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太阳西下之前骑士便动身了,妻子以泪水和十字架跟他告别,那十字架是用圣树的木片和黄金一道精美地镶嵌在一起制成的。好在克密奇茨骑士早年就十分习惯于突袭式的进军,因此他一动身便纵马飞驰,仿佛是去追击带着战利品逃跑的鞑靼人。
他选择了去维尔诺的路,向格罗德诺、比亚韦斯托克进发,再从那里转向谢德尔采。途经乌库夫时获悉,斯克热图斯基夫妇带着孩子们和扎格沃巴爵爷在前一天便从卡利斯克回家去了,于是他决定去找他们,除了他们,他又能跟谁更有效地商讨有关救助伏沃迪约夫斯基的事儿呢?
他们既惊诧又兴高采烈地迎接了他,但当他刚一说出自己登门拜访的目的时,那种快乐情绪立刻就为伤心落泪乃至痛哭流涕所代替。
扎格沃巴爵爷整整一天都无法平静下来,他始终呆在池塘旁边嚎啕大哭。照他自己后来所说:他哭得池塘里的水都涨出来了,不得不开启泄水闸。他哭干了泪水,也发泄了悲伤,就开始开动脑筋想点子。当大家围坐在一起商讨此事时,他说:
“杨不能走,因为他刚被选入贵族联盟法庭。经历了这么多的战乱,到处都是不安分的人物,联盟法庭责任重大。照克密奇茨骑士所说,沃多克蒂入冬就有白鹳坐窝,添丁进口,那里定然有许多事务和应当做的工作忙不过来。毫不奇怪,阁下经营这么大的一份家产,定然不乐意远行,尤其是不知此事会耽搁多久。阁下决定出门,这已经证明了阁下有一种美好崇高的心灵。但若是让我坦率地说出主意,我会说:回去吧,因为那边需要的是个更亲近的帮手,这个人无论遇到怎样的斥骂,遭到怎样的拒绝,都会全然不放在心上。那边需要的是patienta和丰富的经验,而阁下只有对米哈乌的友谊,可友谊在这种情况下是non sufficit。请阁下别生气,因为你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我和杨两个跟米哈乌的友谊比阁下跟他的友谊要久远得多,我们一起经历过更多的千奇百怪的遭遇和磨难。亲爱的上帝!他救过我多少次,而我又在困境中多少次救过他!”
“不如让我辞去法庭的职务?”斯克热图斯基插言道。
“杨,这是为公众服务!”扎格沃巴严峻地反驳说。
“上帝明鉴,”忧心如焚的斯克热图斯基说,“我以赤忱的兄弟之情爱我的堂弟斯坦尼斯瓦夫,可米哈乌跟我的关系比兄弟更亲。”
“对我而言,他则比亲生的儿子还要亲,尤其是我从未有过亲生儿子。不过现在不是争论感情问题的时候!你瞧,杨,若是米哈乌刚刚受到这不幸的打击,或许我会亲口对你说:‘把法庭的事交给刽子手,你走吧!’可现在,不妨让我们盘算一下,先是哈尔瓦姆普从琴斯托霍瓦赶到日姆兹,而后是安德热伊骑士赶到我们这里,已经有多少时间流逝了,现在不仅需要到米哈乌那儿去,而且需要留在他身边;不仅是跟他一起哭泣,而且还要劝说他;不仅要以受难的耶稣作为榜样向他指明苦难无处不在,即便是耶稣基督也未能幸免,更要以开心、有趣的逗乐、笑谑去激活他的思想,宽慰他的心灵,使他快活起来。嗨,你们可知,谁该去吗?只有我!只有我去!愿上帝助我!我若能在琴斯托霍瓦找到他,就把他领到这里来;若是找不到他,我会一路追寻,哪怕是追到穆尔塔内去,只要我还能靠自己的力气把一小撮鼻烟送到自己的鼻孔里,我就不会停止对他的寻找。”
听了此话二位骑士一起上前拥抱了扎格沃巴爵爷,而他也动了感情,感慨良多,既为米哈乌的不幸,也为自己将会遇到的麻烦。这老人禁不住热泪盈眶,终于他觉得受够了他们的拥抱,便说:
“只是你们别为米哈乌感激我,因为你们跟他的关系不如我跟他的亲近!”
对此克密奇茨回答说:
“我们不是为伏沃迪约夫斯基感激阁下,可任何人,除非是铁石心肠,或者完全是一颗禽兽的心,都不会不为阁下的这种献身精神所感动。阁下在朋友需要的时候既不在意艰难辛苦,也不考虑自己的年岁。别的人处在这等高龄,想的只是呆在炉边温暖的角落,而阁下却说要远行,全然不顾长途跋涉之苦,仿佛阁下是处在我或斯克热图斯基骑士这样的年龄似的。”
扎格沃巴爵爷虽说并不隐瞒自己的年龄,但一般而言,他很不喜欢别人当着他的面说他老,觉得提醒他高龄,无异于说他老朽无能,不中用了;因此虽然他的眼睛还是红红的,却带着不满情绪向克密奇茨投去锐利的一瞥,回答道:
“我的骑士爷!当我刚到七十七岁的时候,我心里着实有些不是滋味儿,觉得那数目字就像两把斧头悬在我的脖颈上;不曾想过了八十岁的生日,反倒精神矍铄起来,甚至还有过娶妻生子的打算哩。你们可知道,我们之中究竟是谁最有自我吹嘘的本钱!”
“我不想自夸,不过夸赞阁下会不遗余力。”
“我会让阁下发窘,就像我曾当着国王陛下的面使大统帅波托茨基发窘一样。那时他旁敲侧击,挖苦我年迈,我便向他挑战:看谁一次翻的筋斗多。结果如何呢?雷韦拉大统帅翻了三个筋斗就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了,不得不叫两名侍卫帮忙,而我却漂漂亮亮地赢了他,我一口气不多不少翻了三十五个圆溜溜的跟头,还面不改色心不跳。不信你问斯克热图斯基,这场面他曾亲眼目睹。”
斯克热图斯基知道,一段时间以来,扎格沃巴爵爷无论什么事通常都让他出面充当目击证人;因此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表示默认,只是他又谈起了伏沃迪耶夫斯基。
扎格沃巴沉默不语,陷入了沉思;晚餐后他的情绪变得好多了,开口对伙伴们说:
“我要对你们讲的话,并非每个头脑都能想得出来。那就是,上帝赐我希望,我们的米哈乌会治好自己的创伤,而且比我们开头想象的要容易得多。”
“上帝呀,阁下这种想法是从哪里得来的?”克密奇茨问。
“哼!这就需要敏锐精明的头脑。不过大智慧只能是与生俱来,还要有丰富的阅世经验,这经验在你们这种岁数是不会有的。再有一点就是对米哈乌的了解。各个不同的人各有各的天性。不幸对一种人的打击,说句通俗的话,就像石头投进河里。当时的水表面上似乎仍在tacite流淌,而石头却沉到了河底,它阻挡、妨碍、无情地撕裂着天然的水流;它将一直躺在河底,继续拆裂水流,直到所有的河水全都流进冥河!杨,你就算是属于这种人;但这种人活在世上很艰难,因为他们心中的痛苦和记忆不会轻易消逝。另一种人却是eo modo面对失败:设若有人挥拳猛击他的后脑勺儿,他一下子就给打晕了,过后他才慢慢恢复知觉;而一旦青肿消退,伤愈了,他也就把这一切忘到九霄云外。啊,在充满种种凶险、奇遇的世界上这倒是一种较好的生性。”
两位骑士聚精会神倾听扎格沃巴爵爷智慧的言辞,而他也高兴地看到,他们是如此专注地听他高谈阔论,于是继续说道:
“对米哈乌我是看透了,上帝为我作证,我并不想在这里责备他,可我仿佛觉得,他为自己的婚姻伤心更甚于为那个姑娘伤心。此刻他陷入可怕的悲观绝望之中,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因为这件事的确是不幸,尤其是对他而言,更是不幸中的不幸。你们甚至无法想像,这汉子是多么渴望娶个老婆。这个人从不贪婪,也不看重功名、显达,更不汲汲于私利;至于财富,他是有也行,没有也行;对于粮饷他也不计较;以自己所有的辛劳,所有的功绩,他对上帝和共和国别无奢求,只希望有个妻子而已。他在心中暗自盘算,这片面包是他应得的;现在就像他已经将这片面包举到了嘴边,却突然有人把他的面包打掉了,还冲他的小胡子吹气!说什么叫你吃!看你吃啥!在此情况下他陷入悲观绝望,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我不是说,他不为姑娘伤心,但上帝给我作证,他更伤心的是自己的婚姻,哪怕他自己赌咒发誓,说情况并非如此,而是正好相反。”
“上帝作证!”斯克热图斯基附和道。
“你们等着瞧,只要灵魂的伤口愈合,盖上一层新皮,我们自会看到,他昔日的心志是否会回来。只不过perculum在于,在目前绝望的sub onere下他会不会做出什么傻事,或作出什么不明智的决定,使他日后追悔莫及。不过要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因为人在不幸中会仓促作出决定。我的小厮已从箱子里拿出服装,正在整理,因此,我不是说不去,只不过是想让二位放宽心罢了。”
“老爹,你又将成为米哈乌疗伤的药膏。”杨·斯克热图斯基说。
“就像我曾是你疗伤的药膏一样。你记得吗?但愿我能尽快找到他,因为我担心他会藏到某个冷僻之所,或者消失在遥远的大荒原之中,他自年轻时代就习惯于在哪里生活。克密奇茨骑士,阁下数落我老迈年高,而我要对你说,如果有个信差送信的速度能跟我一样快,等我回来后,阁下不妨罚我去抽旧丝绸上的丝线,去剥豌豆,或者让我去纺麻线。我会不畏任何艰难险阻,一往无前,别人的好客招待不能诱惑我,无论多么好的吃喝都不能阻断我的行程。这样的赶路速度阁下当还从未见过!我已经坐不住了,就像有人用锥子从凳子下面刺扎我似的;我已经命人给我的旅行服装上涂了一层山羊油脂,以避爬虫侵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