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格沃巴爵爷深知,小个子骑士钟情于克瑞霞甚于对巴希卡,而正是由于这个缘故,他才决定搬开克瑞霞这块绊脚石。也因他对伏沃迪约夫斯基了解甚深,确信他一旦没有选择的余地,定会转向巴霞,而巴霞又使这老贵族如此心醉、着迷,以致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喜欢别的姑娘超过喜欢她。同时他认为,对伏沃迪约夫斯基最大的关爱,尽最大的朋友义务,莫过于把自己的小侍卫说给他。他脑子里念兹在兹的总是这件事。他生伏沃迪约夫斯基的气,也生克瑞霞的气;当然,他宁愿小个子骑士娶到克瑞霞,也不愿他娶不到任何姑娘。但他仍然决意竭尽所能,让米哈乌跟小侍卫结为连理。

也正是由于他深知小个子骑士明显钟情于德罗霍约夫斯卡,他才决意尽快把克瑞霞变成凯特林夫人。

可是,十几天后他收到斯克热图斯基的回信,却有点儿动摇了他的决心。

斯克热图斯基给他出主意,劝他最好对任何事情都别插手,担心他一掺和,事情反而不好办,有可能在朋友之间造成极大的怨怼。这自然与扎格沃巴爵爷的本意相违,他的内心也在自责。他便以如下推理聊以自慰:

“假如米哈乌和克瑞霞已相互作过许诺:‘非卿不娶,非君不嫁’,在那种情况下,假如我把凯特林硬塞给姑娘,就是给他们中间打下了一个楔子。我是不会那么做的!所罗门说得好:‘勿将你的鼻子伸进别人的钱袋’,当然他是对的。但每个人都有权利保留自己的愿望。何况,说句实话,我又做了什么?谁若说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儿,就请他指出来,究竟什么事儿是不该做的?”

这时,只见扎格沃巴爵爷两手叉腰,噘着嘴巴,带着一副挑战的劲头儿环顾自己卧室的四堵墙壁,好像指望它们会站出来跟他唇枪舌剑地辩论一番,但这些墙壁默然,什么也没有回答,于是他又自言自语起来:

“不错,我曾告诉凯特林,说我已预先把小侍卫许给了米哈乌。难道我不能这样做吗?难道我做得不对吗?如果我希望米哈乌娶的是别的哪个女人,就让足痛风把我折磨死。”

墙壁以其彻底的沉默确认了扎格沃巴爵爷做得有道理。

于是他继续自言自语道:

“不错,我曾告诉过小侍卫,说凯特林被德罗霍约夫斯卡降服了,难道不是吗?难道他不曾亲口承认过?难道他不曾坐在壁炉旁边长吁短叹,弄得灰烬满屋子飞?而我只不过是把自己见到的事情告诉别人罢了。仅此而已,岂有他哉?斯克热图斯基是个头脑清醒、讲求实际的人,可谁也不会把我的机智扔去喂狗。我很清楚,什么能讲,什么不能讲,对有些事最好是保持缄默……哼!他写信说,让我对任何事都别插手!也许就该这样。可我会做到事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只待有朝一日这座宅院里只剩下我和克瑞霞及凯特林三个人,我就一走了之,留下他们不管不顾,让他们在没有我的情况下自己想办法去应付各种各样的问题?当然,我想他们也会有办法。他们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因为他们已是如此相互吸引,彼此已盯得眼睛都发直了。再说,春天就要来了,到了春天,不仅太阳会晒得人暖洋洋的,就连欲念也会更加燎人……好吧!我就放手不管,不过我们得瞧瞧,这一切会有个什么结果……”

确实,结果不久就会出现。在苦难的一周期间,住在凯特林宅院的所有人都去了华沙,落脚在长街的一家旅店里。那儿邻近教堂,便于他们去教堂做礼拜祈福,同时也可饱览一下都城节日的热闹情景。

凯特林在这里,同样有幸扮演主人的角色,虽说他原籍异国,可对首都的情况却了如指掌。他到处都有熟人,通过这些熟人,他办什么事都能得心应手。他又表现得特别谦恭有礼,经常几乎能猜出夫人和两位小姐的内心活动,尤其是克瑞霞的各种想法,他总是竭尽所能去满足她们的愿望。三位女伴也真心诚意地喜欢他;马科维耶茨卡夫人由于扎格沃巴爵爷已预先跟她做了沟通,因此投向凯特林和克瑞霞的目光也就越来越亲切。如果说迄今她跟姑娘什么也没说,那只是因为凯特林至今仍然保持沉默。可敬的“婶婶”觉得骑士为小姐效劳而得到垂青,是件很自然、很体面的事,特别是凯特林这位骑士确实出类拔萃,卓尔不群。他每走一步都能遇到人们对他表露出的敬重和友善的神态。这种敬重和友善不仅来自下层人物,同样也来自上层人物。他确实善于以自己俊美的容颜、处事通情达理、庄重、慷慨、和平时期的温婉和战争时期的骁勇赢得所有人的心。

“只要,上帝保佑,我丈夫同意,”御膳官夫人暗自思忖,“我自不会阻止他们。”

正是由于她的这种决策,凯特林进城的时候,就比在自己家中跟克瑞霞接近的机会更多,和她呆在一起的时间也更长。其实他们这伙人出门时总是一起走的。扎格沃巴通常总是把胳膊肘儿伸给御膳官夫人,凯特林则把胳膊肘儿伸给克瑞霞,而巴霞因为年岁最小,经常独自一人在他们前面跑,有时急匆匆走得太超前,有时又在店铺门前止步不前,各色货物实在让她看得眼花缭乱。她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舶来品,不禁为之惊叹不已。克瑞霞逐渐习惯了跟凯特林相处。这会儿,她挽着他的胳膊肘儿,听他说话,或者端详着他那高雅的面容,她的心再也不像先前那么急剧跳动,也不再心慌意乱,反而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心醉神迷的甜蜜。他们总是在一起,形影不离:在教堂,他们并排跪在一起,在祈祷和唱圣诗时,他们的声音互相混和。

凯特林十分了解自己的心理状态;克瑞霞或因缺乏勇气,或因她想自己欺骗自己,她不曾对自己说过“我爱他”,但实际上他们已爱得非常深了。他们间已产生了珍贵的情谊,而且除爱以外,他们彼此都很敬重。诚然就爱本身而言,他们都还没倾吐过,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情谊有如梦境似的多彩,有如他们头顶上方艳阳高照的天空。

不久之后,无尽自责的乌云就会遮掩克瑞霞心中晴朗的天空,但此刻是小憩的时候。正是由于她和凯特林的接近,逐渐习惯了跟他耳鬓厮磨,绸缪缱绻,通过友情的深入,爱情之花已在他们之间绽放了,克瑞霞的惴惴不安消失了,她和他接触时的感受也不再那么强烈,她的茫然和想入非非也就逐渐消泯了。他们是如此亲近,出双入对对他们而言是如此愉悦,克瑞霞将自己的整个身心都全部投入了这迷人的现实,不愿设想它会有个了结之期,似乎只须凯特林的一个词儿“我爱你!”就足以驱散所有的疑虑。

这个词儿很快就由他说出来了。有一次,御膳官夫人带着巴霞去看望一位生病的亲戚,凯特林就鼓动克瑞霞和扎格沃巴爵爷一同去造访王宫——克瑞霞至今还没有到那里参观过。王宫金碧辉煌,美轮美奂,内部的各种珍藏和奇观,在当时全国是有口皆碑的。他们三个结伴去了。凯特林的慷慨为他们敞开了所有的宫门。克瑞霞受到宫廷司阍的躬身迎候,对她表现出的虔敬恭顺、彬彬有礼,俨如她是一位王后出巡之后銮驾回宫似的。凯特林对王宫的一切了如指掌,引领她穿殿堂,入寝宫,参观王宫剧院、王家浴室。他们在那些富丽堂皇的大殿里,久久驻足在一些巨幅油画前面,欣赏先王齐格蒙特和瓦迪斯瓦夫征服东部蛮夷的战役和祝捷的画面;他们走上凉台,都城不可思议的壮丽景色尽收眼底。克瑞霞对王宫豪华的陈设赞不绝口,每样物品,他都对她作了讲解和介绍,可有时他又缄口不言,却把目光转向了她,凝视着她那双蔚蓝的眼睛,仿佛在对她说:“这儿所有的珍宝跟你相比,又算得什么,我的宝贝!”

小姐听懂了他这无声的语言。后来他把姑娘引到一处王宫后殿,他们站在一道隐嵌于墙壁里的门边,对她说:

“通过这道门,可以一直走到大教堂。这儿有条长长的过道,过道尽头连着一处回廊,那儿离大祭坛就不远了。国王和王后通常都是从那个回廊进去作弥撒、听祈祷文的。”

“对这条路我很熟悉,”扎格沃巴说,“因为我曾是杨二世·卡齐米日的知心人,王后路易·玛丽亚对我也疼爱有加,因此两位陛下经常邀请我和他们一道作弥撒,为的是有我相伴,会增强他们对自己的宗教信仰的虔诚。”

“想进去吗,小姐?”凯特林问,同时向王宫司阍打了个手势,让他们开门。

“我们进去吧。”克瑞霞说。

“你们去吧,”扎格沃巴爵爷说,“你们年轻,腿脚好,我可是走够了。你们去吧,去吧,我跟司阍留在这里。哪怕你们念上几遍主祷文,我也不会怪你们耽搁时间,因为我好休息一下。”

于是,他们俩进去了。

他牵着她的手,领她走上一条长长的过道。他没有把这只手按到心窝上,而是平静地、全神贯注地往前走。由侧面的小窗投射进来的光线不时照亮他们的身影,随后他们又沉没在黑暗之中。她的心跳有点儿加速,因为他们是头一次单独相处,可是他的宁静和温婉,使她立刻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终于他们来到了教堂右侧的回廊,就在教堂荣誉席的后面,这儿离大祭坛已不远。

于是他们跪了下来,开始虔心祈祷。大教堂一派肃穆,空无一人。大祭坛前边燃着两支蜡烛,但中殿所有深处则隐蔽在庄严的微光里。只是透过霓虹一般的彩绘玻璃窗格,五色缤纷的光线映照在两张美妙绝伦的脸庞上,那两张脸沉于祈祷,安静,恬淡,恰似两个基路伯的面容。

凯特林先站起身来,开始悄声说话,因为在教堂他不敢提高嗓门儿。

“小姐,你瞧瞧那天鹅绒的靠背,在那上面有印痕,两位王驾陛下总是把头靠在那上面。王后坐在这一边,离祭坛近点儿。小姐你就坐到她的位子上……”

“听说她一生不幸,是真的吗?”克瑞霞悄声问道,同时坐了下来。

“还在我的孩提时代我就听说过有关她的故事,因为在所有骑士城堡到处都在传扬。兴许她是不幸的,因为她没能嫁给自己心爱的人。”

克瑞霞把头靠在椅背上的凹陷处,那正是当年路易·玛丽亚靠过头的同一个地方。姑娘闭上眼睛,某种苦痛的心情挤压她的胸膛;蓦然间,从那空旷的中殿袭来一阵寒气,片刻之间还充溢着她全身心的那种安恬一下子凝冻了。凯特林默默地望着她;一种真正的教堂的肃穆笼罩了他们。

然后他慢慢跪倒在克瑞霞的脚前,以一种充满激情而又执着平静的口气说道:

“我在这圣殿跪倒在你脚前,这不是罪过,因为纯洁的爱情不到教堂,又能到哪里去寻找祝福呢?我爱你胜过爱自己的生命,我爱你胜过爱人世间的一切财富;我以自己的灵魂爱你,我以自己整个的心爱你。此刻就在这里,在这圣坛之前,我向你表白我爱你之忱!”

克瑞霞的脸刷地一下变白了,像块亚麻布。可怜的姑娘把头靠在天鹅绒的靠背上,一动不动,而他则继续说了下去:

“我抱住你的双脚,祈求你的裁决:我是带着天堂的欢乐离开这里,还是永坠苦痛的深渊?这种苦痛我是再也忍受不住了……”

他等待了片刻,希望得到她的答复,但是并没有听到答复。他垂下头来,他的前额几乎碰到了克瑞霞的脚。显然激情已控制了他,而且愈来愈甚,他说话的声音都在打颤,好像胸中喘不出气来了。

“我把我的幸福和生命交到你的手上。我期盼你的悲悯。因为我实在太苦,太艰难了……”

“让我们祈求上帝的慈悲吧!”克瑞霞猛然双膝跪地,高声说道。

凯特林不理解姑娘的意图,但对她说的话却不敢反驳,于是满怀期望,也带着忐忑不安的心跪在她身旁,两人又开始了虔心的祈祷。

在阒然肃穆的教堂不时可以听见忽高忽低的祈祷声,伴随他们的是既怪异而又哀怨的回音。

“求上帝大发慈悲!”克瑞霞说。

“求上帝怜悯我们!”

“求上帝怜悯我们!”

接下来又是悄声祈祷,但凯特林看到,她在伤心啜泣,哭得浑身发抖。她久久无法平静下来,等稍许平静之后,她还一动不动地跪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她站了起来,说道:

“我们走吧!”

他们走出教堂,重又踏上那条长长的过道。凯特林期望在返回的途中,他能从她那里得到某种答复,痴痴地望着她的眼睛,但却是徒劳。

她走得很急,步履匆忙,似乎是渴望尽快回到扎格沃巴爵爷等候他们的那个便殿。

待他们走到离门只有十几步的地方,骑士抓住了她的长裙的边角。

“克蕾斯蒂娜小姐,”他说,“看在所有神圣事物的分上……”

那时,克瑞霞突然回过身来,匆忙抓起了他的一只手,他还来不及表示半点抗拒,转瞬之间,她就把那只手按到了嘴唇上。

“我以整个灵魂爱着你,但我永远不会成为你的人!”她说。

没等惊愕的凯特林吐出一个字,她又说道:

“请把发生的一切统统忘了吧!”

过了一会儿,他们两就来到了后宫的便殿。

宫廷阍者坐在一张靠背椅子上,而扎格沃巴爵爷坐在另一张椅子上,他们两个全都睡着了。年轻人的到来惊醒了他们。扎格沃巴爵爷睁开他那只完好的眼睛,半睡半醒地使劲儿眨巴着。不过,他慢慢恢复了对时间和人的记忆。

“哦!是你们!”他说道,同时把腰带往下拉,“我做了个梦,梦见新当选的国王。不过,他是位皮亚斯特。你们到过回廊啦?”

“不错。”

“顺便问一句,路易·玛丽亚的灵魂有没有向你们显现呢?”

“显现了。”克瑞霞郁郁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