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地主显然还想向主人询问什么,他没有从条凳上站起身来,迟疑地看看丘里斯,又看看空空的没有生火的炉灶。
“怎么,你们已经吃过午饭了?”他终于问。
丘里斯的口髭下面出现了讥讽的微笑,似乎是因为东家竟然提出这样愚蠢的问题而觉得可笑。他什么也没有回答。
“吃什么午饭啊,老爷?”农妇长叹一声说,“啃点儿面包,这就是我们的午饭了。今天没工夫去挖野菜,就没东西做汤;克瓦斯倒有,又给孩子们喝了。”
“如今是持空心斋,大人,”丘里斯插进来为妻子解释说,“面包就大葱就是我们农民吃的东西。还得感谢上帝,我有面包,感谢您的大恩,面包够吃到现在,要不我们农民根本连面包也没有。今年哪儿也不长大葱。前两天种菜的米哈伊尔那儿去了人,把葱一个铜板一捆拿走了,我们就买不到葱了。从复活节起我们差不多就没进过教堂,也没钱买蜡烛敬圣尼古拉。”
涅赫柳多夫对他的农民所处的极度贫困状况早就了解,不是凭道听途说,也不是轻信了谁的话,而是实实在在地了解。然而整个现实与他所受的全部教育、他的心理气质和生活方式太不协调了,以至他常常不由自主地忘记生活的真实,每当有人像现在这样叫他痛切地感受到这真实的时候,他的心上便有一种难以忍受的沉重和愁苦的感觉,仿佛想起自己犯下了什么无法赎补的罪过而痛苦不堪。
“为什么你们这样穷啊?”他不禁说出了心里的想法。
“我们不穷还能怎么样,老爷?我们的地是什么地,这您知道:粘土,又在岗子上,肯定我们还冒犯了上帝,从闹那场霍乱以后就不长庄稼。草场、耕地又少了:有的划去办农场,有的就并到东家的地里去了。我的地靠我一个人种,人又老了……力不从心啊。我老伴儿有病,一年生一个丫头,都得养着。只我一个人苦熬,家里七张嘴。我在上帝面前有罪,我常常想:上帝快点挑几个去就好了,我的担子就轻些,她们也免得在这儿受罪……”
“唉!”农妇大声叹了一口气,似乎在给丈夫帮腔。
“我的帮手只有这么一个。”丘里斯说着指了指一个约莫七岁的男孩,他有一头乱蓬蓬的淡黄色头发,肚子很大,刚刚怯生生地推门进来,用两只小手拉住丘里斯的衬衣,蹙起眉头,一双惊讶的眼睛盯住了东家。“这就是我的帮手,”丘里斯接着用洪亮的声音说,同时伸出粗糙的手抚着孩子的淡黄色头发,“等他长大得等多久?我现在已经干不动了。年纪大还没什么,这疝气可把我害苦了。一到阴雨天就疼得要命,我早就该告老不干啦。瞧,叶尔米洛夫、焦姆金、贾布列夫都比我年轻,可是他们早就把种地这担子交了。我呢,没人可交,这就是我的难处。要吃饭,还得拚命,大人。”
“我愿意减轻你的负担,真的。该怎么办?”年轻的东家同情地望着农民。
“怎么减轻吗?这是明摆着的啊,既然占着地,就得服劳役,这是明摆着的规定。我好歹等儿子长大吧。不过您要是开恩,就别叫他去上学:前两天地方长官来过,说您要我儿子也去上学。我儿子就免了吧,他有这脑子吗,大人?他还小,什么也不懂。”
“这可不行,”东家说,“你的孩子已经能够明白事理,该去上学了。我这样说是为你好。你自己想一想吧,等他长大成人,做了一家之主,能写会算,知书识理,还能在教堂读经,有上帝保佑,你家里的情况就会好起来。”涅赫柳多夫尽量把话说得明白易懂,同时不知为什么红着脸,而且结结巴巴地。
“可不是么,大人,您能不为我们好?就是家里没有人,我跟老伴儿要服劳役,孩子呢,虽说还小,也能帮一把了,圈牲口啦,饮马啦。不管怎么说他也是男子汉啊。”丘里斯微笑着用他那粗大的手指抓住男孩的鼻子,把鼻涕捏了下来。
“你在家而他又有空的时候,你还是叫他去上学吧,听见没有?一定要去。”
丘里斯深深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