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扎格沃巴爵爷取得了大主教的信函,在跟哈斯林·凯特林一起定好了整套计划之后,便来到位于Mons regius的修道院门口并拉响了门铃。一想到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会如何接待他,就不免有点儿惶惶然,心跳加速。虽然自己已预先准备了对这位挚友说的话,但还是告诫自己,此行成败在很大程度上有赖于会见时的随机应变。如此想着,他又一次拉响了门铃,他听到钥匙在锁里转动的嘎嗒声,院门终于打开了一道缝,他立刻便用力挤了进去,接着便对困惑不解的年轻修士说道:
“我知道,要进入这修行净地,事先应获得特别的许可;但我有大主教神甫的信札,恳请你,Carissime frater转呈院长神甫。”
“谨遵阁下台命。”修道院看门人回答说,然后低头瞧了瞧大主教信札上的图章。
随后,他又去拉系在铃锤上的一条带子,铃响了两声,这是传唤另一名修士的信号,因为按照院规,他无权离开院门。听到铃响,出现了第二个修士,他取走信件,一声不吭地反身入内。扎格沃巴爵爷把随身携带的行囊搁在近旁的长凳上,自己也坐了下来,开始直喘粗气。
“兄弟,”他终于开口说道,“你进这修道院有多久了?”
“五年了。”门房修士回答。
“这可能吗?你这么年轻,已经来了五年了!即便再想离开,也已为时晚矣!对滚滚红尘,出世者有时不免会有所依恋。因为,我的老天爷,有人会思念火药的气味,有人会难忘华宴佳肴,有人会对妙龄少女牵肠挂肚……”
“Apage!”年轻修士说道,虔诚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怎么啦?你就没有受到离开修道院的诱惑?”扎格沃巴说。
年轻修士带着不信任的表情,朝这位自称是大主教的使者瞥了一眼,因为此人讲话太离奇、太没谱儿了。
“修道院的大门在谁的背后砰然一声关上,谁就休想出去。”
“我们还得走着瞧!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近况如何?他好吗?”
“你在这儿找不到用这个姓氏称呼的人。”
“那么,米哈乌兄弟呢?”扎格沃巴爵爷试着改口道,“有没有个不久前才到这儿来的前龙骑兵团队长?”
“此人我们称他为耶瑞兄弟,可他至今尚未举行发愿仪式,在规定期限之前举行仪式,是不可能的事。”
“肯定不会举行,因为,你难以相信,兄弟,他曾是怎样的一个情种!像他那样执拗地追随淑媛丽姝的人,在所有修……我想说的是:在正规军所有的团队里找不到第二个的……”
“这种话是我不该听的。”年轻的修士回答,他脸上的表情显得越来越惊愕,越来越慌乱了。
“你听我说,兄弟,我不知道你们兴在哪里接待外客;不过,若是在这里,在这个地方,那我就要奉劝你一句,若是耶瑞兄弟到这里来,你可要给我站远点儿,最好是到大门旁边的屋子里去;因为在这里,我们可有太多俗世的要务得商谈。”
“我,此刻就想离开。”修士说。
这时,伏沃迪约夫斯基,或者应称之为耶瑞兄弟已出现在他们面前,可是扎格沃巴猛不防对来者竟然没有认出来,因为米哈乌骑士的变化实在太大了。
首先,他身穿长长的白色修士袍,看起来要比他穿龙骑兵制服时高了许多;其次,先前他那两撇小胡子都给捻得尖尖的,往眼睛的方向翘,而今却向下垂,同时由于他正在蓄须,这两撇黄胡子也就长到了半指长;再则他消瘦得厉害,形容枯槁,他那双眼睛也失去了昔日的神采。但见他慢慢走近前来,搁在胸前的两手掩盖在白色的修士袍里面,耷拉着脑袋,显得英气全无。
扎格沃巴没有认出他来,还以为是修道院院长亲自来了,腾地从长凳上站了起来,开口说道:
“Laudetur……”
蓦地他看得真切了,立刻张开双臂,高声叫嚷起来:
“米哈乌骑士!米哈乌骑士!”
耶瑞兄弟给搂在老爵爷的怀抱里,他那胸口似乎由于啜泣在抖动,但他的眼睛却是干的,没有一点儿泪花。扎格沃巴久久将他抱住不放,最后才开口说道:
“你为自己的不幸哭泣,可你不是孤独的。我也曾痛哭流涕过,斯克热图斯基一家和克密齐茨一家也都哭成一团。可这是上帝的意旨!你得信守不渝,我的米哈乌!但愿慈悲的天父给你宽慰,赐你隆恩!你做得对,能够适时把自己关在大墙里面。人在不幸中再也没有什么比祈祷和虔诚的反思更能抚绥人的心灵了。来吧,让我再拥抱你一次。由于眼含热泪,我很难把你看得清楚!”
扎格沃巴爵爷见到伏沃迪约夫斯基,百感交集、激动万分,乃至泣不成声,过了片刻他才接着说道:
“请原谅,我打断了你的冥想,可我已别无他法,一旦我向你陈述自己的见解,你也得承认我有道理。唉,米哈乌!你我可是一起尝遍了数不清的苦和乐,阅尽了人世的善恶沧桑的,我现在问你,你关在这铁栅门内能找到什么慰藉吗?”
“我找到了,”米哈乌骑士回答,“从我每天在这儿听到和不断重复的话语中找到了,而那话语是我至死都愿意重复的:memento mori。对于我,慰籍就在死亡中。”
“哼!若说死亡,在战场上比在修道院里要容易快捷多了;生命在这儿消磨,慢得就像一个人从乱糟糟的线团里一根根地把线儿解开那样。”
“这儿没有生命,因为这儿没有俗世的事务;在灵魂离开人的躯体之前,人似乎就已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既然如此,那我就无需告诉你说,比亚沃格罗德汗国已经重兵压境,准备侵犯共和国了,因为你哪有兴趣听这些?”
米哈乌骑士猛地抖动了一下八字胡,右手下意识地伸到了左胯骨上,可在左胯骨上没有摸到佩刀,他立刻又把两手藏到了僧袍下边,垂下了头,说道:
“memento mori!”
“不错,不错!”扎格沃巴眨了眨那只完好的眼睛说,神色略显焦躁,“昨天,大统帅索别斯基还说:‘哪怕就让伏沃迪约夫斯基顶住这一场风暴,等打完这一仗之后,他爱去哪座修道院就让他去好了。相信上帝绝不会为此而动怒的。相反,一个修士能立下这笔大功,那才真是难能可贵呢。’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我也没有理由责怪你,说你把个人的宁静置于祖国的安危幸福之上,须知:prima charitas ab ego。”
接着是好一阵静默,只见米哈乌骑士的八字胡有点儿向上翘,开始快速抖动,虽说不那么显眼。
“你还没有举行发愿仪式,”扎格沃巴开口问道,“你是不是随时都能离开这儿?”
“我还不是修士,因为我在等待上帝垂恩,也在等待所有痛苦的尘世情思统统从灵魂中涤除。不过上帝的恩泽已惠及于我,我内心已初有宁和,我可以走出修道院,但我不想出去。只因期满之日正一步步临近,我将祛尽尘世欲念,带着纯洁的心灵举行发愿仪式。”
“我不想劝阻你迈出这一步,”扎格沃巴接茬说,“相反,我赞美你的决心。虽说有件事我记忆犹新,斯克热图斯基当年曾打算去当修士,但他却耐心等待,要等到祖国从仇敌的肆虐下解放出来。当然,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好了。诚然,我不会劝阻你,因为我当年也曾倾慕过修士生活。五十年前,我甚至当过见习修士;要是我撒谎,就是个孬种!唉!上帝指引我走上了另一条路……这事我只对你说,米哈乌,现在你必须跟我出去,哪怕只是几天。”
“我为什么要出去,请你让我安静点儿吧!”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扎格沃巴撩起长袍的下摆,捂住眼睛啜泣起来。他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
“我不是……为自己的事……来讨救兵,虽说博古斯瓦夫·拉吉维尔王公为了报仇雪恨,正在追缉我,他已布置了杀手,到处伺机伏击,而我,一个耄耋老者,却无人愿意伸出援救之手……我想到过你!当然这是一件小事,不值一提!……我会永远爱你,哪怕你压根儿就不肯认我……我只求你为我的灵魂祈祷,因为我是逃不出博古斯瓦夫的魔爪了……既然命中注定有此劫难,就让这件事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不过你的另一位挚友,他跟你曾患难与共,曾跟你分享过每一片面包,可这会儿,他生命垂危,渴望见你一面,没有见到你,他会死不瞑目的,因为他有话要向你倾诉,不对你说出心事,他的灵魂不得安宁。”
米哈乌骑士听到扎格沃巴的厄运早已按捺不住激愤的心情,这会儿又听到他这番耸听危言,立刻跳了起来,抓住扎格沃巴的肩膀,问道:
“是斯克热图斯基?”
“不,不是斯克热图斯基,是凯特林!”
“看在上帝的分上!他出了什么事?”
“为了保护我,他受到博古斯瓦夫王公麾下的刽子手的枪击,我真不知道他是否能活过今日!这都是为了你,米哈乌,我们俩才陷入此等绝境,因为我俩之所以来华沙,为的就是设法给你某种慰藉。你得跟我出去,哪怕只有两天,以满足一个临终之人的最后心愿,也可说两句宽慰的话送他上路,然后你就回来……当你的修士……我随身带来了大主教致修道院院长的信件,请他为你提供方便,不要阻挠,最好能给你宽限数日……只是你得快点儿动身,因为如今已是一刻值千金!……”
“天啦!”伏沃迪约夫斯基说,“我听到了什么!这里谁也不会阻挠我,也阻挠不了我,因为我迄今只是斋戒……天啦!临终者的请求是神圣的事情!对这种请求我是不能拒绝的!”
“拒绝,可就是弥天的罪过!”扎格沃巴咋呼道。
“确是如此!总是那个卖国贼博古斯瓦夫!……如果我不能替凯特林复仇,誓不返回……我定要找到那些万恶的扈从,那些刽子手,定要剁碎他们的脑袋……伟大的上帝啊!罪恶的念头已在主宰我了!memento mori!请你在这儿稍等,容我去换上往日的服装,穿上修士的僧袍外出是不行的……”
“瞧,这儿就有现成的!”扎格沃巴一边嚷道,伸手去抓一直放在他身边长凳上的行囊,一边叫喊着,“我什么都预见到了,什么都准备好了……有皮靴,有出色的佩刀和一件骑兵制服上衣……”
“请到我的修室去吧。”小个子骑士急切地说。
他们一起走了,待他们再度出现时,在扎格沃巴爵爷身旁迈着轻快步子的已不是身穿白色僧袍的修道士,而是一位军官,一位足登齐膝的黄色皮靴、腰间挎着佩刀、一条白色宽皮带斜挂在肩上的军官。
扎格沃巴眨着他那只独眼,见到看门的修士兄弟时胡须下露出得意的微笑,那人一脸不高兴地给他俩打开了大门。
离修道院不远,低一点的地方,停着扎格沃巴爵爷的马车,那儿有两名仆役,一名手里握着四匹辕马的缰绳。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立刻以行家的目光朝那四匹辕马瞥了一眼;另一名仆役站在马车旁边,一手举着一只肮脏的长脖子大肚酒瓶,另一只手握着两只酒杯。
“到莫科托夫有很长一段路,”扎格沃巴说,“到了凯特林的病榻旁,我们会椎心泣血、痛断肝肠。米哈乌,喝一口吧,以便能有力气承受这一切,因为你已虚弱不堪。”
说完此话后,扎格沃巴从小厮手里夺过酒瓶,给两只酒杯斟满了匈牙利葡萄酒,由于年代久远,陈酒已变浓、发稠。
“这可是陈年美酒,”他说着,把酒瓶放到了地上,拿起了酒杯,“为凯特林的健康干杯!”
“为他的健康干杯!”伏沃迪约夫斯基重复了一遍,“我们得快点儿走!”
两人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我们得快点儿!”扎格沃巴吩咐身边的小厮:“斟酒,小伙子!为斯克热图斯基的健康干杯!我们得快点儿!”
他俩又一仰脖子一口喝光,因为他们实在得尽快赶路。
“上车!”伏沃迪约夫斯基喊叫道。
“你不肯为我的健康干杯?”扎格沃巴用伤心的语气说道。
“只是得快点儿!”
他俩又迅速干了一杯。扎格沃巴一口饮尽,虽说杯中装了半夸脱陈酒!然后,他连胡子都来不及抹,便叫嚷起来:
“如果我不为你的健康干杯,我便是个负义之徒!小伙子,斟酒!”
“多谢了!”耶瑞兄弟回答。
大肚酒瓶见了底。扎格沃巴抓起它的长脖子并把它摔得粉碎,因为他一向见到空酒瓶就来气。接着他们匆忙上车,坐车走了。
玉液琼浆顿时充满了他们周身的血管,给他们增添了一种怡然自得的暖意,也让他们的内心充满了慰藉。耶瑞兄弟的脸颊罩上了一抹淡淡的红晕,目光也重新恢复了昔日的敏锐和神采。
他完全是下意识地一再伸手去捻他那两撇小八字胡,把它们捻得翘了起来,活像两把锥子,锥尖儿竟然翘到了眼睛下边。与此同时,他开始带着极大的好奇心环视周围景色,好像是头一次见到似的。
冷不防扎格沃巴将两只巴掌往膝盖上一拍,莫名其妙地叫嚷起来:
“嗬!嗬!我相信凯特林一见到你就会恢复健康,照样生龙活虎似的!嗬!嗬!”
他一下揽过米哈乌的脖颈,使尽浑身的力气紧紧地搂抱着不放。
伏沃迪约夫斯基也不想欠他的情,于是两个人真挚地拥抱在一起。
有一段时间,他们就这么默默无言地行进,完全处于一种乐融融的心境中。这时,在道路两边开始展现出京郊乡野的小屋茅舍。
在那些小房屋的前面都是热闹非凡。来来往往的有市民、有身着各色号衣和制服的仆役和军人,还有经常身着盛装华服的贵族。
“蜂拥而至的贵族都是为了王位虚悬期全国议会的召开而长途跋涉到这里来的。”扎格沃巴说,“尽管他们中并非人人都是议员,可他们关心国家前途,都想来看一看,听一听有关选举国王的消息动态。因此房舍、旅馆、客栈,到处都挤得水泄不通,要找一个空房间可是难上加难,而在街上闲逛、蹓跶的贵族女眷也真数不胜数。我跟你说,即便你数得清脸上的胡须根数,却数不清她们究竟有多少人。这些尤物,个个花容玉貌,仪态万方,逗得男人们有时直想拍大腿发出由衷的赞叹,就像gallus拍扇着翅膀喔喔啼一样。喏,你瞧!瞧那个黑头发的小美人,就是后面跟着一个给她拿绿色长外衣的佣人的小美人,难道她还不够迷人吗?嗯?”
说到这里,扎格沃巴便攥起拳头去捅伏沃迪约夫斯基的腰部,而米哈乌也抬眼一瞥,八字胡抖动了起来,眼里露出灼灼的辉光,可就在这一瞬间,他顿感羞愧,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低下了头,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说:
“Memento mori!”
扎格沃巴重又抓住了他的脖颈。
“如果你爱我,per amicitiam nostram,如果你敬重我,你就结婚吧!有这么多出色的姑娘,你就尽快结婚吧!”
耶瑞兄弟惊诧地朝自己的朋友瞥了一眼。扎格沃巴爵爷不可能是说醉话,因为他不止一次喝过比这回多三倍的酒也看不出一点儿醉意,故而他说此话完全是出于一种伤感的心情。然而一切类似结婚的想法如今已远离米哈乌骑士的头脑,因此在起初的片刻,在他心中惊诧的程度大大超过了恼怒。
接着他严肃而冷峻地望着扎格沃巴的眼睛,问道:
“阁下莫不是喝醉了?”
“我打心眼儿里跟你说:结婚吧!”
伏沃迪约夫斯基的眼神变得更加严峻了。
“Memento mori!”
但是扎格沃巴是绝不肯轻易放弃自己的想法的。
“米哈乌,如果你爱我,就为我去做这件事,那就是结婚,并且带着你那‘Memento’去亲狗的鼻子,Repeto。你想干什么,悉听尊便,不过我倒以为:最好让每个人都以造物主赋予的使命去为上帝效劳,而造物主赋予你的使命是耍刀弄剑,这显然是天意,故而才让你把刀技练得这般炉火纯青,得心应手。假若造物主赋予你的使命是当一名神甫,定会赐你另一种才智,让你能更加专心致志地埋头书本,学好拉丁文。请你注意,圣洁的军人在天国享有的尊荣丝毫不逊于圣洁的修士。军人举天国之师讨伐地狱邪旅,乃顺应天意之举,当他带着缴获的旌旗、大纛凯旋而归,上帝总是不吝praemia的……这一切都是真理,你该不会反驳吧?”
“我不反驳,而且我深知,打嘴巴仗谁都难敌阁下的唇枪舌剑、口若悬河;不过阁下也不该反驳,如果我说,对于一个悲戚伤怀的人,遁入空门总要比活在俗世更好一些。”
“哎呀!若论怎样做更好,那么为了医治忧郁病,尤应远离修道院。悲伤就像头野兽,如果有人想叫它尽快死去,不是让它挨饿,而是不停地拿食物去喂养它,结果只能适得其反,只有蠢货才会这么干!”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论据,只好闭口不言,过了片刻他才以一种悲戚的语调说道:
“结婚的事,请阁下休提,因为这种提醒,只会重新勾起我的伤怀!昔日的念头已不复存在,因为已随着眼泪流尽了。再说我也过了结婚的年龄。我的头发已开始变白。我活了四十二个年头,倒有二十五个寒暑在军务劳碌中度过。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不是闹着玩儿的!”
“上帝呀,你可别发牢骚亵渎上帝!四十二岁!呸!我肩上背负的年岁比你多一倍,可我依然不得不时时鞭挞自己,要把欲念从血液中清除,就像从衣服上拍打掉尘土一样。尊重那位温柔可爱的死者吧,米哈乌!你跟她就那么般配吗?对于别的姑娘你就变得太低贱?太老了?”
“你饶了我吧,阁下,让我安静点儿!”伏沃迪约夫斯基讨饶道,他的声调是悲怆的,同时泪水也就开始滴落到他的胡须上。
“我不会就此再多说一句话了!”扎格沃巴言道,“只是,你要向我以骑士的荣誉保证,无论凯特林的情况如何,你都得跟我一起待上一个月。你还得跟斯克热图斯基见上一面……如果以后你还想回去穿僧袍,谁也不会对你耍无赖硬拉住不放。”
“我保证!”米哈乌骑士说。
于是,他们又聊起了别的事情。扎格沃巴谈起了王位虚悬期会议,谈到了他如何推动罢黜博古斯瓦夫王公议员资格的事,也谈到了凯特林如何现身的奇遇。他不时中断了讲述,陷入了深思。大概是想到一些愉快有趣的事儿,他时不时用双手拍打自己的膝盖,反复说:
“嗬!嗬!”
但是,随着马车逐渐接近莫科托夫,扎格沃巴爵爷的脸上就显现出越来越深的不安,他猛一转身朝着伏沃迪约夫斯基说道:
“你可记得?你曾以骑士的荣誉保证,无论凯特林的情况如何,你都会跟我们一起待上一个月?”
“我作过许诺,就会留下来。”伏沃迪约夫斯基回答。
“瞧,这就是凯特林的宅院!”扎格沃巴叫嚷说,“一处很了不起的住所!”
随之他又冲赶车人吼叫道:
“给我把马鞭抖得响点儿!这庄园今天要过节!”
马鞭抖得劈啪响。但是马车尚未驶进庄园的大门,从宅院的门廊就奔出好几位军官,都是米哈乌骑士的熟人,他们之中,有征剿赫麦尔尼茨基时代的老战友,也有最近时期的年轻伙伴;其中瓦西莱夫斯基骑士和诺沃维耶斯基,他们虽尚未脱孩子气,但已是生气勃勃的英勇骑士。他们还在少年时期,便中断了课业,几年来南征北战,在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的团队里服役。小个子骑士对他们无比喜爱。
老一辈的军人中有个奥尔利克骑士,其族徽是一轮新月,带一个黄金焊接的头盔,因为当年跟瑞典人鏖战的时候,敌兵的榴弹炮曾把它劈开了一道裂缝。还有一位叫鲁什奇茨,他是一名半野蛮的草原骑士,无可比拟的奇袭高手,他智勇双全,名望仅次于伏沃迪约夫斯基一人。还有其他几个人。所有在场的人,眼见马车里坐着两个人,便开始齐声喝彩。
“是他!是他!扎格沃巴vicit!是他!”
他们一齐扑向了马车,抓起小个子骑士,用手把他抬起来向门廊的方向走去,嘴里还在一个劲儿地叫嚷:
“欢迎!欢迎!祝你长命百岁,最亲爱的伙伴儿!……我们逮着了你,就不会放手!……伏沃迪约夫斯基万岁!你是头号骑士,全军的荣耀!跟我们一起到草原去吧,兄弟!到大荒原去吧!野地里的疾风会把你的悲愁刮得无影无踪!……”
进了门廊人们才把他放了下来。他向众人问好,他为受到如此盛情、隆重的接待而深受感动。一阵嘘寒问暖过后,他立即问道:
“凯特林的情况如何?他还活着吗?”
“活着!活着!”众人异口同声地回答,老军人们的胡须开始颤动了起来,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去看看他吧,他再也躺不住了,他盼你真个是望眼欲穿,迫不及待啊。”
“如此说来,他并不像扎格沃巴爵爷所说的那样已濒临死亡。”小个子骑士说。
这时他们进入了过道,从那里进入一个大房间。房子中央立着一张桌子,桌子上珍馐罗布,宴席已准备就绪,而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则摆了一张床,床上铺了一张白色的马皮,上面躺着凯特林。
“我的朋友!”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说着,忙不迭朝他奔了过去。
“米哈乌!”凯特林一跃而起,高声叫道。看样子精力旺盛,不像有病之人,他一下子就把小个子骑士搂在怀中。
他俩互相紧紧拥抱,时而凯特林把伏沃迪约夫斯基抱了起来,时而伏沃迪约夫斯基把凯特林抱了起来。
“是他们要我装病的,”苏格兰人说,“还要我装死,可我一见到你就装不下去了!我的身体健壮,自在得就像水里的游鱼,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我们之所以这么干,为的是把你从修道院引出来!……请原谅,米哈乌!我们这次算是对你打了一个伏击,而这却是出自内心深处对你的爱!……”
“跟我们一起到大荒原去吧!”骑士们重又叫喊起来,他们用自己粗硬的巴掌拍击刀把儿,室内顿时响起一阵令人生畏的噼啪声。
可米哈乌骑士在得知事情真相之后,竟惊得发呆,好一阵儿说不出一句话来,接着他圆睁双眼,盯住了所有的人,尤其是扎格沃巴爵爷,终于开口说道:
“啊,你们这些叛徒!我还真以为凯特林身受重伤,生命垂危呢!”
“怎么啦?米哈乌!”扎格沃巴咋呼道,“你生这么大的气,就是因为凯特林健康无恙?莫非你不乐意看到他健康,而宁愿他死去?难道你是铁石心肠,定要见到所有的人都变成死鬼你才称心如意?难道你就乐意看到凯特林、奥尔利克骑士、鲁什奇茨骑士,还有这些年轻小伙子,哼!甚至还有斯克热图斯基和我,和我这个爱你如子的老头儿都变成死鬼?!”
说到这里扎格沃巴闭起了眼睛,叫嚷得更加伤心。
“我们真是没活头了,列位爵爷,在这个世界上你找不到知恩图报的人,有的只是轻恩薄义,冷酷无情!”
“上帝明鉴!”伏沃迪约夫斯基回答,“我并不愿你们有什么飞灾横祸,可你们也太不把我的哀伤放在心上了。”
“他倒对我们发起了牢骚来!”扎格沃巴又说。
“阁下,请让我安静点儿吧!”
“他说,我们不把他的哀痛放在心上,而我们为了他的不幸,眼泪曾是怎样泉水似的喷涌,各位爵爷!这可是真的?我有上帝作证,米哈乌,你的哀痛,我们倒更愿用刀剑来消解,作为战友,理应这么做。既然你曾以骑士的荣誉保证,跟我们一起呆上一个月,那么至少在这一个月里,你该跟我们大家相亲相爱才是。”
“我,至死都会爱你们各位!”伏沃迪约夫斯基回答。
他们的谈话此时因一位新客的来临而中断。忙于跟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周旋的军人们,对新客的到来一直都未加注意。直到他出现在房间门口,大家才看到。此人身材伟岸,仪表堂堂,雄姿英发,气宇轩昂,有一副罗马皇帝的面孔,既威严显赫,又蕴含着人主的慈祥和仁厚。他跟所有这些军人都截然不同,显得格外高大,站在他们面前,犹如百鸟之王的雄鹰出现在鹞鸢隼鹘之间。
“大统帅阁下!”凯特林大叫一声,奔上前去,作为主人迎接贵宾。
“索别斯基大帅阁下!”众人齐声欢呼。
所有的人都俯首环立,毕恭毕敬地鞠躬行礼。
除了伏沃迪约夫斯基,所有在场的人全都知道大统帅要来,因为他曾对凯特林作过许诺。尽管如此,他的亲临仍然引起如此巨大的轰动,以致片刻之间竟无人敢于带头开口说话。大统帅看望部下实属特殊的恩宠,但索别斯基大帅爱兵如子是尽人皆知的,是非同一般的,他尤其挚爱那些老兵,那些人曾跟他一起那么多次摧毁过鞑靼部队的武装力量,而他也就把那些人犹如家人一般看待。正因如此,他才决定前来迎接伏沃迪约夫斯基,给他抚慰;再说他也乐于待在新老部下当中,以显示自己对他们非同寻常的爱宠和永不相忘。
因此,在跟凯特林相互致意过后,他立即把双手伸向了小个子骑士,米哈乌来到大统帅跟前,俯身抱住了他的膝盖,而他则用双手亲昵地抚摸着小个子骑士的头颅。
“喂,老战士!”他说,“喏!上帝的手把你按到了地面上,这只手也能把你扶起来,给你宽慰……上帝与你同在!而今你得留下来,跟我们一起……”
啜泣使米哈乌骑士哽咽,胸前一阵阵直打颤。
“我留下!”他含着泪说道。
“这就好了,像你这样的军人,对于我是多多益善!现在……老战友,现在让我们回想一下当年我们在罗斯草原一起度过的那些岁月,回想一下我们坐在营帐里欢宴、举杯同饮的情景……跟你们聚在一起我感到极其亲切愉快,感到其乐无穷啊!继续进行下去吧,主人,让我们继续……”
“Vivat Joannes dux!”所有的嗓门儿齐声欢呼。宴会开始了,人们开始传杯弄盏,纵情说笑,就这样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
翌日大统帅派人给伏沃迪约夫斯基送来一匹珍贵的浅褐色西班牙良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