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让我看看你的马,都在院子里吗?”

“是的,大人。您这么吩咐,我就这么办了,大人。我们能不照您的话办吗?雅科夫·伊利奇跟我说,明天可别把马拉到地里去,公爵要来看,我们就没拉出去。我们可不敢不照您的话办。”

涅赫柳多夫向门外走的当儿,尤赫万卡就从高板床上拿了烟袋,把它扔到炉灶后面去了。即便在东家的眼睛不望着他的时候,他的嘴唇仍旧不安地抽搐着。

一匹瘦瘦的瓦灰色小母马在披屋下面用嘴翻着一堆发霉的麦秸,而出生才两个月的长腿小马驹,说不上什么毛色,腿和脸都有点发青,寸步不离那母马的沾满牛蒡刺实的细尾巴。院子中央站着一匹膘肥的枣红色小骟马,它眯起眼睛垂头沉思着,看上去是干庄稼活的好马。

“你的马就这些?”

“不,大人,还有一匹母马、一匹马驹。”尤赫万卡指着那两匹马说,其实东家不会看不见它们。

“我看见了。你想卖哪一匹呢?”

“就是它,大人,”尤赫万卡说着对那匹沉思的骟马挥一挥衣襟,同时不停地眨眼睛,扯嘴唇。骟马睁开眼来,懒懒地转过身去,尾巴对着他。

“这马看样子不老,还挺壮实,”涅赫柳多夫说,“抓住它,给我看看它的牙口。我看得出它究竟老还是不老。”

“一个人可抓不住,大人。这牲口不值一文钱,可脾气挺倔,又咬又踢的,大人。”尤赫万卡说这话的时候笑嘻嘻的,两只眼睛乱转。

“你胡扯什么!跟你说抓住它!”

尤赫万卡笑了半天,而且倒换着两只脚,直到涅赫柳多夫生气地喊道:“怎么不动?”他才跑到披屋下面去拿了马笼头来,开始套马,一面吓唬它,一面从背后走上前去。

年轻的东家显然不耐烦看这种把戏,而且大约也想露一手。

“把笼头拿过来!”他说。

“大人,那怎么行啊!可别……”

涅赫柳多夫从正面径直走到马跟前,突然抓住它的两只耳朵,用力把它按在地上。那骟马却原来是一匹极温顺的干庄稼活的马,它晃了几下,嘶鸣起来,要挣脱开去。涅赫柳多夫发现根本用不着使那么大的力气,又看见尤赫万卡一直在笑,脑海里便产生了一种想法——在他这种年龄的人看来是最大的耻辱:尤赫万卡在讥笑他,把他当成一个娃娃。他涨红了脸,放开马耳,不用笼头就扳开了马嘴,看了看它的牙齿:犬齿完好,牙槽饱满(这些常识年轻的东家已经具备),这马当然还小。

这当儿尤赫万卡走到披屋跟前,发现耙搁的不是地方,便将它提起来,竖在篱笆边。

“你过来!”东家喊道。他脸上挂着孩子气的恼怒,说话的声音几乎带着懊丧、愤恨的哭腔。“怎么,这马老了?”

“请大人宽恕,太老啦,有二十来岁了……这马……”

“住嘴!你撒谎,耍无赖,老实的庄稼人是不会撒谎的,他没有这个必要!”涅赫柳多夫气得透不过气来,愤怒的泪水已经涌上喉头。他于是闭上嘴,免得在农民面前哭出来丢自己的脸。尤赫万卡也不做声了,做出一副要哭的样子,一面吸鼻子一面微微扭动着头。“卖了这马,你拿什么拉犁耕地啊?”涅赫柳多夫镇静到能够用平常的声调说话的时候接下去问,“我们有意派你去干不用马的活儿,好让你在春耕以前调养好你的马,而你倒想卖光吗?主要的是,你为什么撒谎?”

东家一平静下来,尤赫万卡也就平静下来了。他笔直地站着,仍旧扯动着他的嘴唇,目光溜来溜去。

“我们给您干活不会比别人差。”他说。

“你用什么干?”

“您就放心吧,我们干得下来,”他说着就去轰马,把它赶开了,“要不是等钱用,我会卖吗?”

“你要钱做什么?”

“粮食没有了,大人,庄稼人还得还债,大人。”

“粮食怎么会没有了?为什么别人拉家带口的还有,你又不拉家带口,反倒没有了?粮食上哪儿去啦?”

“吃了,大人,现在一点儿也没有了。马呢,到秋天我再去买好了,大人。”

“卖马的事你休想!”

“照这样,大人,我们的日子可怎么过啊?没有粮食,又不许卖东西,”这话他完全是望着别处说的,同时扯动着嘴唇,有时突然把粗野无礼的目光直投到东家脸上来,“这么说,我们就该饿死。”

“你小心点!”涅赫柳多夫喊道,他气白了脸,心中产生了对这个农民个人的恶感,“像你这样的农民我可不要。你等着倒霉吧。”

“要是我不配,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尤赫万卡故作恭顺地闭了闭眼睛说,“可是我好像没做错什么事。不用说,要是您不喜欢我,只好听您发落。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该受这份罪?”

“为的是你的披屋没有盖顶,粪肥没有犁到地里去,篱笆破了,可是你坐在家里抽烟袋,不干活;还为的是你的老母亲把全部家产都给了你,而你连一块面包也不给她,让你老婆打她,逼得她跑到我这儿来诉苦。”

“大人宽恕,我根本不知道什么烟袋,”尤赫万卡窘困地说,看来最使他觉得刺心的是骂他抽烟袋,“给人编瞎话还不容易!”

“你又撒谎!我亲眼看见的……”

“我怎么敢在大人面前撒谎!”

涅赫柳多夫不做声了,他咬着嘴唇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尤赫万卡仍旧站在那里,眼睛跟着东家的脚转。

“你听着,叶皮凡,”涅赫柳多夫在尤赫万卡面前站住,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激动,用孩子气的柔和的声音说,“不能像这样生活下去了,你会把自己毁掉的。你好好想一想吧。如果你愿意做一个好庄稼人,就得改变你的生活,丢掉你的坏习惯,不撒谎,不喝酒,孝敬自己的母亲。你的情况我都了解。把你的家业管起来吧,再别去偷官家的树了,也别下酒馆。你想一想,那有什么好处?你缺什么,就来找我,直接告诉我:你需要什么,干什么用,别撒谎,把真实情况都告诉我,那么只要是我做得到的事,我都不会拒绝。”

“大人宽恕,我们能听懂大人的话!”尤赫万卡笑着说,似乎完全明白东家开的玩笑有多美妙动听。

这笑容和答话使涅赫柳多夫怀抱的感化农民、劝他改邪归正的希望成了泡影。况且,他总觉得,由他这个有权有势的人去劝说自己的农民未免有失身份,而他所说的话也完全不是他应该说的。他难过地低下头,走到穿堂里。老妇正坐在门坎上大声叹息,看样子她很同意她听到的东家的话。

“这个给你拿去买面包,”涅赫柳多夫把一张钞票放在老妇手上,对着她的耳朵说,“不过你得自己去买,可别给尤赫万卡,他会喝掉的。”

老妇用瘦骨嶙峋的手抓住门框,想起身向东家道谢,她的头摇晃起来。等到她终于站稳,涅赫柳多夫已经走到了这条街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