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今天早上我们要去哪里?”莱特先生开着福特车,将目光从眼前的路上移开,眨着眼睛满怀疑问地看着我。几乎每一天,他都很期待在孟加拉接下来会有什么新发现。

“遵照上帝的旨意,”我回答道,“我们此刻正要前往观看世界第八奇观— 一位以稀薄空气为食的女圣人!”

“泰瑞莎·诺伊曼之后的又一个奇迹。”莱特先生还是一样充满期待地笑着,他甚至把车子开得更快。看来,他的旅游日记又要增添特别的内容了!

我们天未亮就出发。除了秘书和我之外,还有三位孟加拉朋友同行。在令人兴奋的气氛中,我们畅饮着清晨天然的醇酒。

我们的司机正小心翼翼地在早起的农夫和缓慢拖着二轮牛车的阉牛之间,以不速之客的汽笛声和他们争路。

“先生,我们很想多知道一些与那禁食女圣人相关的事迹。”

“她叫吉利·芭拉(Giri Bala),”我告诉朋友,“多年前,我从一位绅士型学者斯西提·拉尔·南第(Sthiti Lal Nundy)先生口中第一次听说有关她的事迹。那位学者经常去我们位于古柏路的家,指导我弟弟毕修。”

“‘我相当了解吉利·芭拉,’斯西提巴布告诉我,‘她可以运用某种瑜伽方法,使她不需进食就生存得了。在宜佳浦尔附近的纳瓦刚(Nawabganj),我曾是她的近邻。我特别仔细地去观察她,但从未发现她有任何进食或喝水的蛛丝马迹。后来,我的兴趣愈来愈浓,所以去面见柏德旺的摩诃拉甲,请求他主导这一调查。他听后非常惊讶,就邀请女圣人去皇宫。那位圣人同意前去受试,然后被关在皇宫的小房间中两个月。后来,她又回到皇宫访问了20天,接着再到皇宫做第三次为期15天的测试。摩诃拉甲亲自告诉我,经过这三次严格的观察,他对这位圣女不需饮食的情况深信不疑。”

拜访吉利· 芭拉(Giri Bala)

“这个故事一直深藏我心中,已经超过了25年,”我总结道,“我在美国的时候,有时会担心时间的洪流会在我能见到这位女瑜伽修行者之前将她吞噬。她现在应该已经相当老了。我甚至不知道她住在何处,是否依然健在。但此刻,我们将于数小时之后抵达普鲁里亚(Purulia),她的兄弟住在那里。”

10点30分,我们这一小群人正在和她的兄弟— 一个普鲁里亚的律师朗巴达尔·迪(Lambadar Dey)寒暄。

“是的,舍妹依然健在。她有时会来这儿和我一起住,但目前她住在我们的比兀尔(Biur)老家。”朗巴达尔巴布怀疑地看了一眼福特车说,“可敬的斯瓦米,我想不出有任何一部汽车曾经穿过印度内陆到达比兀尔。如果你们愿意坐破旧、颠簸的牛车,那将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我们大家对这来自美国汽车制造中心底特律的产品都异口同声保证不会有问题。

“这辆福特汽车来自美国,”我告诉律师,“如果剥夺它可以了解孟加拉中心的机会,那真是令人遗憾!”

“愿幸运之神(Ganesh)与你们同在!”朗巴达尔笑着说。接着,他又客气道,“如果你们真的能到达那里,我相信吉利·芭拉会很乐意接见你们。虽然她快70岁了,但身体依然康健。”

“先生,请告诉我她是否真的什么都不吃?”我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

“是真的。”他的眼神直率且让人尊敬,“五十多年来,我从未看她吃过一口东西。”

“吉利·芭拉并没有寻找什么隐僻的地方来练习瑜伽,”朗巴达尔巴布继续说道,“她一生都和朋友及亲人在一起生活。而他们现在都很习惯她的奇异状况。如果哪天吉利·芭拉突然决定要进食,我想他们全部都会昏倒!妹妹守寡后严格依照印度习俗,不参加社交活动,但在普鲁里亚及比兀尔的小型社交圈内大家都知道她是一个‘特别’的妇人。”

这位兄弟非常有诚意。我们也衷心地感谢他,并出发前往比兀尔。我们在街上停了下来到餐厅享用咖喱及圆扁的面包,这吸引了一群顽童围绕在莱特先生旁边。我们大家都胃口大开努力用餐,当时不知道,后来才明白原来是为了迎接这个要耗尽体力的下午。

我们现在朝东前进,经过晒干的稻田进入孟加拉柏德旺区。路旁有一排排茂密的植物,颈部有条纹的知更鸟的歌声从有着巨大的遮阳伞般的树枝的树上倾泻而出。牛车的铁皮木轮的车轴在行走时不时发出的咯吱声,与城市中汽车轮胎滑过高级柏油路面发出的嗖嗖声形成强烈对比。

“迪克,停一下!”我的突然的要求惹来福特车一阵晃动,“那棵负荷过重的芒果树正在大声呼唤我们呢!”

车停稳后,我们五个人就孩子般地冲向掉满芒果的地方,捡拾芒果树仁慈地掉下的成熟果实。

“许多芒果受到忽视,”我说道,“被无情的土地糟蹋了它的甜美。”

“可敬的斯瓦米,美国没有这种水果,是吗?”我的一个孟加拉学生萨伊里斯·玛珠达尔(Saliesh Mazumdar)笑了起来。

“没有,”我承认,“我在西方是多么想念这种水果啊!没有芒果的印度天堂是无法想象的!”

我捡起一块石头,打下一颗自豪地隐藏在最高树枝上的肥美芒果。

“迪克,”我在慢慢品味着这神仙美食的空当问他,热带的阳光非常温暖,“所有摄影器材都在车上吗?”

“是的,先生。都在车子的行李箱内。”

“如果吉利·芭拉是一位真正的圣人,我想在美国宣扬有关她的事迹。一位拥有如此激励人心的力量的印度女瑜伽行者不应该像这些芒果一样不为人知。”

一个半小时后,我依然在宁静的森林中散着步。

“先生,”莱特先生说道,“要想有足够的光线照相,我们必须在日落前到达吉利·芭拉那里。”他面带微笑地说道,“西方人都是怀疑论者,没有照片,他们很难会相信这位女士的一切!”

我于是拒绝了自然的诱惑,再度坐进车内。

“迪克,你是对的,”当车子重新疾驶赶路时,我叹了一口气,“一定要有照片!”

路况变得愈来愈糟:车辙的凹洞,突起的硬土块,着实令人伤感!我们偶尔还要下去帮忙推车,好让莱特先生比较容易操控车子。

“朗巴达尔巴布说得对,”萨伊里斯承认,“不是这车载运我们,而是我们在运送车子!”

我们在车内不停爬进爬出的厌烦,被不时出现的简朴有趣的乡村景色消除了。

“我们蜿蜒地从林荫下穿过,”莱特先生在1936年5月5日的旅行日记中写道,“这些茅草搭建的泥屋每一扇门都装饰有一个神的名字,非常迷人。许多裸体小孩在天真无邪地四处嬉戏。当我们这辆庞大、黑色、没有牛拖着而且有着飞快速度的汽车驶过他们的村庄时,他们都暂停下来观望或疯狂地追车。妇女们只在暗处中窥伺,男人们则懒洋洋地倚靠在路旁的树下,漠然中藏着一份好奇。在某个地方,所有村民都正快乐地在一个大水池中洗澡(穿着衣服洗,洗完后用干布包裹身体,再将湿衣服脱掉)。妇女用高大的黄铜罐灌满水后带回家。

“向前延伸的路引领着我们快乐地追逐着重重山脉,我们颠簸晃动着,驶过小溪,绕过尚未完成的堤防,滑过干涸的布满沙子的河床。大约下午五点,我们终于接近了目的地— 比兀尔。这个隐蔽在密林中的小村庄位于班库拉(Bankura)区内部,雨季时溪水会泛滥成洪流,路上飞溅的泥浆好似毒蛇吐出的毒液,一般观光客是不会到这里来的。”

“我们向一群刚从庙里礼拜完毕正要回家的礼拜者问路,却被一群衣着褴褛攀爬在车边的男童围住,他们热心地为我们指引着去吉利·芭拉家的路。”

“那条路朝向枣椰树丛庇荫下的一些泥土屋舍,但在我们抵达之前,福特车突然倾斜成危险的角度,并且上下晃动。狭窄的道路周围遍布树木与池塘。越过山脊,路上都是坑洞和深陷的车痕。车子先是在灌木丛中抛锚了,接着又在小山丘上搁浅,这时,需要我们把泥块移开。我们缓慢且小心地把车往前开去,可一次又一次,前面的路似乎通不过去,但是朝圣之旅必须继续。当数百名儿童与他们的父母在路旁观看我们时,那些热心助人的少年就拿着铲子帮忙将障碍物移除。

“不久之后,我们又沿着这两条古老、深陷的车辙上路,妇女在泥屋门前睁大眼睛看着我们,男人则跟随在后面,孩子们也蹦蹦跳跳地加入、壮大了这个行列。看来我们大概是第一辆驶过这些道路的汽车!我突然不知有何种感受— 一个由美国人驾驶着的轰隆作响的汽车,首次开进这位于丛林深处的他们的村落,侵犯了这古老文明之地的隐私与神圣!

“我们把车停在一条窄巷旁,发现距离吉利·芭拉的老家还有大概一百英尺。在结束艰辛而漫长的旅行之后,我们都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兴奋。我们慢慢向一座很大的由砖泥砌成的两层楼房靠近。这楼房高耸于附近的泥砖小屋之上,房子正在整修中,四周围绕着典型的热带竹架。

“不久,一个矮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吉利·芭拉!她身上裹着一件用黯淡的金色丝线织成的衣服,谨慎犹豫地向我们走来,并且从包裹着头部的印度头巾下看着我们。她的眼睛含着像是黑暗中燃烧的火苗的光彩。我们被这张最仁慈、善良的面容深深吸引住了,这是一张了悟一切的脸,没有世俗的污染。

“她终于温顺地走过来,并且默许我们用照相机及摄影机为她拍照。她耐心而又害羞地忍受我们在拍照时要求她摆出的姿势。最后,我们终于为后人留下了这不吃不喝超过50年的唯一妇人的许多照片。(当然,泰瑞莎·诺伊曼自1923年起也未进食。)”

莱特先生对吉利·芭拉的印象和我一样,觉得灵性就像她那优雅闪亮的面纱一般包围着她。她以一般人对出家人表示欢迎的传统手势向我顶礼。她那单纯的魅力及安静微笑着的欢迎远胜过甜言蜜语。我们旅途中的艰难和劳累都被抛在了脑后。

这个矮小的圣人盘腿坐在阳台上,虽然脸上也有了岁月留下的痕迹,但并不显得衰老,橄榄色的肌肤依然洁净并且富有弹性。

“母亲”,我用孟加拉语对她说,“已经超过25年了,我一直渴望着这次朝圣之旅!我从斯西提·拉尔·南第巴布那儿得知了你神圣的事迹。”

她点头同意,“是的,在纳瓦刚,他是我的好邻居。”

“这些年我虽然远渡重洋,但从未忘记有朝一日要来看你。你在这里毫不张扬地表演着伟大的戏剧,应该让世人都知道这久已被遗忘的内在天国的食粮。”

圣人抬起眼睛看了我一下,安详而感兴趣地微笑着。

“巴巴(天父)最清楚。”她温顺地回答道。

我很高兴她没有生气,一般人永远不知道瑜伽行者对要把将自己公之于众的想法会有什么反应。通常他们都会避免这些,而希望能够默默地追求更深层的灵性。

“母亲,”我继续说道,“请原谅我接下来还要向你请教许多问题。你只需要回答那些你想回答的问题,我也会了解你的沉默。”

她以优雅的姿势张开双手说,“我很乐意回答,如果像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能够给出令你满意的回答的话。”

“喔,不,一点也不无足轻重!”我诚挚地抗议道,“您是伟大的圣人。”

“我只是大家卑微的仆人。”她接着说道,“我喜欢煮饭给大家吃。”

我想这对一个不吃不喝的圣人来说,真是一个奇怪的消遣!

“母亲,请亲口告诉我— 您是否真的不靠食物生活?”

“这是真的。”她静默了一会儿,之后的话则显示了她刚才正在努力地做心算,“从我12岁4个月到现在68岁— 我已经不吃不喝超过56年了。”

“你从来也不想吃吗?”

“如果我对食物有渴望,我就必须去吃。”

“那你还是吃东西!”我的声调带有抗议的味道。

“当然!”她微笑着。

“你的养分是来自空气与阳光中的细微能量,以及可以通过延髓处充电的宇宙力量?”

“巴巴知道。”她再次默认,态度温和,没有强调的意味。

“母亲,请告诉我有关你早期的生活。这对全印度甚至海外的兄弟姐妹都具有很大的吸引力。”

吉利·芭拉撇开她习惯性的保留,放松心情开始聊天。

“好吧。”她的声音低沉且稳定,“我出生在这丛林中。我的童年除了永不满足的食欲外没什么可提的。我从小就订婚了。”

“‘孩子,’我的母亲时常警告我,‘要努力控制你的贪吃。当你婚后与夫家的陌生亲戚同住时,如果你整天不停地吃东西,他们会怎么看你呢?’

“她预知的灾难应验了。我住进纳瓦刚夫家时才12岁。我婆婆从早到晚地羞辱我贪吃的习惯。然而她的责骂也是掩饰的祝福,它们唤醒了我沉睡的灵性。有天早上,她又对我进行恶毒的嘲讽。

“‘我很快就可以证明给你看,’我回答道,‘只要我还活着,我将不会再碰触任何食物。’”

“我婆婆嘲弄地笑了起来。‘喔!’她说道,‘当你无法控制你过分的贪吃时,你如何能不靠食物生存?’”

“当时,这句话是我无法反驳的!但是钢铁般的决心支撑着我的心灵。我开始在一个隐蔽的地方追寻天父。 ”

“‘天主啊,’我不断祈祷着,‘请遣送一位可以教导我只靠您的光而不用食物来生活的古茹。’”

“一种神圣的喜悦降临在我身上。在神圣祝福的引导下,我走向纳瓦刚恒河边的阶梯。在路上我碰到了夫家的祭司。”

“‘可敬的先生,’我信任地说道,‘请仁慈地告诉我如何可以不靠食物生活。’”

“他看着我,没有回答。最后他以安慰的语气说,‘孩子,今天傍晚来庙里,我会为你举行特别的吠陀仪式。’”

“这含糊的回答不是我要寻找的,我继续朝阶梯所在的方向前进。早晨的阳光射进水中,我在恒河中净身,仿佛是为了一个神圣的传法。当我离开河岸时,身上穿着湿透的衣服,在白天的强光下我的上师化身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亲爱的孩子,’他同情地对我说,‘我就是上帝为了实现你急迫的祈祷而被派来这里的古茹。他被你那不寻常的祈求深深地感动!从今天起,你将借着灵光存活,你身体内的原子将以无限流动的能量为食物。’”

圣人继续说着她的故事,她细微的声音只能勉强听见,“那个沐浴石阶现在已经废弃了,但是我古茹在我们周围投出了环绕护卫的光环,这样就不会有迷路的洗澡者来打扰我们。他传授给我一种克利亚的方法,可以使肉体免于依赖粗糙的食物。这方法包括使用某些咒语及一般人难以办到的呼吸练习。只有克利亚没有用到药物或魔法。”

我用美国报社那些记者采访的方法,请教了吉利·芭拉许多我认为世人可能会感兴趣的问题,而这些采访的程序也是那些记者在不知不觉中教会我的。她一点一滴地透露着下面的讯息:

“我并没有孩子,许多年前就成为寡妇。我睡得很少,因为睡着和醒来对我来说是一样的。我一般晚上打坐,白天则料理家务。我几乎感觉不到季节交替和气候的变换。我也从来不生病,只有在意外受伤时才会感到轻微的疼痛。我没有排泄物,并且能够控制我的心跳及呼吸。我经常在体验中看到我古茹及其他伟大的灵魂。”

“母亲,”我问道,“为何你不教导其他人不靠食物生存的方法?”

我对世上数以万计的饥民怀有的热切的希望刚萌芽就被扼杀了。

“不。”她摇摇头,“我的古茹严禁我泄漏这个秘密。如果我教导许多人不需进食生活,农民是不会感谢我的!很多甜美多汁的水果也将会被遗弃在地上。不幸、饥荒、疾病都是我们业障的鞭子,这些业障最终将驱使我们追寻生命真正的意义。”

“母亲,”我问道,“那你被挑中不需进食而活有什么意义?”

“是为证明人是灵性的。”她的脸庞充满智能的光芒,“显示人类通过灵性的修习可以逐渐学到凭借永恒之光而非食物生活。”

圣人陷入了深沉的冥思状态。她的目光集中朝向内在,温和的目光深处变得没有表情。她发出了某种特定的叹息声,那是进入极乐无息入定状态的前奏。有一段时间,她遁入了没有疑问的王国,充满内在喜乐的天堂。

热带的黑夜已经降临。微小的煤油灯光闪烁不定地照在一些村民的脸上,他们无声地蹲在阴影中。疾飞的萤火虫及远处小屋的油灯在这舒适的夜晚交织出了一幅明亮怪异的画面。这是令人痛苦的分离时刻,在我们眼前的是一段缓慢冗长的回程。

“吉利·芭拉,”当圣人睁开眼睛时我对她说,“请给我一条你的纱丽当作纪念品吧。”

她迅速回去拿了一条贝拿勒斯丝质的纱丽,并将它摊开在手上,突然,她拜伏在地上。

“母亲,”我虔诚地说道,“还是让我来碰触你神圣的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