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哈乌骑士终于开始进行出发前的准备。可他从未中断过教授巴霞剑术,对这个姑娘是越来越喜欢了。他也从未中断过跟克瑞霞·德罗霍约夫斯卡的单独散步,从她那里寻找慰藉。他似乎也找到了这种友情的慰藉,因为他的情绪一天比一天好。每到傍晚他甚至跟巴霞和诺沃维耶斯基一道玩起了捉迷藏。
诺沃维耶斯基这位年轻的骑士成了凯特林宅邸里受欢迎的常客。他或者早上来,或者正午来,总要呆到天黑才走。大家都喜欢他,乐于见到他,很快人们就把他视为这个家庭的一个成员。他常用马车载女士们逛华沙,去丝绸店为她们购物。一到傍晚,他就跟姑娘们玩起了捉迷藏,他玩得很起劲,而且一再扬言,说他在出发前,一定要把不可企及的巴霞抓到手。
可巴霞总是东躲西闪地溜掉了,总叫他抓不着,扎格沃巴爵爷曾对巴霞打趣说:
“最终如不是这一个抓到你,就是另一个抓到你!”
不过事情已变得越来越清楚,正是“这一个”已下定决心要把她抓到手。对此,甚至小侍卫自己也不得不认真想想,只见她常常陷入沉思,以至额发全都耷拉到眼睛上都顾不得把它撩上去。
可是扎格沃巴爵爷却有自己的想法,他觉得这种游戏很不合他的心意。某个晚上,当所有的人都分头回到自己的卧室,老爵爷就来到小个子骑士的住处,敲开了他的房门。
“我们不得不分手了,我内心十分难受。”他说,“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再看看你。上帝知道,我们何时能再见面。”
“我有十分的把握,到选举国王的时候我肯定会回来。”小个子骑士一边拥抱老朋友一边说道,“我要告诉阁下这个有把握的理由:‘大统帅期望在选举国王的时期,大凡贵族喜欢的人都尽可能聚集到这里来,越多越好,以便大伙儿同心同德为他的候选者争取贵族的拥戴。感谢上帝,因为我的名声在贵族同胞中颇有分量,所以他肯定会让我回到这里来。阁下也是他寄予希望的人之一。’”
“噢!他会撒开大网把我网住,不过我已看出点儿什么,尽管我相当肥硕,可总能找到哪处网眼溜之大吉。我不会拥戴一个法国佬登上波兰国王的宝座。”
“这是为什么?”
“因为如果是这样,就意味着将实行absolutum dominium。”
“有pacta在,康狄就得盟誓履行pacta conventa,他好像还是个伟大的将领,有过赫赫战功。”
“上帝垂恩,我们还无需到法兰西去寻找首领。索别斯基大统帅本人肯定就毫不逊于康狄。请你注意,米哈乌,那些法兰西人跟瑞典人一样都是穿长统袜子的,因此他们肯定也跟瑞典人一样,不把盟誓当回事。当年查理·古斯塔夫每时每刻都准备盟誓。他们这些人就像难啃的核桃。一个人如果缺乏诚信,签订条约又有什么用!”
“但是共和国需要保卫!唉,要是耶雷梅·维希涅维茨基王公活着该多好!如果他活着,我们自会unanimitate选举他为国王!”
“他的儿子还活着,身上流的可是跟父亲一样的血!”
“可他没有跟父亲一样的胆略!愿上帝怜悯他吧,这个不幸的人看上去更像一名侍从,而不像出自如此高贵血统的王公。要是处在另一种时势也还好说些!可今天头等重要的事情就是要考虑国家利益。斯克热图斯基也会对你说同样的话。大统帅要怎么着,我就怎么着,因为我相信他对祖国的忠诚,就像相信福音书一样。”
“这可是关键时期,是该好好考虑这件事了。糟糕的是,这会儿你就要走。”
“那么阁下该怎么做呢?”
“我要回到斯克热图斯基夫妇那儿去,那些小调皮鬼有时把我折腾得够呛,但是每逢长一点儿时间见不着他们,我就对他们牵肠挂肚,想念得要命。”
“如果选举后就打仗,斯克热图斯基也必定要去参战的。世事难料,谁知阁下会不会再次披挂上阵。说不定我们会一起到罗斯作战。在那一带我们曾同生死共命运过,曾一道尝过多少苦和乐!”
“可不是!我亲爱的上帝!我们最好的年华都是在那儿流逝的。我有时也想再到那儿走一走,去看看那些见证过我们赫赫声威的地方。”
“那么阁下何不这会儿就跟我一起去呢?我们将会心情愉快地过上一阵子,五个月后,再一起回到凯特林这儿来。到那时他和斯克热图斯基的兄弟俩都会在这里。”
“不,米哈乌,这会儿跟你去,对我来说时机不合,不过我向你承诺,如果你要跟哪个在罗斯有产业的姑娘结婚办喜事,到时我一定把你送到那边去,而且会在你们家中找口闲饭吃。”
伏沃迪约夫斯基一听,有点儿心慌,但很快便镇定下来,回答说:
“我哪有心肠娶妻生子!最好不过的证据便是我就要去投军报效国家。”
“这正是使我寤寐不安的事。因为我原本认为不是这一个,就是那一个,总有一个称你的心。米哈乌,你听我说,你的心中该有上帝,此时此刻,你的时运实在是再好不过了,你在哪儿能找到比这更好的机会呢?你该记住,岁月流逝,一晃就到晚年,到那时你就会自悲自叹:每个人都有妻室,有儿有女,而我却是形单影只,茕茕孑立,酷似一棵戳在荒野的孤独的梨树。到那时你就会伤心,就会陷入可怕的思念。到那时你就要后悔莫及。若是你跟哪个可爱的丫头成了亲,若是她又给你生下一男半女,我也就不再唠叨了;而你的感情也能找到依托,找到宣泄的处所,也有指望得到点儿现成的安慰。如果你不听规劝,我行我素,总有一天,你会觉得身边没有一个亲人,要找也是徒然,那时你便会自问:难道我是生活在异国他乡?”
伏沃迪约夫斯基沉默不语,暗自思量,于是扎格沃巴爵爷又开始唠叨,同时凝视着小个子骑士的脸。
“在我的想像里,在我的心中,我为你相中的姑娘头一个是玫瑰般的小侍卫。因为她首先是块金子,而不是个小妞儿;其次,她跟像你这样的英雄结合,兴许会生育出人世间尚未有过的英勇战士。”
“可她就像股旋风,再说诺沃维耶斯基骑士正在那里想跟她碰出火花。”
“可不是吗,可不是吗!今天她多半还宁愿选择你,因为毕竟她爱你的名望;可是你要走,而他会留下,我知道,那捣蛋鬼准会留下来,因为毕竟不是战时。这样一来,事情会如何发展,谁能预料?”
“巴希卡是股旋风,就让诺沃维耶斯基把她娶走好了,我衷心祝他成功,因为他是一个勇敢的小伙子。”
“米哈乌!”扎格沃巴两手一拍,说道:“你想想吧,他们会生出怎样的后代!”
对此,小个子骑士非常天真地回答说:
“我认识两个叫巴尔的人,他们的生母也叫德罗霍约夫斯卡,而他们却都是出色的军人。”
“嚯!我就等你这话!看你弯弯绕绕到哪里去。”扎格沃巴大声嚷了起来。
伏沃迪约夫斯基更加慌了神儿。好一阵子只是一个劲儿地抖动他那两撇小八字胡,想用这个动作掩饰心中的窘迫;最后他终于说道:
“阁下都在胡扯些什么!我怎么就在弯弯绕啦?我只不过是在你提到巴霞勇敢,简直是具有大丈夫气概时,才想到了克瑞霞,在那个姑娘身上显示了更多女性的特征。你一提到这一个,我便很自然想到那一个,因为她俩总是在一起,总是形影不离。”
“很好!很好!愿上帝也祝福你跟克瑞霞成功,虽然,愿上帝保佑我,假若我还是条壮汉,我定会爱上巴霞,爱得晕头转向。有这样的妻子,在战时你也无须把她留在家里,你可把她带到战场,带在自己身边。在营帐里,有这么个女人,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一旦她遇到了什么危险,即便是在打仗,她也不会拖累你,而是手掣一把火枪噼噼啪啪开火。那是个诚实的丫头,心地又善良!唉!我亲爱的小侍卫,在这儿有谁了解你,人们只肯用薄情寡义来报答你,要是我能倒退六十年,回到风华正茂的年轻时期,我倒要瞧瞧,在我的宅邸该有位哪样的扎格沃巴夫人进进出出!”
“我可没有贬损巴霞!”
“问题不在这里,不是让你不贬损她的美德,而是要你成为她的丈夫。可你却宁愿娶克瑞霞为妻。”
“克瑞霞对我而言只是朋友而已。”
“是朋友,而不是红粉知己?这恐怕是因为她有一撇小胡子!我是你的朋友,斯克热图斯基和凯特林也是你的朋友。你并不需要再找什么男朋友,而是需要找个女友。你该对自己说实话,不要自欺欺人。你要小心,米哈乌,跟一个女性做朋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不管她有没有一撇小胡子,因为这种友情总是长不了的,不是你背叛她,就是她背叛你。魔鬼是不会打盹儿的,他最乐于呆在这类朋友中间;有例为证,亚当和夏娃开头就像两个朋友一样生活在伊甸园里,后来,这种友情就成了卡在亚当喉咙里的一块骨头。”
“阁下请不要贬抑克瑞霞,这样做,我无论如何都受不了。”
“愿上帝为她添美德!而我那个小侍卫,实在没有哪个姑娘能比得过她。当然,克瑞霞也是个不错的妞儿!我根本就没有贬抑她,只是想对你说,每当你坐在她身旁,你那两边脸颊就红得像有谁拧过似的,你那两撇小八字胡就一个劲儿地抖动,你的额发就竖立了起来,你的气也喘得粗了,两只脚也站立不稳,像野孩子一样左踩右踏,而这一切都是你的邪欲的signa,去跟别的什么人扯你的什么友情吧,你跟我再讲得天花乱坠也是枉然的,我可是只老麻雀!”
“正因为老,阁下才会看到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但愿是我看走了眼!但愿这一切涉及的是我的小侍卫!晚安,米哈乌!你就娶小侍卫吧!小侍卫可要标致得多!你得娶小侍卫,娶小侍卫!……”
扎格沃巴爵爷说完这番话便站起来走出房间。
米哈乌骑士一夜辗转反侧,不能成眠。有太多令他不安的想法掠过脑际,使他整夜心乱如麻。他的眼前不时出现德罗霍约夫斯卡的面孔,她那双带有长睫毛的眼睛和她那盖了一层汗毛的嘴巴。有时他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可是那幻影总显现在眼帘不肯消逝。一醒过来便想起了扎格沃巴的话,于是他回想起,此人是何等睿智,在任何事情上他出的点子很少是出错的。有时在半睡半醒中,他眼前也闪现出巴霞玫瑰色的面孔,这景象倒使他平静下来;但很快,克瑞霞又取代了巴霞。可怜的骑士便翻身面朝墙壁,可在墙上又见到那双眼睛,翻身朝向房中的暗处,在黑暗中还是见到那对撩人的眸子,眸子里蕴含着某种既软弱无力又有那么点儿挑逗的韵味。有时那双眼睛闭合了,仿佛想说:“上帝,我听凭你的意愿!”米哈乌骑士腾地在床上坐了起来,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直到凌晨,梦魇才完全消失。可他又感到心情沉重,难过之极,一股羞愧之情涌上他的心头,他开始痛苦地自责,因为他眼前见到的,竟然不是那位心爱的死者。他眼睛看到的,心中想念的,灵魂感受的,竟然完全不是她,而只是生者。他自觉背离了对阿露霞的思念,真是罪莫大焉,不禁接二连三地打起了寒战。然后他跳下床,虽然天色仍很暗,他已开始念起了《圣主天父》的早祷。
做完晨祷后,他将一根手指按住额角,说道:
“我必须尽快离开,立刻阻断那份情谊的发展,因为扎格沃巴爵爷兴许有道理。”
至此,他心情平静了许多,也高兴了点儿,这才去进早餐。早餐后,他跟巴霞斗剑。他注意到,姑娘破天荒第一次如此吸引了他的眼球,她是如此标致,她那翕张的鼻孔是如此迷人,她那起伏喘息的胸脯是如此迷人。
他似乎是有意回避克瑞霞,对方也注意到了他的回避。姑娘的目光始终在跟踪他,由于不明就里,惊诧得瞪大了眼睛。他甚至回避了姑娘的目光,虽说心痛如割,但他坚持住了。
午餐后,他跟巴霞一起去了库房。这儿存放着凯特林收藏的各种兵器。他向姑娘介绍了各种兵器的名称,说明了它们各自的用途。然后他们拿起阿斯特拉罕弓箭射了靶。
姑娘对射箭的游戏乐不可支,而且表现出从未有过的活跃劲儿,以至御膳官夫人不得不出面干涉,叫她别那么张扬。
如此过了第二天。在第三天,他跟扎格沃巴一道去了华沙,到达尼沃维奇宫打听出发的时间。晚上,他向夫人、小姐们宣布,说他一个礼拜后肯定要动身。
他说此话时,竭力装得漫不经心,还装出高兴的样子。对克瑞霞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
惴惴不安的小姐试着找他问这问那,他的回答总是客客气气的,友好的,但他更多的是跟巴霞套近乎。
扎格沃巴认定,这是他几天前出的点子生了效,高兴得直搓手。只是任何事情的细枝末节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因此他也注意到了克瑞霞的忧郁。
“这姑娘伤心了,显然是伤心了。”他暗自思忖,“嗐,就让她去吧!这也算不得什么!一般而论,女子的天性大抵如此。可是这个米哈乌!他刚想到转变就立地转变,未免转得太快了,快得出人意料。这是条果敢的汉子,可在爱情问题上,他过去是阵旋风,将来也会是阵旋风!”
然而,扎格沃巴爵爷毕竟是个好老头儿,他真正有颗善良的心,因此他立刻又可怜起了克瑞霞。
“我不便直接对她说什么,”老爵爷寻思,“不过我总归得想出个什么点子给她某种安慰。”
于是,他便利用自己老迈年高和女士们给他的特权,在晚餐过后,就走到姑娘跟前,伸手抚摸她那漆黑的丝绸般的秀发。姑娘静静地坐着,抬起了自己一双柔和的眼睛望着他,对着老人的此等温情微微露出惊诧,但也充满了感激。
晚上,在伏沃迪约夫斯基卧室的门口,扎格沃巴用胳膊肘轻触了一下米哈乌的腰,说道:
“怎么样?没有谁比得上小侍卫吧?!”
“一只可爱的小羚羊!”伏沃迪约夫斯基回答,“她在屋子里闹腾起来,都能抵得上四个士兵。真是一名出色的鼓手啊!”
“鼓手?愿上帝赐福,就让她背着你的军鼓到处敲吧!”
“晚安,阁下!”
“晚安!这些女娃,可真是奇怪的生灵!你刚跟巴霞走得近点儿,克瑞霞就忧郁寡欢,你注意到没有?”
“没有……注意到!”小个子骑士回答。
“就像有人绊了她一跤似的。”
“晚安阁下!”伏沃迪约夫斯基重复了一遍,就赶快进了房间。
点子大王扎格沃巴爵爷考虑到小个子骑士的犹豫不定,一心想趁热打铁,促其彻底转变,不料谋算过了头儿,向他提起了克瑞霞的情绪变化,这实在是下了一招臭棋。因为其效果适得其反,米哈乌听了他的话,竟然深受感动,宛如有只手掐住了他的喉咙。
“是我忘恩负义辜负了她的一片好意,在我伤心的时候,她像妹妹一样安慰我,”他暗自思忖道,“我做了哪些对不起她的事?”他思索了片刻,又道,“我究竟做了些什么?是了,三天来我轻慢了她,这样做,甚至是缺乏应有的礼貌,是一种粗鲁行为。我轻慢了一位甜蜜的姑娘,一个可爱的生灵!只因她想用自己的温情疗治我的创伤,而我却对她报以无情的冷漠……其实只消我善于保持分寸!”他接着自语道,“只要克制这类危险的友情,就能不让它过度发展,也不至于伤害姑娘,显然在如何对待这类问题的做法上,我的脑筋实在是太呆滞,太迟钝了……”
米哈乌骑士自怨自艾,同时又有一股巨大的怜惜之情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他情不自禁又开始想到了克瑞霞,竟把她当成了一个心爱的又是受到损害的人来思念。一种难以抑制的自责情绪与时俱增。
“我是个野蛮人,一个不折不扣的野蛮人!”他翻来覆去地这么想。
在他脑海中克瑞霞已完全淹没了巴霞。
“谁乐意娶走这只小羚羊,这台咿咿呀呀响个不停的风磨,这个到处咚咚响的小手鼓!”他自言自语道,“诺沃维耶斯基也好,魔鬼也好,对我反正都是一回事!”
他把自己的一腔怒火全部发泄到完全无辜的巴霞头上,丝毫不曾想到这种莫名其妙的恼怒对巴霞所造成的损害较之他那佯装的冷漠对克瑞霞的损害要大得多。
克瑞霞则是凭借女性的敏感立刻察觉出米哈乌骑士身上正在发生某种变化。与此同时,小个子骑士对她的回避,也使姑娘深感苦涩和悲凉,而且她也很快就理解到,她和米哈乌骑士之间有些事必须重新斟酌。他们俩再也不能按照老样子做朋友下去了。他们的友情要么进一步加深,达到前所未有的深度;要么就彻底消失,让他们彼此成为陌路之人。
由于这个缘故,姑娘开始忐忑不安,夜不能寐,尤其是每逢想到米哈乌骑士即将离去,她更是六神无主,如坐针毡。其实克瑞霞心中尚未萌发爱情,情窦初开的姑娘不曾尝过爱恋的滋味。然而,难以否认的是她那颗敏感的心,她那奔腾的热血,已为接受爱情而作好了充分的准备。
兴许克瑞霞对小个子骑士也有点儿着迷,须知伏沃迪约夫斯基拥有共和国头等军人的声望,所有的骑士都不住嘴地以尊敬的口吻提及他的英名,她的姐姐也倾心赞美他那正直高尚和古道热肠的品质,而不幸的遭遇又增添了他的魅力。加之年轻的小姐又是和他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对他的举止风度容貌也习以为常,他对她具有如此的吸引力也就不足为怪了。
就克瑞霞小姐的天性而言,她是喜欢受人宠爱的,米哈乌骑士最近几天来对她的冷淡态度极大地伤害了她的自尊心,但由于姑娘本性善良,才决意不把心中的愤懑表现在脸上,也不显得焦躁,而要以亲和来抚慰他争取他。
出人意料的是,她的收效竟比想像的来得更快。第二天,米哈乌骑士便显出一副追悔莫及的模样,他不仅不回避克瑞霞的目光,反而盯着她的眼睛看,似乎是想说:“昨天我冒犯了你,今天向你赔礼道歉了。”
他用眼神跟姑娘说了许多话,以致在那些凝视的作用下,年轻小姐的一腔热血全部涌到了脸上,而她的内心也更加惴惴不安起来了,似乎预感到马上就会发生某种重要的事情。果然,它很快就发生了。这天下午,御膳官夫人带着巴霞去拜会巴霞的一门亲戚——利沃夫的监督夫人,此人当时也在华沙。克瑞霞故意装病,说她头痛,不能同行。其实是好奇心作祟,她很想知道她和米哈乌骑士单独相处别人会说些什么。
扎格沃巴爵爷尽管也未到监督夫人那儿去,但他有午餐后睡觉的习惯,有时一睡就是几个钟头。他说,这是对付肌肥肉重的良方,同时也让他的头脑在晚间更清明管用;果然他在午餐后闲聊了个把钟头之后,就回到卧室睡觉去了。克瑞霞不安的心顿时跳得更快了。
然而,等待着她的却是大失所望!扎格沃巴离开之后,米哈乌骑士立刻就从座位上跳将起来,跟着他一道走出了客厅。
“他马上就会回来的。”克瑞霞心想。于是她拿起了绣花绷子,开始在上面用金线绣个帽子面的花饰,打算在米哈乌骑士离去时把这顶帽子作为礼物送给他。
她不时从绣花绷子上抬起眼睛,向那座格但斯克大钟张望,那座大钟就立在凯特林的客厅的一角,庄重地一声声滴答作响。
可是过了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仍然见不到米哈乌骑士的身影。
百无聊赖的克瑞霞把绣花绷子搁在膝盖上,交叉着两手,又搁在绷子上,悄声说道:
“他胆怯了,怕是没等他做出决断,她们就回来了;或者扎格沃巴爵爷到时候就会醒来,我们什么话也就说不成。”
此时此刻她似乎觉得,他们俩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该谈谈,但由于伏沃迪约夫斯基的过错,可能要给耽误了。
终于听到他在隔壁房间走动的脚步声。
“他在转着圈儿踱步。”姑娘说,又开始埋头刺绣起来,飞针走线,忙得不亦乐乎。
伏沃迪约夫斯基果然在转圈子,在房屋内踱起了方步,却不敢走进客厅;此时,斜晖渐红,已近夕阳西下的时分。
“米哈乌骑士!”克瑞霞蓦地喊叫了一声。
他走进了客厅,见她正在刺绣。
“是小姐在喊我吗?”
“我想知道,那边是否有什么外来的人在走动……我独自待在这里倒有两个钟头了……”
伏沃迪约夫斯基挪过来一张椅子,跨边儿坐了下来。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只是一声不吭,两只脚挪来挪去,一个劲儿地往小桌子底下伸,他那两撇小八字胡不停地抖动。克瑞霞停止了刺绣,抬眼望着他;他们的目光相遇了,然后他们俩又突然垂下了眼睛……
当伏沃迪约夫斯基再度抬起眼睛时,夕阳最后的余晖正好投射到克瑞霞的脸上,在霞光的映照之下,这张脸简直是美艳无双。她那一头秀发在弯曲处像金子一般闪闪发亮。
“过几天阁下就要走么?”她的声音那么轻悄,米哈乌骑士几乎听不见。
“不能不走!”
又是一阵沉默,随后克瑞霞又说:
“这两天我总在想,阁下好像在生我的气……”
“怎么会呢!”伏沃迪约夫斯基嚷了起来,“如果我是这样的,就不值得小姐瞥我一眼了。不过这样的事是不会有的。”
“那又是怎么回事呢?”克瑞霞又抬起眼睛望着他,问道。
“我倒想开诚布公地说清楚,因为我认为,坦诚总比装模作样好……但我笨嘴拙舌……没法说清。在我心上,小姐曾给我倾注了多少慰藉,而我对小姐又是多么感激!”
“但愿总是如此!”克瑞霞回答,两手十指交叉,放在绣花绷子上。
米哈乌骑士听了,却带着莫大的忧伤回答:
“但愿!但愿如此……可是扎格沃巴爵爷对我说……(我在小姐面前坦言,就像在神甫面前忏悔那样),扎格沃巴爵爷曾说,跟女性交朋友,是件要冒风险的事,因为更炽热的情分很容易隐藏在友谊下面,就像灰烬底下隐藏着灼热的余火一样。而我觉得,扎格沃巴爵爷兴许说得有道理。请原谅,小姐,请原谅我这个直线条的军人,换个人来表述这类思想,自会比我巧妙明了得多。而我……一想到这几天冷淡了小姐,我这颗心就会滴血……人活着都没有劲儿……”
说到这儿,米哈乌骑士又开始抖动他的八字胡,任何一种甲虫抖动自己的触须都没有那么快。
克瑞霞垂下了脑袋,过了片刻两滴硕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如果这样能使阁下好受些,如果我的兄妹之情毫无价值,我就把它埋在心底……”
跟着又一对泪珠儿滚落在姑娘的面颊上,随后便是第三对泪珠儿……
眼见这番情景,米哈乌骑士肝肠寸断,他一步蹿到克瑞霞面前,抓起了她的双手。绣花绷子从她的膝盖上一直滚落到客厅中央,骑士顾不得这些,只是把这双温暖、柔和、天鹅绒般的手紧紧按在嘴唇上。
“别哭,小姐!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哭!”他反复说着。
他只是一个劲儿地亲吻着这双手,甚至当克瑞霞像那些处于焦虑中的人一样把双手挪到了头上,他依然没有停止亲吻这双手;相反,他吻得更加热烈,直到从她的秀发和额头上散发出来的温馨如醇酒似的使他陶醉,使他的心智也眩晕了。
那时,连他自己也弄不清,他是怎样又是在何时又把嘴唇紧贴在姑娘的前额上,而且更加狂热地亲吻起来;然后嘴唇又移到了姑娘哭红了的眼睛上,整个世界跟他一起旋转;然后他感觉到她嘴巴上边那柔嫩的汗毛;终于他们俩的嘴唇彼此相连,长久地,全身心地热吻起来。整个房间一派静寂,只有那座大钟在庄严地滴滴答答地响着。
突然,门廊里传来了巴霞的跺脚声,同时也听到她那未脱童稚的嗓音反复叫喊:
“冷死了!冷死了!冷死了!”
伏沃迪约夫斯基慌忙从克瑞霞身边跳开,犹如一只受惊的山猫扔下嘴边的猎物那样。而就在这一瞬间,巴霞已吵吵嚷嚷地闯了进来,口中还在一个劲儿唠叨:
“冷死了!冷死了!冷死了!”
猝然,她一只脚绊到了在房间中央的绷子,便立刻站住了,带着惊诧的神情望了望那绷子,望了望克瑞霞,又望了望小个子骑士。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相互扔绷子就像扔炮弹?……”
“婶婶在哪儿?”德罗霍约夫斯卡以问作答,竭力使自己起伏不定的胸脯平静点儿,使自己的声音自然点儿。
“婶婶正在慢慢从雪橇上爬下来呢。”巴霞回答的声音也有点儿变了。
她那灵活的鼻翼翕动了好几回。她又一次瞧了瞧克瑞霞,又瞧了瞧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后者此时已从地上拾起了绣花绷子,这时巴霞突然离开了客厅。
御膳官夫人摇摇摆摆地走进房来,扎格沃巴爵爷也从楼上下来了。于是谈话涉及的便是那位利沃夫的监督夫人。
“我一直不知道她竟是诺沃维耶斯基骑士的教母,”御膳官夫人说,“想必这两个人彼此之间很贴心,因为她一直拿他折磨巴霞。”
“巴霞又是如何反应的呢?”扎格沃巴问。
“巴霞又能怎么样?还不只当耳边风!她对监督夫人说:‘他没有胡须,而我没有头脑,谁先得到自己缺少的东西,只有天晓得。’”
“我早就知道她嘴上有工夫,可又有谁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哼,这就是女人的狡黠!”
“巴霞这丫头是心里有什么嘴里就说什么。何况,我已对阁下说过,她还没有开窍,感受不到上帝的意志;克瑞霞倒是懂事得多!”
“婶婶!”克瑞霞蓦地开了腔。
他们的交谈戛然而止,因为仆人进来禀报,说晚餐已准备好了,于是所有的人都去了餐厅,只是不见了巴霞。
“小姐在哪儿?”御膳官夫人问小厮。
“小姐在马厩里。我对小姐说过,就要进晚餐了,而小姐只是答了一声‘好’,便去了马厩。”
“莫非她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她原本是高高兴兴的。”御膳官夫人扭头对扎格沃巴说道。
这时,良心有愧的小个子骑士说:
“我去找她!”
说罢,他匆匆走出了餐厅。果然,在马厩的门后边找到了她。只见她坐在一捆干草上,沉溺于深思默想之中,以至他进入马厩她根本就没发现。
“巴尔巴拉小姐!”小个子骑士探身在她上方说道。
巴霞打了一个哆嗦,仿佛从梦中惊醒似的,接着又抬起眼睛望着他,小个子骑士惊奇地从那双明眸里见到了两颗硕大如珍珠的清泪。
“看在上帝的分上!小姐这是怎么啦?你在哭?”
“我连做梦都不哭,”巴霞一跃而起,叫嚷道,“我连做梦都不哭!这只是由于天寒的缘故!”
她乐呵呵地笑着,但这笑有些勉强。
接着,纯粹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她来到一个马栏跟前,里面站着的正是大统帅赠送给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的纯种西班牙良驹,她指着那匹龙驹,兴奋地说道:
“阁下讲过,不可接近这匹马,是吗?现在就让我们瞧瞧!”
米哈乌骑士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已跳进了马栏。那暴烈的牲口开始后退,接着作出蹲伏的姿势,扬起了前蹄,贴紧着耳朵,不停地踹踢着。
“看在上帝的分上,快闪开!小姐,它会踹死你的!”伏沃迪约夫斯基喊叫着,跟着也跳进了马栏。
可是巴霞已摊开了巴掌,拍打着那烈马的脖颈,嘴里反复说:
“让它踹死我好了!让它踹死我好了!让它踹死我好了!……”
哪知这马竟朝着姑娘翕张喷气的鼻孔,发出了轻微的嘶鸣,好像是对她的爱抚十分高兴,特意向她表示亲近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