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自知之明與克氏的教誨(1)
普:你在書中與演講中所傳的教誨,和一個人真在觀照自己的過程有什麼關係?在其他所有證悟實相的方法裡,老師的話都被視為一種指南,你說的話是不是也有相同性質?如果是的話,它和真正觀照自己的過程有什麼關係?
克:我不知道我是否完全瞭解你的問題。你的意思是:克所說的話和真正的狀況之間到底有什麼關係?對不對?
普:克提到的實踐或“圓融法門”。(holisticapproach),只是一種說法而已。我們只有真的觀照自己才能認清自己的起心動念。那麼克所說的話和一個人真正的起心動念之間有什麼關係?
克:我還是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普: 例如你常說“沒有權威”,沒有任何心理上和靈性上的權威。我們聽了之後就自然把“沒有權威”這句話用在日常生活中,並不是真從觀照自己的過程裡得到解脫,使自己突破所有的權威,而是執著於你所說的話,總想試探自己能否達到那種沒有權威的境界。
克:我明白了。“沒有權威”只是一種抽象的說法,也可以說是一種概念,因此人們只是在追求概念而已,對不對?克說“沒有權威”,他到底是要你們看清楚自己,還是要你們把他的話當成口號或結論?
阿:還有另一種現象。你說“沒有權威”,有的人就把它當成戒律,儘量使自己能接近這個標準。
克:沒錯。
阿:一種是行動,而另一種只是概念而已。
普:人還是能看清楚自己的,只是無法通過文字來看清罷了。人們聽了你的演講,吸收了你所說的話,讀了你的書之後自然想把這些內容用在日常生活;因此觀照自己和你的教誨之間就有了距離。那麼真理到底在哪裡?
克:既不在文字裡,也不在自我的起心動念裡。那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普:我們能不能討論一下?
克:假設我聽了克所說的話就認定觀照自己的重要,也認定沒有自知之明就沒有生命的基礎。他說什麼,我就聽什麼。在這種態度下,我能聽到真相嗎?還是只把它當成概念,戒律或者結論?或者我真的觀照自己,認清了權威的含義,因此我所發現的和他所說的完全吻合?或是我聽了他的話就做了一個結論,然後就開始追求這個概念,於是觀照的過程就不再揭露自己的起心動念,而只是一種結論罷了。但是我如果確實研究自己的起心動念,克的話就變成了發現自我的依據。
普:克的話和一個人的自我發現之間是否有必要的關係?
克:不是的。假設我是某人,我認為沒有自知之明就沒有言行舉止的基礎,因此我去聽演講、讀書,我這麼做是因為我對這件事感興趣。那麼假設我聽到克所說的“沒有權威的一這句話”,我會處在什麼心態?是接受這種說法,還是下一個結論,或是真的體驗它?
普:如何才能有真實的體驗?是真的去觀照自己?還是只聽你說說而已?
克:眼前的這個麥克風是真的,並不是因為我說它是麥克風。
普:然而當你說“麥克風”時,你所說的麥克風和真的麥克風並不是同一個。
克:因此文字或話語並不是那個東西本身。形容詞也不是所形容之物。這點清楚了沒有?比如“山”這個字並不是真的山。但是不要完全排斥文字結構,因為我必須靠語言來溝通;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我就必須用我們兩個人都懂的語言。而雙方也都清楚,語言文字並不能充分表達我真實的體悟。
大衛:一個人所說的話,要麼就經過大腦思考,要麼就不經過大腦思考。
克:先生,我們說的是兩回事。你要不就通過語言來溝通,要不就不通過語言來溝通。
大衛:不,我們雖然聽到你所說的話,但是我們知道你說的和我們說的是兩回事。
克:你為什麼這麼說?
大衛: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這種感覺就和看到那個麥克風一樣真實。克說的和我說的不是同一個東西,他的話出自一個更深的源頭。
克: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我可以說“我愛你”,我也可以說“我真的愛你”,這兩者相當不同,無論是語調、質感和情感的深度都不一樣。因此語言表達了深度。
大衛:讓我再深入一點。
克:請你繼續。
大衛:你的話中有一種無法言傳的東西,我們稱為“愛”,但是又不很確切。
克:你也許找不到適當的字眼來形容,但是我可以握你的手或者用手勢來表達。
大衛:確實如此。但是你現在說話並沒有用手勢,情形還是一樣。
克:普普,你想表達的是不是就是這個意思?
普:我們的困難之一就是聽了你的教誨之後,如何把你的教誨也放下?如何真從觀照自己的過程之中認清你所說的真相?
克:我該怎麼說呢?
普:先生,我認為我們應該先研究一下什麼叫自知之明。我們好久都沒有討論它了。
克:我們就來討論它吧!蘇格拉底和前人早在數千年前就談到“自知之明”,然而“自知之明”到底是什麼?你如何才能認識自己?你是不是靠經驗來認識自己?還是從觀照自己的念頭來認識自己?假設我們正在觀照一個生起的念頭,另一個念頭又產生了,我們無法放下第一個念頭,於是第一個念頭和第二個念頭就產生了衝突,這是自我觀照嗎?還是,我們放下第一個念頭,隨觀第二個念頭,當第三個念頭生起時,就放下第二個念頭,再繼續隨觀第三個念頭,當第四個念頭產生時,就放下第三個念頭隨觀第四個念頭。如此這般,就能一直對念頭的活動保持機警的覺察。讓我們再繼續。假設我發覺自己正在嫉妒,我對於嫉妒的本能反應就是辯解。在辯解的過程裡我就逐漸把嫉妒淡忘或是暫時擱在一邊,因此我其實是在辯解、語言、檢視和壓抑中打轉。我看清這所有的活動都是一連串的,接著我就生起了想逃離嫉妒的欲望。於是我再檢查這個想逃離嫉妒的欲望。我到底想逃到哪裡去?
普:有時候是逃到一種冥想之中。
克: 當然,逃到冥想裡是比較簡單的伎倆。因此我現在必須要問:什麼是冥想?冥想是不是對於真相的逃避?這算是冥想嗎?如果是一種暫時的逃避,就不是真正的冥想。我現在回去再重新檢查我的嫉妒。我為什麼嫉妒?因為我有了執著,我認為自己很重要……等等。這所有的過程都在揭發真相。然後我又碰到一個問題,這個在檢查自己的觀察者和所觀的物件有什麼不同?很顯然沒有什麼不同。因此,真正的觀照其實根本沒有觀察者的存在。
普:你說觀察者和所觀的物件沒有什麼不同,讓我們再深入探討一下。
克:觀察者屬於過去,他就是過去的經驗、記憶和知識的庫存。觀察者屬於過去,而我要觀照的是現在的嫉妒及我當下的反應。我用“嫉妒”這兩個字來代表那種感受,因為我曾有過相同的感覺,因此我認出它是“嫉妒”。我認出的這個字眼就是過去經驗的一部分,我能不能只是如實觀照而不在腦子裡產生這個字眼?同樣腦子裡也沒有一個觀察者的存在,因為它們都是過去的產物。是這個字眼帶出了那種嫉妒感,還是只有感覺而沒有嫉妒這個字眼?這些全都屬於“自知之明”的範圍。
普:觀照時腦子裡如何才能不產生字眼?
克:沒有觀察者,也沒有記憶。這是非常重要的。
普:那麼要如何來處置這個觀察者呢?
阿:我可不可以這麼說:如果有一個觀察者在那裡觀照自己,就會有贊同或不贊同他自己的情形出現?
克:是的,這個觀察者是過去的產物,於是就有了局限。觀察者所包含的全都是過去的活動。
阿:這種對自我的譴責就是觀照時的阻礙。
克:這也就是普普的問題。她說:我要如何來觀照這個觀察者?觀照這個觀察者的過程又如何?我聽克說觀察者是過去的產物,是真的嗎?
帕爾:問這個問題時,又製造了另一個觀察者。
克:不,我不製造什麼,我只是如實觀照而已。剛才那個問題問的是,觀察者到底是什麼?誰是這個觀察者?假設我們正在觀察這個麥克風。我其實是通過“麥克風”這三個字去觀察麥克風的,這個麥克風是我腦子中記憶的一部分;我只是用這些字眼來代表麥克風這個真實的東西,就這麼簡單。
普:我們要如何來觀照這個觀察者的自我?
克:我馬上就要探討到這一點。一個人要如何來觀照這個觀察者的自我?
普:是不是因為自我無法被觀察,才使人瞭解無我的本質?
克:是的,你無法觀照這個觀察者的自我。你只能觀照起心動念的真相以及觀察者的干預。讓我們慢慢討論。假設嫉妒產生了,於是觀察者就插進來說:“我過去曾經嫉妒過,知道那種滋味。”我認出的是嫉妒,而嫉妒就是觀察者的自我,我無法觀察這個觀察者的自我,我只能觀察和他相關的感受。當觀察者打斷了觀照的過程才會覺察自我的存在。你無法觀察這個觀察者的自我。只在相對關係中才有自我的存在,這是很明顯的。處在嫉妒的那一刻,既沒有觀察者,也沒有被觀物件,只有感受存在。然後觀察者就出現了,他告訴自己那就是嫉妒,進而干預那種真實感受,接著他又想逃避那種感受,於是他壓抑它、為它辯解、使它合理化或乾脆想逃離它。這種種妄念的活動都顯示了觀察者和真實狀況之間的相對關係。
弗:當觀察者在腦子裡出現的那一刻,有沒有可能觀照到這個觀察者的自我?
克:這就是我們現在正探討的。假設我現在正生氣或處在暴戾情緒中。在暴戾的這一刻,除了這種感受之外,並沒有你這個觀察者和所觀之物的存在。但是等到你這個觀察者一插進來,就開始有了意念。意念是過去的產物,意念根本沒有新的,而是這些陳舊的念頭就開始干預當下正在發生的事。這種念頭的干預就是自我,你只有通過對這些念頭的觀察才能瞭解這個自我。這些念頭想從不合理性的暴力中逃脫,於是它們就開始譴責、辯解。傳統修行都企圖以這種方法來對治當下這一刻的問題,於是就產生了具有自我感的觀察者。
普:換句話說,只有企圖逃避當下這一刻的真實狀態時,才有自我的存在。
克:是的,只有在逃避和辯解時自我感才存在。
大衛:或是在干預時才存在。
克:任何一種想要干預當下這一刻的活動就是自我的活動。不要一味接納我說的話,把它撕成碎片之後再去檢查。
帕爾:如果沒有過去,是不是就不會產生干預?
克:不,這不是重點。過去到底是什麼?
帕爾:過去是我累積和儲存的經驗。
克: 你的經驗、傾向和動機,這些都是過去的活動,也就是知識。過去的活動只有通過知識才能進行。因此過去干預當下這一刻時,觀察者就插手進來。如果沒有干預,就沒有觀察者,只剩下純然的覺性或觀照。在純然的觀照中,既沒有觀察者,也沒有正在觀察的概念。這是必須瞭解的重點。既沒有觀察者,也沒有觀察的概念,意思就是,除了純然的觀照之外,沒有任何意念產生,也沒有任何與過去有關的聯想。除了純然的觀照,什麼都沒有了。
弗:在這種情況下,有沒有可能觀照到那個觀察者的自我?
克:不可能,我說過的:只有在過去干預當下這一刻時,才可能觀照到觀察者的自我。因為觀察者就是過去的產物。你如果看清這點並在這點上產生洞察力,就會發現根本沒有一個“我”在那裡觀照,只剩下純然的覺性。因此你能不能只是如實觀照“沒有權威”的真實狀態,而不是因為我告訴你該這麼做才去做的?
普:不,我只能觀照到一件事,我的內心處處都有權威存在。我無法觀照到“沒有權威”的狀態。
第1節 自知之明與克氏的教誨(2)
克:但是你仍然可以觀照到自我這個“權威”,這個想要開悟、想要學習、執著於相對客體的權威。然後你再檢查,在我的腦子裡、我的生命中,有沒有一個權威的“我”在那裡運作?權威也可能是經驗,過去的知見,一種影像……等等。你能否觀照到那個以意念形式出現的“權威”?
普:什麼才是最重要的?我該觀照的到底是我的心,我的意識,還是在我意識中觀照你所說的真相?這是一個非常細微的東西,我無法很精確地說明。
蘇:假設我的心受傷了,讓我們來觀照“受傷”這個感覺。
克:你觀照它是不是因為克要你這麼做?
蘇:我察覺我的心受傷了。我看清了受傷的端倪。觀照受傷是我所能做的“自知之明”的功夫,那麼我又在何處製造了一個權威?克裡希那吉(注)說:“一旦你看清受傷這件事,受傷的感覺就解除了。”當這句話浮現時,權威才產生。這時我就投射了一種境界,然後就想達到這種境界,而真正的原因是我不想落入觀照受傷的陷阱中。在我的意識中還有一些其他成分。我發現自己並沒有真的在觀照受傷的感覺,而是不時地回想某人曾說過的:如果你能觀照受傷而不感覺有一個自我的存在,那麼受傷的感受就會解除。我就在這時製造了一個權威。
克:我明白了。假設我正在觀照受傷的感覺以及它的前因後果。在我察覺它的同時,腦子裡就出現了克曾說過的:如果你一目了然受傷的前因後果,你就永遠不會再受傷。他確實這麼說過的。
蘇:這句話存留在我的意識中。
克:什麼留在你的意識中?是那句話嗎?
蘇:除了那句話之外,還有他在表達那句話時的心態。因為當克在說話時,他的每一句話都蘊含著超越文字的一種“境界”。
克:蘇南達,假設我的心受傷了,聽了你所說的話之後,我看清和受傷有關的所有心理過程,包括畏縮感、孤立感和暴戾的情緒等。所有的心理過程我都看清楚了。我看清是因為你指明給我看的?還是我自己看到的?
蘇:事實很明顯,我看到是因為你在我的生命中出現,而我也接受了你所說的話。
克:現在問題來了,克說:一旦你一目了然受傷的前因後果,受傷就解除了。那權威又在何處?
蘇:權威存在是因為他肯定了一種我所嚮往的境界。
克:那麼就應該檢查那個代表著企圖心和欲望的嚮往。
蘇:我想探討一下你說的“圓融法門”,還有你曾說過的:你能不能保持對於受傷的觀照,而不讓念頭跑來跑去。這就是一目了然,對不對?要保持這種觀照需要什麼條件?
克:假設我的心受傷了,我知道受傷的原因,也覺察到受傷的情況及後果,包括逃避、暴力、心胸狹窄、恐懼、孤立感、畏縮感、焦慮感等等。我是如何察覺這些的?是不是因為你為我指出來了?還是因為我自己先察覺,再印證了你說的話?如果是後者就沒有“權威”的存在,我察覺的和你說的沒有什麼距離,就是有所領悟了。
蘇:這種領悟只能進行到某種程度。
克:繼續保持這種領悟。
大衛:那麼你的話就變成了指標。
克:不,不是的。
蘇:只要我一印證你的話,對待的關係就會產生。
克:假設你照著我的話去觀照受傷的情況,例如逃避、暴力等等,你就在印證我的話。就像以文字組成的交響樂團,一個感情的交響樂團:一切都在流動中。只要實際去觀照,我的話和你的領悟就沒有衝突。但是你一旦強調要一目了然,這個領悟就結束了。
蘇:我從來沒有做到過。
克:讓我告訴你為什麼?因為你從來沒有真正聽進去我的話。
蘇:你是說我二十年來都沒聽進去過?
克:時間的長短沒什麼關係,只要一天聽進去就夠了。你聽進去的只是一些字眼,你做的也只是反應而已。你沒有真的印證我所說的話。
拉:聆聽和一目了然之間有什麼差別?
克:聽的時候你能不能不加以詮釋、檢查和比較?
拉:也沒有期望。
克:對,什麼反應也沒有,只是純然地聽。我現在就是如此在聽。就像兩條河並成一條河一般,但是有人就是無法做到。比如我一聽到你說“一目了然”,我就想達到同樣狀態,於是我就無法像以前那樣沒有反應地聆聽了。
拉:因此,問自己要如何才能保持那種狀況,其實是一個錯誤的問題,對不對?
克:那麼就繼續保持那個沒有反應的狀態。
拉:對,但那個問題本身就是一種從聆聽的狀態中脫離的活動。
克:當然是的。
普:假設有一種強烈的哀傷感產生,這種感覺是一股非常強大的能量。這時,任何想要逃避它的行動其實都在耗損它的能量。恐慌或危急時也有巨大的能量產生。因此,保持這股能量不被耗損的惟一途徑就是拒絕從這種感覺中掙脫。這樣說正確嗎?
拉: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們只能觀照每一個想要掙脫它的心理活動,而不能問我該如何保持這股能量?
普:哀傷產生了,你的心完全被它佔據。當一種非常深刻的情感產生時,通常都有這種效果。這時我們應該如何對待它?什麼樣的行動能既不耗損它,又能對它一目了然?
克:如果你整個人都被這股所謂“哀傷”的驚人能量佔據,而又絲毫沒有想要掙脫的意圖,這時這股能量就充滿著你;但是你一旦想要掙脫,這股能量就被耗損了。問題是你有沒有被這樣巨大的能量充滿過?還是你總有一個漏洞,使這股能量流失了?
拉:我認為我們總有那麼一個漏洞存在,因為我們懼怕那種完全被充滿的感覺。
克:因此你從來沒有充滿哀傷過。
拉:沒有,從來沒有過。
克:這是事實。因此你其實看到的是恐懼而不是哀傷。你恐懼那將要發生的事,於是你就更陷入恐懼而忘悼了哀傷。
拉:那麼“圓滿”這兩個字就意味著現狀。所有的現狀都是圓滿的,完美的,即使那個現狀是哀傷或恐慌。
克:不,先生,讓我們來真的理解一下“圓滿”(holistic)這兩個字的意思。圓滿意味著健康,身體上的健康。它也意味著心智的健康。“圓滿”包括了身心的健康。
大衛:這一問才算真的搞懂了。
克:如果你的身體、情緒和心智都完全健康而沒有任何煩惱,就稱之為圓滿。如果有任何的不安、特異的表現或執著,就是不圓滿,就要觀照。圓滿只有在身心健康時才能出現。
蘇:進退兩難之局就在這裡。你說要我們觀照那些不圓滿的心理狀態,可是除非我們能在身心圓滿的狀態下觀照那些不圓滿的狀態,否則……
克:先不要管圓滿不圓滿。
蘇:那麼我們要如何來觀照那些不圓滿的煩惱?過程又如何?要如何著手?
克:假設我現在正在觀照自己。我對於“圓融法門”一無所知。即使我瞭解這些字的意思,以及它們所要表達的東西,它們仍然與我的心理現狀無關。我的心理現狀是不健全,不圓滿的;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我的行為都不圓滿。
弗:現在我們又回到了起初的問題:你的話和我們的生活有什麼關係?在我的現實生活中,當我的心受傷時,我想起你所說的—你永遠都不該讓自己有受傷的感覺,那麼在我受傷時,你的話對我又有什麼意義?
克:我受傷是一個事實。我受傷是因為我給自己塑造了一個形象,而這個形象受到了傷害。我自己有沒有認清這點,還是只聽人說說而已?
蘇:但是那個自我塑造的形象還是揮之不去。
克:好,如果那個形象還在,就去觀照那個形象,而不要想去除那個形象,也不要問該如何對這形象一目了然。
蘇:“觀照”那個形象似乎意味著我的心必須處在平靜而圓滿的狀態。
克:不,我不需要存有這樣的概念。我只知道我為自己塑造了一個理想的假像,我就純然觀照這個假像就夠了。
蘇:這點已經說得很明白了,那麼我們要如何完整地保持那種受傷的感覺,而同時觀照它呢?
普:他已經說過了。
克:說了什麼?
蘇和普:“圓融法門”。
克:沒錯,但是把它丟掉。
蘇:這樣就沒問題了:我只是如實觀照自己受傷的各種症狀,當我看清楚了,傷心感也就沒有了。這樣我就不需要克來告訴我怎麼做,只要觀照所有從意識生起的各種東西,直到它消退為止。
阿:今天的討論是從“權威”這個重要主題開始發展的,因為我們對你說的話產生了偏執,因此形成了障礙。
克:顯然是如此。
大衛:似乎還有什麼東西被忽略了。
克:先生,現在出現了一個很有趣的問題。你們到底是在學知識,還是在培養洞察力?學知識就需要權威。你們是不是在跟我學知識,然後從知識中行動?我學數學、技術、工程等等,然後變成一名工程師。我也可以去田裡操作和學習種田。這兩者都是從累積的知識中行動,因此知識就變成了權威。權威很可能是醫生、科學家、建築師或那個聲稱自己已悟道的上師。現在有一個人出現了,他說:“喂!依賴知識的行動就是一種局限,這樣你永遠無法得到真正的解脫,你不可能在有知識障礙的情況下提升自己。”讓我們以不同的方式來觀照自己,讓我們以洞察力來觀照自己,而不要通過知識來看自己。在這種情況下就沒有權威的存在。
普:你用了“洞察力”這幾個字,它的真實含義是什麼?
克:它的意思就是立刻捕捉到真相或如實地聽。你知道嗎?你們的問題是不知道怎麼聽。你們總是從聽到知識中行動或從行動中累積知識。有知識就有權威,有權威就有壓抑。你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提升自己,因為這是—種機械化的運作過程。你有沒有看出這是一種機械化運作過程?如果你看清楚了,就是一種洞察力。因此我們的論點就是,如果一邊觀照自己一邊回想克所說的話,洞察力就沒有了。非常簡單,你只要如實觀照就對了。
普:我們的起心動念能不能在沒有你的話干擾之下披露自己呢?
克:用自己的光來照亮自己。這並不意味你要變成自己的權威。沒有人能帶領你開悟,你也無法邀請它來到。如果你不如實觀照自己,就算聽上一百萬年也沒有用。認識自己是天下最難的事,因為你一旦開始觀照自己,你就給自己下了一個結論,接著你就通過所做的結論來觀照下一個意念。我們能不能如實觀照自己的憤怒而不下結論,也不加進是非、善惡的意念?我們能不能一目了然地觀照自己?自知之明並不意味要通過知識來認識自己,而是要認識自己每一個真實的起心動念。因為自我就是所有的意念和假像。因此,如實觀照自己的起心動念,不要漏掉任何一個念頭。試試看,你就會明白了。這麼做可以激發腦子的潛能。
蘇:是不是在每一個意念中都有自我的真相?
克:是的。你要知道,意念就是恐懼,意念就是快感,意念也就是哀傷。意念絕不是愛,也絕不是慈悲。意念塑造的就是“自我”,“自我”是一個假像。“自我”和假像無二無別。如果我說“我要證人涅”,這其實意味著我很貪心,如此而已。我雖然不想要錢,我卻想要另外那樣東西,這還是“貪”。因此我現在就來檢查“貪”。什麼是“貪”?它意味著想擁有“更多”,對不對?這表示我想改變現狀,讓自己更偉大,這就是“貪”。現在我再繼續檢查,為什麼我要擁有更多?是因為傳統的習慣,還是大腦的機械化反應?我想要弄清楚。我要不就一步一步地弄清楚,要不就一目了然。
要想一目了然就不能有任何動機,因為動機就是一種干擾因素。認識你自己是非常有趣的,因為你就是這個宇宙,不是理論上所說的宇宙,而是真的宇宙。我想認識自己,因為如果沒有自知之明,我的言行舉止就是虛妄的。我不想活在虛妄中,因此必須時時觀照自己。我觀照我和你的關係,我和妻子的關係,我和丈夫的關係等等。在這種觀照中,我看清了自己的真相。我需要我的妻子,因為我需要性和她的安慰。她照顧我的孩子,她為我煮飯,我依賴她。因此從我和她的關係中,我看清了快感、執著和慰藉的緣起。我在觀照時是不是沒有過去的知見,也沒有結論?我的觀照是否確實?一旦“用自己的光來照亮自己”,所有的權威就沒有了,包括上師、寺廟和經典。如果我用自己的光來照亮自己,那麼我和世俗的政治、經濟以及社會之間的關係又如何呢?但是你不必問這個問題,你只需要學會“用自己的光來照亮自己”,這麼下去就對了。
* 譯注:“吉”字在北印度是對人的尊稱,男女通用,老式家庭裡連小孩名字都要冠上這個字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