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絕望的本質(1)
普:我們能不能檢查絕望的根源?哀傷的根源就是絕望的根源,二者的本質是一樣的。
克:我不知道絕望是什麼,我從未有過這種感受。因此,請你們說給我聽聽看。
弗:我認為那是一種完全沒有希望的感覺。
普:一種毫無價值的感覺。
克:是這樣的嗎?我很懷疑。你們認為不知道該怎麼辦就絕望嗎?
拉:你是不是指完全沒有希望的感覺。
普:絕望其實和希望沒有一點關係。
克:那麼和哀傷有沒有關係?是不是一種自憐?我只是在質疑,不是在建議什麼。
普:我不認為是自憐。自憐的層面比較狹窄。
克:那是不是一種窮途末路感?如果還有別的路可走,就不會絕望了。
弗:我可以想像死去孩子的母親的絕望。
克:我不認為那是絕望感,應該是一種哀傷。
普:難道我們都沒有感受過絕望嗎?
克:我不知道,所以我才問你們。
普:那是一種完全失去價值的感覺。
克:不,普普,換個字眼來形容,因為“無價值”這幾個字不夠具體。
拉:我認為窮途末路這句話比較正確。
克:所有希望、關係以及追尋的窮途末路。還有沒有其他人知道絕望是什麼?
弗:我認為那種感覺就像一堵死牆。
克:一堵死牆並不一定和絕望有關。
阿:一種行屍走肉的感覺。
克:絕望是這樣的嗎?
帕爾:完全無可奈何的狀態。
巴:它和哀傷有關係嗎?我想它應該是哀傷的最底層。
克:巴拉?宋達蘭,你是說你從來沒有絕望過?
帕爾:它是希望的反面。
克:不是的。大夫!你能不能直接告訴我絕望是什麼?
帕爾:它是由失敗造成的結果。
克: 失敗?你把它形容得太渺小了。我認為絕望的範圍還蠻大的。很顯然你們都沒有真的絕望過,對不對?
拉:我不認為我絕望過。我只知道什麼是受苦。
克:絕望到底是一種深刻的感受,還是個人的窮途末路?
普:你似乎知道絕望是什麼。告訴我們一些吧!
帕爾:它是不是黑暗?
克:不是的,先生。一個真的在受苦的人完全明白絕望的滋味,他不用再推測什麼。他會告訴你:我的兒子死了,我有一種孤立、失落、自憐和處在風暴中的感受。一種面臨危機的感覺。你們認不認為絕望是一種危機的感覺?
約翰:是的,先生。
克:不要立刻同意我。很顯然,除了一兩個人之外,似乎沒有人真的絕望過。
拉:絕望是不是一種對於痛苦的逃避?
克:其中有沒有嫉妒的成份,一種失落感?我曾經擁有你,結果你突然丟下了我,在我面前造了一堵死牆。這些是不是絕望的感受?我很抱歉我自己沒有這種經驗,因此這些都是假設。我想問一下,“絕望”在字典裡是什麼解釋?
弗:“絕望”(despair)這個字的字根是“希望”(hope)。
克:絕望是不是一種很深的恐懼?
普:你如果深入自己的心底,你認為恐懼和絕望之間有區別嗎?
克:沒有區別,那麼你又為何要用“絕望”這個字眼?
阿:先生,我認為這兩種感受之間有區別。
普:如果真的跌入穀底,你會發現恐懼、哀傷和絕望是沒什麼區別的。
克:我可以問你嗎?不是要問你的隱私,你曾跌入穀底嗎?當你跌入谷底時,是一種絕望感嗎?
普:先生,你這個問題沒有人能回答,有誰會知道最深的穀底有多深?
克:那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感覺,還是更強烈的感受?
普:強烈太多了,因為在無可奈何時,至少還有一點希望。
克:因此絕望比失望還要強烈。完全絕望是一種什麼狀態?是不是所有的活動都停止了?
普:你如何區分?
克:我愛我的孩子,而他卻自甘墮落,我完全束手無策,即講不上話,也無法接近他,這算不算絕望?你們認為“絕望”和“極為渴望”(desperate)是否相同?
弗:我們有時會說:“我極為渴望一樣東西。”“渴望”因此暗示著某樣我想要的東西。
普:極為渴望之中是有特定方向的,而絕望卻沒有。
弗:那麼絕望就不是可以討論的妥當字眼了。
普:但是絕望是生活中極重要的字眼。
巴:絕望應該是一種低能量的狀態。能量已經低到穀底了。
普:如果你真的跌入穀底,你根本無法區分哀傷和絕望。
蘇:普普吉,當你提第一個問題時,你似乎想要區分絕望和哀傷。
普:我後來發現,愈深入探討,愈覺得兩者沒有分別。
克:你是不是想問哀傷的根源是什麼?
普:不,先生,我發現哀傷和絕望是不可分的。
約翰:絕望是一無所有的感覺。
弗:這個字的字根應該也很重要。
普:一個字無法涵蓋它所有的意思。先生,一定有很多人是充滿絕望和哀傷來找你的。
克:普普吉,你是說絕望一定和哀傷以及關係的中斷有關?
普:是的,一種極度的痛苦。
克:極度痛苦,還有一種完全孤立、沒有任何援手的感覺。絕望是否和哀傷、孤立、畏縮有關?
約翰:所有的希望和期望都結束了。
克:基督徒稱之為“靈魂的神夜”,你們認為這句話和絕望有沒有關係?你們之中有沒有任何人進到這種境界了?
普:我沒辦法指出我現在是哪一種境界。
克:普普,我們能不能先用“哀傷”這個字眼?
普:我們或多或少都知道哀傷是什麼了。
克:一種無可奈何,沒有出路的悲傷。這是不是絕望?
普:這就是絕望,你為何要否決它?
克:慢慢來,讓我們感受一下。假設我的兒子死了,我永遠也無法再見到他。我們曾一起生活,一起玩耍,一夜之間突然什麼都不見了,我才察覺自己的孤寂。你們認為這種深深的孤寂、沒有伴的感覺是不是絕望?還是深刻地察覺自己處在完全孤獨、沒有任何關係的狀態,這種孤獨,你們認為是不是絕望?
普:你是用字來形容一種狀況,還是用一種狀況來契合一個字?
克:讓我形容一下這種情況。
普:不管你用“哀傷”也好,“絕望”也好,情況還是相同的。
克:絕望是什麼?如何從中解脫?如何對冶?
普:不,你曾經說過要“完整地維持在哀傷中”。哀傷是所有能量的總和。
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普:你曾經說過,最深刻的哀傷就是能量的總和,絕望也應該有相同的性質。
克: 我瞭解你的意思。昨天晚上克曾說過哀傷是所有能量的精華,在哀傷時,能量都集中了,這是不是真的?
第11節 絕望的本質(2)
普:今天早晨我確實有一種絕望感,徹徹底底的絕望。我現在不論用任何形容詞都無法準確地描述它。
克:普普,我想我已經抓到重點了。假設我的兒子死了,我發現這是一個無法改變的事實,那麼拒絕接受這個事實是否就是絕望的根源?如果我完全接受我的兒子已經死了這個事實,我保持在這種狀態,不企圖做任何反應,這時我就不會給他冠上絕望或哀傷的形容詞。你們認為如何?你們能不能完全保持在那種狀態而不企圖逃避?
普:哀傷或絕望不也是一個無法改變的事實嗎?
克:不……讓我們仔細的探討一下。我的兒子死了,這個結果形成了一種巨大的能量,我們稱為哀傷。“哀傷”只是一個形容詞而已。讓我們換一個角度來談。一個巨大的危機產生,我們發現任何逃避都會投射到未來,因此我們不採取任何行動,只是保持在那種狀態。我們能不能做得到?假設我非常的憤怒,因為我用生命去愛的一樣東西被別人出賣了。這種憤怒的本身就是所有能量的集中,你們清楚了嗎?我們把所有能量集中在憤怒的表現上。我們能不能不加以解釋,也不加以辨解,只是純然保持在那種狀態中?
阿:那是不是一種情緒低潮的狀態?
克:不,不是的,情緒低潮仍是一種反應。
阿:是不是像一個發燒的病人很生氣地看著自己發燒而束手無策?
克:不,阿秋吉,我不是要你看著憤怒,你就是憤怒,你就是這股憤怒的能量。
阿:在這種情況下根本沒有能量。那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感覺。
克:不,先生,我想我已瞭解普普吉的意思。絕望是一種作用自轉、無法動彈、完全癱瘓的感覺。對不對?
約翰:一個不會游泳的女人看到自己的兒子快要淹死了,她應該是處在絕望中的。因為她知道兒子還有機會被救起來,但是她不會游泳。
克:很好,先生。但是我們已經開始難題了。
阿:你和普普吉剛才所說的狀況與憤怒無關。憤怒是因為別人的行為而產生的反應。絕望則是面對自己的情況而產生的反應。
克:不是反應,而是覺察到自己的無能為力,深刻地覺察就是絕望。對不對?
弗:範圍是不是應該再大一點?我對於這種覺察能力很懷疑,因為我們已經先入為主不想接受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
普:你怎麼知道?
弗:我是從你們的談話中找到的答案。
克:弗萊茲,你有沒有親身經驗過完全無能為力的情況?
弗:我不記得了。
克:如果我向你求援,向你哭訴我的無能為力,那麼你要如何來幫助我?
弗:我曾有過類似感受,譬如,生活中大部分發生的事我都無法完全瞭解,我的腦子無法完全明白,這算不算無能為力?
克:先生,假設我發現自己無能為力,我就想盡各種辦法來填滿這種空虛感。悲哀的是,我發現所有的努力也都無濟於事,這才是真的絕望,對不對,普普吉?假設我的兒子死了,我直覺的反應就是逃避這個事實,要不然就是加以解釋和做各種反應。如果我認清自己的無可奈何,我不反應,也不稱為哀傷、絕望或憤怒,而只是面對這個事實。然後會怎樣?這才是我要討論的。
拉:這點很難做到,因為我們的念頭告訴我們要面對事實,這還是一種妄念,對不對?
克:那完全是一種智性遊戲。那是沒有用的。我碰上一個無法改變的事實,於是就渴望脫離這種狀態,我們也許會以愛或溫情作為藉口,但是事實就是事實,一點也無法改變。我能不能不帶有任何希望、絕望或任何其他字眼去面對事實?如果我們能維持在那種狀態,就可能會有爆發性的突破。
阿:在這種爆發性的突破產生之前,必須要有一段淨化過程,否則我們不可能立刻突破開悟。
克:我不採用“淨化”這個字眼。阿秋吉,你應該知道哀傷是什麼,對不對?那麼你能不能維持在哀傷狀態,而沒有任何其他活動?我的兒子死了,這是個不能改變的事實,我維持在這種狀態中沒有任何其他活動,這也是一個不可改變的事實。這兩個事實就合一了。
普:在沒有理由的深度哀傷中,是既無反應,也沒有可以反應的附帶事件的。
克:我知道在那種狀態中,腦子裡沒有任何的分析過程。
普:思想似乎都麻痹了。
克:就是這樣。當兩個事實合一時會怎樣?
普:但是過去的一切還是不由自主會浮現。
克:我瞭解。
普:然後會發生什麼事?
約翰:我們因為欠缺覺察力,所以不可能允許這兩個事實都存在。
克:這就是我要查明的。重點不在有兩個事實或只有一個事實,我的兒子死了,而我不能逃避這個事實。不能逃避並不是一個事實,只是一種想法而已。因此事實只有一個,那就是我的兒子死了。如果你脫離這個事實而告訴自己,“我必須全神貫注地面對這個事實”,就不是事實了。
蘇:但是這些念頭的活動也是事實,不是嗎?
克:它是事實,還是一種想法?
蘇:我不想停留在那種狀態,我想逃脫那種哀傷或憤怒的狀態,難道這不是事實嗎?
克:當然是的。記不記得我們那天討論的—抽象的想法也是一種事實。我相信我是耶穌基督,我相信我是個好人,這都是由思想所造成的事實。但是哀傷卻不是一種想法,它是一種真實的情況,而被冠上了“哀傷”的形容詞。
蘇:哀傷不是思想造成的嗎?
克:等一等,慢一點。我說過我不能確定,這只是一種討論,我說的話你們一定要先拆開來看。
蘇:哀傷有很多類型。
克:不,不,我的兒子死了,這才是事實。
拉:問題就在我們能不能面對這個事實。
約翰:哀傷不是一個事實。
克:我的兒子死了,這是一個事實。這個事實暴露了我和他的關係的真相。所有的執著和承諾都不是事實。
普:先生,這些執著和承諾都是事後才想起來的,在死亡的那一刻只有一個事實。
克:這就是我的意思。
普:在你的兒子死亡的那一刻,你的心會動搖嗎?
克:那一刻,一切都癱瘓了。
普:這才是真實的那一刻。
克: 我的兒子死亡的那一刻,我的身心都處在一種極度震驚的狀態。然後震驚就開始逐漸減弱了。
普:強大的能量逐漸耗損。
克:那種震驚不是心理上的,而是肉體的。就像有人在我的頭上敲上了一棒似的。
普:我覺得心理上也有震驚感。
克:麻痹感也許持續幾天、幾個小時或幾分鐘。當震驚產生時,我的意識是完全不活動的。
普:還是有活動的。
克:不,只有眼淚在活動。但是這種狀態很短暫,不久我就醒過來了。
普:但是我一旦醒過來……
克:等一等,在我處於震驚的那一刻,我面對的就是實相。
普:你如何面對實相?
克:我弟弟死亡的那一刻——那一刻可能是好幾小時或好幾天——我整個人處在一種身體與精神的極度震驚中。那是一種沒有任何意識活動的狀態。
普:那是哀傷的能量。
克:比哀傷的能量要大得多了。
普:任何想脫離的活動,都會耗損這股能量。
克:但是身體無法長時間承受這種震驚。
普:那麼身體又該如何面對哀傷?
克:我等一下會談到。震驚的感覺,就像一個麻痹的人想說話而不能說話。
普:震驚過後又如何?
克:思想就產生了,接著才流淚。我對自己說,“我真希望在他死前沒說那句殘酷的話”,然後又說,“我希望來生能和弟弟重逢。”如果你能面對這個事實就像面對自己一樣,那麼觀者和所觀之物就合二為一了。
普:這一切都是震驚那一刻發生的事。
克:普普,這點我很懷疑,再深入探討一下。震驚時身體和心靈都無法承受,因此整個人都麻痹了。
普:如果當時有能量的話呢?
克:震驚太強烈了。因此麻痹才是事實。
普:慢一點,先生。
克:那麼,我們所說的就不是同一回事了。
普:在死亡那一刻也會有同樣領悟。接著能量就愈來愈少了。
克:普普,先暫時不要把死亡扯進來。
普:但是死亡的震驚也是一種完整的狀態。
克:等一下,我將會討論到這點。死亡那一刻的震驚,通常會把其他東西全都排除,它和觀賞美景的震驚完全是兩回事。
普:這就要看當時的心態了。
克:其實要看的是當時的關係狀態。
普:還有死亡真正發生時的心態。
克:沒錯。但是我們現在到底要討論什麼?
普:我們正在探索如何把絕望、死亡、哀傷這巨大的腐蝕能量轉化成有益的熱情。
克:如果能量可以不被念頭耗損,那麼震驚時產生的能量,那種沒有任何動機的能量就不會減少。
普:我可不可以問你,把震驚保持在意識中……
克:不在意識中。
普:不在意識的範圍之內嗎?
克:這種保持狀態不在意識的範圍內,如果是在意識之內的,就一定是思想的一部分。你的意識就是思想的組合。
蘇:但是震驚是意識的產生物啊!
克:不是的。
蘇:不是的話,是什麼?
克:只是純然保住震驚而不逃避。
普:那個拒絕動搖的實體又是什麼?
克:沒有任何實體的存在。
普:那麼它是個什麼東西?
克:只有在脫離事實的活動產生時,實體才存在。
普:那麼這個實體又要如何結束自己的活動?
克:普普,讓我們儘量把事情簡化。
普:這一點是很重要的。
克:我同意它很重要。好,我們假設先有了震驚感,我們一旦發覺自己處在震驚中,我們就脫離了這種狀態,然後才感覺哀傷。“哀傷”這個形容詞本身就是一種分心的力量。完全維持在震驚狀態,意味著沒有任何意念活動。因此,你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維持什麼。我再重複一遍,意識是意念的組合,而我兒子的死卻不是一種意念。這點非常重要。
普:那股巨大的能量是否完全平息了所有的意念?
克:你要這麼說也可以。意念根本無法接觸到這種狀態,但是我們的傳統、教育和各種局限,都教我們如何去改變、逃避或消減這種狀態,因此就落入了意識之內的活動。
拉:一切問題似乎都是從“定名”開始的。
克:這點很有趣。我弟弟死的時候,我什麼也不記得了。事後西瓦羅告訴我,似乎我先是處在震驚中,當我從震驚中清醒之後,並沒有脫離那種狀態,我既沒有去找貝贊特夫人,也沒有向人求援。我現在才完全明白,在震驚過後我經歷了一個巨大的轉變,一種死而復生的突破。
普:讓我們再回到哀傷。你曾經說過,哀傷不是意念的產物。
克:沒錯,哀傷不是意念的產物。你想說什麼?
普:沒有哀傷,就沒有意念。
克: 等一等,普普。哀傷不是意念的產物,為什麼?因為“哀傷”只是一個形容詞,而不是真實的狀況。
約翰:我們剛才討論的是震驚後回復清醒時,哀傷就產生了。
克:“哀傷”是我們給它取的名字。
約翰:那麼就是回復到哀傷的“狀態”。
克: 不,是震驚,然後就脫離了震驚。
普:如果我們把“哀傷”這個字眼拿掉……
克:當然應該如此。字眼不是那真實的狀況,意念也不是那真實的狀況。
普:即使你把這個字眼除去,內容仍然是一樣的。
克:因此可不可以不替它定名?一旦有了名稱,就落入意識的範圍之內。
蘇:那真實的狀況是不是在意識範圍之內的?
克:我們曾經討論過,意識的內容就是意識。而這內容也就是意念的組合。當一個巨大的事件發生時,震驚的能量就暫時把意識排除,也許是一秒鐘,幾天或幾個月。震驚的能量一旦消退,你就會開始為這種狀態定名,於是就有了意識。但是震驚並不在意識的範圍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