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景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六十岁的潇洒的独身汉。脸刮得很干净,留着小胡子。他是位年老的军人,很威严,神情忧郁。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卡列宁娜——维克托的母亲,打扮得十分年轻,是位五十岁的贵妇。谈话时夹着法语。丽莎、维克托、听差。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的书房,简单华丽,满是纪念品。
第一场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正在写信。
第二场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和听差。
听差 谢尔盖·德米特里耶维奇公爵到。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自然请他进来。(转身,对着镜子整理衣服)
第三场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和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登场)J’espère que je ne force pas la consigne.[3](吻手)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您知道,vous êtes toujours le bienvenu.[4]尤其是今天。您收到我的短信了吗?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收到了,这就是我的回答。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唉,我的朋友,我开始完全绝望了。Il est ensorcelé,positivement ensorcelé.[5]我从来没见他这么倔强,这么固执,这么狠心,对我这么冷淡过。自从那个女人把丈夫甩了以后,他完全变了一个人。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可是,到底是怎么回事,事情究竟怎么样了?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是这样的,不管怎么样,他都要跟她结婚。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可是她丈夫怎么样呢?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答应离婚。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原来这样。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连他,维克托,都过问起这件事来了,过问起律师呀、犯罪的证据呀——这一切丑恶的事来。Tout ça est dégoutant.[6]而且这并不使他感到厌恶。我真不懂他。他向来又敏感、又胆小……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闹恋爱呀。唉,人要是真爱上了谁的话,那么……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是的,可是为什么在我们那个时代就可以有纯洁的爱情,一生都保持友爱的关系呢?这种爱情我才了解,才尊重哪。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现在年轻的一代,已经对理想的关系不能感到满足了。La possession de l’âme ne leur suffit plus.[7]真没法子。可是你拿他怎么办呢?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不,不能这样看他。可是,他好像着了魔似的。他完全变了。您知道,我到过她家里。他求我去的。我去了,没碰见她,就留下一张名片。Elle m’a fait demander quand je pourrai la recevoir.[8]今天(看看钟)一点多钟,就是说过一会儿,她就要来了。我答应维克托见见她,可是您得明白我的处境。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所以照老习惯,我把您请了来。您得帮帮我。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谢谢。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您想想看,她这次的拜访要决定一件大事——维克托的命运。我或许不该答应……可是我又怎么能呢……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您完全不认识她吗?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我从来没见过她。可是我怕她。好女人是不会同意离开丈夫的。何况他又是个好人。您知道,他是维克托的同学,以前常常到我们家里来。他是个很可爱的人。可是不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Quels que soient les torts qu’il a eus vis-à-vis d’elle,[9]抛弃丈夫总是不对的。她非背着自己的十字架不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维克托是个有信念的人,他怎么会同意娶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有多少回——不久前,他曾当着我的面跟斯皮岑热烈地争辩过,证明离婚和真正的基督教精神不一致。而现在呢,他自己倒做起这种事来了。Si elle a pu le charmer à un tel point,[10]那我真怕她。可是,我所以找您来。是想听听您的意见,现在,反而就我一个人说话了。您觉得怎么样?请说吧。您有什么意见?该怎么办呢?您跟维克托谈过吗?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我跟他谈过了。我觉得他爱她,爱她爱成习惯了。这种爱已经紧紧地抓住了他,而他又是个接受事情既慢而又坚决的人。他心里一想到什么,就再也改变不了。除了她,他是谁也不会爱的。不是她,而要他和别的人相处的话,他是不会幸福的。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瓦里娅·卡赞采娃会十分乐意嫁给他的。那是个多么好的姑娘,又那么爱他……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微笑)C’est compter sans son hôte.[11]现在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因此,我想,最好是顺从他,帮助他结婚算了。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跟离了婚的女人结婚,为的是让他去跟自己妻子的前夫见面吗?我不明白您怎么能坦然说出这种话来。难道做母亲的会愿意自己唯一的儿子,而且是这样出色的儿子,去娶这种女人做妻子吗?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亲爱的朋友,那有什么办法呢?当然,假如他能跟一位您所认识和喜欢的姑娘结婚,那是再好不过了。可是既然做不到……再说,要是他娶了吉卜赛姑娘或是莫名其妙的女人呢……其实,丽莎·拉赫曼诺娃是个很好、很可爱的女人,我是由我侄女内莉那儿认识她的。真是个温柔、善良、多情、贤慧的女人。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决心甩掉丈夫的贤慧女人!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我真不明白您。您又无情,又刻薄。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她丈夫是个跟自己作对的人。而且,特别跟妻子作对。他是个懦弱的、完全堕落了的酒徒。他把自己的财产和她的财产全花光了,——她有一个孩子。您怎么能责备一个放弃这种男人的女子呢?再说,并不是她放弃他,而是他放弃她。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唉,真脏,真脏。连我都要给弄脏了。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那么,您的宗教呢?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是的,是的,饶恕。“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Mais c’est plus fort que moi.[12]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那么,她怎么能跟这种人一块儿生活呢?她就是不爱别人,她也不能不这么办。为了孩子也应该这么办。丈夫本人是个聪明善良的人,在他完全清醒的时候,也劝她这么办。
第四场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和阿布列兹科夫公爵。卡列宁登场,吻母亲的手,问候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卡列宁 妈妈!我跟您说句话:可爱的伊丽莎白·安德烈耶夫娜马上就要来了,我请求您,只求您一件事:要是您仍然不同意我的婚事……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打断他的话)当然,还是不同意。
卡列宁 (继续说,皱眉)……既然这样,那我就求您,求您一件事:别说您不同意,别表示您有反对的意见。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我想,我们不会谈到这件事。至少我决不会先提的。
卡列宁 那她更不会提了。我只希望您了解她。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有件事我不明白,你怎么能让你自己和有个活丈夫的普罗塔索娃夫人结婚的欲望,跟你那离婚就是违反基督教精神的宗教信念调和起来呢?
卡列宁 妈妈!您真是太狠心了!难道我们大家真是这样洁白无瑕,就是在这样复杂的人生中,也能毫不违反我们的信念吗?妈妈,您干吗对我这么狠心呢?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我爱你,希望你幸福。
卡列宁 (对阿布列兹科夫公爵)谢尔盖·德米特里耶维奇!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当然您希望他幸福,可是,我们这些头发斑白的人要了解年轻人,已经是很难的了。总想让儿子幸福的母亲,尤其困难。所有的女人都是这样的。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好,好,真好。你们都反对我。当然,你可以这么办,vous êtes majeur.[13]可是你简直要我的命。
卡列宁 我真不懂您。这比狠心还厉害。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对维克托)别说了,维克托。你母亲永远是说得出,做不出的。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我会把我所想到的和我所感到的都告诉她,不过我说的时候,决不伤害她。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这是一定的。
第五场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阿布列兹科夫公爵和卡列宁。听差登场。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她来了。
卡列宁 我少陪了。
听差 伊丽莎白·安德烈耶夫娜·普罗塔索娃到。
卡列宁 我走了,妈妈。请您……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也站起来。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请她进来。(对阿布列兹科夫公爵)请,您留在这儿吧。
第六场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和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我想,你们en tête-à-tête[14]谈,更方便。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不,我害怕。(慌乱)要是我想跟她tête-à-tête谈的时候,我会示意您的。Ça dépendra……[15]光留下我单独跟她在一块儿,这使我拘束极了。到时候我给您做个这样的暗号吧。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我会明白的。我相信,她会招您喜欢的。只是要公正。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怎么你们大家都反对我呢。
第七场
〔前场人物。丽莎戴着帽子,穿着拜客的衣服,登场。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稍微欠起身来)我很抱歉没能见到您,可是现在,又劳您驾来看我。
丽莎 我怎么也没料到,您愿意见我,我真是感激极了。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你们认识吗?(指着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当然,我很荣幸我们早就见过面。(握手。坐下)我侄女内莉常常和我提起您。
丽莎 是的,我们以前很要好。(羞怯地瞧瞧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而且现在仍旧很要好。(对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我怎么也没想到,您会愿意见我。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我跟您丈夫很熟。他一向跟维克托很要好。在他没搬到坦波夫去以前,他常常到我们家里来。好像他是在那儿跟您结婚的吧?
丽莎 是的,我们是在那儿结婚的。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可是后来,他再回到莫斯科的时候,就再也没来看过我了。
丽莎 是的,他差不多哪儿也不去。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而且他也没介绍您跟我认识。
〔难堪的沉默。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最后我看见您的那次,是在杰尼索夫家里演戏的时候。您记得吗?演得好极了。您也演了。
丽莎 不……是的……当然……记得。我演了。
〔又沉默起来。
丽莎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要是我说的话使您不愉快,就请您原谅我。可是我不能装假,也不会装假。我到这儿来,是因为维克托·米哈伊洛维奇说……因为他,也就是说,因为您想见我……可是有话还是说出来好……(呜咽)我真难……您心又好。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看来,我还是走好。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是的,您走吧。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再见。(和两个女人告辞,退场)
第八场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和丽莎。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听我说,丽莎,我不知道您的父称叫什么,而且我也不想知道。
丽莎 安德烈耶夫娜。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嗯,叫丽莎也一样。我可怜您,我喜欢您。可是我爱维克托。我在这个世界上就爱他一个人。我了解他的心情,就跟了解我自己的一样。这是一种自豪的心情。甚至在他七岁的时候,他就有了自豪感。不是因家世和财产而自豪,而是因自己的纯洁和高尚的道德而自豪,而且一直都保持着它。他像处女一样的纯洁。
丽莎 我知道。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他没爱过任何女人。您是头一个。我不能说我不嫉妒您。我嫉妒。可是我们做母亲的,您孩子还小,所以您还来不及知道,我们做母亲的早就准备好了。我已经准备把他交给妻子,也不嫉妒。可是要交给像他一样纯洁的妻子。
丽莎 我……难道我……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请原谅,我知道您没有错,而且您很不幸。同时我了解他。现在他准备忍受一切,永远忍受下去,决不提起,可是他会痛苦的。他会因自豪感受了伤害而痛苦,他不会幸福。
丽莎 这一层我想过。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丽莎,亲爱的。您是个聪明贤慧的女人。您要是爱他,那您就该希望他比您自己更幸福。要是这样的话,那您就该想到不要拴住他,叫他后悔,虽然他不会说,决不会说的。
丽莎 我知道他不会说。这件事我想到过,也问过我自己。我想过,跟他说过。可是他说,没有我他就不想活,那么,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是这样说的:“我们做个朋友,您要建立您自己的生活,别把您那纯洁的生活和我的不幸的生活结合起来吧。”可是他不肯。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是的,他是现在才不肯的呀。
丽莎 劝他放弃我吧。我赞成。我爱他是为了他的,而不是我自己的幸福。只求您帮助我,别恨我。我们一块儿来爱他,给他谋幸福吧。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是的,是的,我爱上您了。(吻她。丽莎哭)不过还是,这还是可怕的。要是在您没结婚以前,他爱上您的话……
丽莎 他说那时候他就已经爱我了,但是他不愿妨害朋友的幸福。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唉,这多难啊。不过我们还是可以相爱的,而且上帝会帮助我们找到我们所要的东西。
第九场
〔前场人物和卡列宁。
卡列宁 (登场)妈妈,亲爱的。我全听见了。我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您会爱上她。那么一切都好了。
丽莎 我真抱歉,您都听见了,我要不说就好了。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不过,任何事情都还没决定。我只能说,要是没有这些困难的情形,那我就高兴了。(吻她)
卡列宁 只是请您别改变主意。
——幕落
第二景
〔简朴的屋子、床、书桌、长沙发。
第一场
〔费佳一个人。敲门声。门外有女人的声音:“你锁着门干什么,费奥多尔·瓦西里耶维奇?费佳,开门吧。”
第二场
〔费佳和玛莎。
费佳 (站起来,开门。玛莎登场)我真谢谢你来了。怪闷的。闷极了。
玛莎 你干吗不到我们那儿去?又喝酒了吗?唉,你呀,答应不喝的。
费佳 你知道吗,我没钱了。
玛莎 为什么我要爱上你呢?
费佳 玛莎!
玛莎 老叫玛莎干什么。你要是爱我,你早就该离婚了。而且对方也要求过你。你说你不爱她,可是你还要盯着她。分明是你不愿意嘛。
费佳 为什么不愿意,你是知道的。
玛莎 简直胡说。大家都说你是个没出息的人,这话真不错。
费佳 我怎么跟你说呢?再说,你的话伤了我的心,这是你自己也知道的。
玛莎 你有什么伤心呢……
费佳 你自己知道,我在世上唯一的快乐就是你的爱。
玛莎 我的爱是我的。你呀,就没爱。
费佳 好吧,我不想说服你了。也没必要,你自己知道。
玛莎 费佳,你为什么折磨我呢?
费佳 谁折磨谁?
玛莎 (哭)你没良心。
费佳 (走过去搂抱她)玛莎!哦,你说些什么话?别哭了。我们应该生活,而不是哭泣。这是跟你不相称的。我的美人儿啊!
玛莎 你爱我吗?
费佳 我还能爱谁呢?
玛莎 就爱我吗?那么,把你写的东西念给我听听。
费佳 你会厌烦的。
玛莎 既然是你写的,那么一定很好。
费佳 那么,听吧。(念)“晚秋,我和朋友约定在穆雷金广场相会。这个广场是座巉岩峥嵘的险岛。这是阴暗、暖和、宁静的一天。有雾……”
第三场
〔费佳和玛莎。玛莎的父母吉卜赛老人伊万·马卡罗维奇和吉卜赛老妇娜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走进门来。
娜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 (走近女儿)你这个死鬼又偷着跑到这儿来了。老爷,您好。(对女儿)你打算把我们怎么办?啊?
伊万·马卡罗维奇 (对费佳)你这样干呀,老爷,真不对。您要毁了这丫头。唉,你这样干呀,真不对,真下流。
娜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 系上头巾,马上走。哟,居然逃跑了。我怎么跟合唱队说呢?跟个穷光蛋鬼混。你从他身上捞到了什么呀?
玛莎 我没鬼混。我爱这位老爷,再也没别的想法了。我并没离开合唱队,我会去唱歌,那么有什么……
伊万·马卡罗维奇 再说一句,我揪掉你的辫子。烂货。谁这么干过?你爹没有,你妈没有,你婶子没有。这是不体面的,老爷。我们喜欢你,多少回白唱给你听,还可怜你。可是你倒来了这一手。
娜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 你平白无故地把我们的女儿给毁了,把我们的亲骨肉、独养女、珍珠、钻石、无价之宝踩到粪堆里,这就是你干的事。你好没天良。
费佳 娜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你误会我了。你女儿就像我妹妹一样。我爱惜她的名誉。你别胡思乱想。我爱她。这有什么法子呢。
伊万·马卡罗维奇 可是从前你有钱的时候,你并不爱她。要是那会儿你肯出一万卢布给合唱队,那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把她带走。可是这会儿你成了穷光蛋,却想偷偷地拐走她。丢人呀,老爷,丢人呀。
玛莎 他没拐我。是我自己来看他的。就是这会儿你们把我带走了,我还是要来的。我爱他,就是这么回事。我的爱情比你们所有的铁锁还坚强……偏不回去。
娜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 喂,玛申卡,心肝,别唠叨了。你做错了,喂,走吧。
伊万·马卡罗维奇 喂,别再说了。走!(抓住她的手)对不起,老爷。
〔三个人都退场。
第四场
〔费佳。阿布列兹科夫公爵登场。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对不起。我无意中亲眼看见了一个不愉快的场面。
费佳 您贵姓?……(认出来了)哦,谢尔盖·德米特里耶维奇公爵。(寒暄)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我无意中亲眼看见了一个不愉快的场面。我本来不想听的。但是,既然听见了,我就认为有义务告诉您我听见了。我是被派到这儿来的,而且我不得不在门口等着那几位客人出去。再说,因为他们说话的声音很高,所以我敲门的声音就听不见了。
费佳 是的,是的。请坐。您肯告诉我,我真谢谢您。这样就给了我对您把这个场面加以解释的权利。无论您对我有什么想法,都没关系。可是我要告诉您,您所听见的那些关于这个吉卜赛歌女的非难,是很不公正的。就道德方面说,这个姑娘就像鸽子一样的纯洁。我跟她的关系,只是朋友的关系。假如这种关系有点诗意,但是这并不破坏这个姑娘的纯洁,她的名誉。这就是我想告诉您的。那么您找我有什么贵干呢?我能怎样为您效劳呢?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第一,我……
费佳 对不起,公爵。现在我在社会上的地位已经下降,要是您没有事找我,从前我跟您的一面之交,实在是不值得您来拜访我的。有什么贵干?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我不否认,您猜着了。我是有事。不过我还是求您相信,您的地位的改变决不影响我对您的态度。
费佳 完全相信。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我的事情是:我的老朋友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卡列宁娜和她的儿子,要我直接来向您打听您的态度……您允许我说出来吗?……就是您对您太太伊丽莎白·安德烈耶夫娜·普罗塔索娃的态度。
费佳 我对我妻子的态度,应该说,我跟我从前的妻子的关系完全断绝了。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我也这样想过。因此,我才接受了这个困难的使命。
费佳 断绝的原因,我得赶紧声明一下,不是由于她,而是由于我,或者不如说,由于我的无数的过失。其实她始终是个无可指摘的女人。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所以维克托·卡列宁,尤其是他的母亲,要我来向您打听一下您的意图。
费佳 (激动)什么意图?毫无意图。我让她完全自由了。还有,我决不会打扰她的平静。我知道她爱维克托·卡列宁。好,随她爱吧。我认为他是个很呆板,但是很好、很诚实的人,因此,我想,她跟他在一块儿,会像俗话所说的那样,很幸福的。而且……que le bon dieu les bénisse.[16]这就完了。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是的,可是我们应该……
费佳 (打断他)而且您别以为我有丝毫嫉妒的感情。如果我说过维克托很呆板,那么,我就收回这句话。他是个很好的、诚实的、有道德的人,刚好和我相反。而且他从小就爱她。也许,当她嫁给我的时候,她就爱他了。这是常有的事。至上的爱情是自己都不知道的爱情。我相信,她一直都是爱他的。可是,她是个诚实的女人,所以她甚至对自己也不承认这件事。不过……我们的家庭生活上总好像有一种阴影……可是,我何必对您说呢。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请说吧。相信我,我对您的人之常情态度,我想充分了解这种关系的愿望,要比我的使命更重要。我理解您。我明白,您巧妙地说出的这种阴影可能早就存在……
费佳 是的,早就有了。也许就为了这个理由,她让我过的那种家庭生活,使我感到不满足,因此,我就老是在找寻什么,追求什么。可是,我好像在替自己辩护似的。我不想,而且我也不能替自己辩护。我从前是,我敢说从前是一个坏丈夫。我所以说从前是,就因为现在我自己感觉早已不是她的丈夫,而且认为她完全自由了。那么,这就是我对您的访问的回答。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是的,不过,您是知道维克托的家庭和他本人的。他跟伊丽莎白·安德烈耶夫娜的关系始终都是极正当而又疏远的。每逢她有困难的时候,他都帮助她。
费佳 是的,我的荒唐生活使他们更加接近了。应该如此,有什么法子呢。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他跟他家里的严格的正教信仰,您是知道的。我不赞成他们的信仰。我看事情的眼光比较开阔。可是我尊敬他们,也理解他们。我知道对于他,尤其是对于他的母亲,不经过教会结婚而跟女人亲近,是不可想象的。
费佳 是的,我知道在这方面他是呆……是直率的、保守的。可是他们应该怎么样呢?离婚吗?我早就告诉了他们,我很愿意,可是要我归罪自己,还要制造和这件事情有关的一切谎言,是很难的。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我非常理解您,也同情您。那么怎么办呢?我想,可以这样安排的。不过,您说得对。这是可怕的,而且我理解您。
费佳 (握手)谢谢您,亲爱的公爵。我一向就知道您是个正直善良的人。那么,请问,我该怎么办?我怎么办?请设身处地替我想想吧。我不想上进。我是个坏蛋。可是有些我不能冷静地做的事。我不能冷静地撒谎。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我还是不理解您。您是个又聪明、又能干、对善又非常敏感的人,您怎么会这样神魂颠倒,会忘记自己对自己所抱的期望呢?您怎么会堕落到这个地步,您怎么会毁了自己的一生呢?
费佳 (忍住感动的眼泪)我过这种放荡的生活已经十年了。像您这样的人肯同情我的,这是头一回。朋友、浪子、女人,固然同情过我,可是像您这样有理性的好人……谢谢您。为什么我会堕落到这个地步呢?第一,酒。您知道,酒并不好喝。可是,无论我干什么,我总觉得我做得不对,总觉得可耻。现在我跟您谈话,我也觉得是可耻的。就是当了贵族代表,或是在银行里有了一个位置,我觉得可耻极了,可耻极了……只有喝酒的时候,才不觉得可耻。还有音乐不是歌剧和贝多芬,而是吉卜赛。这种生活使人精力充沛。此外,还有可爱的黑眼睛和微笑。这一切越是令人销魂,过后就越觉得可耻。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嗯,那么工作呢?
费佳 试过了。全不行。我什么都不满意。唉,谈我自己有什么意思呢?谢谢您。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那么我怎么说呢?
费佳 您就说他们要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他们不是想结婚吗,不是想他们的婚事不受到任何妨碍吗?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当然。
费佳 我照办。您就说我一定照办。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什么时候呢?
费佳 等一等。好,就说两礼拜吧。行吗?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 (站起来)我可以这样说吗?
费佳 可以。再见,公爵,再谢您一遍。
〔阿布列兹科夫公爵退场。
第五场
〔费佳一个人。
费佳 (坐了很久,沉默地笑笑)好。好极了。应该这样。应该这样。应该这样。妙极了。
——幕落