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赫柳多夫走进正房。黑角[4]两边被烟熏黑了的不平整的墙上挂着一些破布片和衣服,红角[5]两边的墙上则简直是爬满了红红的蟑螂,圣像和条凳周围都有。在这间六俄尺见方的臭烘烘的小黑屋子的天花板中央,有一道挺大的裂缝,虽然在两个地方加了支柱,天花板还是弯了下来,那样子像是随时都会坍塌。
“嗯,这房子太糟了。”东家定睛望着丘里斯的脸说,丘里斯似乎不愿意谈这个话题。
“我们跟孩子们都要给砸死。”农妇倚着高板床下面的炉灶哭哭啼啼地说。
“你别做声!”丘里斯厉声说,接着,抖动了一下的口髭底下便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他转过脸来对东家说,“我真拿这房子没办法,大人,这儿撑那儿垫的,可是一点儿也不管用!”
“冬天可怎么过啊?唉—唉!”农妇说。
“要是再来几根支柱,垫上新盖板,”丈夫打断了妻子的话,一本正经地平静地说,“把椽子换掉几根,凑合着也能熬过冬天。这房子可以住,就是得撑上一圈支柱,要不一碰就完,一时不去碰它还行。”他说完,显然对自己能考虑到这个情况十分满意。
涅赫柳多夫觉得懊恼和难过的是,丘里斯竟弄到这步田地,而没有及早求他帮忙;其实他来到乡下以后,从不拒绝给农民以帮助,相反,倒是极力要大家直接向他提出要求。他甚至有点生这个农民的气,不高兴地耸了耸肩膀,皱起了眉头。然而他周围的贫困景象,以及丘里斯在这贫困中表现出来的怡然自得的神态,把他的懊恼变成了一种愁苦和绝望的情绪。
“伊万,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他在一张歪歪倒倒的肮脏的条凳上坐下来,责备道。
“我不敢,大人。”丘里斯的脸上又露出难以觉察的微笑,两只漆黑的光脚在不平的泥土地上倒换着。这句话他说得那么大胆,那么从容,令人很难相信他是不敢去找东家。
“我们是庄稼人,怎么敢啊!……”农妇唏嘘着说。
“又多嘴。”丘里斯对农妇说。
“你不能在这里住下去了,这屋子太糟!”涅赫柳多夫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这么办吧……”
“是,大人。”丘里斯应道。
“你有没有见过格拉尔德式的石头房子,就是我在新村盖的那种空心墙房子?”
“怎么没有见过,大人,”丘里斯笑着说,露出一嘴雪白的完好的牙齿,“大伙儿直觉得希奇,这些巧房子是怎么盖的啊!大伙儿都笑,是不是粮仓啊,为了防耗子把粮食存在墙里边吧?房子是体面得很!”末了他摇摇头,不解地打趣道,“跟监狱似的。”
“嗯,可真是好房子,又干燥又暖和,还不怎么怕火。”东家说,他那年轻的脸上露出阴郁的神色,显然是对农民的讪笑不满。
“没说的,大人,房子体面得很。”
“有一间已经完全盖好了。这间是十俄尺见方,带穿堂、储藏室,已经完工了。我可以作价赊给你,将来你再还。”东家得意地笑着说,他一想到自己在行善,就忍不住要露出这种笑容来,“把你的老房子拆掉,”东家接着说,“在这儿盖粮仓合适,院子里的东西也搬过去。那边的水好,我划点荒地给你种菜,你的三块庄稼地我也在那边就近划给你。生活一定会好起来!怎么,你不喜欢?”涅赫柳多夫问。他刚提到搬家,就发现丘里斯呆立在那儿一动不动,脸上也没了笑容,两眼看着地面。
“您瞧着办吧。”他眼睛也不抬地说。
老太婆走上前来,她似乎被人触到了痛处,想说什么,然而她丈夫抢在她前头说了。
“您瞧着办吧,”他坚决而又顺从地重复了一遍,抬眼望着东家,甩了甩头发,“不过我们可不到新村去住。”
“为什么?”
“不行啊,大人,我们在这儿已经够穷的了,要是搬到那边去,我们就再也没法给您种地了。到那边去我们还种什么地啊?那边根本没法过日子,您瞧着办吧!”
“究竟为什么?”
“我们会把家当折腾完的,大人。”
“为什么不能在那边过日子?”
“在那边过什么日子啊?你想一想:那地方没人住过,水怎么样不清楚,没有放牧场。我们这儿的大麻田可是祖祖辈辈施过厩肥的,那边呢?那边有什么?一片荒!没有篱笆,没有烘谷房,没有板棚,什么也没有。你要是把我们赶到那边去,大人,我们会破产的,彻底破产!那是个新地方,没人知道底细……”他沉思地说,同时坚决地摇头。
涅赫柳多夫正要向这个农民证明,迁移,相反,对于他是非常有利的,篱笆和板棚可以在那边搭起来,那边的水又好,等等,然而丘里斯的沉默使他发窘,他不知为什么觉得他说的不是他应该说的话。丘里斯没有表示反对,不过等东家闭上嘴以后,他却微微一笑说,最好把老家奴们和傻子阿廖沙迁到新村去看守粮食。
“这才是正经!”他说着又微微一笑,“这不要紧,大人!”
“那地方没有人住过又怎么样?”涅赫柳多夫耐心地坚持己见,“这里也曾经是没有人住的地方,现在人们在这里生活着。那边呢,不过是让你去开个好头……你一定要搬过去……”
“老爷,大人,怎么能这样比啊!”丘里斯连忙说,似乎害怕东家最后把这事决定下来,“这个地方大家伙儿在一起,热闹,习惯:有大道,有池塘给娘儿们洗衣服、饮牲口,我们庄稼人的家当也都在这儿,是祖祖辈辈置下的,还有场院啊,园子啊,这柳树是我爹妈种下的,我爷爷和我爹都在这儿归了天,我只想在这儿咽气,大人,别的什么也不要。您要是开恩给修修这房子,我们就感激不尽了,不然我们就在这老房子里凑合过一辈子也行。让我们一辈子为您祈祷上帝,”他说着又低低地弯下腰去,“可别把我们从窠里撵出去啊,老爷!……”
丘里斯说话的时候,从他妻子站着的那个地方,高板床下,便传来抽泣声,而且越来越响。等到丈夫喊了一声“老爷”,妻子竟跳出来,哭着跪倒在东家脚下。
“可别坑害我们呀,老爷!你就是我们的爹娘!我们能搬到哪儿去啊?我们都老了,无依无靠。还是听凭上帝安排吧……”她嚎开了。
涅赫柳多夫急忙从条凳上站起来,想扶起老太婆,她却像是不要命似的使劲用头撞着泥土地,把东家的手推开。
“你怎么啦?请起来吧!你们既然不愿意,那就算了,我不勉强。”他挥着双手退向门边。
当涅赫柳多夫重新在条凳上坐下来的时候,屋里已是一片沉寂,只听得见那农妇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她又躲到高板床下面去了,在那儿用衣袖擦着眼泪。年轻的地主这才明白,摇摇欲倒的农舍、没有井栏的井、肮脏的水洼、发霉的破畜棚破板棚、歪歪斜斜的窗外几株树干开了裂的柳树对于丘里斯和他的妻子意味着什么,心里便产生一种沉重、愁苦的感觉,一种内疚。
“伊万,上星期天在村社大会上你怎么不说你需要一间房子?现在我不知道怎么帮助你才好。第一次集会我就对你们大家说了,我已经在乡下定居,立志终生为你们效力;只要你们觉得满意、幸福,我情愿牺牲自己的一切。我在上帝面前起誓:一定遵守诺言。”年轻的地主说了这一番话,他不知道,这种表白不能赢得任何人的信任,尤其俄罗斯人喜欢的是行动,不是言词,而且也不爱表露自己的情感,无论是多么美好的情感。
但是这个单纯的青年却因为心里有一种使他觉得十分幸福的情感而非吐露不可。
丘里斯歪着脑袋,慢慢眨着眼睛,勉强打起精神听东家讲话,就像我们不得不听一席讲得不大好、同我们又毫无关系的话一样。
“不过我不能满足大家向我提出的一切要求。如果谁问我要木料我都不拒绝,那么我的木料很快就会给光,不能够给真正需要的人了。因此我把禁伐林拿出来,供修缮农舍用,而且完全交给村社。现在这林子已经不是我的了,而是你们的,农民的;我已经不能支配这林子了,要由村社来支配。你今晚来开会吧,我要把你的要求告诉村社;如果村社决定给你修房子,那就好了,我现在已经没有木料了。我诚心诚意想帮助你,既然你不愿意搬家,那就不是我的事,而是村社的事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们太感激您啦,”丘里斯为难地说,“您要是能赏给我们整修院子的木料,我们就能对付了。村社管什么用?这是明摆着的……”
“你还是来开会吧。”
“是。我来。干吗不来啊?不过我可不问村社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