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赫柳多夫弯下身子,穿过低矮的栅门,从檐下阴处出来,向养蜂场走去。这是一片不大的场地,四周围了一圈用麦秸覆盖着的透光的篱笆,场地上对称地摆着用零碎木板盖着的蜂房,金色的蜜蜂在蜂房附近嗡嗡地飞;六月的骄阳照着这一切,光辉灿烂。一条踩出来的小路从栅门边直伸到场地中央一个有顶的木十字架跟前,十字架上有一小幅金箔制的圣像,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几株挺拔的小椴树把它们鬈曲的树冠高耸在邻院的草房顶上。除了蜜蜂的嗡嗡声,还能隐约听到这些小树的墨绿色叶丛在拂动。所有这一切:有顶的篱笆、椴树、木板盖着的蜂房,都在蜂房间破土而出的一层鬈曲的小草上投下短短的黑影。在椴树中间一座顶上铺了新麦秸的原木仓房门口可以看见一个老人的并不高大的身形,他佝偻着,头上的白发和秃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听到栅门响,他转过身来,一面用衬衣下摆揩他那晒得黝黑的脸上的汗水,一面温和、愉快地微笑着,上前迎接东家。
养蜂场上是那么舒适,欢快,宁静,透亮。这个赤脚穿一双肥大的鞋子、眼睛周围布满鱼尾纹的白发老人和善而自得地微笑着,蹒跚地走上前来,在自己这别开生面的领地上欢迎东家来访。他的形象是如此和蔼可亲,竟使涅赫柳多夫在转瞬间把今天上午的种种令人不快的印象抛到了九霄云外,心爱的梦想又生动地出现在眼前。他已经看见,他所有的农民都像老杜特洛夫这样富裕、和善,都在亲切、愉快地向他微笑,因为是仰仗他一个人他们才得到了财富和幸福。
“您要不要戴上头罩,大人?眼下这蜜蜂挺凶,蜇人。”老人说着就从篱笆上摘下一个缝在树皮上、有蜜糖香味的脏麻布袋,递给东家。“蜜蜂认得我,不蜇我。”他又说,脸上仍旧挂着温和的微笑,这微笑几乎就没有离开过他那张晒黑了的好看的脸。
“那么我也不要。已经分群了?”涅赫柳多夫也笑着问,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笑。
“要说分群的话,米特里·米古拉伊奇[15]老爷,刚刚才开头,”老人用本名和父名来称呼东家,在其中表达了一种特别的情意,“您知道,今年春寒。”
“我看见书上写着,”涅赫柳多夫挥手赶开一只钻到他的头发里、在他的耳边嗡嗡叫的蜜蜂,说,“要是让蜂巢竖起来,蜜蜂就早分群。有人为此用木板做蜂箱……加横条……”
“您别赶,越赶蜇得越凶,”老人说,“要不还是给您头罩吧?”
涅赫柳多夫被蜇得很痛,然而出于孩子气的自尊心,他不愿意承认,因此又一次拒绝戴头罩,继续对老人讲怎样做蜂箱,那是他从《Maison rustique》一书中看到的,他认为,那样做蜂箱能使蜜蜂分群数增加一倍,但是一只蜜蜂在他的脖子上蜇了一下,使得他心慌意乱,因而没有把话说完。
“是这样,米特里·米古拉伊奇老爷,”老人看着东家,以慈父对爱子说话的口吻说,“书上是写了。不过也可能是瞎写一气,心想,他就会照我们写的办,其实招我们笑话。会有这种事!能教蜜蜂上哪儿去做巢?它自个儿会根据木墩子的情况办,这回横着做,下回竖着做,您看看,”他说着揭开最靠近他的一个木墩子,往洞里张望,只见一些歪歪斜斜的蜂巢上爬满了嗡嗡叫的蜜蜂,“这是一窝小蜂,瞧,蜂王领着它们,它们做的巢有正的,也有歪的,在木墩子里怎么合适就怎么做。”老人说到他心爱的话题,显然忘乎所以,没有注意到东家的窘态,“今天它们采花粉了。今天暖和,什么都清楚。”他说着又把蜂房盖上,用破布把爬来爬去的蜜蜂塞进洞里,然后伸开粗糙的手指,把几只蜜蜂从他那布满皱褶的后颈上抓下来。蜜蜂不蜇他,而涅赫柳多夫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没有跑步离开养蜂场——他身上有三个地方被蜜蜂蜇了,他的脑袋和脖子周围还有蜜蜂在嗡嗡叫。
“你的木墩子蜂房多吗?”他一面往栅门那边退,一面问。
“上帝给多少有多少,”杜特洛夫笑道,“不能数,老爷,蜜蜂不喜欢数。对啦,大人,我想求您一件事,”他指着一些立在篱笆旁边的细木墩子又说,“就是奶妈的男人奥西普,您嘱咐他一句吧,在一个村子住,都是街坊,这么干可不好。”
“什么不好?……啊呀,这蜜蜂真的蜇人呢!”东家说,他已经抓住栅门的拉手了。
“年年把他的蜂子放过来撵我的小蜂。我的小蜂也得养养自个儿的身子吧,可是别人的蜂子总来叼它们的蜡,毁它们的巢。”老人说,他并没有看见东家的狼狈相。
“好吧,以后再说,现在……”涅赫柳多夫说,他实在忍耐不下去了,挥着两手,大步跑出养蜂场。
“抓把土揉一揉就没事了。”老人说,他跟着东家走到院子里来。东家用泥土揉了揉被蜜蜂蜇过的地方,红着脸回头瞟了卡尔普和伊格纳特一眼(两兄弟并没有看他),生气地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