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扎格沃巴爵爷赶路的速度,并不像他对自己及伙伴们许诺的那么快。他越是接近华沙,便走得越慢。那正是国王杨·卡齐米日陛下宣告退位的时期,此事就发生在这位政治家、伟大的统帅扑灭了边疆的战火——可以说是已将共和国带出了洪流的苦难深渊之后。这时来自外部敌人的一切打击他都经受过了,坚持下来了,挺起胸膛支撑住了;可是后来当他力图实行内部改革的时候,他从这个民族得到的不是支持、襄助,而是抵制、反抗,他遭遇到的是四处的忘恩负义,于是他心灰意冷,自愿从圣洁至善的额头上摘下王冠,那镶金嵌玉的璀璨王冠已成为他不堪忍受的重负。

县级地方议会和连片议会已经召开,大主教普拉什莫夫斯基神甫宣布于十一月五日召开王位虚悬期全国议会。

形形色色的候选人早早就开始了大规模的角逐,各种各样的党派也开始了激烈的竞争,尽管选举国王的活动刚刚开始,每个人都明白王位虚悬期全国议会的无比重要性。议员们或乘车或骑马纷纷来到华沙。上议院的元老们也都带着仆役和跟班的小厮云集于此,每个人身边都有众多的侍从相随。道路上肩摩毂击,拥挤不堪,大小旅店人满为患。要找个住宿的地方真是难上加难。虽说有人考虑到扎格沃巴爵爷的高龄,终究给他让出床位,然而却由于他崇高的声望使他白白浪费了许多时间。

有一次他来到某家小酒店,那里已是挤得满满当当、针插不进,那是由于恰好有位要人带着成群的侍从在酒店小憩。此公出于好奇走到门口观瞧,想看又来了个什么人,当他见到来者是一位胡须白得似牛奶的长者,便说:

“我有幸邀请尊贵的阁下随我一同去馆舍小叙,偶一小酌。”

扎格沃巴爵爷不是个粗野无礼之人,也深知能与他结识对于每个人都是件快事,因而对别人的邀请他从不拒绝,每当主人领他跨入家门,问他尊姓大名的时候,他只是两手叉腰,派头十足地回答一句:

“Sum扎格沃巴!”

听到这几个字对方总是大大张开双臂,惊呼:

“我把这一天算作自己最幸运的日子!”接着便是召唤自己的伙伴或者侍从,对他们说:

“瞧吧!这就是共和国所有骑士gloria et decus的楷模!”于是人们就都跑过来,围着扎格沃巴爵爷赞佩不已,而年轻人就去亲吻他那件旅行长袍的下摆。欢迎仪式过后,有人便从车上搬下大大小小的槲木酒桶,主客双方便开怀畅饮,有时这种盛情的接待要持续好几天的时间。

人们普遍认为,他是作为议员去参加王位虚悬期议会的,而当他说明并非如此时,便引起大家的惊诧。他解释说,他把议员当选证书让给了陀马舍夫斯基,为的是让年轻人能去关心公众事务。他对一些人说明了自己远行的真正目的;而对另一些人,每逢他们问起时,他便用三言两语打发掉了。

“哎,我自幼便习惯于打仗,如今到了这把年纪还想去跟陀罗申科大闹一场哩!”

听了这番话,人们对他更是惊叹不已。说他不是以议员的身份去华沙,谁也不会因此而低看这位老爵爷。众所周知,议会期间坐在旁听席上的公断人中,有的人能办的事比议员还多。再说,每位元老,哪怕是最卓尔不群者也注意到这一点,即几个月后举行自由选举国王,那时在骑士中如此声威卓著的人士的每一句话,都将具有一言九鼎的分量。

一些最显要的豪门贵族同样张开双臂欢迎扎格沃巴爵爷,或向他脱帽致敬。波德拉谢城防官足足灌了他三天蜜酒;帕茨家族几位阔佬在卡乌希纳见到他,对他更是优礼有加,几乎是将他捧在了手上。

不止一个显贵送他丰厚的礼品,有人吩咐将烈性白酒、葡萄酒偷偷塞进他车上的柳条筐里,有人将镶嵌珠宝钻石的马刀和手枪塞进他的箱笼。

就扎格沃巴爵爷对公众事务的贡献而言,此等待遇他是当之无愧的,但这样一来,却违背了他的决定和诺言,走得如此之慢,以致三个礼拜之后他才抵达明斯克。

在明斯克他倒没有耽搁。他的马车驶进市场,见到一支庞大而华丽的扈从队伍,这是他迄今沿途从未遇到过的:侍从们的服装色彩斑斓,鲜艳夺目;半个团队的外国雇佣步兵虽说去参加议会会议他们并非全副武装,但其服饰之华丽,甚至瑞典国王的御林军也无法与之比拟;扈从队中满是镀金的轿式马车,载有用来点缀沿途落脚酒肆的锦缎、挂毯的货运马车,载有食柜和储备粮食的大车;扈从队里所有的仆役几乎都是外国人,在这群人里很少有人用听得懂的语言讲话。

扎格沃巴爵爷好不容易才发现一个穿波兰服装的人,于是他吩咐停车,打算作短暂停留。他刚把一只脚伸出马车,便开口问道:

“是谁家的?”那名侍从回答,“如果不是我们的主人立陶宛御马监王公,谁家能有?”

“谁?”扎格沃巴又问。

“阁下难道耳背么?这扈从队是博古斯瓦夫·拉吉维尔王公的,这次他正作为议员去参加议会的会议。不过,上帝见怜!自由选举之后他将成为当选国王。”

扎格沃巴赶忙将那只脚缩进了马车。

“走!”他冲马车夫吼叫道,“这里不是我们停留的地方!”

他走了,气愤得浑身发抖。

“伟大的上帝!”他说,“你的判决真是不可思议,若是你不肯用雷霆轰击这个叛徒的后脑勺,那么你在这其中定有某种不为人所理解意图;虽说按照常情,对这样一个奸邪恶棍理应用鞭子狠狠抽打才对。看来这个光辉的共和国已然糟糕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了,既然这类寡廉鲜耻、丧尽天良的叛徒、卖国贼不仅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而且还能安然无恙、威风十足地到处行走摆谱。哼!还是在履行公民的权利,尽公民的职责呢!我们恐怕要完了。试问在哪个地方,在别的国家能发生如此荒唐的事?Joannes Casimirus曾是个不错的国王,但他过于宅心仁厚了,以致姑息养奸,让最坏的恶徒确信能在不受惩处和确保安全的情况下为所欲为。其实这也不仅仅是退位国王的过错。看来在这个民族中,公民的良心和美德已经丧失殆尽了。呸!呸!他当议员!公民们竟然会将整个国家及其安危交到这样一个无耻之徒的手上!就是他这双罪恶之手曾把祖国撕得支离破碎,还给祖国钉上了瑞典人的镣铐!我们是死定了,不可能有别的前途!竟然还要把他选为国王……那又怎样!看来这个国家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他当上议员!我的上帝!须知法律已明文规定,凡是在国外担任公职的人都不得当选为议员。而他却在自己卑鄙龌龊的舅父麾下充当将领,还出任公国普鲁士的总督!资格审查又是干什么用的?如果我不去议会大厅,哪怕只是作为公断人提出这个问题,就让我立地变成绵羊,而让我的赶车人变成屠夫将我宰杀好了。议员当中自会有智者,他们会襄助我。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对付得了你这么一个地位显赫的权贵,对付得了你这个叛徒,是否能把你逐出议员团,但你不配参加自由选举,这应是肯定的!至于米哈乌,可怜见的!你就得等一等我了,因为这是pro publico bono的行为。”

扎格沃巴老爵爷就这么默默思考着,决心要去干预这件事,他急于要动用议会的资格审查和撤换权,私下去争取议员们支持自己的主张。由于这个缘故他加快了从明斯克到华沙的行程,担心会赶不上王位虚悬期全国议会的开幕式。

他比较早就赶到了华沙。这时提前到达的议员和看热闹的闲人已来了很多,以致无论是在华沙,还是在布拉格,甚至在城外,到处都找不到旅店;到任何人家里做客也非常困难,因为各家的每一个房间往往都已挤下了三四个人。扎格沃巴老爵爷在富凯尔的酿酒作坊度过了第一夜,算得上是相当顺利的;但是翌日,当他清醒过来后在登上自己的马车的时候,却感到手足无措起来,不知该到何处安身。

“上帝啊!上帝!”他心烦意乱地喃喃自语道,此时他的马车正从克拉科夫近郊大街驶过,他环顾街道,不禁心烦意乱:“这是伯尔那教堂,而这是卡扎诺夫斯基宫的废墟!真乃一个忘恩负义的城市!我曾用自己的鲜血和辛劳把它从敌人手中解救出来,而今却舍不得提供一个角落让我安置这白发苍苍的脑袋。”

其实城市根本不是舍不得提供一个角落安置他这颗白发苍苍的脑袋,简而言之,只是没有合适的地方。

然而幸运之星毕竟照临了扎格沃巴老爵爷,当他的马车行驶至科涅茨波尔斯基宫的时候,有个声音从一侧冲他的驭者喊叫道:

“停一停!”

赶车的小厮勒住了马;这时有位不相识的贵族笑容满面地走近马车,叫喊道:

“扎格沃巴爵爷!阁下不认识我了吗?”

扎格沃巴看到自己前面立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头戴簪饰着鸟翎的猞猁皮尖顶帽——这是在军中服役的可靠标记。他穿了一件鲜红色的贵族长袍,外罩深红色的大衣,围了一条镀金的腰带。这陌生男子长得眉清目秀,极其俊俏。他肤色白皙,只是被田野的风霜镀上了一层黄金的色泽;他那双湛蓝的眼睛饱含着某种忧郁和沉思的神韵,面部的线条极其端丽,对于一个男子而言,几乎是过于俊美了;尽管他身着波兰服装,却蓄有一头长发和一部修剪成外国式的胡须。他在马车前站定后,便张开了双臂,而扎格沃巴老爵爷尽管一时还想不起他是何方人氏,却也弯下腰搂抱了他的脖子。

两个人亲切地拥抱在一起,时而彼此把对方推开一点儿,以便更好地打量对方;最终扎格沃巴爵爷说:

“抱歉,阁下,可我还是想不起阁下是……”

“哈斯林·凯特林。”

“我的上帝!阁下的面孔我总觉得似曾相识,但是服装完全改变了阁下的模样儿,因为过去我看到你穿的是普鲁士骑兵服,而在这里你竟是一副波兰装束!”

“因为打我少年时期波兰共和国就收留了我这个流浪儿,给我提供了足够的面包,我早就把这个共和国视为自己的母亲,别的母亲我没有,也不想有。阁下还不知道吧?战后我获得了公民权,也就是波兰贵族的身份。”

“阁下给我带来了悦耳、美妙的新闻!你是怎样获得这份荣耀的呢?”

“这事说来话长,因为在库尔兰,就是在和日姆兹接壤的地方我遇到了一个与我的姓氏相同的人,他收我为义子,让我接受了他的贵族纹章还赠送给我一份家产。他住在库尔兰的希文塔,但是在边界线这一边的什库达他有座田庄,就把这田庄送给我了。”

“上帝赐福!那么你就是在那时离开了战场?”

“只不过此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定会毫不迟疑地挺身而出。我为此已将那个庄子出租,来到这里等待机会。”

“好样的!跟我年轻时一模一样,虽说就是在今天,我这把老骨头也还不乏精气神儿!那么你在华沙有何公干?”

“我将在这里出席王位虚悬期的全国议会。”

“天啦!就是说你已从骨子里成了个波兰人!”

年轻的骑士粲然一笑。

“在灵魂深处也是个波兰人!而且不仅如此。”

“你娶妻了吗?”

凯特林叹了口气。

“没有。”

“你就这点儿美中不足。我相信,你只要耐心等待,自会迎得佳丽!莫非你从前对比莱维奇小姐的钟情至今尚未从你的记忆中消失?”

“既然阁下已经知道——我原以为这只是我个人的秘密,那就不妨对阁下坦言:至今尚没有任何新的爱神垂顾……”

“你就算了吧!她不久就会给世界添个小克密奇茨了。你就别作非分之想啦!既然别人跟她一起生活更能相亲相爱,你又何苦在一旁长吁短叹呢。我对你说句实话,这样做是可笑的。”

凯特林抬起自己一双忧郁的眼睛仰望苍穹。

“我只是说,新的爱神还没有垂顾……”

“会来的,别担心!我给你寻门妻室!我根据自己的经验知道,在爱情上过于钟情只是自寻烦恼。当年我就像特罗伊罗斯一样忠贞不渝,许多美人,许多好机会我都放弃了,而我到头来又是尝到了怎样的苦果!”

“但愿上帝让每个人都像阁下这样有个开朗的性格。”

“因为我对生活始终没什么奢求,所以我从骨子里不会有欲壑难填之苦!你住在哪里,找到了旅店没有?”

“我在莫科托夫那边有座舒适的小庄院,战争结束后我就把它建起来了。”

“你真有福,而我打自昨天起就徒劳地满城瞎逛荡!”

“上帝啊!恩主阁下!你就别拒绝我,请到我那里落脚;地方足够,除了小庄院还有厢房和配套的马厩。仆役和马匹都能找到安置的地方。”

“你是天上给我掉下来的福星,我亲爱的上帝!”

凯特林坐上了马车,他们一道走了。

扎格沃巴老爵爷一路对他讲述了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遇到的不幸,而他则担忧、焦躁得直搓手,因为迄今他对此事一无所知。

“这消息对于我不啻是一支穿心利箭!”终于他开口说道,“或许阁下不知道,在最近这段时间里我们之间建立了怎样的友谊。我们一起参与过所有后来在普鲁士的战争,围攻过所有尚驻扎着瑞典兵的城堡,我们还到乌克兰打过仗,平定过卢博米尔斯基元帅的叛乱。后来又到了乌克兰,那已是罗斯总督仙逝之后的事,我们同在王国大元帅索别斯基麾下服役。我们曾共用一个马鞍当枕头,共用一只碗吃饭。别人称我们是卡斯托尔和波鲁克斯。直到他去日姆兹接博若博哈塔小姐,我们才暂时分手;谁能料到,他的满腔热望会这么快就变成射向天空的一去不复返的箭?”

“在这尘世里根本没有任何永恒的东西。”扎格沃巴回答说。

“除了坚如磐石的友谊……得想想办法,打听他如今究竟在哪里。或许从王国大元帅那里我们能打听到点儿信息,大元帅对伏沃迪约夫斯基的珍爱犹如珍爱自己的眼珠子。如果在他那里得不到消息,这里还有来自四面八方的议员。如此一个闻名遐迩的骑士的行踪,不可能无人知晓。我将竭尽绵薄之力襄助阁下,我会比处理自己的事更加尽心尽意去办。”

他俩就这么聊着,终于到达了凯特林的庄园,眼前就屹立着一座实实在在的庄院。里面显得十分气派,摆放了不少贵重家具,有的是购买的,有的则是长年征战中的战利品。尤其是兵器,品种繁多,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扎格沃巴老爵爷见此情景,高兴了起来,说道:

“嗬!阁下这里能安置下二十个人。我有幸遇到了阁下。我本来能去安东尼·赫拉波维茨基监督的驿馆,因为他是我的熟人和朋友。帕茨家族的人也拉我去,但我宁愿住在你这儿。”

“我从立陶宛的议员们那里听说,”凯特林言道,“因为现在轮到立陶宛担任全国议会议长,他们打算无论如何都要推举赫拉波维茨基担当这一角色。”

“这是个正确的选择。他是个可敬的人,是个现实主义者,只是处事过于优柔寡断。他主张和为贵,一个劲儿地东瞧西看,总想看在什么地方能让什么人跟什么人和解。但这样做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不过!请你坦言相告,博古斯瓦夫·拉吉维尔在你看来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打自克密奇茨骑士统领的鞑靼兵在华沙城外把我俘虏的那一刻起,他在我的眼中便什么也不是。我抛弃了那份差事,也不想再回去寻求那样的差事了,因为他虽是天潢贵胄、威名显赫的王公,却是个恶人,阴险毒辣。单凭他在陶拉盖强要攫取那个超凡尤物的贞洁,我就已看透了他。”

“什么超凡尤物?人啦,你都在瞎扯些什么?她出自泥土,犹如随便什么瓷器一般,一碰就会破裂。但这还是次要的!”

扎格沃巴老爵爷越说越来气,他面红耳赤,眼珠子都凸了出来。

“你想想看,这条恶棍竟然还当什么议员!”

“什么?”惊诧的凯特林茫然地问,他的思绪仍停留在奥伦卡身边。

“我说的是博古斯瓦夫·拉吉维尔!不过,还可动用资格审查!资格审查是干什么用的?!听我说,你是议员,你可以推动这件事,而我在公众席上可为你摇旗呐喊。你别害怕!我们有法律支持,他们若想绕过法律,那么在公断人中间就会掀起轩然大波,问题就非弄到用流血的办法来解决不可的地步。”

“看在上帝的分上千万别这么干,阁下!我会提出问题,这样做是合理合法的。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千万别扰乱议会。”

“我要去找赫拉波维茨基,虽说他是一盆温暾水;糟糕的是,作为未来的议长,事态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他。我会去怂恿帕茨家族的人。至少我要将此人所有的劣行公之于众。要知道,我在路上听说,这条恶棍处心积虑想把王冠戴到自己头上。”

“要是这样,这个国家大概就到了彻底崩溃的时候了。既然能让他这样的人当国王,这个国家就不值得生存下去。”凯特林说,“不过,阁下这会儿还是休息休息吧,以后找一天我们去王国大元帅那里打听一下我们的朋友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