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当代的一切观念应用于久远的古代,

这是最容易产生错误的根源。”

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

第30章 第14节

在欧洲乃至在全世界,有哪一条河流如同莱茵河那样,向地理学和历史学这两个毗邻的学科分别提出了如此不同的问题,更确切地说,有哪一条河流如同莱茵河那样,把应该对这些问题作出回答的地理学家和历史学家置于如此不同的氛围之中?

地理学家进行着观察。巨大的莱茵通道由延绵不断、彼此交替的山口、平原走廊和峡谷所组成,对于地理学家们来说,生动而强烈的莱茵河观念来自这条通道在国家之间,同时也在人与人之间通过团结和互助而创造的一切。

阿尔萨斯就是这样一个平原走廊,它出现在将孚日山脉和黑林地区隔开的开阔地带中部,一侧是在贫瘠的冲积土上形成的阴暗的森林,它遮住了莱茵河从远处走来的身影,另一侧是层层叠叠的葡萄园,它布满了孚日山脉脚下和林木葱绿的小山包;两侧之间则是侍弄得十分精细的井然有序的耕地。这个地区面积虽不大,却在经济中长期扮演着十分独特的角色,原因在于这里不但土地肥沃,而且是一个与外界往来进行接触的必经之地。当我们聚精会神地对它进行观察时,展现在眼前的是叶片繁茂的烟草和在炎热的夏季里成熟的玉米,在这些产于温暖国家的作物中,还可以看到甜菜、小麦或啤酒花等凉爽地区的作物,依据德国人和弗兰德尔人的习惯,甜菜和小麦往往实行套作;人们给啤酒花纤弱的茎秆绑上了防止倒伏的支撑物,让花蕊在阳光下成熟;北方和南方在这里手拉手地和谐共存。

由此往北就进入了法尔茨 [1] 和黑森地区。在凯泽尔斯劳滕和诺伊施塔特之间穿越哈尔特,景色就同孚日山脉和奥登瓦林山那样,满眼郁郁葱葱的山林,大片针叶林中散布着一些光亮闪烁的居民点;贫瘠的耕地与牧场相邻,湍急的河流穿行在陡峭的峡谷中。诺伊施塔特附近豁然开朗,低变高,窄变宽,暗变亮。取高山而代之的黑土平原从诺伊施塔特延伸到美因茨,黑土平原被分割为无数块耕地,地块之间并无篱笆相隔;平原两侧低矮的小丘上生长着层层叠叠的葡萄。大自然的慷慨赠予提高了这条大通道对于人类的价值;来自浓雾弥漫的北海沿岸和阳光灿烂的地中海沿岸的商人与商品,川流不息地从这些富饶之乡经过。莱茵河畔这些地方的形象闪闪发光,早已为人们所熟悉。

整个欧洲没有一条河流能与莱茵河匹敌,从鲁罗尔特到鹿特丹这一河段上的景象,最能体现莱茵河的重要性。当人们航行在宽达500米的河面时,只有一直伸延到远方雾霭之中的那些陡峭的河岸,才会引起人们注意,人们不像在高山中穿行于雄伟的隘路上那样,将注意力集中在壮观的城堡和布满葡萄园的山坡上。用一些端部紧贴水面的石块砌成的河岸护坡,向航行者显示水路里程的巨大的白色标牌,沿河城镇中交通井然有序的林荫大道,这些由河流本身所呈现的千变万化的景色,犹如它生命的律动,把河上船客的注意力牢牢地吸引住了。喘着粗气的拖船颤巍巍地牵引着低矮的平底船队,排成两列擦着水面行驶,这样的船队有时会同时出现在河的两侧;航行在河上的船只样式各异、千姿百态;作为古老运输方法的见证,木排在船队两侧展示着它们巨大的身躯;闪闪发光的白色游船从木排旁边驶过,汽轮拖着满载煤炭和矿砂的驳船,小型帆船也运送着为数不多的货物;有时还可以看到海轮高大的身影,海鸥在海轮周围上下翻飞,勾勒出一幅出人意料的图景……然而,这条长长的莱茵河走廊,这条风平浪静的水道,不就是一个海湾、一个海峡吗?20个国家的旗帜飘扬在航行于莱茵河上的船只上……

地理学家眼中的莱茵河就是这样的。因为,河谷为整个欧洲大陆提供了建立广泛联系的可能,人员和商品的流动极其频繁,众多的联系在这条水上大动脉上结成,这一切使地理学家们眼里的莱茵河仅仅是欧洲最活跃的自然通道,这一切使地理学家们把因现代经济而重新变得强大的莱茵河沿岸诸国,视为全世界人类的和平劳动和生产劳作最积极、最活跃的地区之一。

历史学家怎样呢?他们读着书,倾听着隆隆之声,今日的隆隆之声或是淹没或是增强了往昔的不谐和之声。他们力图作出努力,以超脱的姿态,勇敢地从大量相互矛盾的事实和解释中,对莱茵河在以往各个时代中的作用、价值和意义,梳理出一个全面性的看法来。这是一个极为艰巨的任务,在地理学家以往的著作中,在一代又一代的学者、作家、想入非非者和卫道士们为颂扬无与伦比的莱茵河的光荣而撰写的大量书籍中,如果说确实往往缺少某种东西的话,请你别说那就是不偏不倚;如果说这许多作者全是为了眼前利益而自觉或不自觉地热衷于篡改事实的作假者,那也不是事实;其实,他们中的不少人只不过走上了歧途而已,若能好好地加以引导,他们是会回到正路上来的。那么他们错在哪里呢?首先,他们顽固地把莱茵河看做一条应该坚守或夺取的边界,一个应该首先夺取然后严加控制的猎物;莱茵河曾经勾勒了边界,如今它的某些段落再次成为边界;也就是说,在许多年月里,年迈的莱茵河老爹在人们的心目中是一个囚徒,是一个人质……这些年月离我们并不遥远。在精神的自然作用下,历史学家们把不久前的过去和活生生的现在,一股脑儿抛进了遥远的往昔。在他们天真的想象中,眼前的悲剧年深日久,一部充满着人与人之间的知识、宗教和艺术交换、借鉴和接触(姑且暂不深入到经济方面去)的历史,经常被他们不自觉地说成是一部不人道的屠杀和战争的历史,如今他们又以巨大的努力故伎重演。事情尚不止于此,历史学家们无缘无故地对莱茵河的过去所施加的重压,便是套在人类愿望头上既盲目又有目的命运桎梏的重压。

谴责他们的狂热吗?可是,恰恰是各国人民的狂热,即暴烈的历史的现代参与者,企图从过去为这种历史找到辩解。我们的同时代人自以为熟知所有路口,于是便在每一个转弯处,向沿着崎岖的莱茵河命运之路而下的朝圣者们,一一指明所有的路口。观察历史的角度于是被危险地扭曲了。其实,历史并不是无法避免的命运所造成的结果,而是由善于倾听不同声音的人们所创造的,所以无论以多大的努力恢复历史的原貌都不为过。为了各国人民的利益吗?历史学和地理学不必为实用主义推波助澜;我们所需的只是对各种事物正确和合理的理解,其中包括过去的事物,当然也包括现在的事物,这就足够了。

刚才谈到应该加以引导,是否可以说这件并不轻松的差使意味着要完成两项任务呢?一项是破坏性的,即消除所谓的命运幻影;另一项是建设性的,那就是告诉大家:在莱茵河的历史中,除了用来编织不和与冲突的那些事实和事件之外,还有另外一些截然不同的事实和事件。曾被歌德热烈赞颂的这块乐土,虽然曾经遭受仇恨之风的摧残,却也曾受到才智的气息、充满活力的欧洲文明和文化的气息的熏陶。我们应懂得如何采集这些气息。姑且把“天然边界”的说法归之于一些人的诡谲和另一些人的天真吧,要知道,所有边界都是人为的。边界有“公正”或“不公正”之分,但是,要求人们讲“公道”或者建议人们使用暴力的,却不是大自然。把“人种”留给不怀好意的牧羊人吧,他们对此拥有发明权。我们之所以这样做,不仅因为科学研究迄今所获得的成果提出了这样的要求,还因为我们是法国人,我们不必因为正处在动荡不安的时刻而不敢这样说。法国人不会面对外国人挥舞被米什莱 [2] 从我们的中世纪史中清除的那种观念,这样做并不背离我们民族的愿望,我们这个民族对于愿意在接受法律的前提下与我们共同生活的每一个人,永远张开双臂表示欢迎;米什莱不同意奥古斯都·梯叶里 [3] 、弗朗索瓦·基佐 [4] 和昂利·马丹 [5] 的看法,把他们的观念清除掉是他的光荣;弗斯泰尔 [6] 曾将这种观念追溯到墨洛温王朝和加洛林王朝,卡米伊·茹里安 [7] 则一直上溯到史前时代的边缘方才罢休。他们都看到了如下事实并且把它说了出来:在被称作“法兰西”的这块土地上,人群之所以能在经历了许许多多决裂和动荡之后保持团结一致,原因并不是卡米伊·茹里安所说的“强加给我们的血缘命运”,而是浓缩在一个名字中的习俗使然。

由此可见,本书由一位地理学家和一位历史学家合作撰写,绝非偶然。地理学家总想从过去的角度来解释现在;而历史学家向来十分重视历史的地理范围。

事实上,他们两位的合作并非仅仅出于他们的主动。法国莱茵地区最大的银行希望出版一部书,纪念该行成立50周年,于是征询这两位地理学家和历史学家,请他们就莱茵河提出的基本问题发表各自的想法。在阿尔萨斯兴业银行慷慨资助下,这部著作出版了,书很漂亮,但是印数很少,而且是非卖品。许多读过这部书的人觉得,这样一部以真诚之心写成的充溢着国际公正精神的著作,没能以广大公众便于获得的形式出版,实在太可惜了。兴业银行再次显示了大度,允许两位作者抽出书中版权属于该银行的那些篇章,另出一个经过改写的增订本。对于参与策划这部书的人来说,莱茵河畔的生活不是写在书本上的一个概念;但愿这部以新面貌出现的著作,能为驱散孕育着灾祸的乌云,为摧毁地方主义的战争和仇恨的历史,代之以和平交流和团结的历史作出贡献。这么说吧,我们以追求客观知识为唯一关注,撰写一部活生生的莱茵河的人类史。

面对一大堆问题作了长久的思索之后,最佳选择便是提笔开卷,勾勒轮廓,俾使研究顺利地向前推进。材料实在是汗牛充栋,如果我们能把两三个经过选择的时期交代得比以前更加清晰,如果我们能在读者的脑海里留下两三个我们认为正确的想法,我们就感到非常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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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法尔茨,又译普法尔茨,法文为Le Palatinat,德文为Pfalz。

[2] 米什莱(Jules Michelet,1798—1874),法国历史学家。

[3] 梯叶里(Augustin Thierry,1795—1856),法国历史学家。

[4] 基佐(François Guizot,1787—1874),法国政治家和历史学家。

[5] 马丹(Henri Martin,1810—1883),法国历史学家。

[6] 弗斯泰尔(Fustel de Coulanges,1830—1889),法国历史学家。我国史学界多以其姓氏古朗三台称之。

[7] 茹里安(Camille Jullian,1895—1933),法国历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