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农妇差一点撞到东家身上,她敏捷地放下水桶,垂下眼睛,鞠了一躬,然后怀着疑惧,目光闪闪地看了东家一眼,极力用绣花衬衣的袖子掩住脸上的一丝笑意,橐橐地登上台阶去了。
“妈,你把扁担给纳斯塔西娅大婶拿回去吧。”她在门口停下来对老妇说。
质朴的年轻地主严厉而又注意地看了看这个面色红润的农妇,皱起了眉头,转过身来向着老妇,她用变了形的手指解去扁担上的绳子,把扁担扛在肩上,顺从地朝邻家走去。
“你儿子在家吗?”东家问。
老妇把已经弯下的身子弯得更低一点,施了礼,想说什么,可是却捂着嘴大咳起来。涅赫柳多夫等不得,便径自走进屋去。尤赫万卡本来坐在红角的条凳上,看见东家进了屋,便奔到炉灶跟前去,像是要躲起来的样子,而且急忙把什么东西塞到高板床上,然后歪嘴斜眼的靠墙站定,像是给东家让路。尤赫万卡是个约莫三十岁的淡褐色头发小伙子,长得清瘦而匀称,留了一把山羊胡子,模样相当漂亮,美中不足的是那双深棕色小眼睛贼溜溜的,从蹙起的眉毛下面令人不快地望着,加以两颗门牙脱落,太惹人注意,因为他的嘴唇短,而且不停地在动。他穿着有鲜红色腋下镶条的漂亮衬衣、条纹印花布裤子、靴筒上带皱折的长筒大皮靴。尤赫万卡的屋子里不像丘里斯的屋子里那样局促和昏暗,虽然是同样地令人窒息,有一股烟火和羊皮袄的气味,而且同样乱扔着农人的衣服和用具。这里有两样东西相当古怪,一是放在搁板上的歪扭了的小茶炊,一是挂在圣像旁边那破黑镜框里的穿红军服的某将军肖像。涅赫柳多夫不无恶感地看了看茶炊、将军像和高板床——从那上面的一堆破布底下露出一支镶铜的烟袋的末端。然后他转过脸来,直视着尤赫万卡的眼睛说:
“你好,叶皮凡[8]。”
叶皮凡鞠了一躬,喃喃地说:“您好,大人。”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格外温柔,两只眼睛在一瞬间把东家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同时也向这屋子、地板和天棚瞟了一眼,目光没有在任何东西上面停留。接着他匆匆走到高板床前,从那上面扯下来一件粗呢上衣,准备穿上。
“你穿衣服做什么?”涅赫柳多夫说着在条凳上坐下来,显然极力要使自己看着叶皮凡的眼色尽可能严厉些。
“像这样行吗?我们也懂……”
“我来问问你,为什么要卖马?你的马多吗?你打算卖哪一匹?”东家干巴巴地问了这样几个显然早已准备好的问题。
“您不嫌弃,来看我这庄稼人,我们太感激您啦!”尤赫万卡说这话的时候,目光迅速地在将军肖像、炉灶、东家的长筒靴,以及涅赫柳多夫的面孔以外的一切东西上面溜过,“我们总为您祈祷……”
“你为什么要卖马?”涅赫柳多夫清了清嗓子,提高嗓门问。
尤赫万卡叹了一口气,甩了甩头发,又扫了这屋子一眼,发现猫躺在条凳上泰然地打着呼噜,便对它吼了一声:“去!下贱东西!”然后连忙转过脸来对东家说:
“那马,大人,不中用了……好畜生我不会卖掉,大人。”
“你总共有几匹马?”
“三匹,大人。”
“没有马驹?”
“哪能没有,大人!马驹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