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王宫,凯特林就独自走了。他需要集中思想,抖擞精神,驱散克瑞霞不可思议的言行给他带来的惊愕、诧异,使自己紧张的神经得到缓解。因此,在王宫大门口,他就跟克瑞霞和扎格沃巴告别,分了手。这老少二人返回了旅店。巴霞和御膳官夫人已经从生病的亲戚那儿回来了,御膳官夫人见到了扎格沃巴爵爷,就对他说了这样一席话:

“我收到了丈夫的家书,他和米哈乌还逗留在哥萨克村庄的军事哨所。他们两个都很健康,预期不久之后就会回到这里。这儿还有一封信,是米哈乌给阁下的,他给我的只是寥寥几句附言,还是添在我丈夫的信末来的。我丈夫的信里还说,为巴霞的一处产业跟茹布雷家打的那场官司,已顺利结束,我方胜诉了。如今那边即将召开地方议会……他说,大统帅索别斯基的名字在那边如雷贯耳,响彻一方,地方议会将根据他的想法行事。凡是活着的人都会来参加选举国王的活动,我们那方所有的人都会站在大统帅一边。天气已经转暖,而且在下雨……我们在韦尔胡特卡的房子的附属建筑物给烧毁了,是一名仆役引起了火,经风一吹……”

这位可敬的御膳官夫人说起各种新闻总是一口气滔滔不绝,扎格沃巴爵爷耐不住性子,打断了她的叙述,问道:

“米哈乌给我的信在哪儿?”

“瞧,这不是吗!”御膳官夫人说着,把信递给了他,“当时起了风,而人们都在集市上逛……”

“书信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扎格沃巴又问。

“这些书信送到了凯特林骑士的宅院,是一名仆役从那里送到这儿来的……我刚才说,起了风……”

“尊敬的夫人想听听米哈乌给我的信吗?”

“那当然,请阁下念念吧。”

扎格沃巴爵爷撕开封印念了起来,开头他只是读给自己听,后来提高了嗓门儿,读给大家听:

“这是我给你们写的第一封信,但愿不用写第二封。因为在这一带邮路的安全是没有保障的,而我自己不久也就会回到你们中间。我在荒野过得不错,但是对你们总不免牵肠挂肚,总是无止无休的担心和惦念。再说,solitudo又怎能让我比跟你们结伴更快活呢。我应诺的军差已经完结,因为汗国兵马没有动静,只有小股匪帮在草原肆虐,我们也曾两次袭击过他们,仗打得很漂亮,将他们一举全歼,竟连个失败的见证人都没给他们留下。”

“啊,这可叫他们尝到了苦头!”巴霞快活地嚷道,“再也没有比当军人更高尚的了!”

扎格沃巴往下念道:

“陀罗申科匪帮的一些人倒想跟我们闹一闹,但他们没有汗国插手成不了大事。据俘虏供认,迄今任何地方还没有一支较大的鞑靼部队开动,我也是这么看的,因为如果他们有所动作,此刻应该能见端倪,况且一个礼拜以来,青草已经长起来了,喂马的饲料不成问题。深沟谷地,这里那里仍受积雪封冻,但地势高的大草原已是一派葱翠,生意盎然;暖风一吹,马匹都开始换毛,这正是春天来临的最可靠的signum。我已派人送去申请调离团队的报告,批准令不日即可下达,届时我将立刻动身……诺沃维耶斯基骑士将接替我驻守哨所,巡逻边界。其实这儿已是无事可干,我和马科维耶茨基整天纵狗猎狐,不为别的,只为消遣取乐。由于春天既近,狐皮已一文不值。这儿有无数大鸨,我的仆从还用来复枪射下了一只鹈鹕。我衷心地拥抱阁下,亲吻我姐姐御膳官夫人的手,还有克瑞霞小姐的手,我以最大的热忱期待她的高情厚意,为此我特别乞求上帝,让我见到她的永恒之诚,让我能享有一如既往的慰藉。请阁下代我向巴霞小姐致敬。诺沃维耶斯基因在莫科托夫求婚遭拒,将一腔怒气全发泄到匪帮头上,曾多次骑到了他们的脖颈上,给了他们致命的打击。但他还在因怨愤而忘乎所以,看来他承受的一切并非风过无痕。我谨把你们托付给上帝和他最神圣的恩典。

P.scriptum:我从亚美尼亚行商手里购得一袭非常漂亮的银鼠皮;我将亲自带回,作为礼物送给克瑞霞小姐,而给我们的小侍卫将是土耳其甜点。”

“让米哈乌骑士自己吃吧,我又不是小孩子!”巴霞说,她的脸颊一下子涨得通红,仿佛突然遇到了什么糟心的事。

“怎么,你不高兴见到他?你生他的气?”扎格沃巴问。

但她只是悄声喃喃私语,真的是生气了,她脑子里既在寻思米哈乌骑士对待她的态度竟是如此轻慢,同时也想到大鸨和鹈鹕,他在信中特地提及这些鸟儿,无非是要挑起她的好奇心。

克瑞霞在老爵爷读信时,始终闭目静坐,把脸从迎亮处调开。这倒是真正算她走运,因为在场的人都看不到她的脸,否则人们立刻就会看出她身上发生了某种不同寻常的变化。教堂里发生的事和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的来信,对于姑娘不啻是挨了两闷棍。神奇的美梦像雾似的消散了,从这一刻起,姑娘面对的现实将是艰难而痛苦的。她已无法集中思想期待什么了,在她内心深处只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感情像巨浪般翻滚。伏沃迪约夫斯基连同他的书信,连同他那即将返回的预报,连同那一袭银鼠皮,在姑娘看来如此不值一提,简直就是令人厌恶。而凯特林对于她,却又变得前所未有的珍贵。对她而言,对他的想念本身就非常珍贵,他的只言片语都非常珍贵,她爱他那俊美的面容,乃至爱他那迷人的悒郁。可如今她必须逃离爱恋,逃离景慕,逃离她心中追求的一切,逃离她的双臂渴望拥抱的一切,让自己所爱的人陷入绝望,陷入无尽的哀伤、悲凉,陷入无边的烦恼和苦痛之中,而把自己的灵魂和肉体交给另一个人,那个人由于恰恰是另一个,这就变得几乎是可憎而又可恨的了。

“我受不了啦,我控制不住自己啦。”克瑞霞在内心这么叫嚷。

于是她感到自己像是被人捆住了手脚的俘虏,但并非别人捆住了她的手脚,而恰恰是她自己捆住了自己。须知她当初本来能够对伏沃迪约夫斯基明说,她只该是他的妹妹,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这时她又忆起当初的亲吻,那吻是有来有往的;想到这一吻,便自羞自愧、自卑自贱,各种思绪一下子笼罩了她。莫非当时她真的爱上了伏沃迪约夫斯基?她的回答是:不!在她内心深处没有爱情,当时除了同情、怜悯,有的只是好奇和用兄妹之爱的假象掩盖起来的调情。直到此时,姑娘才发现,源于伟大爱情的亲吻跟由于一时感情冲动的接吻,两者之间的差别竟是如此之大,俨如天使跟魔鬼判若云泥。除了轻蔑,克瑞霞心中又涌起了恼怒,她的灵魂开始动荡不安,犹如受到狂涛巨浪的冲击。她由此而产生了对伏沃迪约夫斯基的怨恨。他也是有过错的,为什么这一切精神酷刑、痛心疾首和绝望统统要落到她一个人身上?为什么他就不该尝尝这苦涩的面包?在他返回时,难道她无权对他说:

“我错了,我错把对阁下的怜悯当成了爱。同时,你也有错;现在请你放弃我,就像我放弃了你一样!……”

突然她想到那个威严猛士的报复,一阵恐惧向她袭来,使她的头发根根竖立。她不是为自己而恐惧,却是恐怕报复会落到自己所爱者的头上,届时打击必定会接连而至,万难幸免。在想像中,她仿佛看到凯特林面对那个凶猛的剑术家中的高手作着生死的决斗,接着她看到颓然倒地的凯特林,宛如一朵鲜花给镰刀刈割了;于是她见到他的血,他那张惨白的脸,他那双永远闭上了的眼睛。她的痛苦也就超过了所能承受的限度。

想到这里,她迅疾站起身来,尽快进入自己的卧室。她渴望在人们眼前消失,不再听别人谈论伏沃迪约夫斯基和他那临近的返回。在她心中汹涌着对小个子骑士愈来愈强烈的愤恨。

但是痛苦和悔恨跟她寸步不离;即便是在祈祷的时候也不肯放过她;当她心力交瘁躺倒在床上时,那痛苦和悔恨也坐到了她的床上,开始对她轮番训斥。

“他这会儿在哪里?”悔恨问道,“瞧吧,他至今没有回到旅店,他整夜踯躅街头,痛苦地绞着双手。你想为他敞开通向天堂的大门,你愿为他献出满腔热血,可你却灌他毒汁,还在他的心窝上捅了一刀……”

“假若不是你的轻浮,假若不是你想挑逗每一个你遇到的人,”痛苦对她说,“这一切就可能完全是另一种样子,现在留给你的只有绝望。全是你的过错!全是你的大错!现在你是一筹莫展了,没什么能救你,你只配有羞愧,痛苦和哭泣……”

“他是怎样在教堂里跪在你脚前的!”悔恨又说,“当他望着你的眼睛,乞求你的悲悯,那时你的心没有炸裂,简直就是奇迹。对一个陌生人你有恻隐之心,那是正确的态度,可是对他,你给了他怜悯吗?愿上帝赐福于他,愿上帝给他宽慰!”

“假若不是你的轻浮,你那个最珍爱的人就会欢天喜地地走出教堂。”痛苦又说,“你本来能够作为他的意中人,作为他的妻子投入他的怀抱!……”

“应跟他相亲相爱,永不分离!”悔恨补充道。

而痛苦又说:

“这是你的过错!”

而悔恨则说:

“克瑞霞,你哭吧!”

于是痛苦又说:

“哭,你也没法哭掉你的过错!”

于是,悔恨又说:

“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但你得给他慰藉。”

“伏沃迪约夫斯基会杀死他!”痛苦立刻回答。

冷汗浸透了克瑞霞全身,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此刻,皎洁的月光照进了卧室,在这明亮而洁白的光照里,整个房间显得那么离奇古怪,那么阴森恐怖。

“这是怎么回事?”克瑞霞心想,“巴霞就睡在那边,我看到了她,因为月光照射着她的脸。可她是何时进房来的,何时宽衣,何时就寝的,我竟一无所知。其实我片刻都没睡着,显然,我这颗可怜的脑袋已完全无用了……”

她就这么寻思着,重又躺下了,但是悔恨和痛苦又坐到了她的床沿上,完全像是哪方的两位女神随意潜入月亮的光辉里,或从那银色的深处重新浮现出来。

“今夜我是无法入睡了。”克瑞霞自言自语道。

她又开始思念凯特林,于是痛苦也就愈来愈强烈。

蓦地,在夜的寂静之中,她听到巴霞一声哀戚的叫唤:

“克瑞霞!”

“你没睡着?”

“我做了个梦,梦见某个土耳其人用箭射中了米哈乌骑士。耶稣基督!但愿梦是虚幻的!可我竟像得了寒热病浑身发抖。让我们一起念连祷吧,求上帝让我们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克瑞霞脑子里突然闪电般掠过一个念头:“但愿有谁能把他射死!”可她立刻被自己的这种歹毒的念头吓了一大跳,因此,尽管在如此特殊的时刻,要为伏沃迪约夫斯基的顺利返回祈祷,她必须做出超人的努力,可她却说:

“好的,巴霞!”

然后两个姑娘起了床,各自裸露着双膝跪倒在洒满月光的地板上念起了连祷。她们的声音相互应和,时高时低,抑扬顿挫;你也许会说,卧房变成了修道院的修室,两位白衣修女正在里面作虔诚的晚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