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數千年的記錄(1)
普:我們在前面已經討論過如何保住憤怒、恐懼或其他強烈的情緒,而不產生任何意念。我們能不能再深入一點來探討?如果我們能達到上述情況,我們才能洗刷意識裡的傷痛、恐懼、憤怒等等黑暗的東西。
克:把憤怒或其他情緒保住是什麼意思?有可能嗎?
普:有沒有任何東西是沒有名稱的?
克:請繼續。
弗:有沒有一種恐懼是沒有“恐懼”這個名稱的?如果有的話,這種生命的能量又是什麼性質?
阿:定名通常是為了能清晰思考。當我們在探索一種強烈的感覺或困擾時,我們總想確切地知道那是什麼,我們不想造成任何的自欺。因此名稱既是我們的工具,又是困惑的原因。
克:名稱就是事實嗎?“門”這個字和真的門有何區分?“門”這個字顯然不是真的門,因此名稱不是事實。
蘇:問題就在我們有沒有辦法指出真相。
克:我們將會慢慢地討論。
拉:“恐懼”這個字眼不是真的恐懼,“門”這個字不是真的門,這兩種東西好像不太一樣。
克:真相能不能說明字眼?沒有字眼,真相又存不存在?
蘇:如果恐懼沒有名稱是一種什麼感覺?
克:讓我們慢慢討論。字眼和真正的情緒、情感有何不同?
拉:字眼就是意念。
克:因此意念就透過字眼這個媒介來表達自己。如果沒有字眼,意念能不能表達自己?當然,透過手勢、眼神、點頭等等姿態也能表達。但表達的程度就很有限了。如果你想表達一種非常複雜的理念,字眼是不可或缺的。但是字眼到底不是真相。
阿:我們必須透過感官來接收訊息,當定名的活動一開始,覺知就停止了,接著一連串複雜的字眼就在我的腦子裡出現。如果我把這些字眼去除,感覺還是存在的。
克:阿秋吉,你說的我不太能確定。普普吉問的是:能夠保住感覺而不產生意念的心智具有那些特質?
拉:我們質疑的是這種心智能否存在。
克:沒錯。
普:意識裡有很多東西其實是在字眼之前產生的。
拉迪:原始的恐懼就是其中之一,我們能保住它而不產生意念嗎?
普:我所說的不是如何保住恐懼,我是指其他的感覺,譬如溫柔、歡樂。
克:你們能不能觀察我這個形體,而不帶有意念的活動?
普:可以。
克:你說可以,但是你現在已經在觀察我的形體,表示你已經帶有“形體”的念頭了。
普:我們正在“觀察”,我可沒說是在觀察你的形體。
克:好,那麼你觀察的是什麼?
普:你知道,先生。你只要一說“我正在觀察這個形體”,腦子裡就一定會產生定名的活動。
克:就一定會有一個名稱。
普:就一定會有定名的活動。
克:不一定。
普:請聽我說,先生。當我說只有“觀察”時,你的形體就成了我觀察領域中的一部分。我是在觀察,但是不只是觀察你的形體而已。
克:我剛才是建議你把“克”這個字去掉,只是觀察他的形體而已。當然你是在真的觀察,但是你能不能只是觀察他的形體而已?
普:好,我現在就在觀察你的形體。
克:你想證明什麼?
普:我想看看在觀察之前有沒有意念產生。
克:普普,簡化一點!假設恐懼產生了,我想弄清楚是不是這個字眼製造了恐懼感。十年前我有過一次恐懼的經驗,我的腦子就記錄下了這種感覺及這個字眼。今天同樣的情況再度重現,於是認知過程立刻透過這個字眼而產生。因此是這個字眼使我聯想起過去的恐懼。字眼激發了感覺,固定了感覺。
拉:並且保存了感覺。
克:如果沒有這個字眼,還會不會有恐懼的感覺?字眼就是認知的過程。弗萊茲!如果你現在正在害怕,你是如何知道自己正在害怕的?
弗:透過定名才知道的。
克:如何知道的?
弗:因為我以前害怕過,所以現在才能認出那種感覺是害怕。
克:如果你認出來的,它就是一種文字的過程而已。如果你認不出它來,那又是什麼狀況呢?
弗:那就不是恐懼,而只是身體的一種能量了。
克:不,先生,不要用“能量”這兩個字,因為我們要討論的是另一個東西。假設沒有認知,沒有意念活動,恐懼還存在嗎?
普:存在的是不安的感覺。
克:讓我們掌握在“恐懼”這兩個字來討論。
普:恐懼不是一個簡單的東西,因此不好討論。
克:當然,其中有很複雜的東西。
普:它是一種不得了的東西。
蘇:在心理上,通常字眼還未出現,感覺就已經有了。
普:恐懼可以是非常深刻的東西。
蘇:如果我們說字眼製造了恐懼感,似乎意味著恐懼沒有什麼實質的內容。
克:我們的意思不是這個。我是說如果沒有認知過程,恐懼又是什麼?我不是說這種深刻的感覺不存在,我是說如果腦子沒有記錄的過程,也就是不儲存記憶的話,那麼所謂的恐懼又會是什麼?
普:把“恐懼”這個字眼拿掉,看看剩下的是什麼。換上其他任何形容詞都會暗示“恐懼”這兩個字。
克:我是從完全不同的角度來看的。你污辱我,我就立刻把這件事和這個字眼記錄了下來。如果你污辱我,我什麼也不記住,又會怎麼樣?
蘇:這是完全不同的過程,不是我所能瞭解的。
克:其實是一回事。被人污辱的感覺也有恐懼。我們能不能不儲存這種恐懼?下一次無論產生什麼感覺,都不聯想到過去?
拉迪:在恐懼的字眼出現以前,我們已經認出這種感覺了。
克:不,慢一點。我污辱你的時候,你會怎麼樣?你一定會記住這件事,對不對?
拉迪:我一開始認出你的污辱,我就已經記住它了。於是就製造了一種業力。
克:那麼就停止這種業力。我們能不能按兵不動?拉迪,讓我們簡化一點。假設你從小就受到各種傷害,腦子把這些經驗全都記錄下來。你直覺的反應就是不想再受到任何傷害,於是你就築了一道牆,然後退縮在牆後。如果沒有這道牆,你會知道自己受傷了嗎?下一次當你受傷時,你能不能只是覺察而不加以記錄?
弗:你所謂的“記錄”是什麼意思?
克:我們的腦子就是一架答錄機,它永遠都在錄音——喜歡或不喜歡、歡樂和痛苦等等。它不停地錄來錄去。所以我才建議停止這種錄音的活動。以前雖然有這種習慣,從現在起能不能不再錄音?
弗:這意味著不立刻形成一種意象。
克:不,現在不要把意象扯進來,這會使事情更複雜。如果記錄的活動不停止,我們的心、我們的腦子就永遠不得解脫。
普:腦子是一個活生生的東西,它不可能不記錄。重要的是當我們不動時,我們就脫離了記錄的活動。
克:這就是我的意思。
蘇:你們是不是在說兩件事:一個是不動,另一個是徹底停止記錄的活動。
克:發問之前請先弄清楚我的問題。
普:你說不記錄,那是不是指腦細胞的活動完全停止了?
克:這點非常重要,因為如果不停止記錄,腦子就愈來愈機械化。
阿:我覺得你們把這個問題過度簡化了。其實感官的作用和好惡一點關係都沒有,反而恐懼是早就存在的。恐懼和感官是直接相連的。
克:只要腦子不停地記錄,它就在知識中動來動去。我認清所有的知識都是有限的,四分五裂的,因此我問自己,這記錄的活動能否停止?
嘉:腦子本身能回答這個問題嗎?
克:我想能夠。腦子能覺察自己的記錄過程。
普:有一些恐懼可以靠覺察來解決。但是原始的恐懼已經深藏內心數千年之久,就很難對治了。
克: 我們的腦子數千年以來一直在記錄恐懼,記錄就變成它的功用,於是就愈來愈機械化。如果這種記錄的活動不停止,腦子就只是一具機器,而人類也就永遠無法解脫了。
帕爾:我可不可以問一個問題?腦子為什麼要記錄?
第12節 數千年的記錄(2)
克:為了安全感,為了踏實感。記錄活動能使腦子覺得安全。
普:但是透過記錄的活動,腦子本身也在進化。
克:它是透過知識進化的,知識就是記錄下來的東西。
普:有什麼因素可以使它停止?
克:必須有新的挑戰。也許有人會說:喂!人類透過知識進化了數千年,和老祖宗猿類已大不相同了。另一個人卻說:喂!只要你仍停留在記錄的活動中,你的生命就是四分五裂的,因為知識就是不完整的。因此你就永遠會有痛苦和折磨。那麼這數千年來的記錄活動能不能停止?
普:如實地聆聽和停止記錄有沒有關係?
克:有的。
普:如實地聆聽就能停止腦子的記錄活動。
克:完全正確。這就是我的論點。
弗:我們已經討論了許多有關腦子的記錄事宜。重點是腦子本身無法停止自己的記錄活動,那麼要怎麼辦?
克:我們將會找出答案。首先我們應該聽清楚這個問題。
蘇:意識之中難道只有記錄的活動嗎?
克:當然。
蘇:那麼,那個能觀察自己的記錄活動的又是什麼?
克:除了你問的這個之外,還有一種寂靜的狀態,那就是兩個妄念之間的空檔。
蘇:兩個妄念之間的空檔,是不是也算一種記錄的活動?
克:當然是的。
蘇:“記錄”這個字眼和寂靜怎麼可能相同?
克:凡是用意念誘發、透過意志力達到的寂靜都是機械化的,因此和記錄的機械活動相同。
蘇:但是有時我們也能感受到非機械化的寂靜。
克:非機械化的寂靜不可能是短暫的。
拉吉:非機械化的寂靜有可能來到嗎?
克:這個我沒興趣討論。我要說的是另一回事。意識的活動和局限全部屬於過去的記錄、經驗、恐懼、歡樂等等。這種種活動如果不改變,我們就永遠是四分五裂的。
拉吉:只有不執著於它,這些活動才可能停止。
克:不對,這些活動就是你,你和它並無分別。你就是這巨大的業力,這些傳統中的偏見、共業以及所謂個人主張。如果這些不停止,人類就沒有未來。如果有未來,充其量也只是新瓶裝舊酒而已。
普:因此心一動,無明就產生了。問題是意識的內容既然都是無明……
克:停止,等一下。
普:這是什麼意思?
克:你的腦子能不能停止活動?還是,活動只是一個概念而已?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仔細地聽著。是真的有活動,還是我們認為它是活動?如果活動不是概念,不是結論,那麼腦子就能直接接觸到這些活動。然後它就可以說:好!就讓我看著它。因此你不必執著於停止這些活動,你只需要觀察就好。你就是這巨大的業力,這句話是真的,還是一種概念?
拉吉:不是概念,是真的。
克:過去的活動能不能在當下這一刻停止,如果不能,痛苦就沒有止境。像輪回或因果之類的解脫都無濟於事。那麼,這巨大的業力可以不透過控制而停止嗎?
普:我們能觀察得到嗎?如果我們能觀察到當下的感受,我們所觀察的又是什麼?
克:如果我罵你“傻子”,你就必須把這句話記住嗎?
普:我無法回答你為什麼必須要記住它。
克:不要記住它。
普: 這就要看我的眼睛和耳朵能不能不攀緣,不認同這個字眼了。如果我能靜靜地聆聽,我就不會記住它。只剩下聆聽,而沒有記錄的活動。
克:好,你看清了什麼?
普:我發現如果我聽自己說出來的話,這些話就會反彈回來,被我的腦子記錄下來。如果我的眼睛只是靜靜地看著,我的耳朵只是靜靜地聽著,那麼所有的話就不會被記錄下來。
克:因此你認為安靜是最重要的條件,但大部分人都不安靜。
普:可是我仍然無法回答你:為什麼必須有記錄的活動?
克:不,我說的是如果有人罵你傻子,你根本就不必記住它。
普:你的意思是,有的可以記住,有的根本不必記住。
克:不對,你其實永遠都在記錄。
普:只要我的感官攀緣於外境,就一定會有記錄的活動。
克:“只要”這個字眼好像有“你現在不在記錄”的意思。
普:我只是在解脫而已。
克:我只想知道這巨大的業力能不能停止。
普:任何一種解說或結論你都不接受,那麼就只好想辦法停止這業力了。
克:我問的是,要如何停止它?
普:現在我們就必須討論腦細胞的記錄活動了。
克:腦細胞發現業力能給它極大的安全感和保障,因此它才不斷地記錄,對不對?
普: 請聽我說。其實業力只有一種活動,那就是透過從前的活動,接觸到當下這一刻,然後延續下去。
克:過去的一切和當下這刻相遇,然後就修正自己,延續下去。腦子很清楚這是一條非常安全的溝槽。然而要如何才能使腦細胞清楚,這安全的業力其實最危險的活動?因此,為腦細胞說明它的危機就是當務之急。只要它一認清自己的危機,業力就會自動停止。你們能認清這個實質的危機嗎?
普:你的腦細胞現在正在告訴你這個危機嗎?
克:我的腦子只是利用這些話來告訴你們這個危機,它本身沒有任何危機。它已透過觀照而把一切都放下了。當你看到一條眼鏡蛇時,你會立刻避開,因為你的腦子已受到數千年的局限,認為蛇就是危險的象徵。你永遠依照這個局限而做各種反應,立刻採取行動。其實質真正的危機不是蛇,而是你的想法。這種思想的業力一直延續了數千年,因為腦子在其中能得到安全感。一旦腦子清楚了自己的危機,就會立刻把這種業力放下。
拉吉:我不像你那麼能感受業力的危險。
克:為什麼,先生?
拉吉:因為我從未觀察過業力的活動,因此認不出它的危險。
克:業力和你有分別嗎?
拉吉:沒有分別,先生。
克:你就是這業力,因此你觀察的其實就是自己。
拉吉:沒錯,但是我觀察自己的機會很少。
克:你能不能隨時隨刻覺察自己的業力活動?你也許會說:我有時候可以看到那懸崖。如果你指的是“懸崖”這個字,而不是真的懸崖,那麼你就不可能看到真正的危機。“懸崖”這個字眼會不會製造恐懼感?
拉:不會。
克:不要立刻回答我,慢慢來。字眼不是真相,“恐懼”這個字眼不是那真實的感受?如果沒有這個字眼,被稱為“恐懼”的那個東西還存在嗎?但是我們的腦子總是拒絕接受新東西,它會立刻說那種感受就是“恐懼”。為了使腦子能看到自己的業力,就必須在兩個意念間留下空檔,不去干預當時的感覺。字眼不是真相,你必須深入探索才可能產生空性。我不知道你們明白了沒有?
普:我們能保住當時的感覺,比如仇恨、憤怒或恐懼,而不產生妄念嗎?
克:當然有可能,試試看。
普:但是到底該怎麼做呢?
克:不論什麼原因,只要恐懼一生起就立刻保住它,而不產生任何念頭的活動。
普:那又是什麼情況呢?
克: 這樣你就不會聯想到過去的恐懼,而只是保住了那巨大的能量。如果巨大的能量被保住而沒有任何念頭的活動,爆發性的突破就會產生。然後你的生命就徹底轉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