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累死了?”涅赫柳多夫疑惑地问。

“累过了头,老爷,我赌咒,是累死的。我们前年从巴布林村把她娶过来,”阿林娜接着说,脸上的表情忽然由凶狠变为悲戚,“年纪很轻,嫩生生的,脾气又好。在娘家当小姑子,有人照应,不愁吃不愁穿;等到嫁过来以后,就尝到了我们家的活儿的滋味:老爷的地、自家的地都得去种。上哪儿都是她和我两个人。我有什么?我干惯了,她可是有身子啊,老爷,这就受上苦了,她又总是拚死拚活地干,可怜她就这么累伤了。倒霉的是,夏天,圣彼得节的时候,还生下一个男孩。没有粮食,凑合着吃,老爷,活儿又忙,她的奶水就干了。孩子是头胎,家里没有奶牛,再说我们庄户人家哪儿使得上奶瓶子啊!得了,妇道人家嘛,就伤心得不得了。等孩子一死,她就伤心地哭啊,嚎啊,数叨穷,数叨累,人越来越不行了,一个夏天就垮下来,到圣母节[12]前,可怜她就死了。是他把她害死的,坏蛋!”她凶狠地对儿子吼了一声……“我想求你一件事,大人。”她沉默了一会儿,便又压低嗓门,一面鞠躬一面说。

“什么?”涅赫柳多夫失神地问,他还在为阿林娜的话激动。

“他还年轻。我能干多久啊?今天活着,明天就死了。他没有媳妇怎么行呢?他干不了活。帮我们想想吧,你就是我们的父亲。”

“那么你想给他娶亲?行啊,这是正事!”

“发发慈悲吧,东家就是我们的父母。”

于是阿林娜对儿子打了一个手势,和他一起跪倒在东家脚下。

“你何必下跪?”涅赫柳多夫一边说一边懊恼地扶她起来,“站着说不行吗?你知道我不喜欢那样。给你儿子娶亲好啦,既然你已经看好了对象,我很高兴。”

老婆子站起身来,用衣袖擦了擦没有泪水的眼睛。达维德卡也学着她的样子,用肥大的拳头揉了揉眼睛,仍旧俯首帖耳地站在那儿听阿林娜说话。

“对象是有,哪能没有!瓦休特卡·米海金娜这姑娘就不错,可是你不做主就办不成。”

“她不同意吗?”

“嘿,老爷,等她同意还办得成!”

“那么怎么办呢?我不能强迫,你们另外找一个吧,我这儿没有就到别人那儿去找,我可以出赎金,不过要人家自愿,不能逼婚。法律不允许,这个罪过可大了。”

“唉—唉,老爷啊!能有那样的好事吗?瞧瞧我们过的日子,这穷相,谁会自愿啊?就连那当兵的寡妇也不愿意给自己找这个罪受。哪个庄稼人肯把闺女嫁到我们家来?死活不顾的人也不肯啊。我们穷得丁当响。人家会说:那一个差不多是叫你们给饿死的,我家闺女去了还不是落得这样的下场。谁肯给啊?”她疑惑地摇着头说,“你想想吧,大人。”

“我又能做什么呢?”

“你帮我们想想,亲人,”阿林娜再一次恳切地说,“我们到底怎么办?”

“我能想出什么来啊?像这种情况,我也无能为力。”

“你不帮我们想,谁帮我们想?”阿林娜垂下头,一筹莫展地摊开两手。

“你们要粮食,我已经吩咐给你们一些,”东家沉默了一会儿说,在他沉默的时候,阿林娜唉声叹气,达维德卡也跟着她唉声叹气,“此外我就无能为力了。”

涅赫柳多夫走出来,到了穿堂里。母子二人一面行礼,一面也跟着东家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