下,我太高兴了。”

“能结识阁下不胜荣幸,请问阁下怎样称呼?”克密奇茨骑士有些不耐烦地说。

“我叫维耶尔舒乌,曾经在耶雷梅·维希涅维茨基王公麾下任鞑靼团队团队长。我回归故里,为的是征集兵马去打一场新的战争;除此之外,我带来了一封立陶宛大统帅萨皮耶哈给阁下的书信。”

“打一场新的战争?”克密奇茨问道,同时皱起了眉头,“阁下说的是什么?”

“这封信会向阁下作出解释,比我说得更清楚。”维耶尔舒乌回答,同时递上了统帅的书信。

克密奇茨急忙撕开了封印,读到萨皮耶哈书信的如下内容:

我最可亲的巴比尼奇阁下!新的洪流威胁着祖国!瑞典和拉科奇结成了同盟,缔约瓜分共和国。由匈牙利人、谢德米奥格罗德人、瓦拉几亚人和哥萨克组成的联军,为数达八万之众,随时都有可能跨越南部边界。整个局势急转直下,而面对这最后的灾难深渊,我等自应竭尽全力,为国分忧,即便为扬名于后世,随我们民族流传千古,我辈也当矢忠报国,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现特致书最尊敬的阁下,愿阁下遵我之命,不失时机,争分夺秒,调转马头,径直挥师南进,一路快马加鞭,向我们靠拢。你将在布列斯特与我们会师,我们将毫不迟延地派遣阁下从那里出发,作更远的长征。值此千钧一发之际,periculum in more!博古斯瓦夫王公已从囚禁中获释,但戈谢夫斯基财政大臣自会监视普鲁士和日姆兹方面的动向,请阁下勿以为虑。我再次敦促最尊敬的阁下十万火急催马急驰,我相信,对于已面临危亡的祖国的挚爱,将是你最好的踢马刺。

克密奇茨读罢书信,便将它扔在了地上,开始用双手去抹被冷汗湿透了的脸,最后,他用一种精神错乱的目光朝维耶尔舒乌瞥了一眼,用低沉、窒息的嗓音问道:

“为什么让戈谢夫斯基副大统帅滞留在日姆兹,而我就得挥师南进?”

维耶尔舒乌耸了耸肩膀,冷冷地说:

“这其中的道理,阁下该到布列斯特去问大统帅!恕我无可奉告。”

突然一阵狂怒扼住了安德热伊骑士的咽喉,他双目闪烁着雷火,脸色变得铁青,他用尖锐刺耳的声音吼叫道:

“我哪儿也不去,一步也不离开这里!明白吗?阁下!”

“是这样?”维耶尔舒乌回答,“我的任务只是传达命令,至于其他,那是阁下的事!谨向阁下致敬,再见!我本希望能受到邀请跟阁下作伴呆上几个钟头,可听了阁下这番话,我宁可去寻找别的伙伴。”

说罢他便调转马头,飞驰而去。

安德热伊骑士一屁股坐到了十字架下,仰着头无意识地环视天空,仿佛是在打量天气的阴晴似的。那名亲兵牵着两匹马,走到了一边,他周围笼罩着一派寂静。

这是个晴朗的清晨,天色微暗,已是半秋半冬的季节。没有一丝风吹拂,但是那些生长在基督受难十字架下边的白桦林的残叶却在无声地飘落,由于受到寒霜的侵袭,树叶已经发黄,叶面卷皱。不计其数的渡鸦、寒鸦成群结队在树林上方盘旋,有的哑哑鸣噪,凌空直下,落向十字架附近的地面,因为在田野和道路上,到处还躺着尚未被掩埋的瑞典兵马尸骸。安德热伊骑士望着那黑色的鸟群,眨巴着眼睛,你也许会说:他是想点清那些飞禽的数目。随后他闭上了眼睑,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终于他打了个哆嗦,皱起了眉头,脸上的表情说明他恢复了神志,并且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没有别的可能!要去也得在两个礼拜之后,而不是现在。该发生什么,就由它发生去吧!天塌下来我也管不着!拉科奇又不是我引来的!要我去收拾他,我办不到!说我做得太过分,就算过分吧!……难道我东拼西杀,南征北战还不够吗?难道我挨的揍,受的罪还少吗?我在马鞍上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我让自己和别人流淌过多少鲜血?难道为这一切对我的奖赏就是如此?!……倘若我没得到那封书信,我也许会去;可是前后两封书信竟在同一个钟点里一齐到来,仿佛就是为了给我增加痛苦,为了使我更伤心……那就让天塌地陷,世界崩溃吧!反正我不去!祖国总不至于在两个礼拜之内灭亡。再说,显然是上帝对这个国家震雷霆之怒,既然是天谴,那就非人力之所能扭转。上帝啊,上帝!希佩尔博雷伊人、瑞典人、普鲁士人、匈牙利人、谢德米奥格罗德人、瓦拉几亚人、哥萨克全都攻上来了,所有的祸事一齐来了!谁能顶得住?谁能挽狂澜于既倒?天主啊,我这个不幸的祖国究竟何事得罪了你?我们虔诚的国王对你犯了什么过错?是何原因使你背过脸去对我们不管不顾,既不恩赐慈悲,也不恩赐拯救,反倒不断降下新的灾难?难道我们流的血还少吗?难道我们流的泪还嫌不够吗?在这方土地上人们已经忘记了什么是欢乐,在这里连风都不是在吹拂,而是在呻吟,在哀诉……这里的天空不是下雨,而是哭得涕泗滂沱,可你还在一个劲儿地鞭笞,鞭笞!主啊,求你大发慈悲!天父啊,求你救救我们!……我们犯过罪……可已改邪归正!……我们已抛别了家园,舍弃了产业,跨上了马背,拼杀个不停,战斗不息!我们已不再随心所欲,恣意妄为,我们已割舍了个人私利……为什么你仍不肯宽恕我们?为什么你还不肯恩赐我们些微慰藉?”

至此,他的良心突然苏醒,一把揪住了他的头发,摇撼着他,以至他禁不住大喊大叫起来,因为就在此时,他似乎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天际传来,对他说:

“你们真的已经割舍了个人私利吗?而你,不幸的人,这会儿你都在干些什么?你把自己的功劳吹上了天,可一到考验的时刻来临,你却像匹受惊的马竖起前蹄人立起来,咆哮着:‘我不去!’祖国母亲奄奄一息,多少把新的敌剑正在刺向她的胸膛,而你却转身离开了她,你不肯伸出一只胳膊扶持她一下,你为了追求个人的幸福,叫嚷什么‘我不去!’祖国母亲向你伸出鲜血淋漓的手,她眼看就要倒下,就要晕厥,就要死亡,她在用垂死之际的最后的声音呼唤:‘孩子们!快来救救我!’可你却回答她说:‘我不去!’你们要遭殃!这样的民族要遭殃!这样的共和国要遭殃!要万劫不复!”

克密奇茨骑士想到这里,头上的发丝根根铁竖,浑身打起了哆嗦,简直就像疟疾发作时那样颤栗……顿时他扑倒在地,此时已不是呼唤,而是惶恐地哀求:

“耶稣,求你别惩罚我!耶稣,求你大发慈悲!我愿秉承你的意旨!这就去,我这就去!”

然后他默默无言地在地上趴了良久,饮泣吞声,最后当他从地上站立起来,脸上显露出的是乐天知命的神情,而且平静了许多,可他仍在祈祷:

“天主啊,请你别责怪我会这么伤心,因为我刚找到自己的幸福,正处于跟我心爱的人破镜重圆的前夜,实在难以割舍。不过既然万事凭天定,半点不由人,我服从你的安排就是!现在我已明白,你是想考验我,故而才将我放在十字路口,由我抉择走向何方。我再次服从你的意旨,决不回头!天主啊,我谨向你奉献上我深沉的哀痛,献上我魂牵梦绕的相思,献上我的愁苦。这一切就算是对我的惩罚,由于我放过了博古斯瓦夫王公,使祖国为之落泪。上帝,如今你看到了,这已是我最后一次为一己之私而烦恼,我再也不会因私而忘公了。慈悲的天父!请允许我再亲吻一次这片我所挚爱的土地,请允许我搂抱一次你的双脚……我这就出发,基督啊!我这就挥师南进!……”

于是,他当即发兵,奔赴新的疆场。

而在记录人间善恶功过的天国史册上,就在这一瞬间将他所有的过咎一笔勾销,因为他已是一个彻底洗心革面的人了。

[889] 安德罗尼什基在科甫诺东北约100公里处。​

[890] 特罗乌匹在凯代尼艾东北约55公里处。​

[891] 里克斯达列尔为瑞典旧时银币的名称。​

[892] 瑞典和谢德米奥格罗德同盟缔结于1656年5月,而于当年12月在匈牙利的拉德诺特签订了瓜分波兰共和国的条约:王国普鲁士(东波莫瑞)、库雅维、马佐夫舍北部、日姆兹和因弗兰蒂(又称立沃尼亚)归瑞典;勃兰登堡选帝侯普鲁士将获得大波兰,并成为独立国家;乌克兰由赫麦尔尼茨基统治;波兰的东南部归谢德米奥格罗德(又称特兰西瓦尼亚)大公拉科奇;博古斯瓦夫·拉吉维尔将得到诺沃格鲁德省。​

[893] 拉丁语,意为:危险在于延迟。​

[894] 希佩尔博雷伊人是古希腊人所指的遥远的北方民族。这里暗指俄国人。见第一部第二十五章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