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扎格沃巴爵爷给斯克热图斯基写了封信,在信的末尾他写道:

“如果我在选举国王之前未能返家,望勿惊异。我之所以迟迟未归,并非由于对你们的关切和眷恋不如从前,而是由于有事缠身。我只是担心魔鬼会来捣乱,让我筹划的好事最终变成幻梦泡影,这岂不就是煮熟的鸭子飞走了!待米哈乌回来,若是我不能立刻对他说:‘那一位已是名花有主,而小侍卫还是自由之身’,那就再糟糕不过了。一切都靠上帝保佑,不过我以为到那时无需催逼米哈乌就范,也无需做什么长时间的praeparationes,待你们夫妇到来时,即可见到现成的订婚礼。想起当年你们赐我奥德修斯的雅号,我当运用谋略,一次再次凭我三寸不烂之舌,竭尽美言之能事,促使好梦成真。诚然,这对我并非轻而易举之事,但既然我毕生崇尚真理高于一切,也乐得以此怡神养寿,尤其是为了米哈乌和小侍卫,我更应不辞劳苦,因为这两位都堪称金不换的人物。让我拥抱你们夫妻俩和那些小淘气鬼,把你们紧紧贴在心窝里。求至高无上的上帝保佑你们。”

扎格沃巴爵爷写完信,在信纸上洒了些沙子,再用手把吸干墨汁的沙子抖掉,然后把信举到离眼睛远点儿的地方重读了一遍,再把信叠好,从手指上摘下纹章指环准备盖印加封,就在这时,凯特林找他来了。

“日安,阁下!”

“日安,日安!”扎格沃巴爵爷回答,“感谢上帝,天气好极了,我正想派名信使到斯克热图斯基夫妇那儿去。”

“请转达我对他们的敬意。”

“我已经这么做了,写完信,我立刻就想:必须转达凯特林对他们的问候。他们夫妻得到好消息,定会高兴的。当然,我已代你道了好。我还用国事信件的格式郑重其事地写到了你和两位小姐。”

“阁下写这些干什么?”

扎格沃巴爵爷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用指头轻轻地点着。然后微微低下头,眼睛从眉毛下边斜觑着凯特林,说道:

“我的凯特林!其实,无需是个先知,就能预见到什么地方有燧石跟火镰,那里或早或迟总能碰出火花来。你是美男子中的美男子,而两位小姐,就连你也没法儿把她们比下去以使她们在你面前黯然失色。”

凯特林这一下可是大大地慌了神儿。

“除非我眼中生了白翳,或者干脆是个野蛮人,”他回答道,“我怎么能看不到她们的美貌,不对她们崇拜之至呢。”

“不过,你要注意!”扎格沃巴含笑望着凯特林烧得通红的面孔调侃道,“只是有一点,如果你不是野蛮人,那你就不该一眼看中两个,因为只有土耳其佬才会这么干。”

“阁下怎么能这样猜测我?”

“我并不是猜测,只是暗自这么嘀咕……哈!这个负义的家伙!就是你叽叽喳喳给她们谈论什么爱呀情的,害得克瑞霞三天来总带着一副煞白的嘴脸走来走去,活像在找药吃似的。唉!这也毫不奇怪!我自己年轻时也曾抱着诗琴,在大冷天站在某个黑发小姐的窗下,那小姐长得活像德罗霍约夫斯卡。而且我还记得唱过的歌曲:

小姐忙了一整天,

正在香闺睡得甜,

我在这厢吹风笛,

声声钻入你心间。

嗬!嗬!

如果你想唱,我可把这支歌借给你,或者给你编一支完全新的,因为我从来就不乏才气。你有没有注意到,德罗霍约夫斯卡某些地方令人想起从前的比莱维奇小姐?只是那一位头发是亚麻色的,嘴唇上没有这许多绒毛。不过许多男子还将此视为一种更大的魅力,认为女子嘴上长汗毛是稀有的现象。常言道,物以稀为贵嘛。她望着你时,那模样儿真是妙不可言。我在给斯克热图斯基夫妇的信中写的正是这件事。难道她不是很像当年的比莱维奇小姐吗?”

“乍一看我倒没发现有什么相像的地方,不过有可能是像的,从身材到姿态,倒可能令人想到她。”

“那好,现在你听着,我要告诉你个arcana,就当是跟你说私房话,只因你是朋友,所以你该知道:要管住自己!别对伏沃迪约夫斯基以怨报德,让他尝到不义的苦果。因为我和马科维耶茨卡夫人已事先从这两个姑娘中为他选中了一个。”

说到这里,扎格沃巴爵爷开始敏锐而执拗地望着凯特林的眼睛,而那一位给他盯得脸色发白,问道:

“是哪一位?”

“是德罗—霍—约夫—斯卡。”扎格沃巴缓慢地回答,几乎是一字一顿。

接着他噘起了下唇,他那只完好的眼睛在紧蹙的浓眉下,使劲地眨了起来。

凯特林缄口不言,他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扎格沃巴忍不住问道:

“对此你怎么看?嗯?”

那一位回答说:

“请阁下放心,我不会放纵自己的心,绝不会去损害米哈乌。”

他说话的嗓音有些儿变了调,却是坚定有力的。

“你有把握?”

“我这一生受过许多苦,”骑士回答,“我以骑士的荣誉担保:绝不放任自己。”

这时,扎格沃巴爵爷忽然向他张开了双臂,叫嚷道:

“凯特林!你放任一下也无妨,你无须约束自己,可怜的人,你爱怎么放纵都行,因为我只不过是想试试你罢了。我们给米哈乌选中的不是德罗霍约夫斯卡,而是小侍卫。”

凯特林的脸顿时熠熠生辉起来,显示出由衷的、莫大的欣慰。他一把抓住了扎格沃巴,久久地将他搂在自己怀中,接着又问:

“可以肯定,他们彼此相爱吗?”

“谁能不爱上我的小侍卫?谁?”扎格沃巴回答。

“这么说,他们已经订了婚?”

“还谈不上订婚,因为米哈乌只算刚刚摆脱服丧的哀伤。不过他们会……你要信任我这颗脑袋。姑娘虽然躲躲闪闪,刁钻得像只伶鼬,不过她对米哈乌是有好感的,因为在她心中战刀是最重要的……”

“我的天,我还以为……”容光焕发的凯特林岔开了他的话题。

“哈!你还以为……是的,米哈乌仍在为那一位哭泣,不过,如果有哪位姑娘能合他的心意,那就一定得是小侍卫,因为她很像那位死者,只是在眉目传情这一点上还不如那位。她毕竟比那位年轻。一切都很凑巧,不是吗?我会促成这段姻缘,到选王时这儿就会举办两场婚礼!”

凯特林二话不说,只是又一次把扎格沃巴爵爷搂在怀中,同时把自己俊美的脸颊紧紧贴在他那张红彤彤的面孔上,老贵族喘了口粗气,问道:

“这么说,德罗霍约夫斯卡已经跟你黏附上啦?”

“我不知道,不知道,”凯特林回答,“我知道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姑娘的天姿国色令我赏心悦目,一见到她,我就自认她是我这颗伤透的心还能爱上的惟一的姑娘。也就是那一夜,我长吁短叹,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为那可爱的人儿受尽了相思之苦。从此她的倩影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我的脑际,也没有离开过我的心灵,她就这样控制了我整个身心,就像一位女皇握有臣服之国和忠顺之子民。这究竟是爱情还是别的什么,我不知道!”

“可你知道,这不是一顶便帽,不是扯三肘呢子就能做成的一条军裤,不是马肚带或者兜住马尾巴的后鞘带,不是香肠炒鸡蛋,也不是一军用水壶烧酒。如果你想弄清这种心情究竟是什么,不妨去问克瑞霞,若是你要我去问,我也乐于效劳。”

“阁下千万别这么做,”凯特林笑着说,“如果我注定淹死,那就让我哪怕还有几天时间能觉得自己似乎仍可在水中游。”

“照我看,你们这些苏格兰人打仗算得上是棒小伙儿,可在搞恋爱这类事情上却完全不在行。对付女人,就该像对付敌人那样,需要有股冲劲,有股一往无前的精神。Veni,vidi,vici,这曾是我的座右铭……”

“如果我想实现自己最狂热的欲念,到时候我兴许会去请求阁下友谊的auxilium。虽说我已获得公民权,我的血管里流的是贵族的血,但在这里,我的姓氏毕竟是默默无闻的,我不知道御膳官夫人对我持什么态度……”

“御膳官夫人?”扎格沃巴打断了他的话,“这一点你也别担心,御膳官夫人纯粹是部留声机。我怎么上发条,她就怎么唱。我立刻就去找她。甚至需要给她事先提个醒儿,让她对你跟姑娘的交往方式不要斜着眼睛看,设若你们苏格兰的方式与我们波兰的方式不同,也要她多多包涵。当然,我不会以你的名义向她提亲,只会对她说,你看上了姑娘,能让这团面粉发成一个面包,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事了。上帝垂怜,这会儿我就去找她。你别发怵,要知道,我这个人最爱管闲事,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尽管凯特林一个劲儿地阻止,扎格沃巴爵爷还是站起身来,走了。

在去找御膳官夫人的途中,他遇上了像一贯那样健步如飞的巴霞,便对她说:

“你可知道,克瑞霞已彻底把凯特林降服了。”

“给她降服的,他可不是头一个!”

“而你,对这件事该不会斜着眼睛看吧?”

“凯特林是个玩具娃娃!一名温文尔雅的骑士,但还只是个玩偶。瞧,我的膝盖儿给车辕撞了一下,没给阁下好脸色看,就这么回事!”

说到这里,巴霞弯下腰,开始揉她的膝盖,同时望着扎格沃巴爵爷;而他却说:

“我的天!你也该小心点儿!这会儿你往哪里飞?”

“去找克瑞霞。”

“她在干什么?”

“她?一段时间以来,她总爱吻我,像猫一样往我身上蹭。”

“别对她说,她把凯特林降服了。”

“啊哈!我忍得住吗?”

扎格沃巴爵爷心里很明白,巴霞肯定忍不住要说,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要她别多嘴多舌。

他继续往前走,对自己的狡黠心中暗自得意,而巴霞则像颗炮弹似的落到了德罗霍约夫斯卡小姐的卧室。

“我碰伤了膝盖儿,而凯特林发狂似的爱上了你!”她一到房门口就这么嚷起来,“我没有注意到车辕从车库里伸了出来,怪我没留神,一步撞了上去!痛得我两眼直冒金星,但这算不得什么!扎格沃巴爵爷求我,别把凯特林的事儿跟你唠叨。我没对你说过,会这样吗?我可是一见凯特林就说过了,而你还想把他塞给我!别怕,大家都了解你!我这膝盖还有点儿疼痛!我没把诺沃维耶斯基骑士塞给你,但劝你接受凯特林,嚯!这会儿他正在整栋屋子里转悠,双手抱头,自言自语。干得漂亮,克瑞霞,干得漂亮!苏格兰佬,苏格兰佬,猫,猫!”

巴霞说着,把一根手指头伸向了女友的眼睛。

“巴霞!”德罗霍约夫斯卡嚷道。

“苏格兰佬,苏格兰佬,猫,猫!”

“我是多么不幸,我是多么不幸啊!”克瑞霞陡然喊叫起来,而且泪流满面。

过了片刻,巴霞开始劝慰她,可是毫无用处。

姑娘抽抽搭搭痛哭起来,她生来从未这么哭过。

确实,在整座宅院里,没有人知道她是多么不幸。几天来她处于一种狂热状态,她的脸变得惨白,眼睛深陷了下去,胸部急剧地起伏,喘出时断时续的粗气,声音变得沙哑而短促。她身上发生了某种奇怪的变化,仿佛是得了一场急病。这变化不是慢慢地逐渐到来的,而是事出猝然,宛如一阵旋风,一场暴风雨,猛地一下子把她卷到了半空;像烈焰烘热了她浑身的血液,像闪电的光芒使她头晕目眩。这股力量来得如此突然,如此无情,以至她无法抗拒,哪怕抗拒一会儿都不成。宁静的心境远离了她。她的意志颓丧了,犹如折断了翅膀的鸟儿……

她自己也不清楚她究竟是爱凯特林还是恨这个人,她一想到这个问题,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惧就笼罩了她;然而她却感到,她的心只是由于他才跳动得如此急速,她的头脑只是因为想着他才如此杂乱无章;她全身心都塞满了他,他在她身边,在她周围,在主宰着她。她无法自持、自保!不爱这个人很难,不想这个人更难,因为她眼中看到的是他的形象,耳中听到的是他的声音,她为这个人而陶醉,她整个灵魂都浸透了这个人……哪怕睡觉她都没法儿摆脱这个纠缠不休的人,因为她一闭上眼睛,他的头就俯向了她,对她悄声说:“我宁愿要你,而不要一个王国,一柄权杖;为了你,我宁可不要荣誉,不要财富……”这颗脑袋离她这么近,这么近,甚至在黑暗中,那血色的红晕仍然漾满了姑娘的额头。这是个满腔热血的罗斯姑娘,因此有某种无以名状之火燃烧在她心间,这烈焰是她迄今所不曾见过的,而且从不知它是这样存在的,其燃烧之炽烈,使她既恐惧又羞怯,既痛苦又欢悦;这痛苦混杂的欢悦,使她虚弱至极,使她昏昏恹恹彻夜难眠。黑夜没有给她带来小憩,她感到越来越疲惫,仿佛经历了巨大的辛劳。

“克瑞霞,克瑞霞!你这是怎么啦!”她暗自这么叫道。可她似乎是被酒灌醉似的,处于一种无止无休的神志不清、精神恍惚之中。

眼下还是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什么事儿也没有。到目前为止,她没有单独跟凯特林交谈过两句话,虽说对他的思念占据了她整个的心;不过也确有某种本能在不停地对她轻言细语:“你要谨防!你要回避他!”于是,她也就回避了。

至于她跟伏沃迪约夫斯基私订终身的事,迄今她想都不想,这是她的幸运。她之所以不想,正是由于迄今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她对谁都不想,既不想自己,也不想其他人,想的只有一个凯特林!

她把这种思念深深藏在心底,想到无人会揣摩到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无人会去管她和凯特林的事,这也给她带来莫大的慰藉。巴霞的一席话,骤然使她相信,事情并非如此。相信人们已经都在看着他们,在思想上已经把他俩连在一起了,人们已经猜到了。于是烦恼、羞怯、痛苦一齐涌上心头,摧毁了她原有的想法,她便大哭了起来,活像个孩童。

然而,巴霞的话只能算是形形色色的讥诮、各种意味深长的目光、挤眉弄眼、摇头晃脑的开始,此后,许多话中有话的双关语,都是克瑞霞不得不承受的。这种局面在进午餐时就开始了。御膳官夫人一反常态,开始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到凯特林身上,又从凯特林身上移到她身上。扎格沃巴爵爷意味深长地干咳了一声。席间的谈话不时莫名其妙地中断,弄得大家都不吭声。有一次,就在这种沉默之际,心不在焉的巴霞扯着全桌人都能听见的嗓门儿叫喊道:

“我知道点儿什么,但我不说!”

克瑞霞的脸立刻就烧得通红,然后一下子又变得苍白,仿佛有什么可怕的危险降临在她周围;凯特林也低下了头。两人都清晰地感觉到,巴霞的话涉及的是她们俩。虽说他们俩彼此回避,也不交谈;虽说她时刻提防,不向他投去一瞥,但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他俩之间正在发生点儿什么,正在滋生某种模糊不清的、共同的窘迫,这既使他们相互接近,同时又让他们彼此疏远。由于这种共同的尴尬处境,他们完全丧失了交往的自由,连普通朋友都做不成了。对他们而言,所幸的是巴霞的那句话谁也没有认真对待,尤其因扎格沃巴爵爷准备进城,要带一大帮骑士回来,所有的人关心的就都是这件事。

果然,这天晚上,凯特林的宅院明烛高照,灯火辉煌。来了十几位军人,还有乐队,这是殷勤的主人为给夫人和两位小姐找乐子特意请来的。诚然,举办舞会有所不便,因为时值大斋期,凯特林又在服丧,这些都是障碍,人们都只是听音乐,聊天,夫人和小姐们都穿上了节日的盛装:御膳官夫人穿的是一身东方丝绸,小侍卫的服饰华丽,五彩缤纷,她那艳如玫瑰的脸庞和她那不时耷拉到眼睛上的淡黄色秀发,吸引着军人的目光,令人神往;她那机智、果敢的言谈常引起阵阵笑声。她仪态万方,既具有哥萨克的豪爽,又充满无法形容的娇媚,两者相互掺和,相得益彰,更令军官们赞叹不已。

克瑞霞即将服满父丧,她身上穿的是用银线绣花的白色衣裙。骑士们有的把她比作朱诺,有的把她比作狄安娜,却没有一个骑士跟她过于接近,没有人在她面前捻八字胡、碰鞋后跟,没有人故意挡她的路;任何人也没瞪起一双火辣辣的眼睛望着她,或者试图跟她进行什么有关情爱的交谈。但是,很快她便注意到,那些带着惊叹和崇拜的神情向她张望的人,后来又去打量凯特林;有些人走到他跟前握住他的手,似乎在向他表示祝贺和祝愿,而他则耸耸肩,摊摊两手,似乎在否认什么。

克瑞霞天生敏感,而且富有洞察力,她几乎确信人们对凯特林说的正是她,而且几乎已把她看成他的未婚妻了。由于她没法儿预知扎格沃巴爵爷已经跟这些人中的每一个人都咬过了耳朵,因此她也就没法儿弄清人们的各种揣测究竟由何而来。

“难道我额头上写有什么?”她忐忑不安地暗自思忖,不禁紧张起来,又是害羞,又是担心。

突然有些只言片语传到她的耳中,似乎并不涉及她,但声音很高:“凯特林真幸福!……”“他天生命好……”“有什么可奇怪的,因为他本人就是个美男子!”等等。

也有些谙悉礼数的骑士想讨她的喜欢,对她说点儿什么好听的话,就跟她聊起了凯特林,对他赞扬备至,夸他骁勇善战,宅心仁厚,人情练达;赞美他熟谙宫廷习俗和他古老的贵胄门第。而克瑞霞,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必须听,她也就不由自主地转动着眼睛,寻找谈话中提到的那个人,有时跟他的目光相遇,就在回眸对视之间,突然有股魔力以前所未有的强度控制了她,她在不知不觉之中,为他的形象所陶醉。因为跟所有在场的粗里粗气的军人相比,凯特林是多么不同啊!“这简直就是位王子置身于自己的扈从之间。”克瑞霞思忖道。她望着他那颗高贵的、世代簪缨的头颅,他那双流溢着某种天生伤感的安琪儿式的眼睛,望着他那浓密金发遮掩的前额,姑娘不由喜不自胜。她在内心深处感到飘飘然,发晕,发虚,似乎这就是人世间予她最珍贵的一颗头颅。凯特林把这一切全看在眼里,可他不想增添她的慌乱,并不走近她,除非是有个什么人坐在她身边。可他给她以至高的尊崇,至大的关切,几乎即便他面对的是一位女王,他能给予的尊崇和关切也不会比这更多的了。每回和她谈话,他都把头探向她,一只脚略向前伸,似乎是给她传个信号,他每时每刻都准备拜倒在她面前;每回跟她交谈,他总是毕恭毕敬,态度严谨有度,从不油腔滑调;虽然,比方说跟巴霞谈话,他倒是乐于戏谑逗趣。在跟克瑞霞的交往中,凯特林除了显示出至极的尊崇之外,应该说,在这尊崇里还潜藏着某种柔情的悒郁。正是由于他这种严肃认真的态度,其他人也没有一个敢于说句过分粗俗的话,或者敢于开过分的玩笑。似乎每个人都深信,姑娘的端庄和身世是大大高于在场所有的人的,似乎给她多大的礼遇都不算过分。

克瑞霞为此对他心怀由衷的感激。总而言之,这个夜晚,她过得虽然费神,却是甜蜜的。接近子夜时分,乐队停止了演奏,夫人和两位小姐跟大伙儿告辞,骑士们则频繁传杯弄盏,痛饮琼浆,开始了更加热闹的游戏。在这场游戏中,扎格沃巴爵爷荣膺统帅之尊荣。

巴霞上得楼来,快活得像只小鸟儿,因为她玩得实在太开心了。在跪下作晚祷前,她发起了疯,炒爆豆子般地说些废话,摹仿这个那个来客的举动,调笑一番,最后她拍起了两手,对克瑞霞说道:

“太棒了,你的这个凯特林回来得真是太好了!有他在,至少这儿会不乏军人来往!嚯!但愿大斋戒期快点儿结束,我要尽情跳舞,直跳到昏迷不醒。我们要享受生活!要在你和凯特林的订婚礼上,在你的婚礼上,玩个痛快!如果我不把这座宅院闹个底朝天,就让鞑靼人把我抓去当俘虏!如果他们就这么把我们抓走,那会是怎样一番情景?那才有热闹看呢!哈!凯特林真棒!为了你,他招来了这许多乐手,而由于你,我也能享受享受。他会给你安排一个又一个新的惊喜,办不到这一点,他是不会罢手的!……”

说完这句话,巴希卡猛然跪倒在克瑞霞的脚前,双手将她拦腰抱住,摹仿凯特林的声音,悄声说道:

“亲爱的小姐!我是这么爱小姐,爱得连气儿都喘不过来……无论是步行还是骑马,无论是饭前还是饭后,我都爱着小姐!我会永生永世爱小姐,我会以苏格兰人的方式爱小姐……那么你肯不肯成为我的……!”

“巴希卡,我可要生气了!”克瑞霞叫嚷说。

但她并没有生气,倒是抱住了巴希卡,好像在竭力把女友扶起来,还亲吻起了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