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位虚悬期全国议会几天后就要举行了。正如凯特林所预料的那样,开幕式上将推举当时的斯摩棱斯克监督,后来的维捷布斯克省总督赫拉波维茨基担任议长。由于本届议会只是确定选举国王的日期和建立贵族联盟法庭,而形形色色的党派密谋、勾心斗角在这儿也就都找不到自己的施展场所,故而王位虚悬期全国议会预计会相当平静。只是开头时在资格审查问题上有些许打乱会议进程的事儿,因为当议员凯特林提出对别尔斯克书记官及其伙伴博古斯瓦夫·拉吉维尔王公议员资格的合法性的质疑时,立刻从旁听席中间就爆发出一个令人生畏的强有力的声音:“一个叛徒,外国官员!”在这个声音之后,又响起了一些别的声音;跟他们应和的还有某些议员。突然议会分成了两派,一派要求驱逐别尔斯克的两位议员,另一派则要求承认他们的资格。最后决定将问题提交法庭,由法庭进行了调解,并最终承认了他们的议员资格。
然而对于御马监王公,这毕竟是个十分沉重的打击;因为审查王公是否有资格坐在议员席上,Coram publico提到他在瑞典战争时期的不忠和背叛,这件事本身就足以使他在共和国公众面前蒙受新的羞辱,从根本上动摇、摧毁了他所有雄心勃勃的图谋。
他曾盘算过,一旦康狄派、诺伊堡派和洛林派(其他一些较小的派别可以忽略不计),在角逐波兰王位的较量中相互干扰抑制,胜出者便很容易落到一个本国人头上。
他那目空一切、妄自尊大的品性以及他身边那些谄媚者都对他说,一旦出现此等局面,那么这个本国人就不可能是别的,只能是一个天纵英才、雄踞一方、富可敌国、出自豪门鼎族的显贵,简而言之,王位就非他莫属。
他在对竞选国王一事暂时保守秘密的同时,先是在立陶宛拉开了一张大网,而现在他正开始安排将这张网在华沙拉开,可他发现从一开头就有人破坏了他的撒网活动,并且在网上捅出了这么大的一个洞,以致所有的鱼都可能从中溜之大吉。在法庭审理此案时,他把牙齿咬得咯吱响,却又无可奈何。对身为议员的凯特林他无法进行报复,却在自己的扈从中悬赏:谁能查出那个在凯特林的罢黜提案之后带头吼叫“叛徒,卖国贼!”的旁听者,必有重奖。
扎格沃巴爵爷的名气实在太大了,它的姓氏难以长期隐匿,不为人知,何况,在任何情况下,他从不讳言自己的见解。博古斯瓦夫王公因此更是气得心如火燎,咆哮如雷。当他得知让他秽行彰露的是这一个声名卓著的人物之后,不免大大乱了方寸,因为这个人曾不止一次叫他闻风丧胆。
扎格沃巴爵爷深知自己的威力,因此当恫吓的传闻满天飞的时候,他就在一次盛大的贵族集会上,当众宣称:
“假若在这儿从我头上掉下一根发丝,我不知道究竟谁将大祸临头。选举国王的日期已近在眉睫,而一旦汇聚华沙的十万贵族兄弟拔出战刀,把一个人剁成肉酱岂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番话传到王公耳中,他也只能紧咬嘴唇,悻悻苦笑,但在灵魂深处却不得不承认,扎格沃巴爵爷说得有道理。
第二天,他显然改变了对老骑士的态度,放弃了原先的意图,因为在宫廷御膳官王公举行的宴会上,有人提到了老爵爷时,博古斯瓦夫说道:
“据我所闻,那位贵族对我是大大地不怀好意,可我对身为骑士的人是如此挚爱,即使将来他行事继续有损于我,我对他仍将喜爱有加。”
一个礼拜之后,扎格沃巴爵爷和王公在索别斯基大统帅的家宴上相遇,王公当着老爵爷的面,重申了同样的话。
扎格沃巴爵爷见到王公,尽管他面部表情静如死水,态度从容,落落大方,可他那颗心却难免跳得稍微加快。毕竟对方是个位高权重的王公,神通广大,能四处伸手,且以其“食人者”的恶名使所有的人畏惧。只听那人以响彻宴席的高声对他说道:
“尊敬的扎格沃巴爵爷阁下,我听说,虽然阁下不是公选议员,却想把我这个无辜的贵族代表逐出议院,不过,我愿以基督的宽恕精神对阁下不计仇怨,而且将来一旦阁下有需要,我定概然襄助,绝不怠慢。”
“我只是在维护宪法而已,”扎格沃巴回应道,“这是每个贵族理应做到的;quod attinet不计仇怨,在我这种高龄,最需要的该是上帝的垂恩,因为我已年近九旬了!”
“多美好的遐龄,想必阁下的德行将与年龄一样,关于这一点我毫不怀疑。”
“我为祖国和自己的国王陛下矢志效忠,并不寻求外国众神的庇护。”
王公略微蹙紧了双眉。
“阁下一贯效力于反对我的活动,关于这一点我心知肚明。不过还是让我们和解吧,把一切不快都忘于脑后。甚至你曾支持别人为了私怨contra me,亦可既往不咎。跟那个暴徒我还有些旧账要算,但是对你阁下,我愿伸出手来,奉上一份情谊。”
“我只是个清贫的贵族,殿下的amicycja对于我是高不可攀的,为这种友谊,我必须踮起脚尖或者跳到半空中去接受,而这样做对于像我这样一个老人,可是太难了。至于王公殿下所说,要跟我的朋友克密奇茨骑士算账,我倒衷心期望能给殿下提个忠告,请殿下放弃这道算术运算。”
“请问,此言怎讲?”
“因为算术有四则运算——加、减、乘、除。克密奇茨骑士虽然家道殷实,但若是跟王公殿下相比,也就沧海一粟,因此克密奇茨骑士不会去做除法;他自己只会做乘法,他不会允许自己减少任何东西,恐怕只允许加些儿什么。只是我不知道,王公殿下是否对他的财富怀有觊觎之心。”
博古斯瓦夫尽管训练有素,善于唇枪舌剑,可他抑或是给扎格沃巴爵爷此等论调,抑或是给他咄咄逼人的气势弄晕了头,惊诧万分,一时竟忘了自己嘴里有舌头。在场的头脑清醒的人们开始笑得肚皮打战,而索别斯基大统帅也忍不住纵声大笑起来,说道:
“好一个兹巴拉日的老战士!他擅长用马刀砍劈,而耍舌头他更是出类拔萃,无人能与之匹敌!王公你就拉倒了吧,最好别去惹他。”
的确,博古斯瓦夫眼见自己碰上的是个水火不相容的对手,故而也就不再尝试去拉拢扎格沃巴老爵爷,转而跟别人交谈,只是不时朝宴席这边的老骑士投去恶狠狠的歹毒的一瞥。
但是索别斯基大统帅来了兴致,接着说道:
“阁下是位大师,爵爷兄弟,你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大师,在我们这个共和国里阁下是否遇过势均力敌的对手?”
“在刀技上,”听到大统帅的赞扬,扎格沃巴心满意足,回答道:“伏沃迪约夫斯基已达到了我的水平。而克密奇茨在我的教导下,也出息得不错。”
说到这里,他向博古斯瓦夫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可那人装作没有听见,只是忙着去跟一位邻座交谈。
“哦!”大统帅说,“我不止一次见过伏沃迪约夫斯基大显身手。我敢保证,有他这把战刀,差不多整个基督教世界的命运都可保无忧。但很遗憾,似乎有什么霹雷打在了如此一个军人的头上。”
“他怎么啦?”切哈诺夫持剑官萨尔别夫斯基问道。
“他钟爱的姑娘在旅途中,在琴斯托霍瓦谢世了。”扎格沃巴回答道,“而最糟糕的是,他现在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至今打听不出他此刻究竟在哪里?”
“上帝见怜!”一听此言,克拉科夫城防官瓦尔希茨基叫嚷道,“我到华沙来的时候途中就曾遇见过他,他也是朝着这个方向走的。他曾对我说,他已看破红尘,极端厌恶这个世界,正要到Mons regius去,以便在祈祷和反思中了却忧患余生。”
扎格沃巴猛地一下揪住脑门上残剩的白发。
“他竟然想变成个卡梅杜瓦教派的修士,我亲爱的上帝!”他在万分绝望中禁不住吼叫了起来,神情显得极端绝望。
城防官带来的消息,使所有在场的人都大感意外,深受触动。
索别斯基大统帅平生爱兵如子,而他自己也最清楚,祖国是多么需要这样一位优秀的军人,他对此尤感格外痛惜。过了片刻,他才开口说道:
“人的自由意志和上帝的荣耀都是不可抗逆的,但失去像他这样一员猛士、良将,无论如何是可悲可叹的。我难以对列位隐瞒,我对此深感痛心。他是耶雷梅王公调教出来的一位杰出军人。在抗击每个来犯之敌的战争中他都表现得特别英勇,出类拔萃;在对付游牧寇群和匪帮时他所显示出的身手可谓举世无双。在草原奇袭中,智勇双全的骁将可谓寥寥无几,哥萨克中有个皮沃,正规军里有个鲁什奇茨;可他们与伏沃迪约夫斯基相比毕竟仍是相去甚远,可谓望尘莫及呢。”
“所幸的是,目前时局尚属比较太平。”切哈诺夫持剑官说,“异教徒们看来愿意信守波德哈莱条约,而这个条约的强行订立,靠的是我们的恩主阁下无往不胜的利剑。”
说到这里,持剑官向索别斯基鞠了一躬。大统帅由于受到这种当众的赞扬而感到由衷的欣悦,回答道:
“首先应感谢上帝的恩典,是上帝的仁慈使我能立于共和国门槛之前,仗正义之剑对来犯之敌略有斩获;其次靠的是英勇善战的官兵,他们为了国家的安全,随时准备赴汤蹈火。据我所知,大汗是乐于信守条约的,但是克里木内部有人大肆干扰,对抗大汗,比亚沃格罗德汗国根本就不听大汗指挥。我刚刚接到传报,在摩尔达维亚边界线上,战云正在聚合,鞑靼先遣部队随时都可能入侵。我已下令严防死守,在各条通道上加强巡逻,但我手下兵员不足,将兵力投到一个地方,别的地方必会出现漏洞。尤其是我缺少久经考验、深知汗国兵马作战方式的谙练之才,故而我才如此痛惜伏沃迪约夫斯基的遁世离群之想。”
扎格沃巴老爵爷原是两手握拳挤压自己的脑袋,听了这番话,他从两边太阳穴上放下手来,接着叫嚷道:
“我绝不让他出家当个什么卡梅杜瓦修士,即便不惜领兵去袭击Monten regium,用武力去将他夺回!看在上帝的分上!明天我就到他那儿去。他兴许会听我的规劝;如果不听,我就去找大主教,去找卡梅杜瓦修道院院长!即使我不得不去罗马,我也会奋然前行。我并不想有损于上帝的荣耀,不过一个人若是连把像样的胡子都没有,又怎能去当个卡梅杜瓦修士。他嘴边的毛充其量就只有我拳头上的汗毛一般多!上帝见怜!他从来就不会唱弥撒圣诗,要是他唱起来,修道院里的耗子准会吓得到处乱窜,因为它们会想,准是有只雄猫在办喜事正乐得喵喵叫呢!各位爵爷,请原谅我由于伤心过度,苦不择言!假若我有儿子,爱他也决不会胜过爱这个宝贝疙瘩。上帝与他同在!上帝与他同在!他哪怕是去当个伯尔那修士也还好说点儿,却偏要去当个什么卡梅杜瓦修士!只要我还能在这儿坐着,是个大活人,他要出家就绝对办不到!明天我就去敲大主教神甫的门,求他给我一封致修道院院长的书信。”
“眼下他还不可能完成发愿仪式,”元帅插言说,“不过,阁下千万可别过于急躁,不要催逼他,免得他执拗起来把事情弄僵。此事需要从长计议,看他决定了却尘缘是不是上帝的意志所使然?”
“上帝的意志?上帝的意志不会突然降临。有句老话说得好,突发的事皆源自魔鬼。如果是上帝的意志,我早就会在他身上看到苗头,可他不是神甫,而是一名龙骑兵。设若他做了出家的决定完全出于理性,出于深思熟虑,出于宁和的心境,那我无话可说。上帝的意志不会强加于一个绝望的人,像猎隼强袭白眉鸭那样。当然我不会催逼他。在我出发之前,我先要周密考虑,想清楚跟他讲些什么,让他不至于规避我,不致成为一个遁世避群之人;我指望一切靠上帝垂恩!这名小个子军人,向来信赖我的智慧谋略胜过相信他自己。我预料这回也该如此,除非他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