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啦,我还想问你,为什么不把粪肥运走?”涅赫柳多夫说。

“我们有什么粪肥啊,老爷!根本没有什么可运的。您看看我的牲口吧,只有一匹小母马、一匹小马驹,那头小母牛秋天就卖给车马店的老板了,我们的牲口就这么点。”

“既然你的牲口少,你怎么还把小母牛卖给别人呢?”东家惊讶地问。

“拿什么喂它啊?”

“难道喂牛的草料也不够?别人的可够。”

“别人的地是上肥的地,我的地里光有土,没办法啊。”

“要想叫地里不光是土,你就施粪肥,地里长出粮食来又有饲料喂牲口。”

“没有牲口,哪儿来粪肥啊?”

“奇怪的cercle vicieux[6]。”涅赫柳多夫心里想,但他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

“大人,还是那句话,不是肥产粮食,而是上帝。”丘里斯接着说,“去年夏天我那没上肥的两分半地出了六大堆干草,上了肥的呢,连一小堆也割不到。只能靠上帝!”他叹了一口气又说,“再说牲口在我们家也养不活。过去五年都是这样。去年夏天一头小母牛死了,还有一头我卖了,因为没有饲料。前年挺好的一头奶牛也完了。赶回家的时候还好好的,突然就站不稳了,晃着晃着就断了气。我真命苦!”

“好啦,以后别说你没有牲口是因为没有饲料,没有饲料是因为没有牲口,你把这钱拿去买一头奶牛。”涅赫柳多夫说着红了脸,从裤袋里掏出一叠揉皱的钞票,并且拆开来。“为了让我高兴,你去买一头奶牛吧,饲料就到打谷场上去拿,我会吩咐的。下星期日以前你可得把奶牛买到,我还要来的。”

丘里斯一面微笑一面倒换着两只脚,好久都没有伸手去拿钱,涅赫柳多夫便把钱搁在桌子边上,脸也更红了。

“太感激您了。”丘里斯说着露出他平日常有的那种略含讥讽意味的微笑。

老婆子在高板床下面发出几声沉重的叹息,似乎在祈祷。

年轻的东家觉得挺难为情,连忙从条凳上站起来,走到穿堂里去,并且叫丘里斯跟着他。看到这个接受了他的恩惠的人神色那么高兴,他真不愿现在就离开。

“我愿意帮助你,”他在井边停下来说,“你这个人还可以帮助,因为我知道你不懒。只要你肯干,我就肯帮助你。有上帝保佑,你的情况会好起来。”

“哪儿说得上好起来,别把家产折腾光就行,大人。”丘里斯说着忽然摆出一副严肃的,甚至是严厉的脸相,似乎对东家说的他能好起来这句话极为不满,“我爹在世的时候,我跟兄弟们一块儿过,什么也不缺。等我爹一死,我们几弟兄分了家,日子就越过越紧。都是因为只有一个男劳力!”

“你们为什么要分家呢?”

“都是娘儿们闹的,大人。那时候您爷爷已经不在了,要是他老人家在世,我们可不敢:那年头的规矩可大了。他老人家跟您一样,什么事情都亲自过问,分家的事我们连想也不敢想。他老人家可不爱由着庄稼人的性子来。您爷爷不在了以后呢,管我们的是安德烈·伊利奇,这个人,上帝宽恕,是个酒鬼,靠不住。我们上他那儿去左求右求,说娘儿们闹得我们过不下去了,让我们分家吧。他呢,骂一阵揍一顿,结果还是让娘儿们称了愿,我们分开过了。庄稼人唱独脚戏怎么唱还不清楚吗!一点儿规矩也没有了,安德烈·伊利奇想怎么折腾我们就怎么折腾我们。他说:‘你得什么都有。’可庄稼人的东西从哪儿来,这他就不管了。那时候人头税又涨了,实物租也加码了,地可倒少了,还不长粮食。哼,划地界的时候,这个混账东西把我们的几块上肥的地划到东家的地里去了,逼得我们没活路啦!您爹,愿他进天堂,是位好东家,可我们见不着他,他总在莫斯科住着;那还用说,经常得往哪儿出车。赶上路不好走的季节,没有饲料的时候,也得出车。老爷没有供应不行啊。这我们不敢埋怨,就是没个规矩。如今随便哪个庄稼人您都许可他来见您,我们就都变了样,管事也变了一个人。如今我们起码知道我们有主子了。大伙别提多感激您了。受监护那时候[7],总没个正经主子来管我们,谁都是主子:监护人充主子,伊利奇也充主子,他老婆就充主子奶奶,连县警察局的录事也来充主子。这么多主子,嘿!庄稼人可就倒大霉啦!”

涅赫柳多夫又有一种类似羞愧或者良心谴责的感觉。他举了举帽子,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