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哈乌骑士获得允许,出行路线可以自己选定,这样他就取道琴斯托霍瓦,去给阿露霞扫墓,悼念亡魂。在墓旁他哭干了最后的伤心之泪,然后又星夜趱行往前走了。由于悼念阿露霞,种种追忆历历犹在眼前,在这种心情的影响之下,他不觉想起自己跟克瑞霞私订终身之事,不免操之过急,行之过早。他感到,对亡灵的痛惜和哀悼之情,其中有些成分是神圣的,不可亵渎的,也是不可侵犯的,理应听其自然任其平静消逝,就如晨雾飘渺升起,遨游于苍穹,直到最后消泯于寥廓的太空。

诚然有些人在丧妻失偶之后,在一个月之内或至迟两个月便另结新欢,可他们开头毕竟不曾想去当卡梅杜瓦教派修士,也不曾经受过在多年苦等之后,在即将迈进幸福之门的瞬间突遭横祸,顿使一切希望化成泡影的残酷打击。虽说有些俗人对于悲悼亡灵的神圣性并不看重,但是难道能以这样的人为榜样,亦步亦趋吗?

于是,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晓行夜宿奔赴罗斯,一路伴随他的是良心的谴责,自怨自艾。不过他是公正的,自己承担了全部过错,半点儿也没有埋怨克瑞霞,而且在他的万千烦恼中,又新添了一个烦恼,那就是他不知克瑞霞是否会因为他的匆忙决定而在心灵深处感到他过于轻浮,甚至颇有微词。

“她自己肯定不会这么做,”米哈乌骑士暗自想道,“因为她有一副高洁的心肠,自然也会在别人身上寻求这种高尚品质。”

他想到这里,不禁吓了一跳,似乎在她眼中他成了一个卑微渺小的人。

然而,这只不过是一场虚惊罢了。克瑞霞根本就没把米哈乌骑士的服丧当回事,而他多次在姑娘面前提起这件事时,不仅没有激起小姐对他的同情,反而刺激了她的自尊心:难道她这个大活人却比不上一个死者?或者一般而论,难道她克瑞霞就这么卑贱,连死去的阿露霞都能成为她的竞争对手?设若扎格沃巴爵爷参与了私订终身一事的秘密,他定会劝米哈乌骑士稍安勿躁;定会跟他说,女人对女人,彼此是没有多大慈爱怜悯之心的。

事实是,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走后,克瑞霞一想到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就不免感到惊愕,她的终身大事就这么仓促决定了!这就像砰然关上了一扇门,把她所有的奇思妙想都关在了门外。

从东部边陲来到迄今从未见识过的华沙,在她的想像里,这京都胜地应是别有一番格调、情景的,会有多少主教、达官贵族和声誉卓著的骑士带着他们的家小和护卫从共和国的四面八方云集华沙,来参加王位虚悬期议会和国王选举。届时那里会有多少娱乐,多少表演,多少喧噪在闹腾!在这狂热的漩涡里,在群集的骑士中,定会出现某个陌生的“他”,某个只能是姑娘在梦中偶尔一见的光辉骑士。这样的骑士才会为爱情而燃烧,才会抱着一把奇特拉琴立在窗下,将骑兵仪仗队遣开,久久倾诉自己的爱恋,为他心上的人儿长吁短叹。在经受了数不清的相思之苦之后拜倒在心爱的人儿脚下,在赢得倾心相爱之前,他定会将爱人的丝带久久挂在兵器上,履艰历险,排除数不清的障碍。

可是姑娘想像中的一切,竟什么也没有成为现实。这雾样的朦胧,五光十色,像彩虹似的闪烁着,变换着,最后消散得无影无踪。诚然,在她眼前出现了一位骑士,甚至是一位出类拔萃的骑士,被宣布为共和国头等军人的伟大骑士。但是这位骑士跟她想像中的那个“他”不怎么相像,甚至完全不相像。这儿没有骑兵仪仗队,没有诗琴的弹奏,没有娱乐,没有骑士比武,没有各种表演,没有挂着丝带的兵器,没有骑士的喧闹奔忙,没有那如梦如幻的一切。那一切才真是令人神往啊!那一切就像神奇的童话那样引人入胜,像花朵的馨香那样令人陶醉,像捕鸟的诱饵那样撩人。想到那一切,她的脸就烧得通红,一颗心就狂跳不止,浑身上下就嗦嗦发抖……可这儿有什么?有的只是城外的一座宅院,宅院里有这么一位米哈乌骑士,于是就发生了一段恋情,而且立刻就私订终身!其余的幻象都落空了,都消隐了,像那云翳遮天,月亮的光华消隐……假如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尚能出现在小姐的幻想童话末尾,他就会成为小姐求之不得的一个称心的理想人物。克瑞霞的确不止一次有过这种感受,每当她想到他的荣誉,他的高尚,他的英武,想到由于他的骁勇善战,使他成为共和国的骄傲而让敌人闻风丧胆,她便感到自己诚然是深深爱着他的,纵然如此,姑娘似乎总觉得少点儿什么,觉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委屈,这种委屈有点儿是由于他,或者,这与其说是由于他,毋宁说是由于仓促……

正是这种仓促,竟像一粒沙子落在了双方的心间,而当双方分开的距离愈远,这沙粒对他们双方就愈形成某种痛苦。世事难料,有些东西看似并不起眼,常常微小到有如荆棘之刺,可它一旦扎入人的感情中,伤口或者会逐渐愈合,或者会化脓、日益溃烂,这些都会给人带来痛楚。即便这感情是最伟大的爱恋,也难免拌有痛楚和苦涩的调料。不过,就他们双方的关系而言,还远不能算是已经构成痛苦和苦涩。尤其是在米哈乌骑士方面,对克瑞霞的思念,是特别甜蜜和富有慰藉性的。这思念一路伴随着他,简直是如影随形。

他也曾想过,他们彼此离得越远,她也就变得越是珍贵,他对她就越是思念,越是为她叹息,那将是无尽的相思!对克瑞霞来说,日子也变得更加难熬,因为自从小个子骑士走后,谁也不来拜访凯特林的宅院,日复一日,时间就在单调和无聊中流逝。

御膳官夫人盼望丈夫如久旱之望云霓,总是在计算选举国王的日期,嘴里说的也是他。巴霞变得萎靡不振,没精打采。扎格沃巴爵爷则总是嗔怪她,说她既然拒绝了诺沃维耶斯基的求婚,现在就不该想念他。她确实宁愿那年轻的骑士常来走动,也比完全不照面好。而他却暗自说:“这儿没有我的位置。”不久之后他也跟着伏沃迪约夫斯基走了,去了远方。

扎格沃巴爵爷也想回到斯克热图斯基夫妇那儿去,说他想念那些小淘气包;只为路远难行,他才日复一日地延宕自己的行期。他对巴霞的解释是,由于她的缘故,他才磨磨蹭蹭不肯成行,因为他爱上了姑娘,打算向她求婚。

与此同时,每逢马科维耶茨卡夫人带着巴霞去拜访利沃夫的监督夫人的时候,他总是跟克瑞霞作伴。克瑞霞从来不陪同他们做这类拜访,因为监督夫人尽管十分可敬,却跟克瑞霞总是格格不入,她忍受不了这个姑娘。不过,扎格沃巴爵爷去华沙的次数倒非常频繁,因为在城里他总会找到称心的伙伴儿消磨时间,不止一次到第二天才大醉而归,于是克瑞霞便经常形影相吊,孤孤零零地打发这些枯燥的日子。在寂寞的时候,她偶尔也会有那么点儿想念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同时也有点儿想入非非:假如她的终身大事不是一下子就决定了,而是要经过多次反复才能决定,那么作为米哈乌骑士的陌生的竞争对手,那位童话中的王子该会是副什么模样儿呢?

一天,克瑞霞坐在窗户下边陷入悠悠遐想,眼望着客厅的房门,一道明丽的落日的霞光投射在门上。忽然从房屋的另一边传来了雪橇的铃声。她脑海里闪现出了一个想法:定是马科维耶茨卡夫人和巴霞回来了。但是铃声并未使她摆脱遐想,甚至她那凝视客厅门的目光也没有收回;这时门给打开了,在晦暗深部的背景上,一名陌生男子出现在姑娘的眼前。

在最初的瞬间,克瑞霞似乎觉得看到的是一幅画,或者是自己睡着了,梦见一个如此神奇的景象出现在眼前……这名陌生男子很年轻,穿一身黑色的异国服装,雪白的花边雀屏领一直垂落到两肩。克瑞霞还在童年时期就曾经见过王国炮兵统领阿尔齐舍夫斯基将军,当时他也是这般装束,由于这样的服饰,再加上他那非凡的俊美,将军的形象使姑娘念念不忘。此刻站立在她面前的这位年轻男子,穿着类似的服装,只是他以自己的俊美不仅使阿尔齐舍夫斯基将军黯然失色,也使所有在世间行走的男人自愧不如。他的头发齐额剪平,可又卷成浅黄色的鬈发分在面颊两边,简直是妙不可言。他那两道深色的眉毛在那大理石般的洁白额头上,描画出明晰的弧形;他的眼神是柔和的,略带点儿悒郁;上颌一撇黄色的胡子,下颌一绺儿尖尖的美髯也是浅黄色的。这副容貌是无与伦比的,既显出高贵,又露出男性的刚毅,两者相得益彰,突出了既是天使又是骑士的特点。克瑞霞顿感胸中喘不过气来,她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她无法确定自己眼前所见究竟是幻象还是个真人?他一动不动地站立了片刻,惊异地端详着姣丽的克瑞霞,或者是出于礼貌佯装出一副惊诧的样子;终于他从门口走近前来,脱下礼帽,躬身行礼,帽上的翎羽在地板上拂来拂去。克瑞霞站起身子,但她的两腿打起了哆嗦,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接着她闭上了眼睛。

这时,来人开了口,他的嗓音低悄,但柔和得宛如天鹅绒一般:

“在下是库尔兰的凯特林,是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的知交,同时也是他的战友。仆役已向我禀报舍下的情况,我得以在自己的屋檐下接待我崇敬的英雄的姐姐和他的亲戚,对我而言,这种荣幸实在难以言表。不过请原谅我的唐突,尊敬的小姐,因为仆役没有对我讲明我将会见到的是谁,猛然目睹小姐的仙姿玉貌,竟像有道强光照得我眼花缭乱……”

作为骑士的凯特林,就是以这种恭维话跟克瑞霞相见了,但姑娘却不能以同样的赞美言辞相报,因为她找不到哪怕是一个简单的词儿。她只是猜想,待他陈词完毕,定会再次向她鞠躬致意。果如所料,就在这室内的寂静中,她确实重又听见拂帽时翎羽掠地的窸窣声。她也感到有必要,很有必要做出某种回应,须要礼尚往来,用谦恭的话语回报他的恭维,否则,她就要被人看做是个没有教养的傻丫头。无奈她连大气儿都喘不出来,太阳穴上和手上血脉突突狂跳,胸口也在快速起伏,仿佛是劳累过度。她张开眼睑,见他恭谨地站立在她的面前,略微低着头,在他那俊美得出奇的脸上,显出倾慕和崇敬的神色。克瑞霞用战栗的双手提起长裙,试图躬身裣衽施礼。幸好就在此刻,她听见有人在门口叫嚷:“凯特林!凯特林!”气喘吁吁的扎格沃巴爵爷张开双臂,奔进了客厅。

他俩顿时拥抱在一起,而在这段时间里,小姐竭力冷静了下来,这才认真地把年轻骑士瞟了两三眼。他则是真挚地把扎格沃巴爵爷搂在怀中,而他的一举一动都显露出非凡的高雅。这既是他从先人那里继承来的,也是在富丽堂皇、精美典雅的宫廷和豪门权贵的府第熏陶出来的。

“你好吗?”扎格沃巴爵爷叫喊道,“我住在你的家里很快活,就像住在自己家里一样。快让我瞧瞧你!嗬!你倒是变瘦了!是不是在闹恋爱呀?我的天,你确实瘦了!你可知道,米哈乌去了团队。啊!你回来得真好!米哈乌再也不想修道院了。他的姐姐带着两位小姐,两个健壮鲜活的妞儿就住在这宅院里,其中一个是耶齐奥尔科夫斯卡,另一个是德罗霍约夫斯卡。我的天!这就是克瑞霞小姐!请原谅,小姐,我起先没注意到小姐就在这儿!不过,若是有谁胆敢否认你们的美貌,就该让这人的眼睛瞎掉,而小姐的花容月貌,这位骑士想必已经瞧在眼里了。”

凯特林第三次低头行礼,笑着说:

“我离家远行时,这儿只算是座军械库,可回来时,我发现它已是座奥林波斯山,因为我刚进家门就见到了一位女神。”

“凯特林,你怎样呢?”扎格沃巴爵爷再次叫嚷道,他觉得一次拥抱还不够劲,于是又伸出胳膊把凯特林揽在怀中。

“这算什么!”他说,“你还没见到小侍卫呢!她们一个是美人,另一个是蜂蜜,蜂蜜!你过得好吗?凯特林!愿上帝赐你安康!我要对你称‘你’行不?这样称呼对一个老人要方便得多……来了客人你高兴,是吗?……马科维耶茨卡夫人住到这里来了,因为在召开王位虚悬期议会的时候,找旅店实在太困难了,不过现在要容易些。她定会搬走的,因为带着两位小姐住在一个单身汉家里总不太好,怕有人会用怀疑的目光斜着眼睛看你,怕会惹来什么流言蜚语……”

“看在上帝的面上!我决不让这么做!我跟伏沃迪约夫斯基的情分何止是朋友,而是兄弟,我要把马科维耶茨卡夫人当作亲姐姐留在我的家里。我头一个就请小姐说情,不要搬走,若有必要,我会跪下来恳求!”

说到这儿,凯特林果真在克瑞霞面前跪下并抓起姑娘的手按到嘴唇上,乞求地望着克瑞霞,以一种既欢悦又蕴含悒郁的目光,直盯入姑娘的眼底。她羞涩起来,面红耳赤,尤其是扎格沃巴当即咋呼起来:

“瞧吧,他刚进家门,就在姑娘面前双膝跪地了。我的天!我要告诉马科维耶茨卡夫人,说我亲眼见到你们这副模样儿!……厉害呀,凯特林!克瑞霞!小姐倒是要见识见识宫廷习俗了!……”

“宫廷习俗我可不懂!”姑娘慌得六神无主,悄声说道。

“我能指望小姐说情吗?”凯特林问。

“起来吧,阁下!”

“我能指望小姐说情吗?我是米哈乌骑士的兄弟,让这房子空着,可就太辜负它了!……”

“在这儿,我的愿望是无足轻重的!”克瑞霞回答,神情显得清醒了许多,“当然对阁下的好意,我是十分感激的。”

“多谢小姐!”科特林说着,又把姑娘的手按到了嘴唇上。

“哈,门外冰天雪地,而丘比特却是光着身子一丝不挂,不过我想,只要他到这里来,在这房子里是不会冻坏的!”扎格沃巴叫嚷道。

“阁下就让人安静点儿吧!”克瑞霞说。

“照我看,今后没有别的,只有唉声叹气了,那叹出的气儿,都足够让冰雪消融了……”

“感谢上帝,没让阁下失去逗趣的幽默,”凯特林说,“因为快乐是健康的标志。”

“也是良心干净的标志,人生至要是无愧于心!”扎格沃巴回答,“《圣经》上的先知说过:‘谁身上痒,谁就挠。’我良心上不痒,所以我快活!你好吗,凯特林!让不洁的良心见一百个鬼去吧!嗬!我见到了什么?过去我见你穿波兰服装,戴猞猁皮尖顶帽,腰挎马刀;可这会儿,你倒又变成个什么英国佬了,支着两条又长又瘦的腿走来走去,活像只鹳鸟!”

“因为我在库尔兰呆的时间长了,那儿不兴穿波兰服装,而这会儿我又在华沙的英国使团盘桓了两日。”

“你是从库尔兰回来的?”

“是的,我的义父过世了,他在那儿又给我留下了一份家产。”

“愿他永远安息!他是天主教徒吗?”

“是的。”

“在这一点上你至少有所慰藉。不过你该不会为了那份库尔兰的家产就抛下我们扬长而去吧?”

“我会活在这里,死也在这里!”凯特林说,同时朝克瑞霞瞟了一眼。

姑娘顿时垂下了她那长长的睫毛。

马科维耶茨卡夫人回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凯特林一直走到宅院大门口迎接她,把她迎进宅子,对她表现出的那份儿尊敬、殷勤和礼仪之周到,简直就像在迎接一位藩王的王妃。她打算过一天就进城找地方住,但是,不管她如何执拗都全然无用,她的打算终究落了空。因为年轻骑士一个劲儿地援引自己跟伏沃迪约夫斯基之间的手足情分,再三恳求,甚至双膝跪地求她别走,直到夫人答应住下方休。只是做了这样的安排:请扎格沃巴爵爷再次多留住些时日,以他的年高德劭、资深望重庇护三位女流不受恶人飞短流长的中伤。老爵爷高兴地允了,因为他对小侍卫极其眷恋;再说,他脑子里也在策划某个宏图,要求他必须在场关照。两位小姐自然都是喜不自胜,而巴霞则是立刻便公开站到了凯特林一边。

“今天我们反正是搬不走的。”她对犹豫不决的御膳官夫人说,“既然走不了,那么以后我们在这儿是住一天或是住十二个一天,还不都是一回事!”

凯特林让她喜欢,就跟让克瑞霞喜欢一样,因为他让所有的女性都喜欢;何况,巴霞迄今还没见过任何外国骑士,除了那些外籍步兵军官,那类人通常都是军阶较低,举止相当粗野的凡俗之辈;因此她常围着凯特林团团转,摇晃着额发,翕张着鼻孔,带着童稚的好奇端详他,她是如此纠缠不休,最后就不免受到马科维耶茨卡的轻声训斥。但不管怎么训斥,她照旧无止无休地用眼睛探索他,仿佛是想对他这位军人的价值作出评价,终于她开始向扎格沃巴爵爷询问究竟。

“这是位出类拔萃的军人吗?”她悄声问老贵族。

“可不是!他的名声已响得不能再响了。你瞧,他的阅历多么丰富。他十四岁时就投军讨伐英国叛逆,而且始终坚持自己的天主教信仰。他也是位出自高门大户的贵族,这从他的习俗、仪表你就能看得出来。”

“打仗时,阁下见过他吗?”

“都见过上千次了!哪怕在炮火底下,你要他立正,他就立正,连眉毛都不皱一皱;有时他拍拍马脖子,一边准备冲锋,一边还准备谈情说爱呢。”

“边打仗边谈情说爱,那会儿很时髦吗?”

“那会儿的时髦是什么都能干,只要是表现对枪炮的蔑视,什么都行。”

“嗯,那么个对个儿决斗,他同样很杰出吗?”

“噢,噢!一只厉害的黄蜂,没什么好说的!”

“他能斗得过米哈乌骑士吗?”

“哦,跟米哈乌决斗,他可不成!”

“哈!”巴霞带着自豪,高兴得叫了起来,“我就知道,他斗不过!我立刻就料到了,他斗不过!”

说着,她拍起了巴掌。

“这么说,你也转到米哈乌一边啦?”扎格沃巴问。

巴霞摇了摇额发,沉默了;过了片刻,她从心底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嗐,那又怎样?我很高兴,因为他本来就是我们的!”

“不过,你该注意到一点,也该牢牢记在心中,小侍卫!”扎格沃巴告诫道,“如果说在战场上很难找到比凯特林更危险的对手,那么对于女孩儿他就该是尤其periculosus了,女孩们会因他的魅力而疯狂爱上他!可他也算得上是个情场老手,也是经验丰富的。”

“这话阁下只该去对克瑞霞讲,因为在我脑子里根本就没把爱情当回事。”巴霞说道,接着她就转向德罗霍约夫斯卡,叫道,“克瑞霞!克瑞霞!快到这儿来,跟你说句话。”

“我这不来了?”德罗霍约夫斯卡小姐说。

“扎格沃巴爵爷刚才讲,没哪个姑娘对凯特林不是一见钟情的,只要对他瞥上一眼,立刻就会爱上他。我已把他从各个角度看了个遍,可还是没动心,那么你有没有什么感觉?”

“巴希卡!巴希卡!”克瑞霞以和解的口吻说。

“他让你喜欢,不是吗?”

“你算了吧!该稳重点儿!我的巴霞,别胡说八道,凯特林骑士朝这儿来了。”

果然,克瑞霞还没来得及坐下,凯特林就来到了跟前,问道:

“我能不能加入诸位一伙的交谈?”

“我们衷心欢迎!”耶齐奥尔科夫斯卡回答。

“我斗胆问一句,刚才在谈什么?”

“谈爱情!”巴霞不假思索地嚷道。

凯特林在克瑞霞身边坐了下来。好一阵儿他们都沉默不语,因为一向清醒和矜持的克瑞霞一碰到这位年轻骑士,就变得出奇地胆小、羞涩,欲言又止。于是凯特林又头一个开头,问道:

“果真是在讨论这么一个有趣的话题?……”

“不错!”德罗霍约夫斯卡低声说。

“我倒乐于听听小姐的看法。”

“请阁下见谅,因为我既没有那份胆量,也没有那份才智,因此,我倒宁愿洗耳恭听阁下的新见解。”

“克瑞霞的话有道理,”扎格沃巴插言道,“让我们听听!”

“有问题就请提吧,小姐!”凯特林说。

他把眼睛略微向上抬起,若有所思,接着,尽管没有谁提出问题,他就开始说了起来,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爱是沉重的苦役,由于爱,自由人会变成奴隶。就好比一只鸟儿,正在自由飞翔,突然被箭射中,便落到猎人的脚前。人也是如此,一旦被爱情之箭射中,便再也没有力量从爱人的脚边飞走……

“爱是残疾,因为人一旦堕入爱河,便成了瞎子,除了他的爱恋,世上的一切全然看不见……

“爱是忧伤,因为人得为它多流多少泪,胸口得多叹多少气?一个人恋爱了,他就没有心思梳洗打扮,也不再去想跳舞、玩牌、游戏,一天到晚只是坐着发呆,双手抱膝,长吁短叹,就像失去了哪个亲人似的……

“爱是疾病,因为人在恋爱时,犹如得了病,脸会变得煞白,眼眶陷落,双手发抖,手指瘦得皮包骨;人就要寻死觅活,或者神经迷乱,蓬头垢面瞎逛荡,跟月亮交谈;喜欢把爱人的名字写在沙地上,一旦风吹沙掩,他就会哀叹:‘不幸呀!不幸!……’于是就痛哭流涕……”

凯特林说到这里沉默了片刻;也许有人会说,他陷入了沉思默想。克瑞霞听着这些话,犹如在听一支支歌,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她那长了汗毛的嘴巴略微张着,一双眼睛从未离开骑士俊美的面孔。巴希卡的额发全部都垂落到眼睛上,因此难以看出她在想什么,不过她倒也是静悄悄地坐着。

这时,扎格沃巴爵爷大声地打了个哈欠,深深呼了口气,伸出两条腿,说道:

“谈这种恋爱,还不如去给狗做双皮鞋!”

“然而,”骑士又开了口,“如果说谈恋爱是件苦差事,那么不谈恋爱就会更苦,因为没有爱情,谁又能充分享受欢愉、声望、财富、花的芳香和珍宝的贵重?谁又不会对着他所爱的人说:‘我宁愿要你,而不要一个王国,一柄权杖;为了你,我宁可不要健康,不要长寿’?由于谁都愿意为爱献出生命,因此可以说:爱情比生命更为可贵,价值也更高……”

凯特林结束了他的高论。

两位小姐相互依偎坐着一动不动,对他的话里蕴含的温情和他那些有别于波兰骑士的有关爱情的精辟论述赞叹不已;扎格沃巴爵爷听到后半截竟打起瞌睡,这会儿突然惊醒,眨了眨眼睛,瞧了瞧这个,又瞧了瞧那个,再瞧了瞧第三个,终于醒过来,大声问道:

“你们都在说些什么?”

“我们都在说:‘祝阁下晚安!’”巴霞道。

“啊哈!我已知道了:我们刚才谈的是爱情。那么结论又如何呢?”

“大衣的衬里胜过面子。”

“没什么好说的!谁叫我打了个盹儿。不过你们说的是:爱得挠心,哭个不停,唉声叹气,黯然伤神!而我又步你们的韵脚,找到了一个同韵的词儿,那就是‘困得不行……’尤以后者为先,因为时间已晚。我得向你们大伙儿道晚安了,请你们连同你们的爱神让我安静点儿吧……上帝,上帝呀!猫没吃到猪油总是喵喵叫,吃到了猪油就舔舔嘴巴,万事皆休。想当年,我跟这凯特林一样俊美,跟他相像得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我也曾爱得晕头转向,如痴似狂,甚至曾有只公羊用角牴我的屁股,把我牴了个把钟头我都浑然不觉。可如今到了老年,我只想好好休息,特别是若遇上个殷勤好客的主人,他不仅会把我送到卧室,上床前还会陪我喝个一醉方休。”

“愿为阁下效劳!”凯特林说。

“我们走吧,走吧。你们瞧,月亮已升得多高了。明日准是个大晴天。天空繁星灿烂,亮得犹如白昼,凯特林给你们谈爱情都准备谈个通宵,不过你们要记住,人家可是刚刚经历过长途跋涉,鞍马劳顿。”

“我并不劳累,因为我在城里已经休息了两天。我担心的只是两位小姐恐怕不习惯熬夜。”

“听阁下谈话,夜晚似乎过得特别快了。”克瑞霞说。

“在太阳照耀的地方,没有黑夜!”凯特林含义颇深地回答。

于是他们各自回房,确实已经很晚了。同住一室的两位小姐通常在入睡之前总要闲聊许久,但这天夜晚,巴霞却无法挑起克瑞霞的谈兴,无论巴霞想谈点儿什么,克瑞霞总是沉默不语,至多也是用半句话搪塞。甚至有好几回,每当巴霞谈到凯特林,开始杜撰个笑话拿他开涮或者用摹仿他说话的语气取乐,克瑞霞总是以前所未有的温情搂住她的脖子,求她别作这种无稽的笑谈。

“巴霞,他在这儿是主人,”她说,“我们是寄居在他的屋檐下……而且我看得出,他是一见面就喜欢上你了。”

“你怎么知道?”巴霞问。

“谁会不喜欢你呢?所有的人都爱你……还有我……非常爱你。”

克瑞霞这么说着,就把自己姣丽的面庞贴到巴霞的脸上,依偎着她,亲吻她的眼睛。

终于她们上了床,但克瑞霞久久不能入睡。她感到惴惴不安,有时她那颗心跳得如此急速,以致她不得不把自己双手按在自己丝绸般柔软光滑的胸脯上压住它的狂跳。有时,她试图合拢眼睑强迫自己入睡,可就在那时,她觉得似乎有某个人的头俯向了她,这头颅俊美得有如一场春梦,而她的耳边仿佛听到了一阵柔声细语:

“我宁愿要你,而不要一个王国,一柄权杖;为了你,我宁愿不要健康,不要长寿,不要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