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特林和伏沃迪约夫斯基相互约定,只要遇到适当的时机,他们就将再度并辔而行,并肩作战,同坐到一堆篝火旁边,共枕一个马鞍子入睡。
不料他们重新聚首不到一周时间之后,就发生了一件使他们不得不分开的事儿,这事儿就是从库尔兰来了一名信使,带来的信息说,收养这位苏格兰青年并赠他家产的那个哈斯林,突然得了急病,迫切渴望见义子一面。年轻的骑士未加思索,就跨上快马,扬鞭而去。
临行之前,他只恳求扎格沃巴爵爷和伏沃迪约夫斯基把他的庄院视为己有,像主人一般住下去,直到住腻为止。
“斯克热图斯基一家兴许会来,”他说,“一旦开始选举国王,至少他自己肯定要来;哪怕他拖儿带女,这里的房舍也足够他一家居住。我没有亲人,即使我有同胞手足,他们也比不上你们跟我的关系亲密。”
扎格沃巴对他这番盛情叮咛感到特别高兴,因为他在凯特林的家里住得非常舒适,而这处宅院也正合米哈乌骑士的心意。
虽说斯克热图斯基一家没有来,但伏沃迪约夫斯基的姐姐倒是来了。她的丈夫姓马科维耶茨基,是拉蒂楚夫的御膳官。她派遣的信使到了大统帅的府邸,询问他的侍从中是否有人知道小个子骑士的行踪。自然立刻就有人告知信使,说他就住在凯特林的庄园。
伏沃迪约夫斯基听到这个信息欣喜若狂,因为他和御膳官夫人已有多年未曾谋面。当他得知由于找不到好一些的旅馆、客栈,姐姐只好去雷巴克的一处寒碜小舍安身,他立即起身去请姐姐迁至凯特林的宅院。
他到达她那里时,已是暝色四合的黄昏,虽然在小屋里跟她一起的还有另外两个女人,但他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姐姐,因为御膳官夫人个头儿矮小,圆滚滚的,活像个线团儿。
她也认出了弟弟;于是他们互相投入了对方的怀抱,相拥而泣,好一阵子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感觉到她脸上的热泪,而她也察觉到他在饮泣。在这段时间里,那两个女子就像两根蜡烛直愣愣地站立两旁,注视着这对姐弟重逢的场面。
首先开口的是马科维耶茨卡夫人,可一开口她就用尖细的嗓音喋喋不休地说开了:
“这么多年啦!这么多年啦!愿上帝保佑你,我最亲的弟弟!有关你身遭不幸的消息一传到我耳中,我便立即动身来到这里,我丈夫也没有阻拦,因为来自勃疆汗国的风暴正在逼近……也有人在谈论比亚沃格罗德的鞑靼人已起兵犯境的事。我们想条条通道定已塞满了黑压压的兵马,因为我们那儿已看得见无数鸟群从远处飞来,而在每次鞑靼兵入侵之前都是如此。愿上帝赐你心境宽舒,我亲爱的、疼爱的、金子般的宝贝弟弟!我丈夫也要到这里来选举国王,因此他对我说:‘把姑娘们都带上早点儿走,越早越好。你去了,还能在悲痛时候劝慰劝慰米哈乌。’他说,‘鞑靼人眼看就要来了,我们这里将是一片火海,你也该到那儿觅一处避难之所。所以说,这是一举两得的事。’‘快走,趁时间还来得及。’他说,‘一到华沙,你就设法租一个好些的住处,这样也好有个安身之所。’他在那边还派了一些老乡在各条通道上打听鞑靼兵马的动静。我们国家兵微将寡,我们那边更是如此。米哈乌,你呀,我亲爱的!给我靠近窗口点儿,让我好好瞧瞧你的脸。你瘦了,不过人在悲痛中岂能不瘦!‘租一个好些儿的住处!’身在罗斯的丈夫说起来多么轻松,可在这里连个客栈都找不到,我们自己就只好在这茅舍里栖身!我只能勉强弄到三捆干草打地铺睡觉。”
“姐姐,请容我!……”小个子骑士说。
可是姐姐并不容他开口,继续说了下去,活像个磨盘转得嘎吱响。
“我们只好在这里落脚,因为没有别的去处。这茅舍的主人一天到晚瞪圆眼睛盯着我们,凶狠得就像狼似的,说不定他们原本就是坏人。不错,我们有四名随从,个个都是棒小伙子,我们自己也不是胆小怕事的人。在我们那边,每个妇女都必须有颗骑士的心,否则她在那边就无法生存。我随身总带着一支小巧的短管火枪,而巴希卡有两支火石抢闩的手枪,只有克瑞霞不爱兵器……因为我们是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故而我们想找一处更可靠的旅店住下……”
“姐姐,请容我……”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重复了一遍说过的话。
“米哈乌,你住在哪里?你必须帮我找个可安居的地方,因为你在华沙……”
“安居的地方我有现成的,”米哈乌骑士打岔道,“那是一处极好的宅院,大得很,哪怕是元老院的元老带着侍从也全都安置得下。我住在好友凯特林大尉的家里,我这就带你到那里去……”
“不过你得记住,我们一共是三位,又有两名仆役,四名随从。唉呀,我的上帝!我还没有介绍你跟我的同伴结识呢!”
说到这里,她转向她的两位女伴。
“小姐们,你们自然是知道他的,可他并不知道你们是谁。哪怕是在黑暗中,结识结识也是需要的。这茅舍的主人,甚至到这会儿都不给我们生炉子……这位是克雷斯蒂娜·德罗霍约夫斯卡小姐,那位是巴尔巴拉·耶齐奥尔科夫斯卡小姐,我丈夫是她们俩的监护人,还负责照管她们的家产;她俩都是孤儿,就跟我们住在一起,因为这么年轻的姑娘单身独处不合适。”
御膳官夫人就这么介绍着,伏沃迪约夫斯基这时已按军人的习惯躬身行礼;两位小姐也用手指头牵起裙摆,行起了屈膝礼。而那位耶齐奥尔科夫斯卡小姐又点了点头,活像只可爱的小马驹。
“让我们上车,走吧!”小个子骑士说,“扎格沃巴爵爷这会儿跟我住在一起,我已请他吩咐人给我们准备晚餐。”
“是那位令名卓著的扎格沃巴爵爷吗?”耶齐奥尔科夫斯卡小姐突然问道。
“巴希卡,安静点儿!”御膳官夫人说,“我只怕会有麻烦。”
“嗬,哪有什么麻烦,只要扎格沃巴爵爷在那儿想到张罗晚餐,”小个子骑士回答,“哪怕是去比这多一倍的人,也能满足需要。小姐们,是否就吩咐打点行囊?我还带来一辆马车,是专用于运箱笼的;凯特林的轿式马车很宽敞,我们四个人都能舒适地坐下。瞧,这会儿我倒还有个想法:如果你们的随从不是好酒贪杯之辈,何不让他们连同马匹和大件行李暂且在这里留到明天再走,而我们只随身带些最急用的物品先行,这样可好?”
“他们没有必要留下来,”御膳官夫人说,“因为箱笼尚未卸车,只需要套上马匹,他们立刻就可启程。巴希卡,你照料一下,吩咐套车!”
耶齐奥尔科夫斯卡小姐三步两步到了过道,在不到念几遍主祷文的时间她便返身来报,说一切已准备就绪。
“走吧,是时候了!”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过了片刻,他们已坐进了轿式马车,车子径直驰向莫科托夫。御膳官夫人和德罗霍约夫斯卡小姐坐的是后座,小个子骑士在前座坐下,他身边坐的是耶齐奥尔科夫斯卡小姐。车厢内外已是漆黑一片,谁也看不清谁的脸面。
“二位小姐,你们熟悉华沙吗?”他把头昂向德罗霍约夫斯卡小姐问道,为了压过车轮的嘎吱响声,他提高了嗓门儿。
“不熟悉。”克雷斯蒂娜回答说,声音低微,但清晰、甜蜜,而且有问必答。“我们都是地道的乡巴佬,迄今既没见过名城,也没见识过名人。”
她这么说着,把头稍微朝向对方点了点,仿佛是表示现在已把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算在“名人”之列,而他听到姑娘的回答,心怀感激之情。“倒是个懂礼貌的妞儿!”他思忖道,然后便动起了脑筋,以搜索适当的话语回报对方。
“哪怕这座城市比它现有的规模再大十倍,”他终于说道,“你们二位小姐仍将是它最美丽、最光彩夺目的明珠。”
“可在这黑咕隆咚里,阁下连人都看不清,怎么知道会是最美、最光彩夺目的呢?”耶齐奥尔科夫斯卡小姐蓦然问道。
“嗬!好一只小羚羊!”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暗想。
可他什么也没说,轿式马车在行进,
车内的人们好一阵子都沉默不语;忽然耶齐奥尔科夫斯卡小姐又转身对小个子骑士说道:
“阁下是否知道,那儿的马厩可有足够的地方?只因我们有十匹马和两头马驹。”
“哪怕是三十匹马,马厩里也能找到地方安置。”
对此,小姐发出了惊叹:
“喔唷,嚄!”
“巴希卡!”御膳官夫人阻止她多嘴。
“嗳!好呀!‘巴希卡!巴希卡!’喊起来容易,可这一路是谁在关心马匹的事儿呢?”
他们就这么闲扯着,来到了凯特林宅院的门前。
为了迎接御膳官夫人,所有的窗口都已灯火辉煌。扎格沃巴爵爷领头,带着一大群仆役奔出门来。他跑到马车跟前,瞥见三位女士,立即问道:
“请问,哪一位是我有幸迎迓的上帝的特选子民、我的好朋友米哈乌的姐姐?”
“我就是!”御膳官夫人回答,同时从车厢探出了身子。
扎格沃巴于是上前抓起她的手,急促地亲吻起来。
“谨表敬意!谨表敬意!”他大声重复道。
接着便扶她下了轿式马车,十分恭敬地迈着庄重的步子引她走向门廊。他边走边殷勤地说道:
“待进入室内,请允许我再次表示敬意。”
与此同时米哈乌骑士在扶小姐们下车。只是轿式马车车身高大,在黑暗中,脚难以探到踏板梯级,他只得拦腰抱住德罗霍约夫斯卡小姐,把她悬空抱了起来,然后才让她落地站稳。而她也未加抗拒,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竟让自己的胸脯压到了他的心口上,嘴里说着:
“多谢阁下!”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回头又去扶耶齐奥尔科夫斯卡小姐下车,但她已从车厢的另一边跳下了,因此他只得把胳膊弯给了德罗霍约夫斯卡小姐。
进入室内,才把姑娘们向扎格沃巴作了引见,老爵爷面对这样两个尤物,不禁喜出望外,心花怒放,立刻就请她们共进晚餐。
餐桌上已是盘碟罗列,菜肴正冒着热气,正如米哈乌骑士预见的那样,晚餐极其丰盛,足够双倍的人享用。
于是她们依次入座。御膳官夫人坐了首席,她的右首,由扎格沃巴就座,老爵爷的下首坐的是耶齐奥尔科夫斯卡小姐。伏沃迪约夫斯基坐在姐姐的左首,旁边则是德罗霍约夫斯卡小姐。
至此,小个子骑士才得以把小姐们逐个看个仔细。
两位小姐都是倾城绝色,但又各有其美。德罗霍约夫斯卡小姐有一头黑色秀发,黑得酷似乌鸦的翅羽,眉毛也是黑的,一双蔚蓝的大眼睛。她身材苗条,肤色白皙,有那么一副娇嫩的面孔,以致两边太阳穴皮肤下蓝色的脉络清晰可见。上唇抹一道淡得勉强可见的黑色汗毛,更突出了她那甜蜜而迷人的嘴巴。那样儿好像微微朝前,便于跟谁亲吻似的。姑娘此刻正在服丧,因为不久前她的父亲谢世了,她身上丧服的色调,映衬着她那娇嫩白皙的面色和她那乌黑的秀发,赋予了她某种忧郁和严肃的仪表。乍一看她似乎比自己的同伴年长,但仔细观瞧,米哈乌发现,在那透明的皮肤下面奔涌的是妙龄少女青春的热血。他越看就越加赞叹她那出众的神采:风姿秀逸的高贵气质,天鹅般的脖颈,端庄而又充满少女妩媚的匀称身段。
“这是位出自名门的淑女,”他暗自思忖道,“她的心灵想必也是无比美好高尚的!至于那位,简直就是个淘气的小伙儿。”
这样的类比可谓是一语破的。
耶齐奥尔科夫斯卡小姐的身材比德罗霍约夫斯卡要矮小得多,称得上是小巧玲珑,虽说她并不瘦弱;嫣红的脸颊恰似一朵红玫瑰。头发是淡黄色的,显然是病后经过修剪并用一只金质发网把它们兜住。可在她那片刻不宁的脑袋上,头发也不安生,那些淡黄色发梢总是从各处网眼窜出来,从而在姑娘的前额形成一束蓬乱的头发垂挂到眉毛上,酷似哥萨克头顶上垂下的那绺顶心毛。加之她那双一刻也不肯安静的机敏锐利的眼睛,给她的面颊平添了一股挑战的韵味,使她那玫瑰红的脸蛋儿,活像个总爱闯祸而又不想受惩罚的小学生的面相。
可她又是如此娇艳,如此鲜活,任谁都没法儿不注意看她。她有一副清秀的鼻梁,它微微有点儿翘,鼻孔略张,总是不停地翕动。两腮露着两个酒窝儿,下巴上也有个酒窝,显出一派乐天性格。
可这会儿,她郑重其事地坐着,津津有味地吃着,只是不时将她那锐利的目光时而射向扎格沃巴爵爷,时而又射向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带着几分童稚的好奇望着他们,仿佛是在欣赏某种奇人异物。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沉默不语,虽然他感到理应跟身旁的德罗霍约夫斯卡小姐说点儿什么,但又不知如何启齿。一般而言,小个子骑士不善于向女孩子献殷勤,总是笨嘴拙舌,何况此刻两位小姐唤起了他对早逝的爱人的鲜活记忆,使他的心情格外郁悒。
扎格沃巴爵爷却在用东拉西扯的闲谈让御膳官夫人开心,他对她讲起了米哈乌骑士和他自己的各种趣事。晚餐刚过半,他就扯到了这样的往事,讲起当年他们跟库尔策维奇公爵小姐加上仁江一行四人,如何逃避整个鞑靼部队的跟踪追击,最后为了保全公爵小姐,他们两人不得不留下阻击追兵;虽然只有他们两人,可又是怎样义无反顾地扑向整个团队的鞑靼骑兵。
耶齐奥尔科夫斯卡小姐甚至停止了进食,双手托着下巴听得兴致勃勃,还不时摇晃着脑袋,眨巴着眼睛,听到最带劲处,竟然弹起了手指头,反复说道:
“啊哈!啊哈!真妙,后来呢?后来呢?”
当他讲到库舍尔的龙骑兵如何不期而至前来救援,经过一阵猛冲猛打,他们又如何骑到了鞑靼兵的脖颈上,把鞑靼兵赶到了三里开外处……耶齐奥尔科夫斯卡小姐便再也忍耐不住了,拼命鼓起掌来,嘴里还连连叫嚷:
“我真想到那儿去,上帝知道,我真有这份心意!”
“巴希卡!”矮小而敦实的马科维耶茨卡夫人带着浓重的罗斯口音叫道,“你在这儿是置身多礼而有政治素养的人中间,你该收起自己的‘上帝知道’之类的口头禅!啊,伟大的上帝,你就差喊出:‘让我吃枪子儿!’了。”
姑娘纵声大笑起来,那笑声爽朗、响亮,有如银铃。突然她又将双手往膝盖上一拍嚷道:
“成!好婶婶,那就‘让我吃枪子儿’吧。”
“啊,上帝!不堪入耳!你要向在座的各位道歉!”御膳官夫人嚷道。
于是,巴希卡想从御膳官夫人开始,挨个儿道歉,她从座位上跳将起来,但与此同时,她又把桌面上的刀叉、汤匙一股脑儿碰落到桌子下边,紧接着她自己也跟着钻到了桌子底下。
圆乎乎的御膳官夫人再也忍耐不住大笑起来,她的笑很特别,开头是笑得浑身打颤,接着就前仰后合,而后就发出一阵细细的短促刺耳的吱吱声。所有的人都乐不可支。扎格沃巴兴奋至极。
“瞧瞧吧,各位,叫我把这个丫头怎么办!”御膳官夫人一边打颤一边说。
“上帝垂怜,这才叫别有一番风味!”扎格沃巴说。
这时,巴希卡小姐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汤匙、刀叉是找到了,但又丢了头上的金丝发网;于是额发全都垂落到眼睛上。她支起身子,翕动着鼻翼说道:
“啊哈!各位都在笑我的狼狈相。好呀!”
“谁也没有嗤笑小姐,”扎格沃巴以可信的口吻说道,“谁也没有嗤笑!真的,谁也没有嗤笑!我们只是高兴,为圣主通过小姐赐给我们欢乐而高兴。”
晚餐后,他们走进了客厅。德罗霍约夫斯卡小姐在那里瞥见墙上挂着的一张七弦诗琴,便将它取了下来,开始拨动琴弦。伏沃迪约夫斯基请她唱一曲,而她则纯真而和婉地回答说:
“若是我的歌声有助于驱散阁下内心的忧伤,我就唱……”
“多谢小姐!”小个子骑士说道,抬眼望着她,眼里带着感激之情。
过了片刻就响起了歌声:
啊,骑士,请你相信
铁甲毫无用处,
金盾也难防护!
那是丘比特的利箭,
能穿透钢和铁,
直戳人的心窝儿!
“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尊贵的夫人,”扎格沃巴一面在御膳官夫人身旁坐了下来,一面又亲吻了夫人的两只手说,“感谢你亲自来到这里,还带来了如此漂亮的姑娘,跟她们相比,美惠女神真该去烧壁炉了。特别是那个小侍卫,太合我的心意了,因为这个小精灵,能用自己的独特方式排遣人的哀伤,比黄鼠狼驱赶耗子的办法更聪明。哀伤不是耗子又是什么?哀伤啃噬我们心中的欢乐,岂不像耗子啃啮麦粒一般?该让尊贵的夫人知道,我们逊位的国王Joannes Casimirus对我的comparationes是那么喜欢,以至一天不听就若有所失。我不得不挖空心思给他编一些意味深长的寓言和睿智的格言,对于这些寓言和格言,他让自己每晚就寝前都得好好重温一番。他施政治国,靠的也就是这些闪光的哲理。不过这是另一回事。我相信,我们的米哈乌跟这些妙人儿在一起,定能把他那些不幸的遭遇和烦恼忘得一干二净。夫人尚不知道,仅仅一个礼拜之前,我才把他从卡梅杜瓦教派修道院拉出来,那时他已准备在那里发愿出家了。多亏我拜谒了教皇的使节,求他允许我向修道院院长传谕,说如果他们不把米哈乌放出来,就要把那修道院所有的修士都编入龙骑兵。他们没有办法,只好放人!……赞美上帝!赞美上帝!……我了解他!不是今天便是明天,两个小妞中必有这么一个能像打火石似的打出火花,点燃埋在他心底的火绒,把他那颗心烧得通明透亮。”
这时,德罗霍约夫斯卡又唱了起来:
既然利箭难防,
铁汉的盾牌
也无法抵挡——
一个柔弱的姑娘
又何能自保,
她能到哪儿躲藏?
“姑娘们害怕箭矢,就像狗害怕腊肉。”扎格沃巴对御膳官夫人悄声说,“不过,我的恩主,您不妨实话实说,您带来这两只山雀儿,恐怕不乏藏而不露的意图吧?诚然她们都是百里挑一的妞儿!特别是那个小侍卫,要是我能像以前年轻力壮那样就好了!……米哈乌倒有这么一个狡狯的姐姐,不是吗?”
马科维耶茨卡夫人果真做了一个十分狡黠的表情,可这表情跟她那副诚实、单纯的面孔极不相称。她说:
“这么想也好,那么想也好,在我们看来都是寻常事,我们这些妇人从来就不乏精明机智。我丈夫要到这里来选举国王,我不过是提前把姑娘们带来罢了,因为我们那边眼里盯着的只有鞑靼人的动向,别的都顾不上。如果由于我这种举措,能让米哈乌碰上什么运气,那我也就顺心了,我就可许愿步行到某一处圣地朝圣去。”
“一定会碰上的,一定会碰上的!”扎格沃巴说。
“两个姑娘都出自名门望族,两人都有万贯家财,在如今这种艰难时势,对此哪能等闲视之……”
“这一点无需对我多说。战争已耗尽了米哈乌的家产,虽说我也知道,在外省他还有点儿钱财储存在某些大领主手里。不瞒夫人说,我们不止一次夺得丰厚的战利品,其中确有部分上缴了,由统帅处置,另一部分就分给大家。照我们军人的说法是‘论功行赏’。米哈乌经常是战功赫赫的,如果他把那些战利品积存起来,今天便能拥有一笔可观的家产。只是军人今日不问明日事,美酒豪宴任风流。若不是我苦心相劝,米哈乌早就把手中的一切耗得干干净净了。夫人是说,她们都是血统高贵的姑娘?”
“德罗霍约夫斯卡是元老的血统。当然,还得说,我们边疆的总兵门第,比不上克拉科夫总兵门第那么显赫,可也有这么几个腰金拖紫的家族,论其权势,在整个共和国也都是罕见的;须知,若是有人坐过元老的金交椅,祖上的荣耀自会世代相传。不过,若论血亲谱系,耶齐奥尔科夫斯卡倒比德罗霍约夫斯卡离尊荣的祖上更近些。”
“瞧!瞧!我本人也是出自某个玛萨盖特王室,因此我很爱听听别人的血统关系。”
“论身世,耶齐奥尔科夫斯卡倒也不是什么天潢贵胄,不过,阁下如果愿意听……由于在我们那一带,每个家庭的姻亲关系,我们都能掰着指头算出来……跟她有亲缘的是:波托茨基家族、雅兹沃维耶茨基家族和瓦什奇家族。阁下你瞧,情况是这样的……”
御膳官夫人说到这里,便拉了拉自己的衣裙,调整了坐姿,让自己更舒服点儿,以便不受任何妨碍地畅谈自己喜爱的话题。她先摊开一只手上的指头,又伸出另一只手上的食指,准备计算祖辈和祖母辈,然后她说:
“雅库布·波托茨基大人的女儿伊丽莎白,是他的第二个妻子雅兹沃维茨卡生的,这个女儿嫁给了波多莱掌旗官杨·斯米奥坦科……”
“我记住了。”扎格沃巴说。
“由这门婚事生下的尼古拉·斯米奥坦科也是波多莱的掌旗官。”
“嚯!那算是个挺好的军职!”
“他的头婚妻子是陀罗霍斯塔伊家的女儿……不对!是罗任斯卡……不对!不对!是沃罗尼丘夫娜……该死,我记不清了!”
“愿她安息吧,我想可以不必那么计较她的姓氏!”扎格沃巴严肃认真地说。
“他的二婚妻子,是瓦什丘夫娜……”
“我就等着听到这个姓氏!那么这门婚姻的结晶又如何呢?”
“他们的儿子都死了……”
“在这个世上,欢乐总是脆弱的、非永恒的……”
“可他们有四个女儿,其中最小的一个叫安娜,她嫁给了耶齐奥尔科夫斯基,此人家族的纹章是‘拉维奇’。他做过勘察波多莱边境的专员,后来,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便成了波多莱的持剑官。”
“是的,我记得!”扎格沃巴以十分有把握的口气说道。
“从这门婚姻,阁下看到,就生下这巴希卡。”
“同时我还看到,此刻她正在摆弄凯特林的宽口火绳枪。”
果不其然,就在德罗霍约夫斯卡和小个子骑士忙于交谈的时候,巴霞小姐就在自寻乐趣,端起了那支枪对准窗口试射。
马科维耶茨卡夫人见此情景吓得发抖,突然叫道:
“阁下不能想像,对付这个丫头我有多难!她纯粹是个小土匪!”
“如果所有的土匪都是她这个样儿的,我立刻就加入她们的行列。”
“在这个丫头的脑子里没有别的,只有兵器、马匹和战争!有一次,她从家中溜了出去,带着一支有来复线的猎枪去打野鸭。她钻进了一个芦苇丛中,眼睛瞄着前方:芦苇突然给分开了,她看到了什么?探出的是一颗鞑靼兵的脑袋,那家伙借助芦苇作掩护,正偷偷摸摸往我们田庄靠近……别的姑娘准得给吓掉了魂,而这个小冤家要不是枪开得快,也准得遭殃。鞑靼兵扑通一声应声落水!阁下想想看吧,她就这样把那个家伙解决了……靠的是什么?……靠的是打野鸭子的散弹……”
马科维耶茨卡夫人说到这里,又打起了哆嗦,不过这会儿是笑那名鞑靼兵死得莫名其妙。然后她又补充说:
“说真的,是她救了我们大家,因为来了一整队鞑靼兵;多亏她回来报了警,我们才有时间带领仆役躲进了森林!我们那边总是这样!兵荒马乱,朝不保夕……”
扎格沃巴脸上洋溢着由衷的赞叹,以致他把那只完好的眼睛眯缝了片刻;然后就忽地站起身跑到姑娘跟前,没等她发现就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口。
“为把那名鞑靼兵放倒在芦苇丛里,请接受一名老战士的敬意!”他说。
小姑娘使劲儿摇着她那淡黄色的脑袋。
“我做了什么?不过是赏了他几粒蚕豆罢了!”她用自己那清脆、充满孩子气的童音高声说道,那娇纵的嗓门儿与话中所表达的思想内容极不和谐,使人听起来怪怪的。
“收拾一名鞑靼兵算得了什么!你们二位成千上万地砍杀他们,还收拾了那些瑞典兵、德国兵以及拉科齐的匈牙利兵。在你们二位面前,在你们这些全共和国智勇无双的骑士面前,我算得了什么?你们的事儿我全知道!难道不是这样吗?”
“你既有这般胆识,我们得把刀术教给你。不过现在我身子有点儿吃力,好在米哈乌也算得上是位大师。”
小姑娘听到这建议一蹦老高,接着便亲吻了扎格沃巴爵爷的肩膀,然后又向小个子骑士行了个屈膝礼。
“承蒙关照,非常感激!我对此也已略懂一二!”
伏沃迪约夫斯基正全神贯注跟克瑞霞·德罗霍约夫斯卡交谈,因此有点儿心不在焉地随口回答说:
“悉听尊便,自当照办!”
扎格沃巴容光焕发,重新坐到拉蒂楚夫御膳官夫人身边。
“我尊敬的夫人,”他说,“土耳其的甜食妙不可言,对此我最清楚,因为我在斯坦布尔呆过许多年;而我也知道,对那种甜食,贪嘴者趋之若鹜。于是我就想,对这样甜美的姑娘,迄今难道就没人为之倾倒?”
“上帝明鉴!对这两个妞儿,确实不乏献殷勤的人。我们还跟巴希卡开过玩笑,戏称她是三个男人的‘未亡人’,因为曾经有三位很像样的骑士同时向她求婚;他们是:希维尔斯基骑士、孔德拉茨基骑士和奇维利霍夫斯基骑士。他们都是我们那一带的贵族,而且都是偌大的田庄的主人。他们家族的姻亲关系,我也能给阁下说得一清二楚。”
御膳官夫人说到这里,又摊开了左手的五个指头,再伸出右手的食指,但扎格沃巴却急忙问道:
“后来他们怎么样了呢?”
“三个人都战死了。所以我们才把巴希卡称作‘未亡人’。”
“唉!那她怎么受得了呢?”
“阁下,你瞧,在我们那边,这种事可是天天有的,大家也就司空见惯了。在边陲地带很少有人能活到天年,能自然死亡的。甚至有人说,作为一名贵族,就理应血洒疆场。巴希卡怎么受得了?她啜泣了一阵子,可怜的丫头,她那时大部分时间就呆在马厩里了。因为她每逢遇到不顺心的事,便立刻躲到马厩里去!有一次我跟在她后面问她:‘你哭的是哪一个?’可她却回答说:‘我为他们三个而哭!’听了她的回答,我立刻就明白了,三个中没有一个是她特别上心的……于是我就想,她的脑子必定是被别的事儿占满了,还弄不清楚情爱是出自天意的道理。克瑞霞倒是比她清楚得多,兴许巴希卡还没有完全开窍。”
“她会开窍的。”扎格沃巴说,“尊敬的夫人,对这类事我们是最清楚不过的了!她会开窍的!会的。”
“让她开窍是我们的责任!”御膳官夫人回答说。
“正是如此!夫人说的正是我想说的。”
年轻伙伴们的到来岔断了他俩的交谈。
小个子骑士对克瑞霞小姐已经表现得很大胆,而她显然是由于心地善良,关心他和他的忧伤,如同医生关心病人一样。或许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她对他表现出的亲切超过了初结识的男女之间应有的限度。既然米哈乌是御膳官夫人的兄弟,而姑娘又是她丈夫的亲戚,因此任何人都不会感到奇怪。巴希卡倒是给扔在了一边,只有扎格沃巴爵爷在不断对她表示关切。对于巴希卡而言,有人关切也罢,无人关切也罢,她全然不当一回事。开头,她虽不时用羡慕的目光打量两位骑士,可也带着同样钦羡的心情注视着凯特林挂满墙壁的那些神奇的兵器。后来她偷偷打哈欠,再后来眼睑就越来越粘在一起了,终于她说道:
“我太想睡觉了,恐怕后天都醒不来……”
听了这话,大家立刻就散席了。因为妇女们经历了长途跋涉之后都已疲惫不堪,她们只等铺好床便要安睡。
当扎格沃巴终于和伏沃迪约夫斯基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老爵爷先是意味深长地眨巴着眼睛,接着便握拳轻轻朝小个子骑士连续捅了又捅。
“米哈乌!怎么样?米哈乌,嗯?多么清新健壮的姑娘!怎么样?你还要去当修士吗?怎么样?那个小蜜橘德罗霍约夫斯卡,甜吗?而那个小侍卫,脸蛋儿红扑扑的,简直就是朵玫瑰花。嗨!米哈乌,你有何看法?”
“什么?什么看法也没有!”小个子骑士回答。
“那个小侍卫特别讨我喜欢。我跟你说,晚餐的时候,我坐在她身边,她那火辣辣的个性和浑身活力烤得我热烘烘的,活像只小火炉。”
“她还是只小羚羊,那一位倒是稳健得多!”
“德罗霍约夫斯卡小姐是颗匈牙利李子,地地道道的匈牙利李子!可那一位,却是颗小核桃!……天啦,要是我有一口好牙!……我想说的是,要是我有这样一个女儿,别的任何人我都不许她嫁,只许她嫁给你!一颗巴旦杏,我对你说,她是一颗巴旦杏!”
伏沃迪约夫斯基猝然伤心起来,面沉似水,因为他想起扎格沃巴爵爷也曾给阿露霞·博若博哈塔起过这个诨名。她的形象蓦然出现在他的脑际,出现在他的记忆中,是那么栩栩如生,令人神往。她那小巧玲珑的面孔,她那黑色的发辫,她那欢快的神情和她那娇音絮语,以及她那顾盼生辉的模样儿,全都是那么亲切,那么活灵活现的。这两个妞儿都比她年轻,可比起所有的妙龄少女,阿露霞对于他,仍要珍贵一百倍。
小个子骑士用双手紧紧捂住脸部。这一切毕竟来得过于突然,全都出乎他的意料,因之他的悲痛也就变得更大、更加椎心泣血。
扎格沃巴见状不禁大吃一惊,有片刻工夫他沉默不语,只是忐忑不安地望着他,然后问道:
“米哈乌,你怎么啦?看在上帝的分上,给我讲讲吧!”
伏沃迪约夫斯基开口道:
“大千世界这么多姑娘活着,这么多姑娘在世上走动,只是再也没有我的羊羔,只是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悲痛堵住了他的喉咙,他再也说不下去了,便把额头搁在长椅的靠背上,透过紧闭的嘴唇喃喃说:
“上帝啊!上帝!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