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窗外闪过一个农妇的头,她用扁担挑着土布走过,转瞬间已进了屋子。是达维德卡的母亲,个子高高的,五十岁左右,看上去十分强健。她那布满麻斑和皱纹的面孔虽然不好看,而笔直的鼻子、紧闭的薄唇和灵活的灰眼睛却显得聪明、精力旺盛。她的方肩平胸,枯瘦的双手,以及裸露着的两只黑腿上的发达的肌肉证明,她早已不是女人,而只不过是个劳力。她敏捷地走进屋来,随手掩上门,拉平了土布裙子,生气地看了儿子一眼。涅赫柳多夫正要跟她说话,她却转过身去,对着从织布机后面露出来的一幅漆黑的木刻圣像祈祷起来。做完这件事以后,她又整了整包着头的肮脏的方格布头巾,向东家深深地鞠了一躬。
“给您请主日[11]安,大人,”她说,“愿上帝保佑您,我们的父亲……”
达维德卡看见母亲来了,显然感到不安,他的背弯了下去,头也垂得更低了。
“谢谢你,阿林娜,”涅赫柳多夫说,“我刚才跟你儿子谈起你们的家务。”
阿林娜(她做姑娘的时候,农民们都叫她拉纤夫)用支在左手掌上的右手握拳撑着下巴颏,不等东家说完就拉开了嗓门,满屋子都是她的声音,从外面听起来,仿佛有几个女人在同时说话:
“我的老爷,你跟他说什么!他连说话也没个人样儿。瞧,他站在那儿跟傻子似的。”她一面说,一面朝达维德卡那可怜的大块头鄙夷地晃着脑袋,“我的家务怎么样吗,大人?我们穷得丁当响,全村没有比我们家更差的了,自己的地、东家的地都种得不像样,丢人!这都怪他。生了他,养了他,一心盼他成人。可算盼到了!吃饭行,要他干活吗,就跟要这烂木头干活一样。光知道往灶炕上躺,要不就这么站着挠他的傻脑袋,”她一面说一面学她儿子的模样,“看样子你得给他点厉害。我求求你,看在上帝面上,治一治他,要不叫他去当兵,反正一样!我实在弄不了他啦。”
“达维德卡,你把母亲害成这样,不觉得罪过吗?”涅赫柳多夫责备他说。
达维德卡站着不动。
“要是人有病,也就算了,”阿林娜继续比划着活泼地说,“可是你瞧他,就像从磨坊出来的骟猪,浑身是膘。看他那么肥,干活有什么难的!没那回事!溜到灶炕上睡懒觉去了。他要是干点什么,那我简直就看不下去,不管是站起来也好,走动也好,”她拖腔拖调地说,同时笨拙地一左一右晃着她的方肩,“今天我老头自个儿到林子里拾柴火去了,叫他挖坑,可是他呀,连铁铲也没有摸一下……(她沉默了片刻……)真把我害苦了!”她突然尖声喊叫起来,并且挥舞着两只手,做出恐吓的样子,走到儿子跟前,“你这懒肥猪呀,上帝宽恕我!(她鄙夷而又绝望地转过脸来啐了一口,继续挥舞着双手,噙着眼泪,激昂地对东家说。)什么都是我一个人干,老爷。我老头有病,又上了年纪,也是个不中用的,我什么都一个人担当。就是块石头也要给压碎了。不如死了的好,两眼一闭万事休。这个混账东西把我折磨死了!你是我们的父亲!我不行啦!我儿媳妇累死了,我将来也就是这个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