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不?”涅赫柳多夫走到杜特洛夫家大门前的时候这样想,心里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悲哀和精神上的疲倦。

然而这时候两扇新木板门呀的一声在他面前启开了,一个面颊红润,毛发淡黄的十八岁美少年穿着驿马夫的衣服出现在门口,他牵着三匹腿脚健壮、毛长得很好、还在出汗的马,看见东家,便活泼地甩了甩他的浅色头发,鞠了一躬。

“你父亲在家吗,伊利亚[14]?”涅赫柳多夫问。

“在后面养蜂场。”小伙子一面答应着,一面将马一匹一匹地牵出半开的大门外。

“不行,我要坚持,向他提出来,尽我所能。”涅赫柳多夫想。他让马走出来以后,就进了杜特洛夫家的宽敞的院子。看得出来,不久前他们刚把粪肥从院子里运出去,地还是黑的,而且潮湿,有的地方,尤其是大栅门边,留下一绺绺的红毛。有股粪肥和煤焦油气味。院内和高高的披屋下面,整齐地排列着许多大车、木犁、雪橇、木墩蜂房、木桶和其他农家的用具;鸽子在宽阔而结实的栋梁下阴影中咕咕地叫着飞来飞去。卡尔普和伊格纳特正在一个角落里给一辆包铁皮的三马拉大车配新垫板。杜特洛夫的三个儿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刚才涅赫柳多夫在大门口碰见的是小儿子伊利亚,他没有留大胡子,个子比两个哥哥矮一些,面孔红润些,衣著也漂亮些。老二伊格纳特个子高一些,皮肤黑一些,留一把山羊胡子,虽然也穿着长筒靴和驿马夫的衬衣,戴一顶羔皮帽,却没有小弟弟看上去那么喜气洋洋,那么潇洒。老大卡尔普的身材更高,他穿一双树皮鞋、一件灰色长裾衫和腋下没有镶条的衬衣,留一把又宽又密的火红色大胡子,神情不仅严肃,而且几近于阴沉。

“要我去叫父亲来吗,老爷?”他走到东家跟前,笨拙地微微弯下腰说。

“不必了,我自己到养蜂场去找他,看看他弄得怎么样。对了,我有话跟你说。”涅赫柳多夫说着退到院子的另一边,免得伊格纳特听见他想对卡尔普说的话。

这两个庄稼汉的一举一动所显露出来的自信和某种程度的骄傲,再加上刚才奶妈说的一席话,使年轻的东家窘得难以开口向他们提那件事。他像是有点心虚,以为只跟一个儿子谈而又不让另一个听见可能方便一些。卡尔普对此似乎感到诧异,不过还是跟着东家走到一边去了。

“是这样,”涅赫柳多夫踌躇地说,“我想问问你,你们家的马多吗?”

“够拉五辆三套马车,马驹也有。”卡尔普挠着脊背,大模大样地说。

“你的兄弟们都赶邮车吗?”

“有三辆三套马车送邮件,伊柳什卡是去拉货,刚回来。”

“你们干这个挺赚钱吗?能挣多少?”

“赚什么钱啊,大人?只要人和马够吃就感谢上帝了。”

“那么你们为什么不干点别的营生?可以买点林子,或者租点地种。”

“地当然可以租,大人,只要有合适的。”

“我想给你们出个主意:既然拉脚只够口,你们何必干下去,不如从我这儿租三十俄亩地。我把萨波夫的地那边的一整块租给你们,你们可以办一个大农场。”

涅赫柳多夫又在做办农场的梦了,这是他反复考虑过的方案,因此滔滔不绝地对这个农民讲起他关于农民办农场的设想来。

卡尔普十分认真地听了东家的一席话。

“我们对您感激不尽,”等到涅赫柳多夫静下来,看了看他,等候回答的时候,卡尔普说,“当然啦,这没有什么不好。庄稼人种地比赶车强。东跑西颠的,什么样的人都见得着,我们就学坏了。庄稼人最好还是去种地。”

“那么你觉得怎么样?”

“我爹还活着,我能觉得怎么样,大人?得听他的。”

“你带我到养蜂场去,我跟他谈谈。”

“请这边来。”卡尔普说着朝后排板棚慢慢走去。他打开一扇通向养蜂场的矮小的栅门,让老爷过去,然后将栅门关上,回到伊格纳特跟前,默默地拿起刚才放下的活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